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海滩的繁华,是被苏州河一分为二的。
苏州河的一边是租界,百老汇大厦附近热闹非凡,大街上随处可见衣着体面的鹰钩鼻毛子,金发碧眼的英国佬,还有黑皮肤的印度阿三。到了夜晚,霓虹的灯光喷射出赤金青磷的光焰,照出了一个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世界。窈窕女郎们烫着大波浪的卷卷头,莺莺燕燕的歌声飘得老远,灯彩洒在苏州河的河面上,金波荡漾得老远。
而苏州河这边的华界则是灰巷黑瓦的弄堂,拥挤局促的格局随处可见。白天人们将铁皮炉搬到走廊里炒菜,东家能嗅出西家的菜味。晚上人们睡觉,能听得见隔壁的呼噜声,以及孩子的哭闹声。清晨倒没有鸡鸣来唤醒,只是淘米水泼在阴沟里的水响,就足以扰人清梦。
这是上海滩的两种不同色彩。当初在元若卿外婆的信里读到那个东方魔幻大都市,离近了看也只是糊了一层金箔,内里藏污纳垢。在这里,华人是不受待见的,连红头阿三这种被英国佬聘来看门的,在华人面前都是高人一等。
白春烟所在的是后一种,她不得不住进一处逼仄弄堂的公寓楼里。
当时,元若卿根据信上的地址来找外婆,却发现外婆家已成废墟。因为租界一直向外扩张,元外婆的家正好在租界和华界的边界上,所以就被强令拆除。元若卿最后看到的,只是一台推土机和几名工人。
“这群天杀的外国佬!”元若卿暴脾气,当时就骂了出来。白春烟赶紧将她拉到一旁。
“这群外国鹰犬在中国生活久了,是能听懂一些中国话的,你可得谨言慎行,别惹出什么祸来。”白春烟谨慎地张望四周。元若卿脾气爆,管不住嘴:“我管他们呢,他们在中国的底盘上作威作福,还不让我说两句了?”
白春烟无奈,只能将元若卿拉到一旁。她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张纸条,叹了口气说:“先别惹事,毕竟咱们……是有案子的。”
提起紫溪镇的往事,元若卿的眼眸瞬间黯淡了几分。
“既然找不到你外婆,我们只能去投奔我表叔了。他在上海多年,我也就他一个亲戚了。”
“他靠得住吗?”元若卿有些紧张。
白春烟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快速分析了一下:“我表叔早些年好吃懒做,是来上海做佣工的。他大字识不了几个,不至于每天看报读书,也就不可能知道紫溪镇的事。”
元若卿答应了,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上海,也只能这一条路可走。她们拎着行李辗转了两天,才终于找到表叔家。
表叔住在一处逼仄的公寓楼上,白春烟和元若卿踩着吱嘎作响的台阶到来的时候,他正坐在窗前抽烟袋。楼下的肥胖太太朝楼上怒吼:“酸菜佬,阿拉晾被单,烟灰别磕到楼下,不然给你开瓢!”
“晓得来,下次磕到你头上!”表叔开玩笑地回应一句,扭头就看到门口的白春烟。她像是一抹白色的雪魂,和整个拥挤邋遢的环境格格不入。表叔看直了眼,当下就问:“侬找谁?”
“表叔,几年不见,你不认得了。”白春烟怯生生地说,“我娘是江韵,我是她的女儿,白春烟。”
表叔恍然大悟,起身后快步走到门口:“你不在紫溪,怎么好端端的来上海了?”
“我家里没人了,舅舅一家病故,举目无亲,我也就只有表叔你可以投靠了。”白春烟委屈地说着,然后头微微侧过去。
元若卿从白春烟身后走出,朗声说:“表叔,打扰了,我叫陈卿之,是白春烟在紫溪镇上的朋友。”
元若卿多了个心眼,临时用了个化名,没把自己的真名说出来。
表叔瞪着眼睛看着元若卿,看得两人心里直发毛。忽地,他狠狠抽了口烟袋:“小丫头片子,你才十几呀,就谈男人了!”
“表叔,她不是……”白春烟知道表叔把元若卿错认为是男子,赶紧解释。表叔却举着烟袋,狠狠磕在白春烟额头上:“你娘不在了,没人教训你了是不是?不守妇道,将来怎么说婆家……”
元若卿却将错就错,猛地将白春烟拉到身后:“表叔放心,我和春烟是真心相爱,我会对她负责任的。”
白春烟懵了,睁大眼睛看着元若卿。
表叔往地上啐了一口:“不要脸!你这样的小赤佬我见过很多,都是始乱终弃!我侄女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闺女……”
元若卿二话不说,向表叔递过去五块银元。
表叔闻到钱味,口风立即转变:“……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闺女,跟你这样的小伙最是登对了!”说着,他一把将那五块元大头拿过来,把栅门打开:“来,快进来,累坏了吧?”
