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春烟浑身颤抖地看着面前的巡警。那人眼神锐利,如暗夜中的一颗寒星,刺得她浑身发冷。
“收拾收拾,走!”巡警厉声喝道。
白春烟无奈,只能将两手并在一起,低着头,表示服从。巡警慢慢地走上来,从腰间掏出了亮白的手铐。然而,就在他要拷上元若卿的时候,元若卿却在此时忽然出手,抓向巡警拿着手枪的那只手。
“砰!”一颗子弹射入夜空。
元若卿和巡警扭打起来,双方都在抢那把手枪。白春烟随机应变,伸手去帮元若卿。不曾想巡警反甩手铐,手铐一段打在白春烟脑袋上,将她脑壳撞得生疼!她的帽子掉落下来,一头青丝倾泻落下!
“春烟!”元若卿惊叫。
巡警往地上看了一眼,在看到白春烟黑发垂泄在肩头后,顿时诧异。
“你是女人?”
元若卿咬牙,想跟巡警继续搏斗,巡警却推开她,举起手枪:“我没想到你们是女人,要是知道,我就不抓你们了。”
白春烟躺在地上,还在揉脑袋。被手铐击中的那一下不轻,她整个耳朵里都是嗡嗡的。
“混账!你把她打成这样,我饶不了你!”元若卿把白春烟扶起来,厉声低吼。白春烟赶紧抱住元若卿,央求道:“罢了,这就是一场误会。”
夜色里,白春烟抬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央求地望着元若拉。元若卿这才作罢,向巡警啐了一口:“打女人,你算什么男人?”
“别说了。”白春烟声如蚊蚋。
元若卿不敢耽搁,带着白春烟快速离开巷口。一场激烈的枪战刚刚散去,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硝烟味道,刺鼻又腥酸。元若卿刚想往诊所的方向去,没想到白春烟却直起腰,语气轻松地说:“行了,去什么诊所,回家吧。”
“你没事?”元若卿看着白春烟光洁的额头。
“我装的。”白春烟回头看了一眼,确定那巡警没跟上来。
元若卿乐了:“看不出来,你也挺贼的。”
“走吧,捡回一条命,你就消停些吧。”白春烟拉着元若卿,匆匆往家的方向走去。
回到家,表叔把两人臭骂了一顿,斥责她们夜路晚归,顺带着还说她们白吃白喝。白春烟没敢顶嘴,默默地去睡了。整整一晚上,白春烟辗转反侧,想着这两天发生的事,心绪难平。
付清响会再来找她吗?青衣会和斧头帮的事真的和她们没关系了?
第二天,白春烟无精打采地到了孙氏糕点店,她无心做工,恹恹地望着外面的大马路。外头车水马龙,电车的叮叮声音传出老远,阁楼上传来歌女的声音,各种嘈杂声嚣潮水般涌入耳膜。她忽然烦躁起来,索性起来,打算把店铺门板封上一半。刚拿起一半门板,外头就进来一个男人,进门就问:“这不是才晌午吗?怎么就关门了?”
那是一个俊眉星目,相貌英挺的青年,一声细呢西装,还戴着一顶圆边礼帽。白春烟呆了一呆,尴尬地将门板放下:“不是关门,擦擦门板。先生,欢迎光临,请问需要点什么?”
那青年也不说话,只是盯着白春烟看。白春烟被他看得发毛,扭头走到柜台后面。青年笑了笑:“失礼了,容我先介绍下我自己,我叫高顾华。”
“顾客不需要介绍姓名。”白春烟从柜台里拿出龙须酥,“早上刚做的龙须酥,用的最好的麦芽糖,先生来上一斤?”
高顾华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在柜台上。白春烟疑惑地拿起一看,那居然是一张孙氏糕点店的提货单。
头脑中一阵电光火石,白春烟猛然记起,这正是她昨天丢的那张提货单!
莫非,是丢到弄堂里了?
白春烟心思电转,抬眼打量高顾华,居然看出了三分眼熟。她迟疑地问:“你是……”
“是我,法租界探长,高顾华。”高顾华将礼帽脱下。
白春烟的心顿时揪成一团,没想到昨天那个小巡警居然追踪到这里来了。她紧张得声音都变形了:“高探长,昨天的误会不是解释清楚了吗?”
“哦,别误会,我来只是……”高顾华无措地摸了摸鼻尖,“我捡到这张提货单,想着给你送过来,不是来拷你的!”
正说着,老孙头从后院走进来,大吃一惊:“拷?拷谁?”
“师父,没什么,这位先生想要一些蜜糖烤糕。”白春烟赶紧将高顾华邀到待客间,然后拉上帘子。隔绝开老孙头的目光,白春烟低声说:“高探长,我不希望我的师父知道昨天的事。”
“你别误会,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我是……”高顾华看了一眼白春烟的额头,“昨天打伤了你,我很抱歉。”
白春烟镇定下来:“没关系,不过是萍水相逢,高探长不必自责。”
高顾华腼腆一笑:“伤到这么漂亮的姑娘,我怎么能心安理得呢?所以——”他拖长了声音,“能请你吃个饭吗?我想表达我的歉意。”
白春烟仔仔细细地看他,面前的青年脸颊微红,眼眸里透着一丝雀跃和期待,气氛陡然暧昧起来。她点了点头,说:“可以,不过要带着我先生,可以吗?”
“你结婚了?”高顾华愣了。
白春烟故作羞涩:“是啊,就是跟你搏斗的那个男人。”
“哦,可以啊,那今天晚上六点半,华安大楼二楼六号厅等你们。”高顾华递过去一张饭点的名片,然后告了别。白春烟将高顾华送出门去,望着他的身影优雅地隐入人潮,才转过身来。
老孙头站在身后,贼溜溜的眼睛打量着她:“你什么时候结的婚,为师的怎么不知道?”
