十一月的阳光,干燥浓烈。长安城内处处冒烟,人们在焚烧夏天时疫病死的弃尸和落叶,空气中弥漫着老皮陈油糖化的馊甜。我一路恶心到了石渠阁,司马谈叔叔正领着人晒书,地砖上铺着一挂挂油赤麻哈的竹帘子、一枝枝散了编的签子、乌龟壳子,满地字儿。谈叔叔一见我就说:留神踩着字儿。
我蹲地下自己拼字:龙战于野,其血玄黄。乘马班如,泣血连如。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
赞道:真是好诗。
谈叔叔过来歪着头看地下,笑道:还真是诗,古夏歌。
我笑着说别的不懂,只知欣赏文字之美。谈叔叔说不求甚解,怎么能趋吉避凶呢?我说我也不出征,我也不婚娶,今天就是平常日子,我想随欲无心地度过。谈叔说你小时候,最不爱来的就是图书馆,到门口都不进来,我还想这孩子跟书没缘。我说小时候觉得图书馆特丧,是死人寄放灵魂的地方,到门口就能听到那些魂灵在叽叽喳喳。谈叔叔说你听到的是老鼠啃竹简的声音。
我说不是幻觉?谈叔叔说不是幻觉,我刚来图书馆的时候,老觉得半夜有小孩嗑胡桃,特别瘆得慌。你知咱图书馆原来点的都是麻油灯,经常半夜火苗一齐灭了,跟掉井里似的,侦察几次,发现老鼠排着队偷油,老耗子特别会舔,围着灯捻舔,跟喝泡馍似的,就给灯捻剩一滴油。后来改蜡烛了,老鼠好像不太来了。
我说蜡烛不是油做的?谈叔叔说蜜蜡是琥珀。我说啊?你们点琥珀,也忒奢侈了吧,那我们点的是什么呀?谈叔说你们点的内是蜂蜡,工蜂吐的,两码事。我们这是先帝特批我们石渠阁的,先帝内时候老来我们这儿看书,点别的都越看越困,点蜜蜡,越看越骇。我说真的,什么时候我也上你们这儿看回书。谈叔说一定得下半夜来,我给你找几本笔划多的。我说为什么要笔划多?
谈叔说你还不懂神毛叫看骇吧?就是放大,一个字能放到充满视野,笔划越多越透视,好比臺,能透见到太初那一条泼了水的甬道,一进门是一台阶,再往里走,还一台阶,台阶之上围着栅栏,栅栏后面是口水塘,洗手洗脚用,紧后尾儿,夯着一土台,土台有顶棚,土台有旗杆,旗杆上挂颗人头。我说还真是,您一说我还真瞧见了。谈叔说好玩吧?我说好玩。谈叔说土闹不懂看书,才觉得看书累。好书,会看的,就跟看画似的。我说今晚我来,您教我看画。谈叔说你可别骗我,你可不是头一回冤我,说上我这儿看书,去年我傻帽似的等你俩回,今年腊月一回。
我说我上哪儿去了?谈叔说谁知你上哪儿去了,反正我没见着,冻我一宿,破五豆包都没吃上。我说今儿我一定来,不来你上宫里叫我去。谈叔说我信不过你,你这么说是已经准备不来了。
我说您听说过一本叫《神之花》的书吗?谈叔说没听过。
我说《三坟》呢?谈叔说《三坟》有,你想看《三坟》了?
我说随便问问,内什么,您忙您的,我自个转转,各馆门锁着还是敞着呢?谈叔说敞着呢都,刚放五十只猫进去。
我说您不用跟着。谈叔说我愿意跟着,你就当我不存在。
我走到消防水缸前,拿手撩了把水,肥水都养鱼虫了,都长浮萍了。我说咱图书馆多久没失火了?谈叔说在这儿不带盼这个的,你要不是上,就该挨嘴巴子了。
老黄檀书箱上贴着“小心烛火”灞桥纸字条,我顺手给撕了,叠了一纸麻雀,飞到窗棂上。谈叔说你手怎还那么欠啊。
临窗书几上,蜜蜡软烂成堆,玉山子一样。
我说这是您老学习工作的地方?谈叔说行吗,我们能有个通古今之变,仰圣贤鼻息的地方么?