元若卿笑了笑:“不累,有的是力气。”
“小伙子够壮实的!”表叔一巴掌拍在元若卿的后背上,不知道是夸赞还是试探。元若卿也不在意,只是问:“表叔,我和春烟初来乍到,也不熟悉,但我们是打算在这里扎根的,你给介绍个营生呗。”
“营生嘛,大上海这里多得是,就看你胆子有多大!”表叔吧嗒了口烟袋,开始南天地北地跟元若卿叙了起来。
两人听得入迷,直觉得这个地方风云诡谲,是个绝对的冒险家乐园。别管是什么来头,什么背景,只要站上了风口,就能直上青云!但若是触了霉头,这个魔幻都市能把人直接踩到地下三尺。
“行了,上海就是这么个地儿,别看你表叔没有混明白,其实也就差点运气!”表叔对元若卿说,“过两天跟我去码头扛沙袋,以后你就跟我一起睡吧。”
表叔是真真正正地把元若卿当成小伙子了。白春烟刚想说什么,就听到元若卿镇定自若地说:“我认床,就让我睡客厅吧。”
“行,你睡客厅,春烟得睡客房。”表叔用烟袋指着两人,“表叔是过来人,知道你们两个伢们在想什么。晚上别爬墙头私会,弄出个小的来。”
白春烟闹了个大红脸,元若卿却淡定自若地说:“晓得了,表叔,我会对春烟规规矩矩的。”她起身拎行李:“春烟,我先帮你收拾房间。”
关上门,白春烟红着脸问:“若卿,你怎么就装成小伙子了?”
“看你脸皮薄的,这算个什么事?”元若卿对着墙上一面沾满油灰的小镜子,拨拉了下头发,“女人在外行走不方便,就算是你表叔,知道咱俩是两个姑娘,指不定动什么心思呢!我这都是为了咱俩好。”
白春烟怔了怔,最终默认了这种转变。在乱世行走,的确是男子的身份更安全一些。
再说紫溪镇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恐怕接下来要通缉她和元若卿,所以她们的每一步都要万分小心才是。她想了想,说:“既然要办,就要办得妥当些,身份文件要更换,你也要多添置些衣服。”
元若卿答应了。
公寓楼不隔音,白春烟蜷缩在逼仄狭小的客房里,辗转反侧到半夜才睡着。第二日清晨,她起来做早点,看到元若卿已经收拾妥当。只是一夜功夫,她就已经恢复了精气神。
用完早饭,白春烟和元若卿找了个由头出去。在街边的剃头摊上,元若卿把头发剃得更短,又买了身男装换上,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俊俏小生。
裁缝店里,元若卿对着镜子整理了下衣领,说:“这样更安全些。春烟,以前的元若卿已经死了,现在这个人叫陈卿之。”
两天后,元若卿跟着表叔去码头上扛沙袋。扛沙袋的工作很苦,元若卿很快就瘦了,黑了,人也变得沉默。
表叔不过是把元若卿当成一个帮他赚钱的工具。元若卿去扛沙袋,他就在家抽旱烟,或者出门逛荡,晚上回家则收了她挣来的工钱。白春烟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也没办法,只能私底下劝说元若卿别干了,找个别的活计。
元若卿摇头拒绝:“都说了要做个男人,我要是做不来这个苦活累活,你表叔又该怀疑了。”
白春烟又想要劝,忽然听到公寓楼下响起了馄饨的叫卖声。她打开窗子,把五文钱放在小篮子里,用长布条系着放下去,然后轻声说:“老板,来一碗馄饨,多放虾仁。”
“好嘞。”馄饨摊的老板打开锅盖,白色的雾气蒸腾起来,呼呼地往上冒。白色的馄饨盛在碗里,荡悠悠地被白春烟提了上去。关上窗子的那一刻,葱油混杂着虾米的香气顿时弥漫了满屋子都是。
元若卿笑着说:“动作娴熟,你这是偷吃了多少回了?”
“看你说的,这是给你的。”白春烟瞪了元若卿一眼,把汤勺递给她。元若卿一呆,顾不上烫嘴,埋头吃了起来。
白春烟小心地掀开元若卿的后背,看到她原本白皙的背上都是伤痕,还有血水渗出了束胸的布条。她心疼得倒抽冷气,给元若卿上药:“若卿,我们换个活计吧?”
“叫我卿之。”元若卿转身,握住她的手,“你也别太心疼我,虽然这是个体力活,但是这些天我见识了,还认识了不少兄弟。”
白春烟愣了愣,破涕为笑:“真有你的,你还认识兄弟了?”
“那是,码头兄弟们中间有工头,工头背后都有各自的营生,来码头一是生意淡季,找个活是聊胜于无,第二就是吸纳人员。有个工头觉得我不错,要拉我入伙呢。”
白春烟犹豫了一下:“你要不要问问表叔,这些工头能不能信……”
“问他,他才不乐意呢!他恨不得把我卖给码头,让我扛一辈子的沙袋。”元若卿的眼睛在夜色里煜煜生辉,“你放心,我不会一辈子干苦力的,码头只是我的跳板而已。”
码头是个浓缩的浮世绘,在这里,聚集了各种想要捞金的形色人群。白春烟有些不安,但不忍打破元若卿的兴致,只微微点了点头。
“春烟,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元若卿吃完馄饨,把碗一推,双手枕着头部躺在床上。
白春烟想了想:“我想挣些钱,继续读书,然后出来工作。”
元若卿从鼻翼中哼笑一声:“就知道你还没脱了学生气,在上海滩,读书是富人的玩意儿,挣钱才是咱们要干的!”
白春烟被说得恹恹的。她还真的去打听过,这边的学费高昂,不是她能负担得起的。
“可是我得把上海的情况摸清了,才能想办法挣钱。这钱哪里是说挣就挣的。”
“亏你还是小商精呢!”元若卿笑着说,“这些天来,我亲眼目睹那些洋行运来的外国货,琳琅满目。我也亲眼目睹他们出口的国产货,从中间赚了多少差价,那都是敲髓吸血的民脂民膏。租界工部局都是他们的人,翻手覆手之间,他们的钱就变得老厚!”
