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卢光碧,申时行坐回到圈椅里,双手以食中二指轻轻地揉着自己两边的太阳穴,同时静静地思索着。
书桌之上,嵌在那方紫檀木砚屏当中的玉璧里,镌写着申时行最为欣赏的“四如箴”:立心如魏徵,处事如王导,行文如陆贽,进贤如荀彧。这是白清卓当年亲笔所书而敬赠给自己的,自己也将它一直引为座右铭。然而,万历十年之后的朝局风起云涌、暗流激荡,自己虽身为首辅,在上有偏执之君和下有清流派等偏激之臣的夹击之下,每一件事都要如履薄冰,每一句话都要三思而发,每一步路都要谋定而动,过得实在是艰难万状。自己既难以做到魏徵那样以谏正君,也难以做到王导那样镇静群臣。他隐隐感觉,自己的百般努力似乎也维持不了多少年了。然而,既在其位,便不得不善谋其职。自己既在内阁当一天“住持”,便念好一天的“经文”吧。
卢光碧来告诉他,在此番巡边察吏中,白清卓已通过锦衣卫何远的亲临考察,而且白清卓也愿意及时动身回京襄助。这个消息让申时行近期沉郁之极的心情终于大大缓解。
不久前爆发的黄启祥被三眼神铳劫杀案和自己与张诚在司礼监议事厅遇刺事件,其实十分险恶,也十分蹊跷。虽然它们的线索都明确指向了李成梁的辽东军,但申时行凭着丰富的阅历和敏锐的直觉,恰恰认为这两件案子绝不会是辽东军蓄意所为。没有谁蠢到把确凿的证物、证据都留在现场来个“自我暴露”,李成梁等人真要这么做,不是等同于自己跑出来当众找死吗?李成梁会是这么轻躁这么粗愚的人吗?而且,从万历十六年开始,李成梁就一直来函乞求内阁向圣上转呈他致仕养老的心愿。这些函件,都是被自己一手压下的。这样一位封疆将臣,会在自己意欲临退之前捅出一个惊天大祸来殃及家门吗?所以,李成梁本人和他的亲信派系绝不会是这两件案子的指使者。
然而,又会是谁制造了这两件案子来嫁祸给李成梁和辽东军呢?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这让申时行百思不得其解。他此刻亦无意妄加猜测。只不过,三眼神铳、辽东猎刀等凶器基本上是来自辽东方面。所以,辽东军内部多多少少也出了状况。李成梁自己还是要负上一个“失察”的责任。因此,清流派借此敲打他一下,申时行并不在明面上强行反对。
但是,最关键的风向来源于圣上朱翊钧。从张诚、陈矩返回来的消息中,朱翊钧在得知司礼监议事厅刺客事件后,还是动了疑心。听闻圣上似是有意释放一个动作:以先行免掉李成梁蓟辽总督之兼职而专任辽东总兵之举为暗招,试探一下李成梁的反应。如果李成梁反应过激,便对他步步设防;如果李成梁坦然受之,便可待查而明。
申时行却知道方应龙、萧虎臣一党与李成梁一派的暗斗是何等激烈。圣上一旦有了这个动作发出,岂不是更催动他们一哄而上、群起而扰之?他只得又向司礼监密请面见圣上,劝谏圣上暂缓行动。后来,张诚、陈矩把他的建议转奏给圣上后,圣上虽然没有答应接见他,但终归还是听取了他的谏言,只是要求尽快查清案件真相,而且务必赶在午门献俘大典举行之前!
圣上既然这么发话了,申时行这时只能愈加寄期望于白清卓快快入京助自己一臂之力。那么,他现在可赶到哪里了呢?
正在此刻,老仆申和在书房门口禀告道:“阁老,上官侍郎前来求见。”
“上官平芝?”申时行默默自语了一句,把手一招,“让他进来。”
不多时,一身便装的上官平芝笑吟吟地踏步而入。他右手托着一方丹红木匣,进门便朝申时行呼道:“申阁老,下官给您带来了一件好东西,让您高兴高兴。”
申时行站起身来,迎了上前:“本座近日确是心情不爽,上官侍郎能让本座笑逐颜开,那可是大德一桩啊!”