我说您最近写啥呢?谈叔说写《史记》呢。我说啊,你也写史记呐?谈叔说除了我,还有谁配写呀?我说没人。谈叔勃然大怒:特么的一句都不能跟他多说,说了他就吹去,把别人的事说成他的事。我说不懂你在说什么。谈叔说你甭替他打掩护,回去我就抽小阉的。我说您不能这么大还打孩子,把孩子创造性都给打没了。谈叔说作文抄袭,尚可原谅,做人抄袭,不打成么?
我们穿过当代馆——汉,现代馆——秦,谈叔晃着手指头说这、这、这,都是垃圾。
进了周馆战国部,谈叔指着四面墙竹简说家谱!家谱!家谱!
进了春秋部,指着诸子百家:脏心眼!脏心眼!脏心眼!
我说谈老,咱能别一膀子拱翻一车人么。谈叔一瞪眼:替强者操心,琢磨弱者,怎么不是脏心眼?包括你们家推崇那老李,都是上智中的下流东西。我说谈老,我封你一家——革命家。谈老回嗔作喜:打倒一切,也算一家?我说算一家,还是挺大一家。
谈老拉开一隔扇门,哗啦掉一地竹简。谈叔说这你可能有兴趣,这是伯常骞编译的《万邦风咏集》,商以降八百侯国,周以降一千八百侯国,各国黄歌,都收在里边,还有戎十卷,狄十卷,百越九夷各十卷。我说孔先生那《诗经》是不是就是这书的选本?
谈叔说应该说都是当时的流行小调和堂会歌曲。孔先生、伯常先生都是有心人,孔先生外语不好,只听得懂两山两河的话,采集面儿比较小,他是三千矬子拔将军,伯常先生我看三万都不止,这是一屋子,那边还有七间屋子。秦末兵火,项羽这个老粗烧阿房宫,秦始起小最喜欢听的那俩屋子黄歌,都成炭了。
我拣了卷《曾风》,随手翻开:哟!真够黄的。谈叔笑:就知道你爱看,喜欢,拿家看去。我说其实,我也没那么爱看。
我说听说咱们这儿有轩辕石刻《容成阴道》二十座,都是画。
谈叔说有,你想看么?我说看!但别出去给我说去阿。谈叔说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内不是生理卫生刻像,此阴道乃通阴曹地府之道。我说……那也看,不看白不看。
进了殷商馆,乌龟壳子摞成山。我说太缺德了,黄河下游王八盖子都让他们掀了。谈叔说净是流水账,起猛了,吃拧了,睡懵了,每事问。我准备耙梳耙梳,总览一下,给他们起一总名:神话通胜。我说不是颛顼之后就不许民间通神了,他们商人怎么还乱搞呀。谈叔说这事我知道,这事赖我们家,事儿没办好。
我说这跟你们家有什么关系。谈叔说您不知道吧,重、黎是我们家两位先人,一是奶奶家,一是姥姥家,五帝都挺信任、抬举我们家老俩的,整个夏,都是我们家负责跟上帝联系,我奶奶家司天,姥姥家司地。我说敢情。谈叔说这还真不是吹的,不光他们信任,上帝也信任,熟了么,每回下凡,都是我们家接待。
我说都一样,我到下边去也愿意见的都是熟人。谈叔说你还别跟上帝比,上帝比你阅人广。我说是是。谈叔说成汤革命,开下克上——武装夺取政权先河,是天命无亲,惟德是辅理论光辉实践,结束了五帝以来政权和平转移,不管是传贤、还是传子政治传统,其历史意义怎么估计也不为过,说中国从此乱矣,也成。
我说啊?谈叔说上帝的旨意深不可测,上帝是平衡大师,上帝总是将欲损之,必先与之,问题是请示上帝了么,上帝真同意了么?我说您别看我,我啥也不知道。