白春烟说:“那些都是外国佬赚的黑心钱,咱们又不能碰。”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说,赚钱的方式多得是,挣不了洋行这种钱,大不了我去跑单帮,也一样发达。回头你想读书,我就供你,谁让我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做了你的情头呢?”元若卿半开玩笑地说。
这番话说得意气风发,白春烟忽然有些恍惚,仿佛眼前的闺蜜真的成了一个许诺一生的恋人。她笑着躺在元若卿的怀里,点着她的脸颊,说道:“你说你才来几天,就浮得不成样子了。”
“不是我浮,是黄浦江能抬人心。站在码头望着江水滔滔,你也会忍不住野心勃勃,畅想古今的。”元若卿搂住白春烟,“你不觉得吗?这世上大部分的悲剧根源都是因为把人划分成了三六九等。而把人分出三六九等的标准,就是钱。只要有了钱,我们能做很多事。”
白春烟默默不语,她想到了在紫溪镇的时光。如果她们都有钱,也不至于被人欺辱至此。
思及此,她牵住了元若卿的手。
“我们会有钱的,一定会。”
元若卿握紧了白春烟的手,算是回应。在这个深夜,两个少女的身体里燃起了熊熊大火,那是她们的梦想与野心。
有了目标,总是能迈出第一步。很快,白春烟就找到了工作,是在南京路上的一家老字号的闽派中式糕店里当学徒。
糕店的老板姓孙,是个秃脑袋的小老头。老孙头祖籍也是福建,但他没有顾念多少老乡情谊,对白春烟很苛刻,要她起早贪黑地干活,还总是克扣她的工钱。白春烟从不计较,而是认真钻研。她人机灵,也有些面艺基础,很快就将老孙头的技法学了大半。
白春烟可以出师,老孙头可以腾开手了,却开始伤春悲秋。
在老字号糕店的对面,开了一家圣玛丽蛋糕店,经营加非和各式西式餐点,生意络绎不绝,很快就将老字号给衬托得灰头土脸。老孙头从此就将圣玛丽蛋糕店看成了眼中钉,这颗眼中钉也时不时刺痛了老孙头。
他整日打着算盘,算完了就长吁短叹:“世风日下啊,都不认祖宗了,非要去吃那洋人的蛋糕,什么出息!”
小钉子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学徒,专门负责糕点的洒扫尘除。他听到老孙又在咒骂,直起腰说:“师父,当心被顾客听见,更不买了。”
“不买正好,我乐得自在。”老孙头嘴硬,但眼睛却瞅着街道,希望能进来个把顾客。
“说是这么说,还是要好好做生意,旁人都说,顾客是上帝。”小钉子摇头晃脑地说。
老孙头气得哼哼两声:“又是上帝,跟洋人学的吧?你也是那没出息的!活干完没,就贫嘴!”
小钉子不服气:“你说我没干完活,那春烟师姐一大早晨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呢!”
提起白春烟,老孙头才发现,自己这会儿的确没见着她。他走到门口往外一张望,忽然睁大了眼睛!
只见圣玛丽蛋糕店的绿色长廊下,白春烟正坐在一张圆桌前,品尝着几块蛋糕,看上去舒适又惬意。老孙眼睛都恨不得瞪出血来,气得往桌子上一锤:“欺师灭祖啊!”
“怎么了这是?”小钉子跟着到了门口,看见之后顿时慌了,“旁人去圣玛丽蛋糕店也就罢了,怎么春烟师姐也跟着凑热闹呢?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
老孙头气得直打转,最后从齿缝里迸出一句话:“把她喊回来,我要动用家法,然后清理门户!”
小钉子锁着脑袋出去,半晌,白春烟拎着两只纸袋跟他一起回来了。老孙头坐在门厅的圈椅里,闭着眼睛,旁边的桌上放着一根鞭子,光头上青筋一跳一跳的。白春烟看这光景,就知道师父是真气着了。不过,她也不慌乱,而是笑吟吟地说:“师父,我回来了。”
“跪下。”老孙头没有睁眼,语气威严。
白春烟从旁边挪了块棉布垫子,铺在地上,然后对着棉垫子跪了下去。老孙头睁开眼睛,气笑了:“干活不使劲,跪着倒是知道垫块垫子!我算看明白了,好吃懒做是你,偷懒讨滑也是你!”
“弟子问心无愧。”
“好个问心无愧!我问你,你知道错了没?”老孙头气愤地问。
白春烟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弟子去刺探军情,不知何错之有。”
“还狡辩,狡辩,我怎么教出你这么个徒弟……”老孙头气得拿起辫子,扬起来就要抽下去。然而就在此时,一张纸递到老孙头面前,老孙头的鞭子就这样停在了半空。
“这是什么东西?”老孙头拿起那张纸,发现是一份协议,大概内容是金满楼饭店每日向老字号采购一批蒜蓉枝、麻粩和冰饼,金额大概是十块银元。
老孙头看傻了眼,拿着协议的手直发抖:“这,这是从哪里来的?”
白春烟从棉垫子上站起来:“师父,我今天出去,发现金满茶楼的老板是闽南人,就去跟他套了下近乎。他从小就来上海了,小时候的味道再也没吃过。我就说,咱们闽派老字号是正宗,绝对能给他做出童年的味道。还有,他那茶楼里客人那么多,也该尝尝咱们福建人‘一口浓茶,一口蒜蓉枝’的美味了,他要是推出茶配蒜蓉枝的茶单,别提有多新鲜了!也让上海滩的人尝尝福建的美味,他就打算从咱们店里订购一些试试。”
老孙头下意识地问:“蒜蓉枝,你会做啊?”