上官平芝把那木匣匣盖徐徐打开,只见里边竟是一块手掌般大小的玛瑙文石把玩件。它通体呈椭圆之形,外面裹着一重重淡白色的祥云之纹,当中却有一抹深紫色的奇纹,状如一只展翅高翔的仙鹤,莹洁透亮,活润可爱。
申时行一见之下,就拿将起来,握在掌中,虽是身处盛夏,却感到一股清凉之气透肤而入,体内沁沁生凉。
“申阁老,这是一块‘天鹤奇石’,它的来历十分奇特。”上官平芝徐徐介绍道,“据闻是宋仁宗之时,一位著名玉工外出四方寻觅玉材,行到终南山上清潭之际,见到一只紫羽仙鹤伫立于潭心中央,而其足下实则是无石可支。微风一起,紫鹤如梦而逝。玉工急召邻近渔户到鹤立之处寻之,终于捞起了斗大一块方石。
“众人搬运这块‘石斗’上岸之时,竟隐隐听到里边似有涵水‘咕咚’动荡之声。玉工遂以利器细细剖开石斗,果得这块玛瑙文石于‘水胆’之中。他因此石有鹤纹宛然如生,又加之曾经亲见紫鹤幻形,便名之为天鹤奇石,奉入大内尚方署。宋仁宗鉴其有仙鹤翔云之美纹,遂赐予名相范仲淹,而流传至今。”
“难得你苦心寻来此物,确是令人心爽神快。”申时行将那天鹤奇石把玩不已,微微笑问,“不过,天生奇石之精,申某何德何能可以受之?”
上官平芝款声答道:“此文石上面若是龙纹,在下必是献给圣上;上面又若是凤纹,在下亦必是献入后宫。但此文石上面既是紫鹤之纹,正与申阁老您朝服补子上面的‘仙鹤’全然相似。然则此石若不归您处,又该归于何处?”
“平芝,没想到如此难觅的珍石,你也找得到。德润斋现在都没有你的门道更宽啦!”申时行收了这块天鹤奇石,却从书桌上拿起一幅字画递给上官平芝,“来而不往非礼也。上官侍郎,本座这里有一幅苏东坡的《同席赏月帖》,你务必收下。”
“阁老您真太客气了。”上官平芝知道申时行从来不会白收礼物,只得将那《同席赏月帖》收入袖中。
申时行捏弄着那块天鹤奇石,忽而又问:“平芝你今日前来,真的就是单单为送天鹤奇石而来?”
上官平芝这才敛了面色,望了望屋内屋外,觑得四周无人,径去把室门严严关上,然后回步走到申时行面前,递了一沓纸笺在他手上:“您请过目。”
申时行一阅之下,脸色渐渐泛青:这是朝鲜副使柳梦鼎托交礼部转呈御前的一份密报,其内容声称李成梁在今年年初曾因边关互市之事向朝鲜国王李昖索贿二十万两白银。李昖难以承担,只凑了十二万两交付辽东军。而黄启祥则是当时朝鲜国中极力反对李昖输贿于李成梁的大臣之一。所以,柳梦鼎在密报中怀疑黄启祥就是被李成梁派人以三眼神铳报复致死的。
读罢这份密报,申时行沉思有顷,淡淡地讲道:“这个柳梦鼎真是有些可笑啊!他也想跳进这摊浑水吗?平芝,依末座之见,这份密报只是柳梦鼎的个人猜测而已。它可以转交唐鉴、何远两位大人作查案之佐料。至于柳梦鼎意欲上呈御前,本座先和司礼监商议一下,看一看有无这个必要。”
上官平芝悠悠说道:“下官也是如此思虑的,所以一早就赶来您这里禀报。”他瞧了瞧申时行,又道,“下官也懂得识大体、顾大局。不过,都察院在六部各司布有耳目,方大人他们迟早也会得到这份密报内容的。”
“你做得不错。”申时行捏了捏掌中的天鹤奇石,横掠了他一眼,“你让柳梦鼎管好自己的口舌就行了。万一都察院非要捅出来,本座再来化解吧。”
“是。”上官平芝恭然而答。
申时行把玩着掌中的天鹤奇石,忽然提起了另外一个话题:“你可知道白清卓近日即将返回京师?”
上官平芝的双眉顿时微微一颤。
申时行又道:“申某听闻,你的女儿雪衣小姐当年与白清卓堪称‘一对璧人’啊……”
“往事如烟。”上官平芝眯了双眼,深深而叹。
“你也不要怨怪白清卓后来的决绝。”申时行款款言道,“我想,当年清卓在午门鸣冤、血谏上书之前,便故意贬斥你父女二人,其实是为了不让自己后边的过激行为牵累到你们吧?”