谈叔吃力从架上拖出一筐龟甲,往地上一墩,说看吧,《汤誓》原文:日子过不下去,咱们一起去跟他拼命。你们要不听我的,老子把你们全家老婆孩子全干掉。
我说怎么啦?谈叔说怎么拉?这像替天行道说的话么,这糙口儿,典型的下人造反。
我说作为一个起义大师的后代,我觉得很正常,尽管有上帝加持,仗还是要一仗一仗地打,除了政治动员,战场纪律也要严,后退一步,死!谈叔摇头:你不懂,你不懂,作为世代与上帝沟通的家族传人,我可以负责地说,上帝不是这么个玩法,上帝是无余之神,上帝要搞谁,还用人替他动手么?上帝要夺去你的一切,难道不是心智还是身外之物么?在上帝眼里,你们都是穷人——举世皆穷!你们拥有的权力、荣耀、物质,根本不属于你们,只是上帝的吐沫啐到你们脸上,让你们遮丑,你们一无所有,寒碜、短命、朝生夕死,上帝想搭理你们,你们都来不及让他搭理。
我说好吧,我怕了上帝了,你就告我吧,上帝怎么搞。
谈叔说:这是我跟你说——这是我头一回跟人说,这是我们家祖传死守一秘密……我说行了,别卖关子了。谈叔说不说了,不爱听不说了。我说没不爱听,爱听。谈叔瞪着俩大眼珠子:想听不想听到底?我说给您跪了叔。谈叔压低声音凑我跟前说:实话告你,上帝起根儿就不知道咱们有改朝换代这回事,他们一直瞒着他老呢。我后撤一步,说啊,还有这事?这可太严重了。
谈叔说听我们家老人说,成汤虽贵为商侯,祖上却是因挖河——干体力活获的封,其实是个老粗,内心世界比较原始,只知以力取人,重视军队建设,善于审时度势,懂得恩威并施这一套老土办法,计算成败只看双方人数、部队士气、武器装备,心里并没有上帝的位置。起事前忙忙忙碌碌联络各地诸侯,夜以继日督促工匠打造兵器,还是他们家厨子阿衡提醒他:哥你这样不行,你还得跟天爷打一招呼,看天爷什么意思。当时已绝地天通多年,成汤和多数事功贵族一样,是个泛神论者,想什么求什么,灵则信,以为世界就像看上去那样各归一摊儿,还问呢:天爷是谁呀,我为嘛要他同意?阿衡如是这般说了一通,阿衡也是一知半解,小时候跟他妈到处磕过头,穷孩子四处碰壁,求不着人了就求看不见的东西,信仰也很粗糙,但是一句话打动了阿汤哥:你不是要带领军队攻打天子么,军队大多由无知百姓组成,越是无知的人越信天爷,若果你告诉士兵天爷站在你这一边,还用得着以财帛军法激励他们么?阿汤说那成吧,我还是准备刀剑,你去跟天爷联系,联系好了叫我,给天爷带句话,他要不给我面儿,我也不给他面儿。
我说靠!能这么跟上帝说话么?谈叔说成汤不管那套,成汤说完就炼铜去了。伊尹——就是阿衡,焚肺为柴,散瞳以通上天,在亳城之野骇了七七四十九天,不得要领。五十日清早,成汤在一片蘑菇地找到他,问怎么着了,天爷给句话没有?伊尹艰难从地上爬起来,说再等等。成汤说等不了了,军队已经召集起来,武器发到士兵手里,每天放开肚皮吃饭,再不发动,恐怕军粮不能支撑到战争结束。伊尹说那好吧,那你就假装上帝同意了,通知部队,反正他们也没地儿问去。