“师父!”白春烟跺脚,“我这样说,不是怕他动歪脑筋吗?”
“是个好青年,动歪脑筋了又怎么样?”老孙头摇头,“你这个丫头,有眼不识泰山。”
白春烟扭过脸,不说话了。
她不是眼拙,她是把心给了一个人。
华安大楼富丽堂皇,水晶灯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投下光影。
小圆桌前,白春烟看定眼前的高顾华,就算她亲密地挎着元若卿的胳膊进来,高顾华也依然神色如常,像是没看见一般。
“你们看看,菜色合不合口味?”高顾华温声问。
满桌子的山珍海味,也是满桌子的白花花大洋。白春烟故意看都不看,只瞟向元若卿。
元若卿拿起筷子夹了口菜,大吃大嚼起来:“菜不错,不过我刚看到菜单上有水晶蹄膀,等会加进来。”
“卿之,你怎么那么不客气呀。”白春烟轻轻打了元若卿一拳,把撒娇的话说成了婉转莺语。
元若卿装作男人的样子一搂白春烟的肩膀:“你不是因为这个,才看上我的吗?”
两人一唱一和,完全不把高顾华放在眼里。高顾华忽然噗嗤一声,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元若卿不悦。
高顾华一边笑,一边说:“你们两个女孩子,就别在我跟前演戏了!”
“你!”元若卿呆若木鸡,他居然认出她是女子?
“我好歹是个探长,从业三四年,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高顾华举了举酒杯,“你真的叫陈卿之吗?”
元若卿眯了迷眼睛,浑身绷紧。高顾华见状,赶紧解释:“你别紧张,我没有恶意的,就是问问,大家交个朋友。”
“谁跟你是朋友?”元若卿毫不客气地说。白春烟却说:“她叫元若卿,我叫白春烟。”
元若卿看着白春烟直瞪眼,白春烟笑着安抚她:“好啦,高探长要是真想拿捏我们,何必点这一桌子菜?就算是鸿门宴,这成本也太大了吧?说明这是真心实意的。”
“我们还有事,走了。”元若卿生硬地抛出一句,拉着白春烟就走。白春烟急了,这个人怎么就这样不上道!她挣扎,可是元若卿比她有力气,把她的手攥出了白痕也不肯松开。
高顾华赶紧起身,拦住两人去路:“好好的,你怎么说走就走?”
“高探长,您锦衣玉食,位高权重,跟我们两个做朋友就是贻笑大方!我不想被人面上恭敬,心里腌臜!对不住,我跟春烟配不上做你的朋友,告辞!”元若卿闷声说完,就往外走。
“哪有哪有,我是真心想要认识你们两个的,加上昨天的赔罪。”高顾华着急上来,竟然有些结巴,“我,我锦衣玉食?哈,我其实也就是个清门书香家出来的,不过是念了些书,运气好做了探长。说起来,也不是什么正经职业,法租界的巡捕房,到底给外国人做事……”
元若卿嫉恶如仇,听他这么说,忍不住语气软了下来:“世道如此,你我都是身不由己!总有一天,这些外国狗都要从中国的地盘上滚出去!”
“是,我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很佩服你们这些自食其力的女孩子,靠着双手吃饭,不看外国人脸色。”高顾华恭维两句,元若卿的态度也缓和下来。她的脾气来得急,也走得急。
元若卿重新坐下来,仰脖喝了一口酒:“不看外国人脸色,看其他人脸色,好不到哪里去。”
高顾华问:“你们有什么困难,说出来,说不定我可以帮你们。”
元若卿不吭气,白春烟知道她是个要面子的人,于是接过话茬:“高大哥,你要是有心,就帮卿之介绍个工作吧。她天天在码头扛沙子,我担心这样下去,她的身体就坏了。”
“那是,包我身上了,我给你们留意着。”高顾华拿起筷子,催促两人,“吃菜,快吃菜!”
元若卿显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闷闷地吃菜喝酒。白春烟淡淡一笑,举起酒杯:“高大哥,我敬你一杯,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高顾华赶紧回敬:“不用客气,这事我尽量办成。”
从饭店出来,元若卿和白春烟告别了高顾华。走出老远,元若卿回头,看到高顾华站在远处,还望着两人。
元若卿嗤笑一声,意有所指地说:“春烟,你可以考虑看看。”
“啊?什么意思啊?”
“男人请你吃饭,能有什么意思?你观察观察,若是良人,你就有归宿了。”元若卿说得很直白。
白春烟脸红,半开玩笑地掩饰道:“我不要他,你就是我的相好。”
“说什么呢,咱俩都是女的。”
“我不,就跟你好。”白春烟撒娇地挎着元若卿的胳膊。
她调皮的神情让元若卿也放松下来。元若卿脸上一红:“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油嘴滑舌的呢?”
“这不是跟你学的吗?陈卿之,我的相好。”白春烟笑嘻嘻地说。
“嗨,你开玩笑还上瘾了嗨!我让你开,让你开……”元若卿说着,开玩笑地挠起了白春烟的痒痒。
白春烟笑着躲闪,两人的笑声就这样渐渐高了起来,又很快就融入了夜色。
没想到,高顾华还真的不是口出戏言,两三天后,他就给元若卿找到了一份工作。
小餐厅里,食客寥寥,三个人聚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
“先说好,这份工作不管成不成,都需要你们严格保密。”高顾华说。
白春烟不由得紧张起来,点了点头。元若卿直接哼了一声:“放心,我嘴巴还是很严的。”
高顾华将一张写有地址的条子递给白春烟。元若卿凑过去一瞧,念了出来:“福州路会乐里?这是哪?”
