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黑着,我就听见宫里橐拉橐拉响,接着格哒格哒,梦见老鼠锯木,又梦见啄木鸟开会,一个女人喊:太烦了!我才猛地醒过来。走出郎署值班所,宫中到处是走动的人影。小西门入口,很多人在排队等着进宫,有挑担的,有背桶的,还有扛行李卷的,卫兵举着火把,照亮每个人的脸,检查他们的腰牌。其中一位,进了门就向我这边走,边走边掏裆,一看就是迁儿。
我说那背桶的是干毛的,为毛肩上还扛着勺子。迁儿说掏茅房的,你以为你们宫里这一万多人昨天吃的东西都上哪儿去了,都让人背走了。我说怎么还有扛行李卷的,跟外地刚下马车似的,我们这儿还开旅馆了。迁儿说你不知道你们这儿每天招工,你们是关中最大的就业单位,卖儿卖女的都上你们这儿来了,你以为你们人员很稳定,每天底下打死多少人你知道吗?
我说我要不是早起我还真不知道。你怎么跟我说话这么冲啊,我招你了这黑晴白夜的。迁儿说困着呢,就怕起晚了,塞了铜叫我们胡同打更的大爷到我们家门口敲梆子,一宿没合眼。
我说我也没睡好,我就很和气。我们一起往宣室殿走,我问迁儿:为什么朔儿到今天还找不到?为什么两宫之间通道迟迟不能完工?调那个叫东方朔的持戟郎做宿卫常侍,赏铜五十斤,允许进殿。迁儿说这些事你甭跟我说,说了我也记不住。
走走天就亮了,各宫院太监、宫女都出来踮着脚吹火把。有宫女聪明,直接把火把拔下来摁水缸里,呲儿冒出一绺白烟儿。有老太妃出来遛弯,在树上压腿,还有打猫拳的,手拿扇子跳巨蜥舞的,有漂亮老太太跟我打招呼:上,早啊。我说早,早,猫宁。迁儿说这都谁呀?我说记不住。
到了宣室殿,一帮伙夫站起来向我问好。我说今儿熬的啥粥啊?伙夫回答:黍米粥。我说炸油糕了么?伙夫回答炸了。我说苤蓝丝儿呢?伙夫说切了,撒了香油了,上,能给您提个意见吗?
我说提。伙夫说您当皇帝,应该抓大事,这些小事都不劳您过心,人脑是有限的。我说你的意见提得特别好,下回我不问了。
进了宣室殿,一帮老头蹲地上聊天。我进去,还聊。我站那儿看着他们,还聊。一会儿不聊了。我说你们聊啊,别我一进来不聊了。汲黯说我们没聊,我们等你呢。我说我来了,有什么话,说吧。一帮老头不吭声。我说都没话是吧?都没话我可散会了。
汲黯瞪着眼说:天下无事,本来就没什么可奏的。我说行行,我多事,给你们添麻烦了,开饭,叫外面伙夫把粥抬进来。
大臣们从袍袖里摸出碗筷,一窝蜂围上去打粥,抢油糕。
我问:董老来了吗?就听有人喊了声:来……又闷回去,一会儿董仲舒踉踉跄跄从人丛中扑出来,冠也歪了,袍子也扯了。
我说您这是怎么了?
董仲舒气呼呼说:卫老捂我嘴,不让我起来。
卫绾卫丞相端着满满一钵粥,筷子上扎俩油糕,走来说我根本不认识你,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窦婴举手:我作证,刚才卫老跟我在一起,还问哪,这人谁呀。董老委屈地说他们都不理我。
我说你到前边来,到我这儿来,我理你。
迁儿满头大汗端来一碗:挤半天,剩一粥底。
我说怎那么不懂礼呀,先给董先生。
董仲舒说:臣家虽非累世巨富,也不稀罕一碗粥。
我说是是,谁也不稀罕,心中一通狂乱,跟他聊什么呢?作无耻下问状:教育的事你回去想得怎么样了?
董先生说回去我还真想了,还是得办大学。
我说是是,中学都念了,大学不念,可惜了,谁当校长呢,这事你想了吗?