我说这也行?谈叔说人就这么干了,还就成了,仗打完了,天下易姓了,上帝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我说这也太拿上帝不当事了。谈叔说成汤在他太姥姥家旧地,著名历史古迹有娀城,击溃了桀的主力,我家先人司天司地内老俩跟桀在一块,一路给桀占卜,得到结果都是吉,倍儿踏实,没想到一击鼓,让汤俘了。
我举双手,说:上古投降什么姿势,是这样么?谈叔说不用,就脱光膀子老实芭蕉在那儿站着。那时部队要求很严,尊卑大防是普世价值,卑侵尊、贱犯贵,向为各国军法厉禁,两军作战,士兵也不能碰对方上层一手指头,哪根手指头碰了就给哪根手指头剁了,上层的头只能上层砍,下层只能在那儿围着。商军士兵冲过来,看见我们祖爷白白净净的,就知道是上层,不敢碰,绕着走,留待上层处置。
我说古时候真讲究,我想生在古时候。谈叔说古时候你们家是下层,饲养员,你还愿意吗?我说不愿意。
谈叔说我们家老人说,我们家俩老祖,光着膀子站在战场上,伊尹跑过来,伊尹头插野鸡毛,伊尹也上层了,握着他二老手说:您就是司天通先生,您就是司地灵先生?二老说我们是我们是。
伊尹说想死我了,找褂子,赶紧给披上,走走,吃点东西去。
汤那儿正喝醋呢,打仗出一身汗。那时酿酒技术比较原始,只能做生啤,部队急行军,谷都是后方蒸,再让奴隶小分队挑着赶部队,扁担上肩还是酒,到部队卸下来就成陈醋了。部队从上到下也比较习惯喝醋,喝醋也很开胃,解油腻,砍一天人回来,身上溅的都是油。汤兴奋,对伊尹说我牛么?我很牛!我想管自己叫牛波王。伊尹说牛波和武,高古是同一幅画,您就叫武王吧。
汤武接见我们家俩老祖,说我本来不想攻打夏桀,但是夏桀太不体恤百姓了,我害怕上帝说我不主持正义,降灾难给我,只好勉为其难,带领军队犯上作乱了,你们要怪罪就怪罪上帝吧。
司天通司地灵哥儿俩喝醋就驴肉干,也不喛喛。汤武说操,你们别不信啊,不信问他。指伊尹,他在场,瞧着呢,上帝握着我手,说拜托了老哥,我虽然名义上是老大,但是底下没警力,执法还得靠你们,夏桀是坏人,我早瞧他不顺眼,你们替我办了他。我还推辞呢,行么我?上帝还挺不高兴,说你跟他们提我,赢了,就说咱俩一头的,败了,只当咱俩没见过。司天通说大王,您见的是谁呀?上边除了天爷可还有别人呢,所以我们不主张人乱骇,不定骇出什么烂八七糟东西呢。司地灵说上帝授信,不看战场结果,谁赢就跟谁一头,那是我。汤武说那看什么呀?德性我也不差呀,粘鸟我都网开三面,还怎么着啊?司天通说真有德性的,看见粘鸟的,得上去撕网——你们粘我得了!司地灵说上帝的纪年是以千年为一日,千年之后还立在那儿的,就是上帝当天选的人。有一法子,损点,但是可以逼上帝表态,一般人我们不教,你特殊,你去把夏社拔了,雷不劈你就说明上帝许你了。
武王带领部队进攻夏社所在地阳城,收缴了帝舜赐予禹的黑色陨石、淮夷进贡的象牙和析支进贡的和田玉,命力士拔掉夏社种植的青松。第一个力士上去,使半天劲,树叶都没晃,自己脱了环。第二个力士上去,弯腰撅臀一努,腰椎间盘突出。一组力士上去,都脱环了。这时天边响起闷雷,乌云大起,武王脸绿了,伊尹脸也绿了,对汤武说不能再拔了,再拔,雷真下来了。扭脸安排武王洗澡,通便,洁净后大骇三天,骇中跟上帝检讨:夏社——不该动的地方,我动了,是我毛糙,应该先问您。伊尹命人将武王的检讨刻在龟甲上,通报天下诸侯。诸侯很感动,说永远正确的天子见过,有错就改的天子没见过,这样诚恳的一个人做天子,我们可以解开甲衣安心睡觉了。于是纷纷前来亳城觐见汤武,表示拥护。阿汤哥扭捏了几番,也就欣然登上天子位了。