“长三书寓。”
长三书寓,是妓院的文艺叫法。白春烟听表叔提过好几次,那里是让男人欲罢不能的温柔乡和美人窟。
白春烟面上一红,元若卿瞬间暴怒:“要开‘趴脚公司’你去开,腌臜我们有什么劲!还要我们严格保密?我呸!我去了这种地方都嫌丢人,我还到处说道?”
“小声点,我还没说完呢!”高顾华从口袋里又掏出一份聘书,“这只是你们的表面工作,底下还有另一份工作。”
元若卿半信半疑地接过聘书,发现那居然是一份巡捕房的情报员聘书,顿时惊讶地看着高顾华。高顾华笑了笑说:“这才是你们真正的工作,帮我收集一些情报,补耳目之不足。我考察过了,长三书寓人来人往,流传着各种江湖消息,你们在那边工作的时候就帮我记着,回头我办案子要用的。”
“当你的耳报神啊?”
“可以这么说。”
元若卿故意压低声音,问:“那要是没打听到你需要的消息,你不会扣我工资吧?”
高顾华脸颊微微泛红,还是语气诚恳地说:“看你说的,那自然是不会——再说,你上岗前要参加三训班,熟练了就没问题。”
“三训班是什么?”
“专门训练女特工,一二班都是男学员,三班是女学员。毕业了你才能当情报员。”
元若卿哼了一声:“一二班是男学员,却把女学员排老三,你这是重男轻女啊?看不起女人!”
“你多虑了,这就是个区分训练班的说法。”
“把我排一班去,我不上三班。”元若卿十分干脆。
“别胡闹,你不上,就没法胜任工作。”高顾华头疼。
“我没说不参加训练,我是说——我要去一训班和二训班。”
“那都是男学员,你一个女学员不方便。”
“我不嫌不方便,我方便得很。”
“你你你……我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高顾华给气笑了,“你不嫌不方便,人家还嫌弃呢!那都是毛头小伙,你一个女子夹在中间,他们容易分心。”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插科打诨中,关系逐步递进。而白春烟在听到“三训班”后,心念一动,思绪翻飞起来。三训班是培养情报女学员的,会教人功夫,教人开枪吗?还是协助刺探情报?
另一边,元若卿不再纠结一二三的排序问题,而是换了个话题:“对了,你们都是些什么案子?抓抢劫犯吗?有没有凶杀案,特别刺激的那种?”
说话的时候,她眼睛里闪烁着野兽看到猎物后,兴奋的神色。
“你冷静点,有案子一定通知你。”高顾华被元若卿吓了一跳,忙道,“平常,你就在那里做个杂扫小厮,就行了。”
“啥?有大班这种职位吗?小厮多不威风啊!”元若卿不高兴。
白春烟看元若卿越说越离谱,忙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元若卿看白春烟翻白眼了,才关上了话匣子。
“哦对了,我也给白小姐准备了一份聘书。”高顾华从外套内口袋里又掏出一份聘书。白春烟拿过来一看,是一份普通文员的工作,便推了回去:“高哥,不用了,我就在茶点铺里做事,挺好的。”
“这个适合你,不过你要是真没兴趣,我再找找?”
白春烟忙摇头:“不,高哥,我也可以在茶点铺做你的耳报神呀。”
高顾华愣了愣,忽而一笑:“我没听错吧?你也要帮我收集情报?三训班很苦的。你是一位lady,不适合这份工作。”
白春烟定定地看着高顾华的眼睛:“我会证明自己适合,所以请你给我一个机会。”
“给你也没用啊,再说三训班只是一个流程,我不会真的让你们做特工。”高顾华有些无奈,叼起一根烟,摸了摸身上,却没发现打火机。
就在这时,一根火苗遽然凑到他鼻子底下。
高顾华惊讶地抬头,看到白春烟正举着一枚黄铜打火机,直直地伸过来。火苗燃在她白玉葱管的手背上方,又倒映在眼底。
他忙低头燃了烟,看了眼纤纤玉手中的打火机,不由得问:“这打火机,什么时候到你手上的?”
白春烟冷冷一笑,将打火机推了过去:“从你口袋里掏的!我可不是什么淑女,我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情报员。”
其实,这打火机是元若卿随手顺来,白春烟看见,偷偷要下来的。白春烟本来打算饭局结束后,还给高顾华后再道个歉,没想到高顾华不信她,那她就顺手耍了一招。
高顾华呆若木鸡。
小饭厅外天光明媚,店家怕客人觉得晒得慌,早早地在木窗后垂下了细篾卷帘。丝丝缕缕的阳光洒在白春烟身上,又被她面庞上的五官切割得明暗交错。但不管怎样,那双眼睛是明亮的,摄人心魄的。
高顾华看着白春烟,心里想道,这个女子怎么就不一样呢?
“好,我答应你,不过你跟若卿不同,如果熬不过三训班,你要提前退出。”高顾华终于答应。
白春烟这才松了表情,淡淡一笑:“我会通过的。”
高顾华抽了口烟:“一言为定。”
回家的路上,白春烟和元若卿告别了高顾华,说说笑笑地跑上电车。电车叮叮地往前开,柔软的风越过窗户,在两人身边环绕。车上人不多,白春烟顺势将元若卿拉到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
元若卿试探地问:“春烟,你真的要做情报员?”
“那还有假?”
“这工作危险。”
“富贵险中求。”
“告诉我,到底为什么?”元若卿有些警觉。
白春烟伸手在嘴唇上一点:“保密。”
“嗨,咱俩这关系,你还对我保密!”元若卿半开玩笑地挠她痒痒。白春烟格格笑着躲避,眼角忽然闪过一道黑色汽车车影。就那样一瞥的功夫,她看见车窗里的男人居然是付清响,下意识地张望过去。那辆汽车就那样飞驰过去,迅疾得像一阵抓不住的风。
她怔怔地望着,心里怅然若失。
付清响,他还记得自己吗?
