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梁送给申时行的那块犀牛望月文石砚在案头上摆放着,白清卓手持毛笔在砚池中蘸墨后,慢慢地写着书幅。
凌兰拿着一瓶药汁走了进来:“二师兄,你知道吗?昨天晚上东霖院里送来的饭菜中又发现有毒。我担心影响您休息,当时就没说。”
“知道了。有你替我把关,什么毒药都到不了我口里。”白清卓接过药瓶抿了一口后,又去伏案泼墨了,“其实我痼疾缠身、病气充溢,若是中了某种合适的奇毒,说不定还能以毒攻毒,一举拔除我体内的病根呢!”
“二师兄,这样的玩笑开不得。”凌兰一下跳到窗口上坐着,同时摆弄着手中那支寒铁簪刀,“干脆咱们从东霖院里搬出去吧……”
“搬出去住?外面哪一家客栈能像这里管吃管喝管住还管玩呢?”白清卓仍旧在纸幅上运笔如飞,头也不抬一下。
“可是这里有人想暗害您呀……”
“想暗害我的人多了,到哪里都会有。至少这里不会有人天天上门闹事打扰吧?”白清卓淡然一笑,“东霖院也不容易,要帮我防备着那么多明里暗里的敌人,做得够可以了。”
凌兰一时无话可说,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不禁叹道:“没想到那个顾少伦那么狠心,和我们告别后就真的再也不上门会面了……”
白清卓拈起笔来,瞅了她一眼:“莫非你还惦念上他了?”
凌兰恨恨地说道:“人竟为一己之私而趋利避害到这种地步?我……我真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人!”
“你呀,你没想到的事情多了去啦!”白清卓的笑容里似有莫名的深意,“他跟着我们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的,既容易变成大家的‘鸡肋’,又容易变成大家的‘软肋’。他走了,其实对大家都好。”
“顾少伦先前吹的牛皮看来都是假的:他说,他自己当年进京赶考时,看到扬州百花楼里有几个姑娘遭遇太过困苦,又有从良之心,便自掏腰包为她们赎了身,放归民间;他又说,他在京城考试时,受几个装穷装困的同学欺骗,白白捐了一大笔银两……现在,他为了自保营私,终是改了初心!我真为他可惜!我本以为他真的是我们在喜峰关遇见的一个朋友,唉……”凌兰长长而叹,“这世间,能有几个男子能像二师兄这般坚毅不屈?”
“小兰,不要再说啦!”白清卓缓缓提起了笔,招手喊她过来,“你看一看我这幅字写得如何?”
洁白的宣纸上,“雾隐龙潜”四个隶书大字墨迹淋漓、气韵畅快,甚是好看。
“二师兄的这几个字像是一套刀意蕴含其中,杀气内敛而又锋芒半露,确实写得好。”凌兰细细看罢,诧异问道,“你把这四个字送给谁?”
白清卓慢慢搁下了毛笔:“牟万珍大掌柜送了我那么多宝贝,我可不想白白欠他的人情。我便写了这幅字帖回赠给他,就当是还礼啦!稍后就让东霖院的人给他送过去。”
“‘雾隐龙潜’,你对他的这句评语可不低啊!”凌兰若有所思,“看来那天你和他聊得还不错。”
恰在这时,李井方忽然敲开室门径自而入,手里握着一份卷宗,面色十分严峻:“当年金刚堡战役的底细情况刚刚送到。洪尔林为什么要在司礼监行凶,这个原因也搞清楚了。”
白清卓等的就是这个消息,急忙接过那份卷宗,一页一页地翻开看完,然后思忖半晌,深吸了一口长气,说道:“此事涉及内廷宦官监军之制,确是有些难办。李督帅带了什么话过来没有?”
“李督帅只是请白参将你酌情处置。”李井方皱着眉头,“这确是一个极烫手的山芋。另外,洪尔林当年在金刚堡一役中的老战友田文豹明后天就会由辽东镇送达京师。他是当事人也是证人。我们应该如何安置他?”