董先生很吃惊的样子:这事也归我想?合着您回去啥也没想。这时我困劲上来了,手支头笑眯眯看着董先生:你说,我听着呢。
董先生说这回贤良考试不是有个第二名么,叫庄助,学问一般,陛下可以考虑让他干校长。我说他说话我有点听不懂,越人,说话蹦豆儿跟喜鹊似的,正经事都显得不正经了。
董先生说那我得给你另外想人了,能糊弄官,又能糊弄学生的,还真不多。
我说要实在没人,我行吗,你觉得?
迁儿粥粒从鼻孔喷出来。
我说你笑什么?
迁儿拿袖子抹脸,说:你要实在困,就上后边躺会儿。
我说后边能躺么?迁儿说能躺,上回你在大伙面前打呼噜,太后就让人铺了榻榻米,你不记得了?我说你一说我想起来了,我还真是困了,昨晚处理了好多国家大事,不好意思。
好多老头喝饱粥往外走,跟我打招呼:拜拜。我喊卫老,您老慢走,有话跟您老说。
然后拐到屏风后,地上果然铺着草垫棉被,我飞身扑倒,抱着软绵绵被子说真舒服,跟着进了一间满是扁脸猫的向阳客厅,猫都没鼻子,看见我张开小嘴无声地叫……
马迁狂摇我:上,醒醒。
我疲倦睁开眼说你让我睡会儿……
醒来太阳已经上墙,屋里还有两人在打呼,卫老、迁儿跪在我铺前,耷拉着脑袋睡得死去活来,屋里都是屁味,马迁气若游丝,卫老胸中黏滞,不时还吹响几声鼻哨,一句悠扬,一句凝噎,忽尔停止呼吸,沉静地窒息在那儿,接着满眼惊恐挣开脸。
我说睡得够香的。卫老瞪着两只布满血丝的老眼,说我本来是看着你睡,看着看着就着了。一屁蹲坐地上,伸开两腿揉膝盖,说叫我干嘛呀,一句不喛喛自个先着了,以后别这样啊,你无所谓,我可不想让人说,上班净睡觉了。
我说没人看见。卫老说森马没人看见,人都来看,小皇上又上班打瞌睡了。我说以后我规定,还早起,头天晚上都到宫里睡,一起叫早儿,再唠国事。卫老说干脆我们都搬你家住得了。
这时迁儿也醒了,一脸茫然,眨巴着空洞双眼。
我说你瞧这哥们儿,晚上缺的觉都给补了。
马迁白我一眼,坐地上捶腿。
我跟卫老说想问问你,《八索》整理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听您老再唱啊?卫老说还纠结在鱼甜河谷之战过不去,没想到那段情节那么复杂,女娲和五龙、燧人还有事。
我说迁儿,你出去溜达溜达,看见谁叫谁送点大麦茶来。
我说你听说过一本书么,叫《神之花》。
卫老说没有。我说赦你无罪。
卫老说我小时候,家里有一筐牛骨,和《连山》《归藏》《大荒经》什么的堆在厨房长霉,老人们说那是庖牺世代的一份食谱,叫《神粮》,又叫《神之灶》,写的是一些药草的名字。
我说知道知道,那是药书。我问的不是这个,您老不是应该神马书都见过吗?
卫老说没听说过《神之花》,只听说过卷须、骊连、赫胥三位白王下葬时,曾将几筐牛鹿骨骸带进坟墓,又叫后人挖了出来,这几筐牛鹿骨叫《三坟》。
我说也就是说,颛顼之前就成书了?
卫老说颛顼之前有书,这还是新闻么?只要想一下颛顼之前有木有文字,就知道他之前有木有书。
我说我爸说,文字是颛顼发明的。
卫老说你爸也净瞎说,颛顼那个年代,搁咱们是上古,搁他,也是晚近,前人是个腕儿都发明过文字,联成篇儿的已经很多,都有合集了,青阳、高辛、唐尧、虞舜、加上一个他,他们公孙五帝就出过一个集子,叫《五典》。当然那个书没有什么意思了,都是形制仪轨、政令,委任状、出征誓言。孔先生削尖脑袋找,只找到两篇,《尧典》,《舜典》,收在《尚书》里。
我说黄帝没在里边?