要做高顾华的耳报神,不是很轻松的事。就说这三训班,已经够白春烟折腾的了。
她找老孙头请了一个月的假期,但是在表叔面前,她还是装作去茶点铺当学徒。实际上,她和元若卿每天都去闸北的一处弄堂,找到一间废弃的地下室——那就是三训班的秘密据点。
在三训班,每位学员都要戴上半张面具,不能以真实面容示人。那张面具是用黑色金属打造而成,狰狞的金属流线条爬满了眼周和鼻子,乍看上去古怪又离奇。白春烟忍着作呕,开始了训练课程。
最初,三训班大概有二十多名学员,每天都根据培训官的指令,进行体能训练,以及擒拿格斗。元若卿以前就喜欢打打杀杀,上手很快。白春烟就苦了,每天都被人当沙包扔在地上,再爬起来,几个来回,皮肤上就一片青紫。她咬牙忍着,尽量不让自己被淘汰。
对决的时候,元若卿每次都是身手利索地取胜,而白春烟则和对手学员苦苦作战,最终险胜。
不过,白春烟想,险胜怎么了,险胜也算赢啊!
于是,课间休息的时候,白春烟和元若卿坐在地上,得意地说:“我还挺有天分的,第一次学擒拿格斗,并没有被淘汰。”
“是你有天分吗?是我!”元若卿嗤笑,伸出两根手指头,摆出螃蟹钳的样子比划,“每次你跟人决斗的时候,我都站在你对手的对面,用眼神刀她!举拳头吓唬她!暗示她要是敢揍你,我就揍她!这样你才赢的。”
白春烟目瞪口呆,只知道元若卿每次都观战,却没想到她竟然耍这样的手段。她气得捶了若卿肩膀一拳:“你下次别这样,我觉得靠我自己,我能赢。”
元若卿将她搂过来,伸手在她下巴上轻浮地摸了一把:“得了,谁让咱俩早就定情了呢?我保护你,是应该的。”
“都是女子,说这些!”白春烟嗔笑,一把将元若卿推开。
元若卿也不在意,笑笑不说话。
随着课程推进,女学员渐渐减少。当女学员减少到十五个人的时候,她们要学习射击。
教官将她们带到靶场,让她们站成一列,然后介绍一名新教练:“这是你们的射击教练,都认真点!”
白春烟只看了那名射击教练一眼,浑身的血液就凝固了。
那是付清响,尽管他比那天黑了,瘦了,还戴着防震眼镜,但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她的魔术师,居然真的如同变魔术一般,出现在她面前。
付清响低头扫了一眼学员名单,没有任何表情,却有意无意地瞟了白春烟一眼。那一眼依然犀利,明亮,像极了雪地里的狼。不同的是,那头狼没有饥肠辘辘,而是带着一种饱腹之后,面对猎物的慵懒感。
白春烟不敢与他对视,他却偏偏盯着她不放。最后,白春烟知道这眉眼官司躲不过去了,抬眼看他,他却将眼睫垂了下去。
“拿起手枪射击的时候,要快准狠,因为对手不会给你们任何犹豫的机会。犹豫了,不仅任务失败,你们的小命也可能没了。”付清响给每位学员都发了一支勃朗宁手枪,然后漫不经心地给自己的手枪上装子弹,“所以从现在开始,你们都给我听仔细了,也看仔细了,我只教一遍!”
这不是白春烟第一次摸到手枪。上一次触碰到手枪的情形,还留在她内心深处隐隐作祟。昏暗的牢房里,她杀了桑涛,那血,那眼神,她一辈子都不想记起来。
“上课走神的,不想听的话就滚出去!”付清响严肃的声音忽然吼起。
白春烟抬头,对上付清响的眼神,才恍觉他是在训斥自己。她忙低头走出队列:“对不起,教官。”
“上前,打靶!”付清响毫不客气地说。
十几米开外,竖着一列人形靶。白春烟硬着头皮走到打靶台上,给手枪上了一颗子弹,拉开手枪的保险栓,然后才对准靶心。
付清响走到她身后,伸手为她调整姿势。白春烟十分紧张,但还是咬牙完成了第一次的射靶。
枪声过后,人形靶没有任何变化,她脱靶了。
“再练。”付清响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
白春烟心里暗恨自己不争气,再次装起一颗子弹,然后对准人形靶。这一次,伴随着枪声,人形靶噗的一声破了。前方传来报靶员的喊声:“7.3环!”
“这个成绩,算是有天分了。”付清响淡淡地评价。
白春烟松了口气,她小心地看向付清响,期望着能够得到他更多的点评和夸奖。然而他却没再看她,而是走到下一位学员面前,厉声喝道:“愣着干什么?上前来!”
一上午的练习结束,女学员又被淘汰了五名。白春烟心里焦急,不知道接下来还会有什么样的考验。她们被带到靶场的一处教室外,等候着最后一轮课程。就在这时,白春烟望见不远处,付清响和教官正在边走边谈,心念一动,提步就往他们的方向走去。
元若卿一把拉住她:“你干什么去?”
“我……我去去就回。”白春烟挣脱开来,快步走向付清响。她没有上前,而是在距离他们三五步的距离停了下来。付清响看她一眼,心领神会,直接用手指遥遥点她:“你过来,你的枪法还要纠正一下。”
教官则知趣地离开。白春烟心头一喜,走上前去,居然对着付清响行了一个不太标准的军礼。付清响看着白春烟,眼神很是复杂:“看不出来啊,你还挺虎的,居然敢来这里。”
说完这句,付清响就将手枪掏出来,在手上来回摆弄。远远看去,就像他在教白春烟使用手枪。
白春烟脸上微微一红,道:“我一直很虎的,那天我不也是完成了你交给我的任务吗?”