“先不要交给锦衣卫。不仅是田文豹,还包括这些卷宗。”白清卓的面色也缓缓凝重起来,“我会马上递帖子到申府求见申阁老。一切,等我见过申阁老后再做定夺。”
几乎与此同时,在内阁值事房内,申时行把一份批红纸件郑重地递到方应龙的手里:“这是司礼监转来的一份圣谕批件,你先看一看。”
方应龙先是满不在乎地接过,后来看着看着,额头上已有一颗颗汗珠直掉下来。
“你看你们都察院、吏部众口一词推荐的所谓‘清流佳士’方志毅是何嘴脸!”申时行一字一句虽是来得轻如鸿毛,却似皮鞭一样打得方应龙脸上啪啪作响,“据说他还是你的远房侄儿?你看他在洛阳府任知府时,竟在任上天天饮酒作乐,以文会友,荒废政事,连下辖百姓的税银都收不起来!办一个‘牡丹亭诗会’,耗尽府银三千两!这样的大手大脚,大明朝再雄厚的家底也被他们败光了!”
方应龙脸色铁青异常:“这样的蠢材,简直是丢尽了我们清流儒林的脸面!”
“陛下已经严厉批责方志毅,将他免官、流放三千里,并要求立刻写入邸报明发天下!”申时行清冷如霜的目光直向方应龙削了过来,“方大人,朝廷需要的是善于真抓实干的能吏,不是清谈误国的昏官!”
方应龙知道自己这一次又被申时行一派狙击得手了,只得认输说道:“申阁老教训的是。但都察院上下同僚一致认为,昏官误国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桓温、朱温之流的‘鹰扬之臣’,祸国之患更深。”
申时行凛然说道:“你们说得也不无道理。但对付所谓的‘鹰扬之臣’,不能全凭捕风捉影、空口白话。拿不出真凭实据,你们就有诬陷忠良之咎!”
方应龙只得再一次沉默了。为了缓解窘境,他转移了话题,嗫嗫说道:“这个方志毅也确是无能,办个牡丹亭诗会便耗费官银三千两!活该被罚!我们清流儒林在京师举办那么大规模的丹池诗会,就从来没有让官府掏过一文钱。”
申时行听到丹池诗会四个字,容色微微一动:“既然没有挪用官府的钱款,你们该办还是要办。午门献俘大典,可以彰显我大明朝之赫赫天威;丹池诗会群英竞秀,也可一扬我大明朝之盛世风华。内阁自是乐观其成的。”
方应龙微感意外地瞥了他一眼:“申首辅真是通达时务,对任何事物都不会一棒子打死啊!”
申时行沉沉地盯着他:“方大人,儒学之精华全在‘中庸’二字。都察院同仁们对这两个字还须下来多多领会啊!”
在东霖院的一间密室里,韦生晖向李井方肃然问道:“金刚堡战役的真实底细情况,你怎么能仓促间交给白清卓呢?万一他拿去得罪了司礼监,后果不堪设想!你认为李督帅现在离得开张诚公公他们的支持吗?”
“白清卓身后站着当朝帝师、内阁首辅申时行!”李井方也一剑直指要害,“你认为李督帅现在离得开申阁老一派的支持吗?你知道的——如果不是申阁老事先暗中打过招呼,兵部这一次会巧妙配合我们辽东镇顺利地通过高正思的严密调查?三眼神铳使用、配备、损耗等有关数据就真的那么‘无懈可击’?”
韦生晖怔了一下,愤愤道:“白清卓他终究是一个外人,不是我们辽东镇本土派系的人。”
“可是李督帅完全信任他,这就够了。”李井方沉声说道,“而且,我相信白清卓一定能给出一个最佳的处置。”
“好吧。你现在持有金蛇令,我无话可说。”韦生晖只得闭上了口。
李井方平复了心情,转移了话题:“包天符那里,你手下的人调查到了什么没有?”
