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80年代,随着中国民族资本主义经济的初步发展和边疆危机的逐步加深,变法维新的启蒙思潮亦随之产生与发展。维新运动的主要领导人康有为,由一个从小接受儒家学说教育的知识分子,到开始接受西学,再进而提出变更成法的建议,时间虽然短暂,但其思想的发展却很迅速,不断有新的飞跃。在中国的民族危机日渐加重,而清朝统治阶级愈来愈腐败的情况下,康有为抱着救国救民的强烈愿望,面对严酷的现实,一不怕嘲讽,二不怕打击,采取本人上书和替他人草折的形式,大胆地揭露了清王朝的窳败腐朽,勇敢地举起了“变成法,谋新政”的旗帜,向那些身居高位、酣嬉偷惰的官僚敲起了警钟。尽管康有为的早期的变法活动屡遭挫折,但是却在京师官场中产生了不小的影响。综合康有为这个阶段的上书,具有以下几个特点:
首先,爱国主义思想是推动康有为向西方学习,变更成法的主要动力。康有为自幼成长于南海之滨,耳闻目睹了中华民族的深重灾难,因此,他在《上清帝第一书》以及为屠仁守代拟的《门灾告警,请行实政而答天戒折》等中,反复陈述“琉球灭,安南失,缅甸亡,羽翼尽翦,将及腹心”,这几乎成了康有为的“口头禅”。揆其用意,显然是要以危迫的局面,去启发人们救国救民的热情。为了实施自己的政治主张,他时而活动于公卿台谏之间,时而奔走于权贵之门,屡遭磨难,却丝毫不肯回头。
是什么力量推动康有为愈挫愈奋,百折不回地宣传变法?康有为的弟子梁启超对此曾有过十分中肯的分析。梁氏曰:“自光绪十五年(按:应为十四年)即以一诸生伏阙上书,极陈时局,请及时变法,以图自强,书格不达……其不达也如故,其频上也如故。举国俗流非笑之,唾骂之,或谓为热中,或斥为病狂,先生若为不闻也。”
梁氏的结论是:“先生经世之怀抱在大同,而其观现在以审次第,则起点于爱国。”的确,严重的边疆危机,当时的朝中许多文人官僚可能都会有切身的体会。但是他们中间却没有一个像康有为那样,如饥似渴地探求西学,鼓动变法,其原因不是别的,是因为一般的封建士大夫,不是心熏富贵,目眯元黄,就是苟且偷安,守旧因循,而在康有为心中却燃烧着爱国主义的火焰,这是康有为变法的强大精神推动力量,也是中华民族的希望所在。
但是,康有为在这个阶段的上书,就其主要方面来说,还没有从根本上超出传统思想的樊篱。
长期以来,史学界流传着一种比较普遍的观点,即认为康氏的《上清帝第一书》是在中法战争后,洋务运动开始破产的情况下提出的,“这是资产阶级改良派第一次向清政府正式提出的建议”
。依笔者之见,对康有为第一书的这种评价似乎有些偏高。因为,在当时中国社会中,民族资本主义工业所占的比重还是微乎其微的,民族资产阶级的力量也还很小,能否形成“资产阶级改良派”还是一个很大的疑问。
再者,从康有为《上清帝第一书》所提出的“变成法,通下情,慎左右”的变法方案来观察,康有为的主要意图还是要清廷统治者“严声色之防,慎近习之选”,停园工,辨忠佞,等等。这些要求,是一些具有正义感的朝臣也可以提出来的。康有为在这次上书中,虽然也尖锐地批评了那种对“祖宗之法,莫敢言变”的迂腐观点,提出了随着朝局之变迁,亦应“易新法而治之”的意见,但是他的“新法”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在《上清帝第一书》中还没有讲得十分清楚,笼而统之地称之为资产阶级的新法,似乎还有些为时过早。
诚然,在康氏的《上清帝第一书》中已经提出了一些朦胧的民权观念,譬如,他在论述要“通下情”时提出:“通之之道,在霁威严之尊,去堂陛之隔,使臣下人人得尽其言于前,天下人人得献其才于上。”
康有为甚至还提出设立“训议”之官的建议。故有的论者认为,这些意见已略带资产阶级议会议员的性质。其实,这种评价未免有些拔高。康有为关于设立“训议”之官的建议是这样说的:“周有土训诵训之官,掌道地图、地慝、方志、方慝;汉有光禄大夫、太中大夫、议郎,专主言议。今若增设训议之官,召置天下耆贤,以抒下情,则皇太后、皇上高坐法宫之中,远洞万里之外,何奸不照,何法不立哉?”