上官平芝沉默着,没有答话。
“但这七年来,你却真的和白清卓形同陌路,老夫着实是有些不解。”申时行的语气略略变重了。
上官平芝叹道:“阁老您是知道的,下官起自明州寒门,多年来上下周旋才慢慢近得礼部三品之位,岂敢轻易涉足旋涡?为着女儿的终身幸福和长远之计,下官也只能在当时倒张派和保张派两大势力之间保持中立……这一点,申阁老应该能够理解。”
“所以,昨天下午你也曾去方应龙大人家里‘敬送’了一幅米芾的字画真迹?”申时行直视着他,面露一丝微笑。
“这个……这个……下官也是不得已。”上官平芝顿时面红耳赤。
申时行的目光静静地投向了北壁上白清卓亲笔所写的那张“直方大”三字楷书横幅,缓缓而道:“他此番回了京,老夫希望你们能够对他好一些……”
法坛上的观音圣像高高耸立,眉目如生,衣飘若飞,右手拂柳枝,左手托净瓶,垂眸观心,妙相庄严,仿佛于无限的静穆之中又洋溢着无限的绚华。
李成梁双掌合十默祈完毕,缓步上前,在她面前的铜炉里插上三支线香,又躬了三躬,这才退到白清卓的身畔。
白清卓岿然而立,身形一动未动。
“你不过去礼敬献香?我们这青岩寺里的菩萨很灵验的。”李成梁向他悠悠说道。
“白某乃是儒门出身,‘拜天拜地拜父母’,不拜神佛和菩萨。”白清卓仰视着观音圣像,淡然而答。
李成梁深深地盯了他一眼:“你果然无愧于圣手狂生之大名。”然后,他又悠悠一叹:“我们先前年轻的时候也像你这样意气风发,自以为百事可为,而今老了弱了,却不得不求神拜佛以获心安。希望你无须再走我们的老路吧。”
白清卓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出得观音大殿,站到那座凌空高悬的天然观景石台之上,李成梁和白清卓肩并肩俯望着下面锦州那依山傍海、自东往西逐渐开阔的城池,不禁各自心生慨叹:果然是江山如画,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啊!
静待有顷,李成梁开口了:“老夫的宁远伯府也不是很安全。所以,老夫请你到这里来谈一谈正事儿。”
白清卓斜视了一眼站在边上伺候着的李井方。
“井方儿是老夫的参军,也是老夫的四十八义子之一,更是老夫最为得力的助手。”李成梁平平而言,“你知道吗?你们一行人等离开喜峰口到这里来,一路上至少有两股人马暗中跟踪过你们。只不过有你的师妹和我的井方儿护得周全,他们没能找到空隙暗下毒手而已。”
“所以,他们干脆撕破脸皮,居然要在宁远伯府邸大门前将白某当场格杀?”白清卓悠悠一笑,“幸得李督帅您亲自发声阻止。白某不胜感激。”
“你是四品参将,又是申阁老所青睐的高徒,萧总兵不会疯到将你当场格杀的。他是在向老夫示威啊!”李成梁徐徐叹道,“老夫这个蓟辽总督,在他眼里,只怕已是日薄西山了吧。”
“希望您用这一场‘鸿门宴’震慑住他们吧。”白清卓眉头微皱,“辽东军可不能乱哪!”
“震慑不了。都察院发来函告,高正思即将亲自前来清查我们三眼神铳的账目,对三眼神铳的铸造、配备、使用等情况都要一查到底。”李成梁脸上愁云重重,“你不知道,为了解决辽东军的缺饷问题,老夫从三眼神铳等军械款项里挪用了不少……老夫甚至还敲过朝鲜藩国的竹杠……”
白清卓拿眼瞥了瞥李井方那边:“您府中蓄养的十三位参军和掾吏都是吃白饭的?”
“真还有吃白饭的!黄启祥这个案子,我们辽东军留京署就成了‘瞎子’和‘聋子’,什么消息都没给老夫打探出来!”李成梁狠狠一跺脚,“井方!你过来!”