“我会做的,我就是闽南人。”白春烟说。
老孙头看着眼前的白春烟,他忽然觉得有些不认识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了。他看了下手中的鞭子,又冒火:“可是你居然去圣玛丽买那些洋蛋糕……”
“师父,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嘛!”白春烟声音脆响,“这一看不知道,看了真叫人开眼!他们用的是机器,叫烘焙,不是咱们这泥巴糊的土灶,火候都是恒定的。蛋糕的款式各式各样,用的最多的配料是黄油和奶油,口感是比咱们的绵密松软。”
“你,你……咱们这是古法制作,百年传承,他们也配跟咱们相提并论?”老孙头又发火了。
白春烟不紧不慢地说:“现在都是民国十三年了,师父,咱们也可以看看世界。这条路上有不少上班的人,都没地方吃早饭,咱们不如推出早餐类的小吃,比如润饼,里面卷上鸡蛋、豆腐和海带,还能卷上咱们福建的麻粩!他们去一个地方买东西,断没有只买一样的道理,肯定会捎带些什么,这样其他糕点的销量也就上来了。”
小钉子惊喜地睁大眼睛:“师父,师姐说得在理啊。”
“还有呢?”老孙头没好气地问。
白春烟沉吟着说:“咱们是老字号,没必要跟西点去竞争,不如把造型翻新,就走喜糖喜铺的路子。我钻研几日,把糕点的模样改改,弄出‘花开富贵’‘百年好合’‘早生贵子’这样美好寓意的。还有现在是夏天,咱们推出荔枝冻这样的果子,清凉解暑,取名么,就叫‘贵妃冻’,谁吃都觉得自己像贵妃!中国人,喜欢图个好彩头,哪怕他不办喜事,也喜欢买些这样的糕点来冲冲喜,这不就跟圣玛丽蛋糕店区分了经营赛道了吗?”
小钉子口水都要掉下来了:“师姐,你说得我也想买了!”
老孙头不服气:“哼,你说的这些不过是面艺罢了。我做面艺的时候,还没你呢!”
“是,师父说得是。”白春烟话锋一转,“洋行、保险公司、地产公司的生意都好,咱们可以主动出击,每日去这些地方送‘恭喜发财’、‘财源广进’的面艺点心,他们能白要?白要人家的点心,那图的好寓意也会落空,他们断不肯的!这订单不就哗哗地来了?”
老孙头看着白春烟,心里想着这个徒弟可不得了,脑袋里的算盘能响出十里地。他冷笑一声说:“虽然你今天情有可原,但你毕竟去了圣玛丽,我这鞭子也拿出来了,祖师爷在上,不能不罚!”
“罚,我认罚!”白春烟不慌不忙地拿起那张协议,“不过师父,你把鞭子先欠着行吗?我今日得做一批麻粩给金满茶楼送去呢!不然,金老板可不签字啊!”
老孙头愣了神,再扯过来那张协议仔细一看,上面并没有金老板的印章!白春烟嘿嘿笑着,拎着一袋糯米:“师父,我去后院捣米去了。”
不等老孙头开口,白春烟就麻溜地到后院去了。老孙低头看鞭子,鞭子也无奈地看他。他没好气地将鞭子往桌子上一扔:“完啦!收了一个比猴子还滑的徒弟。”
小钉子在旁边嘿嘿地傻笑。老孙头直瞪眼:“看什么看,还不跟你师姐去学做糍粑去!”
小钉子滑稽地行了个礼,跑去后院了。
老孙头摇了摇头。
白春烟果然拿到了茶楼老板的签字,并且拿回了定金。她把定金拿给老孙头,老孙头收下后,破天荒地从定金里拿了两块钱给她。
“这是你的报酬。”老孙头说。
白春烟笑着婉拒:“师父,这都是借着你的光,我怎么还能要报酬呢?”
“让你拿,你就拿着!”老孙头瓮声瓮气地说,“你给金满老板做的麻粩,也给我和小钉子做一份。”
白春烟答应,特意煎了一份,配上红糖糖浆。三个人围着后院的石头圆桌,头顶上的枇杷树结了满满一树的金黄果子。
老孙头兴致上来,拿出一坛子清甜的米酒,三个人就着米酒吃麻粩。外面微微金黄的麻粩,咬上一口,口中清香四溢。老孙头赞赏:“春烟,你的手艺呀,总有一天会超过我。”
“还是师父厉害,我都不知道这一天能不能到来。”白春烟赶紧说。
老孙头一瞪眼:“那是自然,你总算还有点良心!毕竟我做面艺的时候,还没你呢!”
小钉子一边大吃,一边说:“师姐,师父这是欲扬先抑,引着你去夸他呢!”
“小兔崽子,说话没大没小,欺师灭祖!”老孙头扬起巴掌。小钉子赶紧躲在白春烟身后,大喊:“师姐救我!师父又欺负我了!”
“得,你个小兔崽子,罚你多吃两个糍粑。”老孙头说。
小钉子乐了,一手拿了一个麻粩:“这可是师父你说的!”
三个人的小院子里,其乐融融。白春烟看着气氛不错,试探地说:“师父,如果你这店里生意忙起来了,有没有考虑再招一个人?”
老孙头仰头喝了一口酒:“今天刚招来一笔生意,就想着日进斗金啦?”