付清响紧紧盯着她:“那天事出紧急,我也是没办法。”说完,他顿了顿,盯着她的眼睛,“我查过了,高顾华让你进来的?你跟他什么关系?”
“刚认识的朋友。”白春烟知道言多必失,干脆直入主题,“你能让我做你的下线吗?”
付清响一怔,乜斜着她:“你觉得你有优势?”
“优势……我有!我看着不起眼,没有人会注意到我,特别适合做特工!”
付清响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谁说的?你长这么漂亮,走在大街上就很惹人注意。”
白春烟脸红了,还在辩解:“我可以学伪装,让自己看上去很普通,保证完成你的任务。”
“那你为什么要做我的下线?”
“为了钱。”
“还有呢?”
“我怕说了,你淘汰我。”
“说。”付清响语气简洁。
“信仰。”白春烟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烈火。
一个多月前,日军驻扎在东北的关东军突然袭击奉天,占领东北地区。这是赤裸裸的侵略,也暴露了日本人的狼子野心。虽然她只是一个闺阁弱女,但她明白“国之不国,毛将焉附”的道理!
她想反抗,但不知道要如何去做。直到进入到这个神秘的培训队,她才犹如在大雾中望见一盏明灯。
她知道,日本的野心不仅仅是一个东北,而是这片土地的全部。她也知道,自从来了上海,她才发现这里的日本人是那么多。尽管他们表面上温良恭谦,但那不过是伪装的表象。真实的情况是,这些都是趴在甜美蛋糕上的苍蝇,想要侵蚀这片肥沃土地。
所以,白春烟暗下决定,她一定要赶走这群苍蝇!
付清响眼中闪过一丝锋芒,收起手枪,恢复了冷肃面容:“归队!出去别告诉姓高的你认识我。”
“你是答应了?”
“没有!”
白春烟失望极了。他不满意自己的回答?
可是她总不能回答,她想做他的线下,是因为想靠近他吧?
“集合!全体集合!”哨声起,教官的吼声传来。
白春烟匆匆归队后,很快就和其他学员一起被赶到教室里。她们就像一群白鸭子,刚迈进教室,四周的窗户就垂下一层厚厚的黑色尼龙布,遮住了大部分的光线。有人发出尖叫,也有人惊恐地小声质问,但最终无济于事。
轰的一声,四周燃起了蜡烛,烛光摇晃,灯影可怖,室内气氛更加诡异。
白春烟和元若卿手拉着手,手心里已经冷汗淋漓。
一名美艳女教官走进教室,扫视四周,冷冷地开口:“都给我安静点,最后一节课开始了,这将关乎你们的考核。”
“什么样的课,要在这里上?”白春烟颤声问。
元若卿急得攥了攥她的手,示意她谨言慎行,却已经来不及。女教官注意到了白春烟,那双媚眼里瞬间射出了精光。
女教官踩着黑色高靴走过来,乌黑卷发在肩头微微颤动。她遽然伸手抬起教鞭,抬起那白春烟的下巴,逼着她看向自己。
“有喜欢的男人吗?”她问。
白春烟猛然脸红,心跳如雷。
幸亏女教官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用教鞭指了指元若卿:“你,有喜欢的男人吗?”
“没有。”元若卿很干脆。
“为什么?”
元若卿冷笑:“因为还没有一个男人能打得过我。”
女教官面无表情,继续问另一个女学员:“你呢?有喜欢的男人吗?”
女学员沉默了一霎,咬牙切齿地说:“没有!我恨男人!”
“为什么?”
“我爸抛弃了我和我妈,最后我被我哥卖了!我一生的悲剧都是男人造成的!”
“你呢?”
“我喜欢的男人,在他选择别人的那一天就死了!”
……
女教官继续问下去,女学员们嘶吼着,痛哭着回答。白春烟听得心惊胆战,同时在内心咂舌,这些人的经历比她要悲惨许多。
女教官抬起黑眸,嘴角勾起:“很好,你们的答案大部分让我满意。”
她重新走到白春烟面前,认真地审视着她:“我问你,如果你接到一个任务,要从一名高官那里套取情报,你打算怎么做?”
白春烟回答:“冒充保姆或者佣人,潜入他的宅邸。”
“错!潜入他的卧室,或者让他爱上你!”女教官厉声喝道,“你们记住,要利用自己的一切资源去获取情报,包括肉体,包括爱情!”
白春烟的脸颊热辣辣地烧了起来,从心底涌上一股反感。元若卿也频频皱眉,瞪了女教官一眼。
女教官冷笑:“这节课内容,是让你们利用自己的性别优势,去换取一切情报!”
她指了指白春烟的脑门:“而你,当你爱上男人的时候,你就输了!你无法做到冷静自持,因为你心里都是些没用的罗曼蒂克!你也无法俘获任何一个男人,因为男人都是狩猎者,他们只愿意要自己求而不得的女人!”
白春烟气急,脱口而出:“我会用其他方式拿到情报,未必是出卖自己的身体和爱情!”
“出卖?你管这个叫出卖?”女教官鄙夷地看着她,“一文不值的东西,怎么出卖?”
“你说话别欺人太甚啊,我们是学员,又不是你的奴隶!”元若卿发火,将白春烟护在身旁,“请你道歉!”
女教官冷笑,用教鞭指了指其他人:“我说错了吗?真心,是不是一文不值的玩意儿?”