上位当天,汤哥找司天通司地灵开会:你们原来干什么,现在还干什么,我坐这个位子,有我的苦衷,你们一定要跟上帝把话儿带到,从前没请示是我不对,现在我事事请示,您说东,我决不往西,我要天下人都知道,我阿汤是个虔诚的人,我什么都不盼,就盼上帝撂下一句话:阿汤,干什么像什么!我就知足了。
我说阿汤是好人。谈叔说阿汤感情很细腻,胡乱登了天子位,压力很大,那时人不像现在人,无大所,你敢让我当皇帝,我就当一个轻松愉快给你看。我说叔,我也有压力。
谈叔说阿汤越到晚年越肝颤,都不敢晚上上班,接见群臣改在白天,叫朝会。过去都叫晚会,白天大家各忙各的,晚上碰个头,暴搓一顿,顺便找几个土蜜乐呵乐呵,现在晚上都得睡觉了。
阿汤暮年,天天召见司天通司地灵,询问上帝有话没有,直到去世,上帝始终沉默。《殷书·高祖本纪》记载:帝知不起,传司天司地,问上帝事。司天司地默然。帝默然。子时,帝忽振作,口数言:我来了,来了。崩于白宫。我说阿汤真可怜。
谈叔说现在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我说我什么问题呀?谈叔说你不是问,颛顼之后,为何商又复起侍神问鬼之风?我说我问了么?噢我问了。谈叔说有商一代,因为得不到上帝认可,成汤子孙都生活在痛苦和不确定中,益发虔敬惶恐,见鬼拜鬼,见物拜物,帝太戊时代,宫中已不知有上帝,已经开始礼妖了。司天司地两枝儿,因为不能召唤上帝,也渐渐失去宫廷信任,受到贬斥,叫他们去放羊,学习独立生活。到帝武乙,朝廷已经衰败很多代了,国家对民间完全失去了精神指导能力,老百姓又回到颛顼前混沌蒙昧的心智状态,鬼神迷信盛行。帝武乙不信神,用柳木雕刻了一个偶人,称之为天神,要与天神对决,并指定一名标枪高手为神将,代天神应战,角斗中,武乙一掷,神将殒命。于是恣意羞辱天神,将偶像装进羊皮口袋,注满鲜血,挂于枝头,仰而射之,口出大言:射天。这位不信神的帝,后去黄河与渭河汇流的地方打猎,暴雷,震死。他孙子纣,继承了爷爷人文精神,天上地下,唯自己尊,看似人品出了问题,实则心中有无奈和委屈。《三坟》预言,神授时代后一千年是魔法时代,又称神匿时代。神匿时代后五百年,进入人治时代,诸神百鬼皆匿。《三坟》曰:大道废,鬼神起。鬼神弃,有仁义。也即人道煮义。
我说上帝真做得出来的,到了没露一面。谈叔说上帝心硬起来,比谁都硬。不止于商,有周——两周,到今儿,上帝一面没露,上帝不来了,上帝嫌弃咱们已经一千多年了。《三坟》记载,上帝屡次对给脸不要脸的人说:你们不要逼我翻脸,我翻了脸就翻不回来了。我说上帝跟咱翻脸了?谈叔说只能说人把上帝得罪狠了。我说那咱家先人呢,跟怹老人家那儿也一句话递不上了?
谈叔说咱家先人也失业了,放羊放到周,改养马,参军了,司羊氏,太难听了。
我一抬头:哟,怎么都神农了?夏呢?