“不是,是我觉得咱们这家闽派老字号,一定能够传承千年,要是没七八个徒弟,我怕只传到五百年。”白春烟快言快语。老孙头哈哈一笑:“好个传承千年,只有你和小钉子两个徒弟,是有点少。可以再加一个人,不过就是薪水没那么多,招不到啊。”
白春烟眼神一亮:“师父,只要你开口,我保证能给你再招一个!”
老孙头举起一杯酒:“那师父先敬你这一杯,先谢谢你嘞。”
白春烟和老孙头碰杯,然后一饮而尽。她心里雀跃不已,想着元若卿终于不用在码头扛麻袋那么辛苦,以后她们一起把这个糕店打理红火了,再开个小店铺,也就在上海滩立足了。
她迫不及待地回了表叔家,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元若卿。然而,当她说完之后,元若卿却笑了笑:“春烟,我哪里能做得来那个精细活?”
“怎么不行?我教你,很简单的。”白春烟急切地说,“你可别拒绝,我好不容易给你求来的。”
元若卿沉默了,那双黝黑的眼眸中藏着无边的心思。她摇头:“春烟,我真赚不来这笔钱。我知道你给我介绍工作是心疼我,你放心,我马上就不用去码头搬麻袋了。”
“那你要做什么?”白春烟有些生气,往床沿上狠狠一坐。
元若卿凑近白春烟,低声说:“明天晚上青衣会和斧头帮在码头谈判,我去跟青衣会站场子,完事了能拿到一元大洋。”
“青衣会……那是黑帮啊!”白春烟吓了一跳。
“小点声!”元若卿嘘声,压低声音快速说,“黑帮怎么了?一般不会动手,也就是他们地盘管辖的时候出了岔子,谈判完了就相安无事。我只是过去充人数,显得青衣帮人多势众。”
白春烟生气:“你还是不要做这样的事为好,这是黑……”
元若卿一把将她的嘴捂住,用眼神望向外面。白春烟知道,虽然关着门,但是表叔是会偷听的。这要是被他知道了,可不得了。她无奈,只能诺诺地说:“你现在变了好多,我的话也不听了。”
“这不是急用钱吗?”元若卿笑着搂了搂她的肩膀,“表叔最近迷上了角子机,咱们必须多挣点钱离开……不然,多少钱能填他的窟窿?”
角子机是一种博彩机器,用零钱就能玩,甚至不少拉黄包车的都痴迷上这种号称一夜暴富的造梦机。白春烟也清楚,表叔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他经常盯着她转悠,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咱们能劝劝他吗?”白春烟还抱着一丝希望。
元若卿嗤笑:“这世上最不能相信的就是染上黄赌毒的人!再说,自从咱俩来了之后,他就坐吃山空,咱们成什么了?给他养老的啊?”
白春烟不说话了。元若卿说得在理,她保持沉默,只是顾念一丝亲情。
“那,会不会有危险?”白春烟还是担心。
元若卿握起拳头,展示自己胳膊上的肌肉:“你还不知道我?我在我爹的教导下,一身的本事!”
提起元父,白春烟有些内疚,也就不再争论了。此时,表叔在外面咳嗽了一声,提醒夜色已深,他俩赶紧分开休息。
元若卿一边应声,一边起身往外走去,白春烟也只能看着她把门关上,门口的流苏一晃一晃,像是摇落了一地的心事。
翌日是个阴天,乌云低垂着,昔日繁华的街道也蒙上了一层铅灰色。店里没几个客人,白春烟想着晚上的事,忍不住又担心起元若卿来。
“小钉子,今天我早点回去,等师父回来你和他说一声。”白春烟叮嘱小钉子。
小钉子人小鬼大:“师姐,你要是有事,现在就回去,店里有我呢!”
白春烟笑着摇头。小钉子才十岁,而且瘦骨伶仃。师父去进米面粮油,她怎么能把店交给小孩子?万一来了客人,欺负他怎么办?
不曾想,想什么来什么,玻璃门忽然被人推开,小钉子忙上前招呼:“客官好,想来点什么点心?”
白春烟在橱柜后抬头,望向来人。然而就这么一眼,她顿时失了魂。她曾经见过那双眼睛,寒光森森,却不见落刃。午夜梦回,她曾经望着窗外西沉的月牙想,他在哪里,他回去履职后,是不是升职了?会不会也像她一样,偶尔想起在紫溪镇发生的一切呢?
如今,这个人就站在面前,头发后梳,露出光洁的额头,身上倒是比上次还气派,内里是一件暗纹西装,黑呢大衣就那样搭在胳膊上,随意且洒脱。白春烟的心砰砰跳了起来,想着要不要相认,叫他付清响,或者是付先生?
“先生,我们的糕点都是当天做,当天卖,绝没有隔夜售卖的。要是有没卖完的,我们就毁了喂猪。”小钉子贱兮兮地说,企图讨好付清响。
付清响用两根手指夹着一个硬币,扔给小钉子:“小孩儿一边玩去,我只跟她说话。”
小钉子接了那硬币,却被他凶巴巴的语气委屈到了,嘴撇了撇想哭。白春烟忙说:“小钉子,你先去后院。”
付清响看她,眼神冷淡,不知道是认出了她,还是没有。白春烟心里更慌了,等到小钉子离开,才拘谨地问:“先生,想买点什么?”
“大梁方糕。”
白春烟赶紧打开旁边的玻璃橱柜:“没剩多少了,不知道一斤还够不够。要不,拿其他的糯米糕凑一下?”