“我们埋设在包府马夫身边的一个细作近日来报:包天符似乎在外面包养了一个情妇,每逢休沐之日,就会避开所有人,独自去一个地方鬼混。”
“凭什么断定他是在包养情妇?”李井方追问过来。
“他的马夫有一两次到指定地点去接他时,都能闻到他身上有胭脂香气。”
李井方又问:“包天符近来的交际圈如何?”
“包天符近来和引凤堂的交往颇多,也把兵部里的不少生意推介给了引凤堂。”
李井方目光一亮:“东霖院就顺着这些线索追查下去。一有异状,即刻禀报。”
阁老府中,申时行见到白清卓的第一句话便是:“清卓,你瞧着好像变黑变瘦了呀!”
白清卓也热泪盈眶地迎视着他:“老师,您看起来也须得多保重身体啊!”
申时行缓步上前,拉着他的手进入小厅:“千钧重担在肩,就是铁人也被压弯腰杆,何况老夫呢?”
白清卓嗫嗫而言:“弟子这么晚还过来叨扰您……”
“你是该来我府上的呀!”申时行引着白清卓坐到餐桌旁,款款道来,“今天我一到家便听说你亲自过来递了帖子,马上就让人通知你前来。这不,老夫的晚饭才刚刚上齐,你应该也没吃。咱们师徒俩一齐用餐?”
“弟子知道老师一定会‘一饭三吐哺’地接见弟子的。”白清卓眨了眨眼睛,提起一个食盒放到餐桌上,“所以,弟子也给您带了几份您喜欢吃的小菜过来。”
于是,二人就面对面地一同吃起了晚饭。
席间,白清卓笑道:“老师,咱们还是和先前一样,边吃饭边对联?”
“好。”申时行一停筷子,顺口说了一句上联:“天雷隐隐乘风来!”
“烈炬明明映空去!”白清卓飞快地答道。
申时行喝了一口菜汤,换了一个柔和的调子:“朱户月沁虚弄影。”
白清卓咽了一口白饭,笑答:“玉阶星燃不闻声。”
申时行双眉微微一抖:“也无风雨也无晴。”
白清卓哈哈笑着为申时行夹了一块麻婆豆腐,朗声吟道:“只有长啸只有拼!”
申时行也夹了一块红烧肉在白清卓碗里:“果然还是不脱江湖本色。你身体不好,多吃一点儿养筋骨。”
在谈笑风生中,二人已经不知不觉地吃完了晚饭。
一切收拾停当之后,白清卓把那方犀牛望月玛瑙文石砚取了出来,放在申时行面前:“这是李督帅托弟子敬献给您的一点儿小小心意。”
申时行拿在手里翻看了一番,又轻轻放下,悠悠而言:“这让老夫想起了宋代名士米芾米元章的一则小故事:‘米元章守涟水,地接灵璧,蓄石甚富,一一品目,入玩则终日不出。杨次公(指宋代名士杨杰)为察使,因往廉焉,正色曰:‘朝廷以千里郡邑付公,哪得终日弄石,都不省事?’米径往前,于袖中取一石,嵌空玲珑,峰峦洞穴皆具,色极清润,宛转翻覆,以示杨曰:‘如此石,安得不爱?’杨殊不顾,乃纳之袖。又出一石,叠嶂层峦,奇巧又胜,又纳之袖。最后出一石,尽天划神镂之妙,顾杨曰:‘如此石,安得不爱?’杨忽曰:‘非独公爱,我亦爱也!’即就米手攫得之,径登车去。”
讲罢,他又亮出那枚上官平芝所送的“天鹤奇石”,笑道:“你看,这是上官平芝送给老夫的。”
白清卓温颜笑道:“宋代杜绾的《云林石谱》里说:‘天地至清之气,结而为石,负土而出,状为奇怪。……物象宛然,得于仿佛。’这也由不得老师您如米元章一般爱不释手哪!”