显然,康有为所要设立的训议之官,是封建朝廷的“专主言议”之官,是向封建君主提出规劝建议的言官。康有为所提出的这些措施严格说来还都是偏于改善封建的国家机器,发扬封建君主的民主政治的范畴,还不带有明显的资产阶级政治的性质。康有为这个时期的思想还处于向资产阶级维新派的转化过程中,因此我们还不能说他已经成为资产阶级维新派的代表人物。
还有一点应该强调的是,康有为这一时期的活动,往往和清流派交织在一起,他的不少政治主张,带有清流派的色彩。
所谓“清流派”,是晚清政治舞台上一个比较特殊的政治派别,其中大多数由文人学士和台谏官员组成。在民族矛盾尖锐的时刻,特别是当异族入侵的情况下,清流派通常主张采取强硬立场,“主战”的呼声颇高;在对待朝廷内部事务方面,他们反对贪污受贿,卖官鬻爵,以及大兴土木等弊政,放言高论,无所顾忌,故颇能博取时誉,取得社会舆论的同情。清流派的出现,与晚清皇权的削弱及统治集团内部的派系矛盾的存在,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故清流派与清王朝最高统治集团之间,既有矛盾的一面,又有依附的一面,但在根本的阶级利益上,并无实质性的冲突,因此,他们在政治斗争十分尖锐的情况下,往往成为最高统治者打击异己势力和派别的工具。
清流派内部也并不统一,“由于派系分歧和出现时间的早晚不同,清流有前后两辈之别”
。前清流派以礼部尚书李鸿藻为首,张之洞、张佩纶、黄体芳、陈宝琛是其中之佼佼者;后清流派以帝师翁同龢为魁。光绪十四年与康有为关系密切的盛昱、王仁堪、黄绍箕,均为其中的骨干。一般说来,后清流派中多为江浙一带的文人学士,与“资本主义的经济文化较有联系”
。
康有为与后清流派的若干成员关系密切,除了地域上的关系外,更多的是政治上的因素。首先,他们彼此间都对慈禧与奕
当政所造成的纪纲日隳、朝政腐败严重不满,都希望对朝政有所更张;其次,他们还有着共同的利害关系,都企图通过变法,使“朝廷益尊,宗社益固”。康有为在《上清帝第一书》中批评最高统治者“不筑金汤之业,而筑丹艧之宫;不游勋华之世,而游薮囿之内……恐数年后,四夷逼于外,乱民作于内”,“今皇太后、皇上即不自为计,独不为天下计乎?即不为天下计,独不为列祖列宗计乎?”
康有为口口声声不忘“列祖列宗”,不忘清王朝的社稷天下,他对腐朽朝政的批判,实际是从爱护的角度出发,因此言辞虽然尖锐,实质上则反映他们共同的心声。正是由于上述原因,康有为与清流派之间有了共同的语言,康氏的奏折之所以能引起他们的共鸣,其原因盖在于此。
然而,康有为以西学变法的政治主张,毕竟与清流派有着很大的不同。在康氏的建议中,包含着一些朦胧的资产阶级民主观念,他屡次建议向日本学习,吁请清统治者纡尊降贵,康有为曾在《上清帝第一书》中明白地宣称:“臣谓变法则治可立待也,今天下非不稍变旧法也,洋差商局学堂之设,开矿公司之事,电线机器轮船铁舰之用,不睹其利,反以蔽奸。夫泰西行之而富强,中国行之而奸蠹,何哉?上体太尊而下情不达故也。”
康有为的这些浅薄的民主观念,使他与清流派区别开来,并且在日后的政治实践中,不断地向前发展,但是,康有为的这些论述,被有些学者理解为是对洋务派的批评,我认为似欠恰当。以康有为当时思想水平而论,说他已认清了洋务派的弊端,并起而进行批驳,似乎有些为时过早,因为康有为接受西学毕竟为时尚短。一个很明显的例子是对曾纪泽的态度。何启于光绪十三年(1887年)即已在《曾袭侯〈先睡后醒论〉书后》中系统地驳斥了曾氏“那种认为船坚炮利就可振兴中国的错误言论”
,而康有为当时对曾氏还十分推崇,并谓“今天下之精于西人政学,而又近当轴者,舍公其谁”
。这种对曾纪泽的不同评价反映了他们对西学的认识程度的差异。
还有一个很能说明问题的例子是,康有为代屠仁守草拟的《请开清江浦铁路折》中,所陈述的通州铁路不可开的理由有三弊二患,什么铁路“侵占民田”,“破坏庐墓”,“舟车失利”,“洋人莠民,交臂来游,杂沓都下”,以及洋货“流入日多,奇技淫巧,易动人心”,等等。
这些论说几乎和清流派是毫无二致的。康有为力主修筑京师至清江浦的铁路,而反对兴筑津通路是有其原因的,但是,他所陈述的理由,却不能使人信服。因此,奕
在看到屠仁守等人的阻开津通路奏疏后,即上书称:“至于请停铁路各折,本日已会议奏请圣裁,臣所谓非常之法,此其一端耳。继此创办之事正多,要皆非例案可稽者。议者动云,祖宗时所无。方今天下局势,岂开辟以来所有哉?既系创办,则规模自非大备,造诣自未至精。局外诸臣,果心存王事,必将群起相助,讨论润色,各尽所长,岂惟臣等所乐从,亦实慈衷所至愿。乃计不出此,戎马倥偬之际,不曰设法抵御,即曰相机因应。空言盈廷,杳无实策。及军事甫定,局内创一事,则群相阻挠;制一械,则群讥糜费。但阻本国以新法备敌,而不能遏敌以新法图我,但拂乱臣等所为,转不计敌谋之所蓄,锢习不化,相率若狂。”
[1]
长期以来,人们把奕
作为清廷顽固派的代表人物,观此番论说后可知,此论并非准确。事实上奕
自主持枢垣之后,态度已明显转向了洋务派,上面的奏折即是一个绝好的证明。奕
声称“但阻本国以新法备敌,而不能遏敌以新法图我”,正是指的清流派群起反对兴筑津通铁路而言。而康有为代御史屠仁守草拟的《请开清江浦铁路折》前半部分内容,恰好迎合了清流派的口味,而所陈说的理由又是那样陈旧,以至于连奕
这样的人都为之摇首慨叹,而这一点也恰恰反映了康有为早期思想所带有的清流派特色。
注释:
[1]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奕
《归政在迩,时局方艰,敬陈管见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