付清响从皮包里掏出五张钞票,说:“你按我说的做,这钱就全是你的。”
白春烟顿时愣住了。
接着,他变戏法般掏出一张叠好的纸条,推向白春烟的方向:“你把这张纸条做进方糕里,等到傍晚时分,有人来买糕,就卖给他,懂吗?”
白春烟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她嘴唇颤抖了两下,说:“做方糕的糯米粉和粘米粉,需要晾上两个时辰,来不及傍晚卖的。”
表叔说过,上海滩聚集了多方势力,各种组织里都被安插了很多间谍。他们和上线传递消息的时候,会使用各种隐秘的手段。一旦被牵扯入局,很可能就会被连累至死。
付清响没说话,抬手对着白春烟。她瞬间看到,他手里居然有一柄小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她。
白春烟浑身发冷,木然说:“不过,我晌午就晾上了,现在做只需要一个时辰不到。”
“放纸条的那块糕,记得做个记号。”付清响说,“来买糕的人,会对你说一句‘青山常在,绿水长流’,记住了?”
白春烟点头,折身往流理间而去。付清响快速绕过玻璃橱柜,跟着她进去。她立即感到那柄手枪抵在她的腰上。
“先生,大梁方糕会用模具印上吉祥话,你挑一种吧。”白春烟像是没感觉到身后的手枪一般,自顾自地取来檀木板的模具,一一展示给他看,“有平安喜乐,万事吉祥,福禄寿喜,也有佳偶天成,良人相伴,白首不离……你看着选一下吧?”
在这样危险的时刻,她却镇定自若,让付清响忍不住刮目相看。他沉默地随手一指,是福禄寿喜。
“先生好眼力。”
白春烟苦笑一声,手上麻利地做起糕来。她先将凉好的糯米粉放入方形木框里,然后将调好的馅料放进去。有一个凹槽里少放了馅料,她就小心地将那个纸条放入,然后再用米粉封了底部。之后,她用红曲粉调出红色的米粉,才拿出刚才的檀木模具。模具上早已刻好了字体凹槽,白春烟将红色米粉装作模具上,然后轻轻地覆盖在方糕上。
她拿起小锤子,小心地敲击模具。等到拿开模具之后,方糕上就出现了四个工整漂亮的“福禄寿喜”。
一盘大梁方糕上,会印上四排红米粉的字体。就在白春烟印完三行,就要印第四行的时候,付清响突然开了口:“第四行,换一个。”
第四行的中间靠右,就是放纸条的地方。白春烟看向付清响:“先生,用哪个模具?”
“良人相伴。”
白春烟眼眶红了,她颤抖着手拿起“良人相伴”的模具,装上红色米粉,然后轻轻覆盖在方糕上。印上字之后,白春烟又用刀片切割分好方糕,身后蒸笼里刚好冒出白色雾气,水开了。
她轻轻端起方糕,放置在蒸笼上。这时的方糕极为脆弱,稍有不慎就会坍塌,但白春烟轻盈自在,动作毫无破绽。盖上锅盖的瞬间,她也松了口气:“先生,一盏茶功夫,糕就熟了。”
付清响看着白春烟,她的眼眶还是红红的,似乎有泪光在闪。他冷笑:“这个时候,你才想起来哭?”
“我哭,不是因为怕你,而是因为你选了这个模具。”白春烟抚摸着“良人相伴”的模具,低声说,“福禄寿喜之类的模具,是我师父本来就有的。而‘良人相伴’、‘白首不离’是我自己亲手刻的。”
付清响抬了抬眉毛:“你自己刻的?”
“是我告诉师父,此生若没有良人相伴,就算有福禄寿喜这样的福气,到底是遗憾的。所以我就自己刻了这套模具,把大梁方糕做给那些,真正想拥有一人真心的客人。”白春烟声音颤抖,心头也在发抖。
付清响问:“那有客人选这套字吗?”
“没有,你是第一个。”白春烟看着他说。
这套模板,一笔一划,刻的都是她自己的心声。她渴望着能够重逢付清响,鬼使神差地做出了这样一套模板,却不肯拿出来给客人选用。直到付清响出现,她才恍然明白,原来她就是在等这样的一个时刻,命运将他们交汇的时刻。
只是这个重逢的时刻,也太戏剧了。他手里没有鲜花,有的只是一把冰冷的手枪。
白春烟自嘲地笑了笑。
付清响没说什么,将手枪收起,道:“我平日里不伤妇孺,今日也是有要务在身。你不要造次,自然平安。”
白春烟点头,眼睛只望着蒸笼。终于,一盏茶的功夫到了,蒸笼里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她将方糕放在托盘里摆好,然后说:“可以了,你的东西在‘相’字里。”
付清响点了点头,没再说话,转身离去。白春烟快步走出,发现他走得极快,只一会儿功夫,居然看不到一丝影子。
她怅然而立,下意识地将手伸进口袋,手指触碰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她拿出来,是一只仿真的橡胶指套。彼时,他将这个指套送给她,声音宠溺。他说,送给我的小姑娘。
现在呢,他连认都认不出她了。
傍晚落了场小雨,果然有人来买方糕。那是一个身穿竹色长衫的男人,戴着一顶圆沿帽,头压得很低,几乎看不到他的脸。
进了门,他就说:“买大梁方糕。”
小钉子刚要上前,白春烟赶紧拦着他,笑着问:“先生,大梁方糕上都是有吉祥话的,你要哪一种?”