申时行一笑而起:“走。咱们一起往府里新近装修过的万石苑去瞧一瞧。”
仰望着精舍门口上写有“万石苑”三个大字的匾额,白清卓深深赞道:“老师,您这万石苑三个字取得真好!”
“这有什么好?不过是形容老夫收藏的奇石异岩有成千上万之多罢了……”
“可是,方应龙他们说,这‘万石苑’还有另一层寓意:‘万石’者,食禄万石之‘万石’也,三公传世之官秩也。老师,您现在官拜首辅、位列三公,不正当得起‘万石’二字吗?”白清卓的笑容里透出几分调皮。
“老夫哪里是什么‘三公’?皇上曾经想封老夫为太师,老夫是坚辞不受了的。”申时行含笑答道。
白清卓又看着“万石苑”门口两侧立着的两方石碣:左边那方上面镌刻着“直方大”三个楷书大字,右边那方上面镌刻“曲圆慧”三个隶书大字。一见之下,他顿时眼眶一热:原来,这是申时行四十九岁寿辰大会时,他宴请诸位门生,为测试大家的学识优劣,他出了上联“直方大”三字,而只有白清卓的“曲圆慧”三字作为下联对得最为精妙。如今,申时行把当年这上下两联在“万石苑”处公开镌刻出来,就是在毫不掩饰地向外人表明自己对白清卓的青睐和支持。
一念及此,白清卓从怀里掏出那枚圆润光洁的“天音响石”,在掌中摇出清清朗朗的声声脆响,朝申时行敬献上:“这枚天然石球正与‘曲圆慧’三字之寓意暗合无失,希望老师能够满意。”
申时行也大大方方地接在手里,然后引着他登阶而上,进了“万石苑”精舍,笑道:“老夫虽有这么多藏石,却很少对外开放,今天便让你一饱眼福。”
进得室内,只见各座木架上奇石纷呈、琳琅满目、气象万千,白清卓一时看得也有些痴了。
申时行慢慢玩转着掌心中那枚“天音响石”,问白清卓:“既是赏石、谈石,我们便须知石、懂石、爱石。老夫问你,石亦有德,你可知否?”
白清卓娓娓而答:“弟子记得《易经》之‘豫卦’六二爻辞为‘介于石,不终日,贞吉’。《象传》注释曰:‘不终日、贞吉,以中正也。’所以,弟子认为:石之嘉德,在于刚介中正。”
申时行微微颔首,走到南边一座百宝架旁,指着上面一块形体如扶杖仙翁而须眉宛然的耸立之石,又开口笑问:“石亦有灵,你可知否?”
“弟子记得《搜神记》里是这样写的:‘豫章有戴氏女,久病不差。见一小石,形像偶人,女谓曰:“尔有人形,岂神?能差我宿疾者,吾将重汝。”其夜,梦有人告之:“吾将佑汝。”自后疾渐差。遂为立祠山下。戴氏为巫,故名戴侯祠。’”
申时行向那块“仙翁石”躬身三礼之后,又朝白清卓继续发问:“石还有启智发慧之妙,你又知否?”
“这个事情写在晋人所编的《西京杂记》里:‘五鹿充宗受学于弘成子。成子少时,尝有人过之,授以文石,大如燕卵。成子吞之,遂大明悟,为天下通儒。成子后病,吐出此石,以授充宗,充宗又为硕学也。’”白清卓莞尔一笑,又是随口拈来。
申时行最后在一块明洁如镜、光可照人的三色绚丽天然石屏面前停了下来,深深凝视着里面自己的面影:“你可知道自古以来圣贤明君还曾以奇石为教化人心、移风易俗之重宝?”