李井方容色一变,急忙趋步近前而来。
李成梁回转身来,任山风吹得他须髯横飞。他正视着白清卓:“白贤侄,其实我李某人这些年来,一直明里暗里也对你们戚家军多有保全,你自己也是看得清楚的。但老夫身份特殊,不好在明面上表现得太过积极——外人称老夫与戚大帅为‘西戚东李’,是张相爷放在北疆而倚以自重的左膀右臂……老夫的身上,也被他们打上了‘张氏余党’的烙印,老夫和辽东军的日子并不比你们戚家军好过多少……井方,你把那张字帖给白贤侄看一下……”
李井方上前,把一张字帖在白清卓眼下徐徐展开,只见上面写道:
“万历十一年,巡边御史冯景隆上奏弹劾李成梁‘贪功冒进、虚受皇恩、宜行夺爵’。
“万历十二年,左都御史方应龙率众上奏弹劾李成梁父子‘擅利专权、养兵自重、盘踞辽东、祸不可测’。
“万历十四年,监察御史邵庶以‘位列枢机而所为不法’之罪名诬陷李如松、李如柏兄弟。
“万历十六年,任养心、高正思等言官联名弹劾李成梁父子‘兵权太盛、尾大为患’。
“…………”
白清卓看得双眉紧锁:“想不到李督帅和辽东军也整日行走在荆棘丛中。”
“是啊!这些心心念念以反攻清算张相爷为己任的所谓清流言官,不仅搞走了戚大帅、苛待了戚家军,而且对老夫和辽东军也是毫不手软……白贤侄,你要相信:我们辽东军和你们戚家军是唇齿相依、手足相济的关系,我帮你们就等于帮我自己,你们帮我也等于帮你们自己——”李成梁讲到这里,忽然停顿了一下,思忖了片刻,又向白清卓郑重说道,“老夫知道你最在意的是为南兵营补薪补饷的事情。老夫这里有一个极好的办法,应该能够解一下你的燃眉之急。”
“什么办法?您请讲。”白清卓的眼神一下亮了起来。
李成梁的眼珠转了几下,却看向李井方:“井方,你和白贤侄好好讲一下。”
李井方应了一声,把白清卓拉到石台的一边,细细讲道:“白参将,您知道这一次午门献俘大典吧?各大军镇参与这次大典,朝廷也是有奖金的。据李某所知,内阁和司礼监定下的是一百二十八个献俘的总名额。他们准备这样分配:贵州、广州两地,交来山匪各十五名。剩下的九十八个献俘名额,全在蓟辽方面。每一个献俘名额,朝廷奖赏黄金二百两。李督帅经过慎重权衡,决定以蓟辽总督的名义上报辽东军五十八个献俘名额,而你们南兵营则是四十个名额。这样一来,你们南兵营即可受得八千两黄金,既得褒奖,又获补薪,可谓一举两得!”
白清卓听罢,大喜过望,不禁双手捏紧了拳头,两眼放出奇光来:“太好了!太好了!多谢李督帅对南兵营的大恩大德,白某没齿不忘——只不过,井方兄,可否请李督帅给南兵营再添几个名额?”
“白参将,李督帅可是一个献俘名额也没给北兵营留啊!”李井方眼波流转,“嘻嘻”一笑,“这样吧,我代李督帅做主,再添三个,不能再多了!六百两黄金,又可换好几千两白银呐!”
“八个!八个名额!”白清卓不死不休地逼了上来。
“五个!就五个!”李井方一口咬断,“不能再添了!我们辽东军铁骑营也是要补薪补饷的呀!他们也都是眼巴巴地望着这笔奖金来补贴呢!”
“这……这……”白清卓见他面色坚定,又看了看另一边满脸平和的李成梁,只得答道,“好吧,好吧。南兵营四十五个献俘名额,说定了哈!”
李井方瞅了他一眼:“白参将若是经商务贾,必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好手,德润斋的牟二掌柜也做不过你。”
白清卓哈哈一笑,跟着他又走回了李成梁身边。李成梁莞尔一笑,伸手拍了拍白清卓的掌背:“白贤侄,井方和你可谈好了?”
“谈好了,谈好了。”白清卓深施一礼,“白某代南兵营谢过李督帅您的大恩大德。”
“蓟辽方面能够顺利参加午门献俘大典而领赏补薪,完全在于查清黄启祥案件的真相,还辽东军一个清白。”李成梁深深地看着他,终于亮明了底牌,“倘若案件不得侦破,白贤侄,你刚才和井方儿所谈的便终将是一场空话。”
“李督帅,您有什么需要小侄帮忙的?”白清卓含而不发,等着他自己把事情说破。
“白贤侄,你一向博学多才、聪颖特达,老夫希望你能出面进京帮辽东军周旋一下,化解掉这场‘无妄之灾’。”
白清卓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您就如此信任在下?”
“白贤侄,你是完全可行的:申阁老是你的座师,上官侍郎是你的世交,各部院许多主事堂官是你的同窗,你当年又以圣手狂生之名在京师积望甚高——只有你出面,才能客观中立地为我辽东军鼓与呼、辩与争!”李成梁认真讲道,“更何况,你也希望南兵营、辽东军都顺利参加午门献俘大典而受奖领赏吧?”