谈叔说夏早过了,我还问你呢,看不看泥版《五子之歌》,你也不理我。我说我怎一点印象没有啊?谈叔说你恍惚了,没事,想看咱们再转回去。我说嗯嗯,我想事呢,一会儿再说。
神农馆里,一摊一摊的,动物园味儿,状似很多年前有一大象在这儿住过,还拉肚子,拉出的草绳正从干燥往化石过渡。
谈叔说这就是著名的绳书,史前文明比我们推测的发育还要更早。他个人认为,人类在石器时代之前还曾有过一个结绳时代,人发明的第一件工具是绳,石渠阁藏有多条钙化葛绳,一看就是猴儿拧的,反八字,俗称“满拧”。
谈叔历数个中绳书:这一摊是《九头事檕》,这一摊是《回提事檕》,据考证,都是史前大事记。我说叔,你跟我细说说,您是怎么考证的,从哪儿看出书名的。谈叔说这……三言两语不可能说得清楚,是学问,你逮在这儿住上一年,先从沤麻开始,再练搓麻绳,然后水手结,九连环,捆人的三百种捆法和解法,都会了,我再说,你才听得懂。我也是跟我老师学的,李鼻,听说过么,我们一同事,也是老图书馆世家,李耳老师那枝儿下来的,脱逃大师,小时候经常叫他爸五花大绑塞箱子里,八道死结,沉潭里,扭脸就能游上来,练这个,我汉唯一绳书专家,就不怕绳结打得花哨。他还俩儿子,李牙,李目,都是古图画专家。
我说李家这脉没断呀,他不是出国了么。谈叔说谁说他出国了,他以为他出国了,秦始扫六合,又给统国里了。——没断,还是搞中文,我们家不是中间还搞过一阵军事,他们家一直刻刻兢兢搞古文画。但是你最好别跟他们提耳爷,他们家人最不爱听别人跟他们提这个,说我们这都是好几万年的学问,一口接一口传下来,稍微大舌头一点就损失好多信息,就这么几个人,几张嘴,靠脑仁存储自有人类以来天量信息,世代苦守,每一代都累傻几个。李耳,耳朵根活,不愿意一辈子干图书馆,跑出去自求开窍,放弃家族责任,——自私!至于受到一些糊涂人追捧,所谓开一家之说,成了某些顽石心目中的宗师,他们觉得可笑。
我说斯可敬也,什么时候也让我认识认识这位鼻爷。谈叔说鼻爷傲着哪,鼻爷不见官。我说跟他聊学问,我有问题向他请教。
谈叔说我们这些老专家,最烦的就是跟二把刀聊学问,根本不在一界鼻,中间隔着万水千山,跟你们聊回天,我们都笨了,太多苶迟滞语,逮清几天脑仁。我说你们能对人好点么,你怎就料定我提的是个笨问题?谈叔说好好,你提,你特殊,允许你笨。
我们走进轩辕馆,靠墙码着一堆凌乱的玄武岩。谈叔指说:《容成阴道》,这还有,《揄罔阴道》,《空桑阴道》。我说画呢?
谈叔说这你得蹲下细看,就是内些划道。我蹲下,拿手抚摸岩石,抬头说有点滑溜。谈叔说年代久远,很多划道又磨平了。
我说:他们——鼻爷、牙叔,怎不把脑仁写下来呢?
谈叔说没字儿,他们正根据画篇一帧帧翻译,要不说慢呢。祖祖辈辈歌咏记画,再捕形捉义抽象成汉字,几万年下来,也就注译了几千画,无以计数的画只能靠原声保存。
谈叔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我说知道。谈叔说不知道我给你解释,别怕让人当成下愚,接不上话也不敢说,假装尽在不言中。我说那你给我解释解释吧。
谈叔说太初,神治时代,人全是文盲,但歌舞能力强,人类之间全靠舞蹈交流,比较深一点的事,上帝的教导,只能听歌一样先把声音记下来,再根据声音联动图像猜那意思。上帝对人类说:你们可别逼我翻脸。人类脑仁就刷、刷,跟出一溜画篇儿:你们——全是泥,一帮土闹在那儿玩泥;可别——黑屏;逼——女阴;我——上帝本人,一片美好慵懒的存在;翻脸——远去的白帆、涟漪、后脑勺。一堆画。土闹之间画篇儿也不统一,土闹们还要挑画面,凑成一句话巨慢,上帝都走了,她们那儿还且歌且舞呢。先接出来是那么一出哑剧:拍着胸脯,两手乱比划,挖泥糊上脸,再往下扑落,翻译成国语就是:我们不敢,我们要脸,没您不成。更大多数人蒂根不出画篇,声波再怎么扰动,脑仁里还是一片阳光,也不知道害怕,就站那儿嘻嘻哈哈,这是下愚的祖根,出画篇儿内老几位是上智,上帝一开口,智愚从此分矣。
谈叔说为什么同音字多,就是一个声波出的画篇儿多,你可以根据同音字最多那声,推出太初上智有几位,一,四百零九个同音字,史称四百零九贤人。我说多了,太初哪有那么多明白人。
谈叔说不多,咱现在天下多少人,天下就是我汉吧,三千来万?我说叔,你这么说就特别不像一上智。谈叔说好好,蛮夷也算,可天下加起来算一零头,给咱们凑四千万,四百对四千万,多么?我说上智就不生了,永远四百,怎么传下来呢?