“是!”除了元若卿和白春烟,其他学员异口同声地回答。
女教官得意地睨了白春烟一眼。不过,她倒也没有继续为难她们,而是开始传授起取得情报的各种手段。
“男人们大部分都是虚荣且自恋的,当你们恭维他们的时候,他们会认为你爱上了他们。这个时候,你们要用痴迷的眼神看着他们,让他们的心和身体一起燃烧。此时,你们就可以趁虚而入。”女教官细细地讲述。
白春烟心里一阵阵地作呕,她觉得这种手段就是色诱。
果然,这节课结束,她们被淘汰了。
这个结果在意料之中,但让她们没想到的是,女教官宣布,其他的学员也要一并淘汰。
“为什么?我们表现不够优秀吗?”
“我们都是非常配合培训的!”
女学员们纷纷抗议。
女教官猛然甩了下手中的鞭子,鞭声凌厉。女学员们吓得缩了脑袋,一声不吭。
“服从命令!”女教官吼道。
女学员们只能接受这个无奈的结果。有几名女学员向白春烟和元若卿投去了愤恨的目光。她们一定觉得是白春烟的顶撞,导致了所有人都被淘汰。
大街上车水马龙,元若卿和白春烟失魂落魄地走着。经过一个电话亭的时候,元若卿气呼呼地拉开亭门:“我要问问高顾华这个黑心肠,凭什么这么耍我们?让我们累死累活地去训练,最后把我们全部都淘汰了!”
“别!”白春烟赶紧拉住元若卿。
元若拉死死抓着话筒:“你别拦我,我一定要问那个姓高的!”
“这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白春烟又气又急,抢过来把话筒放下,“还没认出靶场那个教官吗?”
元若卿皱眉:“我还想问你呢,你认识他?”
“你忘了,他就是……我们紫溪镇最后一天,帮助我们逃走的人。”白春烟不想说付清响的名字,只能提示。元若卿恍然大悟,捂住嘴巴,惊问;“我说呢,怎么有几分熟悉?你跟他说什么了?”
白春烟想起付清响的叮嘱,遮遮掩掩地说:“你别问了,我只告诉你一点,他不是巡捕房的人。至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只能说,这里面的秘密不是你和我能承受的!”
元若卿愣住了。
白春烟心里焦急,她知道付清响是军统的人,出现在巡捕房做的三训班里,这件事绝不寻常!也许,高顾华也是军统的人?也许,付清响渗透到了巡捕房的势力范围内,寻找合适的棋子?也许,这其中还有其他的秘密?
元若卿嘴唇颤抖,问:“你是说,那个姓付的是间谍……”
白春烟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冷汗直冒。
“别说!这个秘密透露出去,他为了保全自己的身份,还会留我们的命吗?”白春烟慢慢松开手,装作抚摸电话,眼睛却在观察电话亭外。
她不知道付清响会不会杀她,但她对军统那一套作风是有所耳闻的。雷霆手段,杀人如麻,就算付清响不杀她们,其他人也会将她们灭口。
元若卿垂头丧气:“我的天啊,早知道这么复杂,我就不掺和了。”
“后悔了?晚了!”
“倒也不是后悔当初的决定,而是——”元若卿苦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怀表,“我把那姓付的怀表,给顺来了!”
白春烟脑袋“嗡”的一声大了。她看着那块黄铜怀表,上面雕刻着繁复的枝蔓花纹,尾端吊着一根细链,怎么看也要值个十块大洋。
“你……你什么时候拿的?”白春烟一把将怀表收起来,警惕地察看电话亭外。
元若卿苦笑着道:“打靶的时候,我察觉到他留意你了,想摸摸他底细。”
“你怎么这么莽啊?”白春烟又怕又急。
“现在要把怀表还回去吗?还是,卖了?”元若卿有些丧气,“他会不会杀了我们呀?”
白春烟心思电转,摇了摇头说:“不还,先回家。”
她和元若卿各怀心事地回了弄堂,已是暮色四合,各家各户的小窗户里传出了袅袅炊烟。白春烟一时间心绪难平,在路边小摊上买了几张饼。刚进门,表叔的呵斥声就砸了过来:“你们俩还知道回来呀?天天跑出去鬼混,翅膀是硬了是吧?”
这些天,她们因为特训浑身酸痛,家里收拾得少了,表叔就指着鼻子骂。白春烟没吭气,只是从兜里掏出一卷零钱,默默地放在桌子上。表叔一把将钱钳了过来,斜眼看元若卿:“你的呢?”
“最近活少了,没钱。”元若卿扯出两条兜底,露出赖皮的笑,“等挣了再孝敬您!”
表叔瞪大了绿豆般的小眼睛,小胡子吹起:“不给钱,你们就给我睡大马路去!走,都给我走!”
白春烟还以为表叔是开玩笑,没想到表叔进屋,硬是拖出了一个藤编行李箱——那还是白春烟初入上海带来的。她急了,忙上前拦住,赔笑问:“表叔,都是一家人,您这是干什么呀?”
“我说了,不给钱,就滚!”表叔指着元若卿的脑门,“你小子,以为攀上我侄女就可以白吃白喝?给我滚,要不然我骂你祖宗八辈!没娘疼没爹养的小杂种!”
小弄堂的屋子,墙壁薄得跟纸一样。表叔的这声吼,上下三层都听见了。元若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许是那句“没娘疼没爹养”的话刺痛了她,她忽然掉头出了门。
白春烟赶紧追出去:“你干什么去?马上天黑了!”
“找钱去!明天我把钱供给这鳖孙!”元若卿气得扭头回骂一句。
白春烟跺脚:“要找钱也是明天!你快回来!”