白清卓肃色答道:“弟子知道。《周礼》有云:‘以嘉石平罢民。’唐代贾公彦注释曰:‘嘉石,文石也。树之外朝门左,欲使罢民思其文理,以改悔自修。’”
申时行听他讲完,方才抚髯颔首:“这些年来,想不到你在‘博文好学’这方面也没有落下功夫。很好,很好。为了奖励你,老夫这一块‘四象太白石’赠送给你。”
说着,他亲手把西边百宝架上一块恍似白茄子般色样的文石取来,郑重地递在白清卓掌心之中。
白清卓把这白茄子似的文石捧着,细细观赏之下,才发现它的通体莹白之中,居然含有四层脉络纹理:最底下的一层似羊脂之白,白而明润;往上一层,似宣纸之白,白而且燥;第三层则似瑞雪之白,白而清寒;最上边的一层是牛乳之白,白而生温。
“怎么样?满意吧?”申时行含笑又问,“你还从中看出了什么?”
“老师这是在用四象太白石教导弟子以识人制事之道。”白清卓把这块文石托在掌心,凝思而答,“您看,这一块文石中的同一种颜色都要分成润、燥、寒、温四个脉络层次,又何况于世间之万事万物乎?弟子受教了。”
“聪慧莫过于白清卓啊!”申时行徐徐坐下,继续娓娓问来,“你可知道这世间哪一样奇石才是最坚硬的吗?”
白清卓想了想,答道:“昆仑刚玉?于阗极品坚玉?西域金刚钻?……”
申时行微笑着摆了摆手,从一个锦盒里取出一块大如鸡卵的文石放在他眼前:“以老夫之见,这种‘晶中石’才是最为坚硬的。”
白清卓仔细看去,只见那文石似一个剥了外壳的生鸡蛋,一汪透明如冰的“蛋清”中心处,却有一团金黄色的异质,如食指指头般大,形状恰似一尊小小的坐佛。然而,它并不是琥珀,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感觉坚逾精钢。
“它不会是最坚硬的。以金刚钻划之,这块文石表面上应该还是有划痕的吧?”
“老夫说的是这石心之中的‘小金佛’玛瑙。外面的水晶厚壳不论被如何划伤,却都波及不到它的‘本体’吧?”申时行淡淡笑着,“老夫认为,这种奇特的‘晶中石’,天生保障之壳,外透明而内坚实,宛若穿着一层厚厚的铠甲,比起那些‘裸露体肤’的其他坚石来,自是更加刚硬。对吧?”
“老师讲得有理。”白清卓若有所悟,深深点头。
就在他俩赏石谈话之间,几个仆人早已进来收拾好了室舍内一张天然生成的太湖石桌,摆上茶水、糕点、瓜果,做得繁而不乱、颇为丰盛。
申时行让他一同倚桌入座,自己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润湿了一下嗓子,这时才正颜说道:“说完了赏石,咱俩就来谈一谈正事儿吧。你此番入京,一半是为了帮辽东镇破案,一半是为了帮南兵营讨薪。前一半,我不多说;后一半,我想你并不是仅仅为南兵营战士多讨那每个月几两的俸饷吧?”
“讨薪当然只是一层表象。”白清卓沉吟回答,“弟子还想为他们讨得一个公道。”
“又仅仅是讨个公道吗?”申时行笑如温水,把手掌中的“天音响石”摇转得朗朗作响。
白清卓这才感到面前这位长者的思维之敏锐、目光之犀利,就老老实实地答道:“弟子认为戚大帅当年在军中创下的‘择优招募制’值得永续长存。”
“对了,这才是你前来为南兵营正名讨薪的真正原因。方应龙他们一时看不透,老夫还是看明白了的。”申时行却又微微一叹,“此制因戚大帅而兴,又因戚大帅而废,也实属可悲。”
白清卓无声地点了点头,忽又有些犹犹豫豫地说道:“那么,老师,您能不能……”
“能不能强行压下方应龙他们的无理取闹而促使各部为南兵营补薪?”申时行唇角含笑,淡淡地自问自答,“可惜,老夫不能。”
“为什么?”白清卓语气有些激动。
“因为老夫不能做第二个张师相。”申时行回答得很慢很慢,“如若老夫强行插手,说不定后果更糟。”
“您秉公而为,有何不可?”白清卓朗声问道。
“压得了一时,压不了一世。”申时行将目光徐徐移开,凝注在白清卓手边那块四象太白石上面,“卫所制和招募制这两条线,是朝廷军制改革的两个方向。一旦改制,就连圣上也不可掉以轻心。或许只有将来大家都认识到了南兵营招募制的优越,现在的方应龙们和未来的方应龙们才不会无理取闹。”
说到这儿,他双目一抬,注视着白清卓:“而这件事情,只能由你这个参将自下而上地做起来。你明白了吗?”