白清卓幽幽一叹:“既是如此,小侄唯有勉为其难。”
“很好。井方,你过来。”李成梁凝视着李井方,肃重之极地吩咐道,“从现在起,你就协助白清卓公子入京处置黄启祥疑案等庶务。你要全力配合白清卓公子,一切听从他的指挥,奉他如奉我、敬他如敬我!”
李井方闻言,立刻朗声回答:“是。孩儿遵命。”
李成梁面色不变,又拍了拍手掌。在白清卓诧异的目光中,一个辽东亲兵双手托着一方紫檀木盒走近了来。
李成梁亲自动手打开匣盖,取出一支粗若儿臂的紫参,对白清卓说道:“老夫知道你体气极虚、痼疾缠身。这是老夫让人这几年里特意为你寻找的‘千年参王’。你知道的,这种固本培元的天材地宝,真的是可遇而不可求。”
白清卓也不虚辞,大方而自然地伸手接过:“多谢李督帅。”
李成梁又拿出另外一件宝物递在白清卓的眼下:这是一方坚润如玉的玛瑙石砚,通体有五彩花纹缠护上下,左下侧有一抹深青色,状如独角犀头;右上侧则有一点圆眼,色似雪白,形若山间小月。
“哦?这不是宋相王安石先前收藏过的‘灵犀望月’天石砚吗?”白清卓见多识广,一眼便认了出来。
李成梁微笑说道:“申阁老清正廉明,不贪货宝。但他终是斯文卿相,这一方奇石砚,他应该可以收下吧?清卓贤侄,你且代老夫转呈于他吧。”
白清卓抬眼深望着李成梁。他终于明白这位和戚大帅一般深受张居正倚重宠信的李成梁,为何能在万历十一年后那一场场险象环生的朝局中安然脱身了。原来,他“以贿自保、上下结纳”的手法已然是出神入化。
青岩寺依山而建,层层叠高,仿佛直入云端。
山脚下,顾少伦站在马车边,仰望着半山腰那座平伸出来的天然石台,问凌兰道:“凌姑娘,你看那里有几个人影,莫不是李督帅和你二师兄他们吧?”
凌兰蹲坐在马车的护栏上,嘴里嚼着一根狗尾巴草,翻了翻白眼,没答话。
顾少伦却是没话找话,又道:“凌姑娘,你觉得你二师兄踩进蓟辽方面的这摊‘浑水’,今后会有好日子过吗?你不劝你二师兄多为自己的未来考虑考虑?”
“我二师兄当不当这个‘穷官’都无所谓:朝廷要他当呢,他就在位一天尽一天的职责;朝廷不要他当呢,他正好可以退隐江湖去养病修身,然后继承师父的衣钵,收几个弟子,也活得很舒服。他不像你,一门心思只想讨好上司、衣锦还乡……”
顾少伦听得满脸冒红:“你……你这是什么话?我进仕途,虽不是奔着享福来的,但也没必要非得一味自讨苦吃不可吧?我只想干干净净地当一个好官,挣一座‘口碑’回苏州老家去!”
“我二师兄当年还不是你这个想法?结果还不是被骂成了‘狂生’!”凌兰冷冷一笑,“过几日到了京城,你会知道你现在是多么的天真。”
顾少伦沉默少顷,又讲道:“说起来,你二师兄真的是很怪啊:一是有书卷气,可以和卢郎中、邬御史等人谈经论典;二是有商贾气,可以和德润斋牟二掌柜等人锱铢必争;三是有痞匪气,竟敢和萧总兵他们拔刀相向!真不知道你二师兄是经历了多少事情才变成这样的……”
凌兰将那根狗尾巴草拿在手里一舞,居然发出“嗤”的一声破风之响:“我二师兄最丰沛的是他那一腔的侠气!他才是真正的大侠、奇侠!你那些看法,都没看全……”
“反正,他一定是个怪人!你们南兵营里最奇怪的人一定是他吧?”
“不,不是他。他哪里怪了?”凌兰认真地回答道,“我们南兵营里的那个杨寒才是最奇怪的。他可以整整一天不言不语地埋头做事,我们都叫他孤狼。”
“杨寒?他不是请长假回去照顾他的家人了吗?”
“他是向二师兄请了两个月的假,应该要回喜峰口了吧。”凌兰随口答了一句。
顾少伦忽地若有所思,回头望着西南的方向:“是啊,这一次咱们前往京师办事情,也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回喜峰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