“青山常在,绿水长流。”
白春烟心里突突一跳,知道就是他了。她试探地说:“没这句,倒是有‘福禄寿喜’之类的,还有一份‘良人相伴’,寓意都是极好的。”
男人没有说话,白春烟就将“良人相伴”四块糕自顾自地装在纸袋里,递给男人:“我替先生做主了,就这四块吧!回了家太太看见,肯定是高兴的。”
“行。”男人接过纸袋,付了钱。白春烟接钱的瞬间,看到他手背上的一道刀疤。但她装作没看见般,找了零钱给他。
男人离开后,老孙头正好从外面进来。白春烟赶紧迎上去,帮着搬米面。老孙头一边拍打外褂上的尘土,一边说:“这个世道啊,真乱!晌午东头有家粮油店里打枪了,周围商家乱成一团,要不我也买不到这么便宜的东西。”
“打枪了?是哪家?为什么?”白春烟脱口而出。
老孙头坐下来,接过小钉子递来的茶水:“谁知道呢?说是跟东洋人有关……哎呀,这种事不要打听,知道得越少越好。”
白春烟脑中却急速转动起来。东头一家店里发生了枪击案,而付清响找她放纸条传递消息,这两者之间有没有联系?难道是付清响的线人被发现,他只能临时找她?
付清响找她,是刻意为之,还是偶然?白春烟只觉得后背发冷,忽地看到外面的天幕,想起元若卿,匆匆告别:“师父,我先走了。”
“哎?晚上你还要加班做徐家的喜糕!”老孙头说。
白春烟拿起包就往外冲:“来不及了,今晚我有事……师父你扣我工资吧!”
老孙头在身后又在嘟囔“欺师灭祖”,白春烟也懒得回应。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元若卿,同时在心里默默祈祷,今天的枪击案不会波及到若卿。
暮色四合。
元若卿穿一身黑褂衫,戴小黑圆帽,低着头走在弄堂里。忽地,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她立即警觉,悄无声息地拐进一条岔路弄堂。
果然,身后那人跟了上来,是个跟她同样打扮的男子。元若卿一把将那人拽过,闪电般地将匕首抵在那人的喉咙上!
那人终于出了声:“若卿,是我,春烟。”
“你怎么来了?还这身打扮?”元若卿发现那人居然是白春烟,赶紧放下匕首。白春烟把头发盘起,塞到帽子里,同样的男装打扮。她拉住若卿的手,急声道:“我怕你出事。卿之,回去吧!”
元若卿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牙齿:“怕我死了你守寡,是吧?”
“这个时候还开玩笑!你不能去,听我的!我下午……”白春烟差点说出下午遇到付清响的事。元若卿追问:“下午怎么了?”
白春烟浑身发冷,想起那柄手枪,又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向若卿透露付清响的真实身份,于是将话生生咽下去,掩饰地说:“下午眼皮一直跳,我觉得不吉利。”
“嗨,就这点事。我必须得去,一块大洋呢!”元若卿掉头就走。白春烟无奈,快步跟上:“你去我也去。”
元若卿皱眉:“胡闹,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能去?”
“你不也是?不让我去,你怎么能去?”白春烟固执起来,“还是你说的,没有危险。”
要不是白春烟提起来,元若卿还真的快忘了自己的性别。她将白春烟的帽子往下拉了拉:“你要去也行,别让任何人看出破绽。”
白春烟点了点头,和元若卿快步融入夜色中。两人来到码头附近,元若卿观察四周地形,走进一条巷子。十几个黑褂男人正聚在一起,看元若卿来,为首的刀疤脸喊了一句:“陈卿之,来了?”
“来了,这是我兄弟,都是自己人。”元若卿侧了下脸,介绍白春烟。刀疤脸咧嘴一笑:“下次可不许这样,这次去的都是知根知底的兄弟,你介绍个脸生的,别闹出事来。”
“知道了,一回生二回熟,混熟了就知道根底了。”元若卿走到刀疤脸面前,“钱呢?”
刀疤脸从口袋里掏出两块大洋,扔给元若卿。元若卿抬手抓住,动作漂亮流畅,然后手腕反转,全塞到白春烟手里。白春烟沉默地接过来,将大洋放到口袋里。
“吆!你怎么跟个妻管严似的,都给你兄弟了?”刀疤脸仰天大笑起来。其他男人也笑起来:“就是,亲兄弟也得明算账啊!”
元若卿搂着白春烟,挑了个干净的麻袋坐下,说:“这是我发小,我的就是她的,她的也是我的,不分彼此。”
“那敢情好,你请的真是个自己人……”刀疤脸拧开了随身带的酒壶。
一众男人说说笑笑,放浪形骸。白春烟不知道怎么接话,坐在麻袋上如坐针毡。忽然,夜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口哨,男人们瞬间站起身,严阵以待。白春烟惊讶,瞬间明白过来,这应该是青衣帮的接头暗号!
