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帕索的格兰德河上游对一个充满好奇、喜欢思考、爱冒险且淘得没边的六岁男孩子来说,简直就是天堂。
1947年6月1日,在我六岁生日那天,我从火车上下来,踏上了得克萨斯州埃尔帕索(El Paso)火车站的站台。就在这时,突然有两个不协调的想法在我的脑海中激烈碰撞:(1)我正被一股极其燥热的空气冲击着,这不可能是大自然产生的;(2)我肯定是站在火车外的蓝天下。
我之前从来没有遇到过像6月的埃尔帕索这般燥热的天气。我和母亲从阿肯色州的小石城乘坐空调火车来到这里,我们曾在那里住过两段时间。小石城是我来埃尔帕索之前住过的六个地方之一,另一个是得克萨斯州的利特尔菲尔德,一个非常小的小镇,就在我出生的潘汉德尔以南。
搬了这么多次家是因为我父亲在我出生几年后应征入伍,所以这几年我们都没有固定住所。我和母亲曾在得克萨斯州的纳塔利亚住过一段时间,这里靠近外公外婆家,离圣安东尼奥约30英里
,我母亲后来把那里称作“油布棚”。我对纳塔莉亚最深刻的记忆是,外公把我的名字画在了生活在庄园里的一只大陆龟的壳上。我们还在得克萨斯州的威奇托福尔斯住过一阵,当我母亲用晾衣绳把我绑住防止我在邻里跑来跑去的时候,外公有时候会给我带来胡桃逗我开心。在我的记忆中,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喜欢四处游荡。在我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时,我经常离家远行,要么徒步要么骑自行车。我总感觉自己像是在探险,天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父亲在火车站等我和母亲,然后把我们带到了埃尔帕索的上谷(格兰德河)他租的房子那里。那是一间非常小的用石头砌成的房子,后面有一个简陋框架卧室,我就睡在那里,而杂草时不时会从墙上的缝隙中长出来。房子后面还有几个外屋,包括一个鸡舍。房屋的后面是一条灌溉沟渠,将附近格兰德河的水引进一片棉花田。附近只有另外三座房子,其他地方就都是棉花田、苜蓿田、养马场和灌木丛生的沙漠,以及墨西哥农业工人在种植季和收获季才居住的居住区。从我们的房子可以看到美丽的克里斯托雷山,这是一座将埃尔帕索和墨西哥的华雷斯隔开的沙漠山。对我来说,这就是天堂。但对我母亲来说却不是,她一看到房子就哭了,说她没法住在这个垃圾堆里。我父亲安慰我母亲,只要她不哭了会马上再租一套房子。我们在这所房子里住了四年。
对于我这样一个爱游荡的人来说,这个地方简直是完美的。我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就是骑自行车到一英里外的格兰德河边。格兰德河在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涓涓细流,而到了灌溉季节,新墨西哥州的象鼻山大坝会放水,格兰德河就会汹涌澎湃。有好几次,当河水汹涌时我跳进去,并漂浮了四分之一英里才爬上岸。即使水性很好,这也是个很危险的行为,何况我并不怎么会游泳。格兰德河有漩涡,河底有些地方是流沙。当然,我的父母对我的河流冒险一无所知。
我认为,我的独自游荡对我的智力发展至关重要。毫无疑问,我的潜意识在那些探险中做了很多工作,如果我只是和邻居家的孩子一起玩,这些工作必定无法做到。有趣的是,预测成为一位成功的科学家的少数因素之一是一个人童年时生病的时间长短,这给了孩子大量的时间用于思考和阅读。
在游荡中,我会拎起我遇到的每一条蛇和蜥蜴(我知道要避开该地区常见的菱形响尾蛇)。我抓住蜥蜴的尾巴,它们会立即断尾而逃,留给我的是不停扭动的尾巴,而跑了的蜥蜴还会长出新尾巴来(尽管它们很容易长出新尾巴,但我必须承认它们可能宁愿不这样做)。由此看来,我是不是很喜欢爬行动物?根本不喜欢,事实上,我有轻微的爬行动物恐惧症。后来,我接触到了“逆恐”行为的概念,即人们特意接触令其感到恐惧的事物,希望这种经历可以减轻他们的恐惧。我认为,我捕捉爬行动物的行为就很好地诠释了这一概念。
在童年的后期,我又尝试了另一种逆恐行为,这种行为却带来了非常不幸的后果。我会从高处跳下来,试图克服我的恐高症。10岁那年,我从自家的房顶跳下来,把我右膝的前交叉韧带摔坏了,导致一大块软骨被撕裂,最终在我30多岁时切除了它。那次从屋顶跳下后,我不再恐高,而是极度怕高。
我的游荡范围延伸到了埃尔帕索市中心。8岁时,我会穿过棉花地步行一英里,乘坐30分钟的公交车到城里,甚至还去了很多其他地方。我是在我的父母并不知情的情况下,打着去看电影的旗号才被他们允许的。我会走进商业大厦和大酒店,包括新墨西哥州商人康拉德·希尔顿(Conrad Hilton)建造的第一家酒店。我特别喜欢去南埃尔帕索玩弹珠游戏,当时我是周围街区打弹珠唯一的白人孩子。我每次去都会光顾市中心广场,广场中央有一个池塘,池塘里有鳄鱼。直到我上了大学,向朋友们提起鳄鱼时,他们大吃一惊,我才意识到它们在广场池塘里出没的确很不寻常。有一次,我的牙齿矫正医生喝醉了,竟然从池塘里捞起一只鳄鱼,放进了一位同事的汽车后备厢里。与其他大多数地方比,在得克萨斯州发生这种事情并不那么令人惊讶。
在大城市里,父母能让一个8岁的孩子乘30分钟的公交车去看电影,这在今天是很难想象的。当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后,我问我母亲为什么让我这样做。她说:“因为我们从未听说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情。”感谢上帝,我有一个美好的童年。而自那以后,成千上万的孩子极少能享受到这样的童年。