两人说话间,表叔的骂声又从里屋传来。元若卿更气了,不理白春烟,蹭蹭蹭下了楼,将楼道里的铁门甩得咣当响。白春烟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一片黄昏的光影中,怔怔然站着,心里五味杂陈。
如果今天没有被淘汰,那真是万事大吉。
她们可以成为情报员,每个月拿到一笔薪水,如果立下功劳,还会有更多的钱进账。哪怕代价是她们要把小命随时交出去,也都无所谓。
可惜,她们居然和这个机会差之毫厘。
夜凉如水。
白春烟躺在小竹床上,偷偷掏出那块黄铜怀表,就着月光端详。怀表摸上去润润的,微微像是还有着付清响的体温。她小心地从枕头底下掏出手电筒,开始仔细观察起来。
果然,怀表的右侧有一个不易发现的小孔。白春烟不敢乱动,试着将小孔对着枕头,然后左手手指头在顶端的搭扣上摸索。突然,搭扣被她“咔嚓”一声按动,小孔里瞬间射出一根银针,正扎在枕头里!
白春烟吓了一跳,这要是一个不留神,这根针伤的就是自己。她颤巍巍地将银针拔出来,重新塞进小孔里。如她所料,这块怀表是个小机关,关键时刻可以伤人于无形。
她忍着困意,又小心地研究了半天,发现怀表壳里刻着一个“清”字,背后有个凹槽,凹槽里有一颗用金箔纸包裹的黑色小药丸。除此以外,这块怀表就没有其他的机关了。
付清响的贴身事物,果然不简单。
白春烟摸索着怀表上刻着的“清”字,感受到指腹上传递出的凹凸感,想着心事,心潮起起伏伏。就在这时,房间门口忽然传来一阵细碎声。她以为是表叔夜起,忙按灭手电筒,将怀表戴在脖子上,往里衣一塞,闭上眼睛装作沉睡。然而,那声音并未消散,反而更诡异地响在这暗夜里。
“吱呀”一声,卧室的门被人推开了。
白春烟浑身都绷紧了,她这才想起,元若卿今晚不在,只有自己和表叔在家。他,他半夜潜入自己房里,难道是要……
幸好,她夜里警觉,衣裤都穿得完整。白春烟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在昏暗灯光的映照下,看到表叔猫着腰向自己靠近,而在他身后,居然还有一个穿白汗搭的男人。
说时迟,那时快,白春烟伸腿一击,正中表叔脑门。表叔“啊呀”一声向后仰去,脑袋撞到男人身上。板房狭小,两人跌倒的时候碰歪了柜子,噼里啪啦的一顿杂响。
白春烟就趁这个关口,电一般地跃起,飞快地向外冲去。她顾不上穿鞋,边跑边大喊:“救命啊,有贼啊!”
弄堂里响起了汪汪的狗叫声,阁楼里陆续传来门窗开启的声音。白春烟心头一喜,冲到门口,正要打开门锁,那男人居然已经悄然来到她身后,一把将她死死搂住。
她的嘴被捂住,呼救声也卡在了喉咙里。表叔扶着腰,从屋里慢慢走出:“春烟,你就救救表叔吧,表叔欠了一大笔钱,实在是没办法了!”
说着,表叔一摆手,那个男人从腰中掏出绳索,把白春烟的嘴用毛巾塞了,就开始绑白春烟。一边绑,那个男人嘴里念叨:“性子还挺烈,是匹野马!到了长三堂子,有你使劲的时候!”
白春烟心里燃烧着愤怒,但头脑却异常冷静。她知道,表叔这是将她卖到青楼了!
打从她和元若卿进门那一刻起,表叔就开始使心眼子了。他故意激走元若卿,然后半夜对自己下手。
男女力量悬殊,白春烟估算了一下,她在三训班学的那点功夫完全施展不开,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她看到男人又拿出一小块白色方巾,知道那上面沾满了乙醚,忙屏住呼吸。
三训班里,教官有教过学员,如何避免吸入更多的乙醚而导致昏迷。果然,男人将方巾捂到白春烟鼻唇上,在她不再动弹之后,才将她扛在肩上。
表叔假惺惺地抹眼泪:“春烟啊,别恨表叔,表叔也想对得起你那死去的娘,表叔这不是没办法吗?”
白春烟心里恨极,却不能出声,而是装作被迷晕,软面条般任由男人将她扛下小楼。弄堂里早已停了一辆马车,男人将她扔到马车上,然后驾着车,在马蹄声声中,融入夜色。
车厢逼仄,白春烟在晃荡中撞疼了脑袋。她想把绳索蹭开,但少量的乙醚让她浑身使不上力气,就这样气喘吁吁地努力了半天,却还是白费力气。忽然,马车停了,男人掀开车厢,老鹰叼小鸡一般将白春烟夹在胳膊下,往堂子里带去。
堂子是一条长条形的弄堂,两边五步就有一扇红漆小门,院子里是挂了红灯笼的木阁楼,摇晃的红光在夜色里透着诡异。隐约中,还有咿咿呀呀的戏腔遥遥传来,令人后背生寒。
男人敲开其中一扇门,门内立即有人接应,尖细的声音响起:“这就是白老三卖的那个人?得手了?”
“得手了,妈妈你可得好好调教,性子烈着呢!”男人边说,边往院子里进。他走进一间小砖房,将白春烟往地上一丢。
白春烟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站着一个戴花抹额的老鸨,劫持自己的男人正站在旁边。屋子只点着一盏煤油灯,四个角站着三四个身形健硕的打手。
见白春烟醒着,老鸨很是意外:“醒了?倒是省了我一盆凉水!”
“这是哪里?”白春烟问。
老鸨桀桀笑起来:“这是个好地方,花红柳绿,吃香喝辣,你若是听话呀,保你夜夜做新娘!”