谈叔说哟,这话题可大了,这就涉及到灵魂了,人能生人,能生灵魂么?灵魂就这么一批,可以湮灭,不可复制。我说哟,您这话也把我吓着了,上智不生上智,那咱今天这些人,包括你我,算什么呢?谈叔说上智的孩子不全是上智,这是肯定的,但是,听说过九犬一獒么,九虎一彪,八猫一折耳么?我以为上智是这么化生的。我说也有可能生一堆全不是。谈叔说这话不用我说,混芒至秦,诸帝之后,诸圣之后,有一个能看的么?哪一个不是混同于下愚?我说也就是说,上智有可能绝版了。谈叔说听说过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么?我说孟子说的?谈叔说说的就是这事,当然小人之泽也是五世而斩。上智最多生到第五代,就改生下愚了。我说小人呢?谈叔说小人不知道,也许生君子了吧。
我说我还以为是指败家呢。谈叔说小人都这么觉得,把富不过三代当同义词了。我说好吧,但是君子和上智不是同义词?
谈叔说不是,下愚以为是,其实是僭指。当然孟老也是化了《三坟》的句子,《三坟》原文是:天生种子,五世乃迁。你往上数数,你们家哪代出的上智?我屈指算了算,说哟,到我这儿整五代,太悬了,我儿子……
谈叔说其实这传递非常隐秘,通慧如我至今仍不得其详,你想啊,惯习文者,读画往往不得要领,自有文字始,遭到训对的大脑便开启转换功能,每有思想,就把脑海存画自动截肢成字,再于冥想中调阅古画——往往不是原画,而是大脑语言翻回去的赝品——你懂我意思么?古文画整理始终存在二次翻译问题。
我说你是指《三坟》?叔说我指所有口传时代的今译,越是古图像学家越不可靠,李耳是聪明人,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三坟》煌煌巨制,整理成人话的只是九驴一毛,整座森林已永远沉钙于古人骷髅矣哉。上帝早已把话说尽,只是人听懂的少,传下来的更少。
我们进了颛顼馆,空空荡荡,只有两墙壁画,一面上,一戴斗笠披蓑衣者为一群裸男簇拥在海边望日。谈叔说这是颛顼,游猎到越北,今交趾,与当地酋长祭日的场面。他这一辈子也是不建都,到处游行,《五典》说:天子无家,四海为狩。游行,古制也。所以好多农民特别不愿意当天子。
谈叔脸凑到壁上:这画儿画得多细,是商沙丘苑台旧壁,逐块砖坯敲下来,一块一块搬到周室馆藏。周亡秦继,咱们建国,才从秦兴乐宫残垣一块砖一块砖抠出来,重新码在这儿。好的古画可贵就在于此,细节与传说处处契合,你看颛顼,只画了冠、衣,没描裳,瞧见没,底下还甩着蛋子呢。
另一面墙上,亦是一裸男,在火堆旁歌舞,环绕有裸女,手中各持响器。我说蒙大裸呀。谈叔说这是请神呢,《五典·燔祭》记有见神之礼:以赤子见。上古塑神,鸟头蛇身,至少躲开了穿衣裳,今日庙胎,浓眉胖脸,绚烂彩衣,至为可笑。你看这画右下角,干嘛呢?我说做腊肉呢。谈叔说准备自助餐呢,请神是大局,局,上古读如祭,神来神往好几天,大伙骇得烂八七糟,没工夫弄饭,得先预备出来。看古画你就知道,纣的酒池肉林,男女裸逐,作长夜饮,其来有自,是传统项目,涉淫。乱,非也。
我说这两面墙怎么空着?小时候进来玩,还记得这屋是满的,怎么都空了。谈叔说想起小时候的事了,小时候你跟嫣儿、阿娇进来捉迷藏,把自己藏丢了,发动太监找,翻遍所有书箱,才在一筐牛胛骨底下找着你,回去你就发高烧,说胡话,说有女鬼追你,你妈从此不让你再踏进石渠阁。我说你一说我有点印象。
谈叔踢着地砖绺裂说瞧这地,都压出坑儿来了,这都是装《三坟》《五典》椴木箱子压的。你爸一走,太皇太后掌事,就让人把几屋子《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全搬地道封上,不让人看了。我说我能看,她准我看了。谈叔说噢,那你是现在去看阿,还是把这几个馆转完,现在看咱们就奔地道。我说几屋子呐?