卫老摇头:黄帝早,黄帝文盲,但是有文化,曾经立志扫盲,发明云书,但是狗熊掰棒子,发明一字,忘记一字,到了还是文盲。老爷们儿,混这么些年,知识全来自社会,能团结人,看一眼就知道这人属哪类,跟谁过事儿都是商量,从没依势、拿话压过人。石渠阁所藏《五典》乙种本易《青阳典》而称《黄帝典》,反映的是三代以下今人的认识,一般认为玄嚣在长江边上称的内个帝有名无实,也不可能有什么建树,其典所列轨制多为黄帝建元之初有熊国体,应当、也只能是黄帝的认识和思想,故尔。
我说同意,文盲不耽误有思想。但是,文盲怎么想事呢?咱们想事都靠文字,文盲脑子里出不来文字,纯靠印象怎么理解概念呢?
卫老说这你得问文盲了,这我还真不清楚。我的经验啊,文盲也精着呢,用内什么话说,傻精傻精的,理解利益很深刻。
马迁插话:声音,文盲不会写字但是会说话,别问我怎么知道的。
我搀卫老起来:什么时候再一起玩啊?
卫老说玩不动了,现在一玩就睡觉,身体不行了,还要留着体力骇《八索》呢。
我说行吧,什么事都有个够。两条人事变动您记一下。一,诏告太常博士董仲舒免了现职,拜江都相,秩俸二千石,即刻赴任,不得有误。我给他发外地去,您高兴吧?
卫大爷乐:我愿意提携年轻人,就是瞧不上那特能钻的,天下安好,不需要用人,天不降大任于斯人,急死他们不好吗?
我说二,诏告会稽所举贤良庄助即日擢升中大夫,秩比二千石。不用急着上班,先把家安顿好了,明年来也可以。
我跟卫大爷说:办了一回全国统考,一人不提也不合适。
卫大爷说:我还是那意见,提就提咱自个孩子,外地郡国那些小方言区的孩子,你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非我语系,其心必不敞亮,急了都看不出来,放一个进长安,朝中多一阴人,老家多一豪强。
我说别呀,卫老,别这么说呀,帝国境内郡国平等。
卫老说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但我还要说,不怕得罪您,这不是我说的,李耳说的,治大国,若烹小鲜,但是不能用苦逼根。
我说他真这么说了。卫老说他真这么说了,因为尹喜是苦逼根,给拿掉了,你们看的都不是原版。我说苦逼根怎么了?
卫老说苦逼根太狠,不招他都恨你,因为从来没人对他好过,他也只会对人不好,没法跟他当同事,他要爬你头上,你算惨了。赵高你熟吧,苦逼根,弄多大事?苦逼根就是打他那儿叫起来的,他一上朝,李斯这帮孙子就说:苦逼根来了。秦,苦逼专指太监,根儿是特指,没什么强调什么,哪儿疼往哪儿下家伙,要不说李斯这些人也不是个东西。久之,太监之间也都拿来自嘲,咱们苦逼根如何如何。荒年穷人家过不下去,孩子一跺脚,走,当苦逼根去!
我说噢,高祖算苦逼根么。卫老说咱不聊高祖。
卫老说你知苦逼根掰开揉碎怎么讲么?苦——就甭说了,逼——逼自己上进,根儿——根本不相信人间有公平正义,穷且骄且黑,就这么三种根性合一人身上。
我说咱们身边有这样的人么?
卫老说你是真没见过坏人,这回你下诏要各郡国推荐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可是把这三种人全招来了,你知老百姓把你那诏书换成哪几个字么?咸凉方凳吃盐极贱之士。
我说老百姓也够操蛋的。
卫老说老百姓操蛋你才知道?这些个玩意,是豁出来往上奔的,文章做的是儒道,骨子里都是申韩之徒,性喜鼓吹名器,一变至于臭沟,个个深刻阴鸷,都是小秦始,依臣之见,还是把他们卷子都烧了,人清理回家。
我说行,就按你说的办,明儿就派兵驱散他们,你说要不要叫军士每人抽他们三百鞭子?
卫老说这你又过了,你这人办事老是不讲究度,不过不你。我说不是,我听你说特别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