白清卓也昂然直视着他:“弟子一定尽力而为,誓必有果。”
申时行这才垂下眼帘,慢慢吹着茶杯面上的水汽:“除开这件事儿,你在顺天府还有什么要老夫帮助的吗?”
“弟子暂时不需要。弟子只需要让京内京外的人看到:都察院对我那么多的明枪暗箭,都能在您的‘袖里乾坤’之下化解于无形,这就够了。”
申时行把自己吹温了的那一杯茶向白清卓迎面递来:“今天老夫已经敲打过方应龙了。他们应该暂时不会对你进行直接的人身攻击。”
“多谢老师。”白清卓接过茶杯,由衷地谢道。
“说到戚大帅,老夫倒想起了一件事情。”申时行徐徐盘弄着那块“天音响石”,娓娓谈道,“近日礼部报来一个琉球国的本子,据他们讲,海域之外的扶桑国,也就是倭国,由一个名叫平秀吉(即“丰臣秀吉”)的‘关白’——相当于我们中原的‘丞相’,削平群敌、一统全岛,居然威胁琉球国向他称臣纳贡……琉球国特此向我大明朝求助。可是他们远在万里海波之外,又不如安南等地近在肘腋,我大明朝实在是鞭长莫及啊……”
白清卓右手一拍膝盖:“近年东南沿海水师不振,我们也只能望洋兴叹,若是戚大帅尚还在世,唉……”
“后来司礼监批了一个‘和稀泥’的办法,行文给琉球国,允许他们向大明、扶桑两国分别通贡……”申时行轻轻一叹,“老夫也知道有所不妥,但暂时也只能如此了。”
“东南各省饱受倭寇之患,老师你们不可等闲视之,可以通知各省一边密察倭情,一边有所警备。”白清卓建议道。
“好。老夫明早拟个条陈发下去。”申时行呷了一口清茶,目光流转了一下,又问道,“上官平芝的女儿你见过了?”
白清卓点了点头。
申时行犹豫了一下,却又提起了另外一个人:“实际上,方应龙虽然为人浑蛋,但他的女儿方宝芹却不错,负有‘京中第一才女’之名。那天你在德润斋也已经见过了。”
“弟子目前公务繁忙,实是无暇分心。”白清卓脸上微微发红。
申时行徐徐又道:“老夫理解。不过,京城的格局近年有些复杂。一些情况,老夫可以提醒你一下,德润斋背后可能有藩王的势力入股。你和他们打交道时,要注意一下。”
“好的。”
“你能和上官府交好,其实也是你将来事业的一个铺垫。在这朝野上下,老夫还有两三个人没有看透,其中一个就是上官平芝。”申时行望着石桌上放着的那一枚圆润透亮的“晶中石”,深有所思。
白清卓不禁浅浅一笑:“上官大人只是礼部侍郎而已,他又没什么对外的大作为。您看他要什么‘透’与‘不透’?”