除了游荡探索,在其他很多方面我都充满了好奇心。我第一次参观博物馆时兴奋异常,很快就在自家的鸡舍里建了一个自己的博物馆。我的馆藏有岩石、贝壳、邮票和一只鸟巢。我还找到了一只死蜥蜴,把它放在一个罐子里,想观察腐烂的过程。我每隔几天就检查一次,可是几个月过去了,没有看到任何变化。在埃尔帕索干燥的气候下,死蜥蜴之所以不腐可能和埃及木乃伊的情形差不多。我还在父母不知情的情况下,在外屋前面的院子里挖了一条地道。如果地道塌了,可能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找到我的木乃伊尸体。
来到埃尔帕索三个月后,我成了一名一年级小学生。上学的第一天,我们的老师德明特(Demint)讲了开场白,她说“作为一年级的同学,彼此要互相关爱”,于是我向旁边的小女孩献上了一个飞吻。我很清楚,这是一种非常不得体的行为,德明特老师被我激怒了,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她经常生我的气。当我表现不好时,她会让我坐在教室外的台阶上。我却很喜欢这样,坐在台阶上看小鸟儿、看车水马龙、看小灌溉渠给草坪浇水,真是一种优待与享受。后来,德明特老师可能看出了这一点,开始把我送到医务室以示惩罚。真是无聊透了,所以我的不端行为也因此有所收敛。
我一直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做一些出格的事,尽管有些认识我很多年的人根本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在我的记忆里,第一次做出格的事是我四五岁在小石城母亲带我去拜访邻居的那次。那天很热,邻居去开风扇时说:“我有点害怕这台风扇,它可能会短路。”就在她触碰风扇开关的那一瞬间,我发出了“兹——”的一声,那位女士吓得跳将起来,随手扇了我一耳光。我和母亲都认为,挨这记耳光是对我恶行最恰当的惩罚。从我的角度来看,这种淘气获得的快乐是值得的。
我获得的最好的教育不是在学校,也不是在上大学之前的任何时候,而是来自在家里的阅读。我的母亲基本上没有接受过高中以上的教育,但她肯定知道哪些经典之著该给我读,比如童谣集《鹅妈妈》( Mother Goose )、鲁德亚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的《如此故事》( Just So Stories )、《绿野仙踪》( The Wizard of Oz )系列、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的《金银岛》( Treasure Island )和《绑架》( Kidnapped ),以及路易莎·梅·奥尔科特(Louisa May Alcott)的《小妇人》( Little Women )。我自己读的第一本书是《汤姆·斯威夫特与黄金之城》( Tom Swift and the City of Gold ),我一口气读了几个小时,尽管眼睛酸痛得流泪,但我还是强忍着读完最后一章。
20世纪初,记者H. L. 门肯(H. L. Mencken)曾写道:“我发现了《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 Huckleberry Finn ),这可能是我一生中最了不起的事件。”我几乎也可以这么说。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什么比《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更精彩的事情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不知怎的,我的老师也都知道了我对这本书的迷恋。四年级时,我被允许在麦康奈尔(McConnell)老师的二年级班上朗读这本书的几个章节。麦康奈尔老师是我第一个也是我唯一一个喜爱的老师,也许部分原因是当她因为我的一些违规行为打我屁股时,她总是显得很心疼。
后来,我问母亲为什么经常给我读书听。“为了让你保持安静。按照今天的话来说,那时候的你可能有注意缺陷多动障碍
。”我可能确实患有注意缺陷多动障碍,直到40岁我才能专心聆听。在之前,即使是最有趣的讲话,我的思维也会不断地游移。
另一个重要的事件是我在米奇·卢蒂奇(Mickey Lutich)家的留声机上听到一首美妙的钢琴曲。有人告诉我,那是一首肖邦创作的波兰舞曲,这开启了我一生对古典音乐的热爱。我14岁沉迷于古典音乐,并开始为自己买唱片,其中大多数是出色的老哥伦比亚公司大师级的唱片。每当我放学回家,一发现新寄来的唱片时,就会无比兴奋大叫“舒伯特!贝多芬”。
我恳求我的父母让我学习弹钢琴。他们告诉我,他们负担不起这个费用。我相信他们说的是实话。这是我第一次有关家庭财务状况的记忆,当然肯定不是很好。我父亲从事的是一份已经不复存在的低薪工作——信贷信誉调查员,他会到他负责的受审查人居住的社区走访,向可能的知情人问一些诸如“他喝酒吗?他的车被收回过吗”的问题。我父亲曾告诉我,信贷调查员对油漆工、泥瓦工、裱糊工和水暖工等从事建筑行业的人特别警惕,他们往往饮酒过量。
我10岁那年,发生了两件大事,让我的人生轨迹变得更加幸运。一是我父亲被保德信保险公司(Prudential Insurance Company)聘为销售员。他在这个职位上表现得很好,并最终靠这份工作让一家人过上了中产阶级的生活。二是我们也搬到了下谷的新家——距离上谷那个小石头房子15英里远。这次搬家使我升了半年级,即从“四年级高部”升到“五年级低部”。这次跳级与我自身的天赋无关,只是因为上谷的学校比埃尔帕索东侧的郊区学校好。这次升级意味着我将在1月而不是6月从高中毕业。我不得不选一所在2月招生的大学,而这一事实决定了我的人生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