白春烟一脸平静,“哦”了一声。这平静淡然的模样,倒让老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手下有二十三名妓女,刚进来时都是又哭又闹,白春烟的反常表现,倒是让她有些茫然。她看向男人,用眼神询问这是不是个傻子。男人捋起袖子说:“不傻,她烈着呢,别被她骗了!”
“谁敢碰我一根手指头,我要他狗命!”白春烟冷冷地说。
“口气不小啊!”老鸨柳叶眉倒竖,指挥打手,“都给我操家伙上来,看她还嘴硬!”
白春烟凉声说:“我看你们谁敢!谁敢动军统司令的女人?”
一句话出口,众人皆是一怔。
老鸨疑惑:“军统司令……的女人?”
“那是我相好,你们今天动了我,他明天就会平了这里。你们敢吗?”白春烟厉声问。
这气势,把众人唬得一怔。男人呸了一声,道:“别听她胡说,她要是军统司令的女人,她表叔还能把她卖给我?”
“不信的话,我有信物!”白春烟说,“他姓付,送了我一块怀表,就在我脖子上。”
老鸨半信半疑地上前,从白春烟衣服里摸出那块怀表,认出那怀表不是俗物,顿时神情一僵。但她还没有彻底打消怀疑:“你说这怀表是他的,有什么证据?”
白春烟趁机说:“你把我解开,我告诉你。”
老鸨一挥手,一名打手上前解开了白春烟身上的绳子。白春烟身上一松,将怀表抢了过来。
“嘿,你今天要是不说出个子丑寅卯,就别想走出这屋子!”老鸨瞪了瞪眼睛。
白春烟娇媚一笑,将怀表举到老鸨面前:“看这里,这是……”
说话间,一根银针嗖地射出,正中老鸨的眼睛。老鸨惨叫一声,捂住眼睛倒地打滚。白春烟瞅准时机,又是射出一根银针,射中了男人的脖子。屋里顿时大乱,打手们冲了上来,白春烟一个横扫腿击败两人,身手利索地踢碎煤油灯,室内顿时火光四起。
白春烟破窗而出,咬牙翻墙出去。外面下了夜露,冻得她瑟瑟发抖,不过就算冷,也好过在屋里受折磨。落地的刹那,白春烟不由得感慨——幸好之前有三训班,近身格斗她不行,巧取倒是学了几分,都在今晚上用上了。
没跑几步,白春烟就听到身后传来了打手的脚步声和狗叫声。
他们追来了!
白春烟心思电转,将怀表里的药丸抠出来,用手指碾碎了,随手撒在风里。如果这是毒药,这边是上风口,药粉很快就能吹散到追踪人的身上。
果然,身后很快乱成一团。
白春烟踉跄跑了两步,眼皮子一阵阵地打架。她知道乙醚的作用还没有散去,自己刚才逃走已经用了太多力气,与其继续逃走,不如先躲起来。
她望向身边的白墙小院,不管三七二十一,纵身翻了过去。这是一处荷塘小院,旁边有一栋两层小楼,红漆木的栏杆,厢房大概有十几间,间间都紧逼门扉。白春烟推开距离自己最近的那间,却在进门后软软地倒在地上。
昏过去之前,她只记得一股暗香幽然袭来,一双手将她的头轻轻抬起。那双手沁凉沁凉的,像极了窗外的惨白月光。
梦很短。
白春烟睡得不沉,一觉醒来,发现天未大亮,窗纸上透着蟹壳青,微弱光线中,依稀可见这是一间装饰雅致的厢房。她动了动身体,茫然望着桃粉的床帐,被上面绣着的一对戏水鸳鸯刺痛了双眼。扭转视线,她看到靠墙木柜上供着一尊白眉红脸的神像,神像前的香炉里插着三柱清香。
白眉神?
世间七十二行,行行都有自己的祖师爷。烟花风尘之地的妓院,祖师爷正是盗跖,眉白而眼赤,就是眼前这尊白眉神。
她还在妓院?
白春烟吓得一骨碌爬起来,支棱起耳朵听外头动静。外头不算安静,隐隐约约的有狗叫声,还有隐约的哭喊声。她刚想离开,房门就被人推开,一个婀娜窈窕的白色端着水盆走了进来。
那是一名秀丽女子,穿着尽显玲珑曲线的白色旗袍,俊秀眉目顾盼生情,樱桃红唇微微一勾,风情迷人。白春烟吓了一跳,往床后缩了缩,问那女子:“你是谁?”
女子挑了挑眉,诧异:“你不是新来的姐妹?”
白春烟二话不说,就要往外冲。女子一把将她拉住:“别跑!你半夜跑我房里,我还没问你是什么居心呢?”
“我是被人劫持的,谢谢你昨晚上收留了我,大恩不言谢。”白春烟摸了摸身上,发现贴身缝着的口袋里还有一些零钱,忙掏出来给那名女子。女子哼了一声,掂量了下零钱:“一点碎银子,就想打发我了?”
“你若是觉得不够,我回头再给你送些。”白春烟陪着笑脸。她只想趁着天没大亮,赶紧逃走。
那女子忽然从腰中水盆下摸出一把剪刀,抵住白春烟的脖子。水盆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泼了一地。原来,她早有戒备。
女子厉声问:“被人劫持?我呸!你杀了隔壁柳红庄上上下下,你倒是撇个干净!”
“什么?”白春烟震惊。
那女子疑惑地观察白春烟:“你不知道?昨晚上,柳红庄的老鸨和打手,都被人枪杀了!”
白春烟浑身的血液几乎凝固了。
她昨天昏迷的这一晚上,居然发生了这样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