“上官平芝外示谦冲而内蕴实力,不可小觑啊!以他之才,若是靠向我申某,一定可以做到次辅;若是投向方应龙,也一定可以做到右都御史。”申时行缓缓道来,“但他既不随我,也不从方,在朝中兀然而立,却隐隐有‘鼎足而分’之势:左投则左胜,右投则右胜。而他却是迟迟不动,定另有谋算,或许所谋者甚大。”
白清卓沉吟有顷,眉尖跳动了一下:“师相把话讲得如此深切了,弟子也便坦言相告:黄启祥案件、洪尔林案件,而今就是牵动整个朝局的两条暗线——该波动的,也一定会波动起来的,或往左或往右,谁都不能置身事外。”
“好吧,我们‘听其言,观其行’吧。”申时行悠悠颔首,忽又笑道,“你方才说‘波动’二字——都察院的方应龙可不只是要波动,而是上蹿下跳,活跃得很,抓住黄启祥案件大做文章。唉……你们在外边看老夫这个首辅,仿佛身为帝师、大权在握、风光至极,其实也就是大明朝这个‘大家族’里的一个稍能当家主事的‘媳妇’罢了:上要安抚宫里的‘公公婆婆’,下要协调好六部各省的‘儿儿女女’;既要两头受气,又要两头讨好;既要两头代过,又要两头抹平。万一将来老夫两头都不见重了,便也该告老还乡了。”
白清卓双拳渐渐握紧:“为了社稷苍生,真是苦了老师您了。”
申时行捏着那枚“天音响石”,长长一笑:“可笑那方应龙之辈,居然还想争着抢着来当这个‘媳妇’!等他晓得其中的滋味,恐怕也便死心了。”
“大明朝如今内安外靖、百业俱兴,一切还等着老师更推一把、再上层楼!您不该讲这些话。”白清卓向他正色言道。
申时行拿过那块“晶中石”,在手心里摩挲一番,缓声说道:“功成必是有我,而功成则不必在我。一切,看天意吧。”
白清卓向窗外看了一眼,只见天色已晚,便直入正题:“今夜弟子前来,就是想询问老师一句话:司礼监张诚、陈矩二人一向待您如何?”
“皇上待老夫如何,他俩便待老夫如何。”申时行似笑非笑。
“张诚、陈矩堪当司礼监之重任否?”
“张刚陈柔,一刚一柔,也还相得益彰。”
白清卓听罢,似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从自己怀中取出那份金刚堡战役内情卷宗,一脸深沉,递给了申时行:“老师,请看这份卷宗。”
申时行接了过去,认真启开,细细地看完了那份卷宗。他眼底波澜渐起:“原来当年金刚堡大捷背后的真相是这样的呀!怪不得张诚后来再也不愿出任藩镇监军,而且他从那以后也不太主张由宦官担任外镇监军……从小的方面来看,这个案子只是洪尔林针对当时辽东镇监军张诚的一次私人报复行为;从大的方面来看,这个案子也可能是一针见血地指向内廷监军之制。确实有些微妙……”
“如果张诚、陈矩二人与您交恶,弟子便会将它巧妙透露给都察院。但刚才老师所言,弟子便觉得还是一切交由您来建议。”白清卓深埋着头,低沉而言。
申时行似是没有听到他说话一般,自顾自慢慢合上卷宗:“这件事情不可外泄。当然,这件事情皇上终究会知道。废除内廷宦官监军之制的这个建议,就由老夫去办吧。”
白清卓又问:“司礼监和张诚那边……”
“很简单。这个卷宗你可以请司礼监、张诚等过来一同查处,但对这个案子,只能是‘对事不对人’。要让张诚他们明白,洪尔林的那把‘猎刀’是刺向那个坐在监军位置上瞎指挥的人:无论是张诚,还是王诚、刘诚,他这一刀都是要劈刺出来的!让他们自己为之耸然警醒!”申时行把卷宗又轻轻还给了他。
“好。一切就照老师说的这样去办。”白清卓朗声答道。
“不过,”申时行的语气顿了一顿,“你也不可以掉以轻心——看来,这个案子似乎还远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