谈叔说满满一地道,往里运的时候上称邀过,五万多斤,四十头犍牛溜溜拉一天,还累岔气了一头。我说这么多呢,听先帝说不才五百斤《三坟》?谈叔说主要是《五典》版本多,《九丘》也多,《九丘》是歌本,从混芒唱到上古,中间经过无数增补,你想多少版本?我说那不急,先把这几个馆转完的。
迈过一高门槛,我还在想这事:五万多斤,握草!这不要人命么。猛抬头发现是尧馆,就叫:高辛呢,颛顼之后不是还有个帝喾,怎么直接唐尧了?谈叔说高辛馆维修,现而今闭馆。
我说高辛馆有什么好玩的?谈叔说没什么可看的,帝喾历史上评价不高,他是第一个搞家天下的,没经过选帝侯评议程序,直接就传儿子了。《九丘·天子在野》对这一段有所交代:天子在野,有鹿在彼;射之逐之,酌酒献猷。天子在野,有熊在彼;趔之趄之,伤我掖肘。天子在野,公孙在彼,号之咷之,胡适与谋?也是游行打熊,被熊打了,伤重不起,身边只有儿子,就传儿子了。讲究点的应该是这儿子回来跟大家说:我爸病来得突然,等不及通知各位,就要咽气,只好命我暂时代行他的职务,等办完丧事,都有空了,再让我向叔叔大爷们请教,你们看我行不行,我不是非干不可,不行你们再找人,谁行谁上,我听大伙的。召集诸侯共主评议是这个儿子的义务,这些话都得说到。这个叫挚的儿子呢,没走这一步,他爸临危传给他,他跟谁都不喛喛,蔫不唧就干下去了,反正就是继续游行呗,也不是多大的事。当时不光天子没家没业,诸侯也跟黑猩猩似的有巡视领土的义务,一年到头不着家,谁跟谁都隔老远,成心找都不一定准找着,再有心躲,传说帝挚都跑到爪哇打拉根去了,在那儿热死了。诸侯知道帝喾不在了,还是唐尧找的他们,说我哥不在了,我想干,你们看行不行,请叔叔大爷们给个态度。叔叔大爷们都懵了,你哥不在了,你哥在不在跟我们有毛关系呀,壶开尔!
古文字论家司马谈所著《骨辞正义》曰:壶开尔,五帝时延怀官话,原出呵斥语:壶都开了,你咋还那儿愣着。后引申为满不在乎的态度。也作胡凯儿,俚俗指不靠谱,又很屌的西戎男子。《九丘·穿耍》云:穿耍夭蛾谁家子,娇娘争呼胡凯儿。
谈叔感慨:这五帝呀,说起来七帝都不止。这还不算玄嚣昌意在长江、若水胡乱称的帝。唐尧他哥唐挚,也是公孙系诸帝之一,只是在位时间短,无为至一张白纸,没留口碑与后世,现在要给他建个馆,材料连一尺之地都摆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