果然,巷子口闪过一队黑衣人。刀疤脸挥了挥手,众人跟了上去,元若卿拉着白春烟的手跟在队伍后面。白春烟四处张望,发现不停地有人跟上来,队伍浩浩荡荡地往码头而去。
“别说话,斧头帮的人到了。”元若卿使劲攥了下白春烟的手。
白春烟往前张望,发现码头上灯火通明,斧头帮的老大虎哥坐在一张条桌上,眼神阴沉沉的。他身后也是有不少弟兄,乌压压的一片。
“这到底是为了个什么事?”白春烟低声问。
元若卿不太想回答,但还是小声说:“还不是为了地盘?他们斧头帮想要我们青衣帮的一条街,开玩笑,那是我们控制最严的。”
虽然只有一元大洋,但元若卿已经将自己代入到青衣帮的一员了。白春烟觉得有些怪异,她继续往前张望,忽然看到青衣帮的帮主葛十发往前走到虎哥面前,身后一人紧紧跟随,应该是葛十发的贴身保镖。
因为距离有些远,白春烟听不太清,只听到他们在商量管辖权之类的话题。她盯着葛十发,忽然眸光一紧——
他身后的那个保镖,手背上有一道刀疤。
白春烟心头瞬间揪紧,她赶紧低声问元若卿:“那个保镖,叫什么名字?”
元若卿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她不要说话。白春烟继续低声说:“快告诉我。”
“杨琛,我们叫他琛哥。”元若卿不情愿地回答。
白春烟心思急转:付清响放到方糕里的纸条,上面一定是重要的指令,而且就是发给杨琛。而今天杨琛出现在青衣帮和斧头帮的谈判地点,他一定是有所动作的!
念头刚落,她就听到了一声枪响!
“虎哥——!”斧头帮的二当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喊声。
白春烟眯着眼睛望去,只见杨琛举着一柄手枪,虎哥躺在血泊里,脑袋上有一个可怖的血窟窿。周围瞬间群情激动,两方人马不停地冲上去,前方交战的声音激烈传来。
“保护帮主!”元若卿振臂一挥,就要冲上去。白春烟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死死搂住。就这么眨眼的功夫,身后的弟兄们已经冲了上去!
元若卿吃惊,挣扎:“春烟,你干什么?”
“走,给我走!”白春烟眼眶发红,死命将她往后拖。元若卿本想挣脱,却怕伤了她,结果被她一步步地往后拖。
到了一条偏僻的巷子里,元若卿才气呼呼地推开白春烟:“你到底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如果我保护了帮主,我就能加入……”
“啪!”的一声,白春烟狠狠抽了她一个耳光。
元若卿捂着右脸颊,只粗粗地出气。白春烟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说:“你早就想加入青衣帮了,是不是?那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腰上得别着九个脑袋才能过的日子,你非要往上凑?”
说话间,子弹飕飕地射过来,这里也不安全了。
“走!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元若卿一把抓住白春烟,扭头就跑。身后传来了尖锐的哨子声,接着雪亮的灯照亮两人。
“站住!”后面有人高声喊。
元若卿身姿矫健,和白春烟穿梭在弄堂里。她看到角落里放着两只竹筐,赶紧将白春烟一推:“你先躲着,我去引开他。”
“不,要走一起走!”白春烟凄然说。
元若卿执意不肯,反手一推,就把白春烟牢牢扣在竹筐里。她起身向前逃去,却因为这十秒钟的停顿,身后的人已经赶到,向她哐的一声发出射击!
“混蛋。”元若卿感到胳膊上一阵阵热辣的疼痛,应该是子弹擦肩而过,擦破了皮。她往前逃去,折身躲在拐角后,然后屏气息神地等候。在那人追来的瞬间,她眼疾手快地飞出一脚,踢飞了那人的手枪!
“啊!”那人痛呼一声,后退几步。
就着昏暗灯光,元若卿看到那是一个年轻的巡警,生得眉清目秀,顿时一哂:“哪里来的小白脸……”
年轻巡警剑眉微皱,转身一个横扫,堪堪略过元若卿的脸颊。元若卿这才发现对方并不是空有其表,掏出匕首,动作凌厉地冲了上去。
打斗声隐隐传来,竹筐里,白春烟再也忍不住,掀开竹筐就循声追去。她看到巡警拳拳生风,快要把元若卿逼到绝路,失声喊:“别抓我们……我们不是帮派的人!”
“春烟!”元若卿听到她的声音,急了。
巡警瞅准时机,一个箭步冲过来,劈手将白春烟的胳膊扭到身后,白春烟痛得惨叫一声,眼泪夺眶而出。
元若卿冲上来,一拳砸向巡警。白春烟忍着痛喊:“卿之,别动手了,咱们……本来就是局外人。”
巡警歪头躲过元若卿的攻击,拽着白春烟后退。元若卿看白春烟在他们手中,也不好再动手,只能压抑着火气说:“你放了她,不然我杀了你!”
“你是她什么人?”巡警问。
元若卿刚要开口,白春烟已经开了口:“大哥,他是我哥陈卿之,我叫白春烟,在南京路的老字号糕点做学徒。我们今天就是拿了一块大洋来帮衬的,根本不是帮派的人!”
说着,她催元若卿:“卿之,你快说句话呀!”
“哼,是她说的这样。”元若卿没好气地拍了拍身上,“你要是抓走我,我除了给你交待一块银元,别的也不知道说什么。”
巡警慢慢松开白春烟。白春烟心头一松,跌跌撞撞地走向元若卿。元若卿又心疼又好笑:“让你躲着,你非要出来。”
“我担心你……”白春烟无力地靠在元若卿的身上。她回头,心头顿沉,因为那名巡警一个飞身,快速从地上捡起了手枪!
原来刚才他放了自己,不过是让她们放松警惕!
白春烟知道糟了,挺身挡在元若卿身前,低声说:“快跑!”
“你们谁都跑不了,跟我回巡捕房一趟!”巡警用手枪对准她们。
夜色深沉,明月出云,照亮的却只有那个黑洞洞的枪口。白春烟想,这辈子,为什么就逃不过这个宿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