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祖关在苏南一个看守所已经有一年多了。
十二月的南方已经很冷了。尤其是昨天突如其来的那一场雪。雪花柔软细小、无声无息,但很快铺天盖地,把整个世界全部包裹进去。树梢、屋顶、马路、草地,工人们的清洁桶和睫毛上全都挂着冷冰冰的雪。看守所应该比家里更冷。南方没有暖气,虽然许多人家也不舍得整日开着空调,人们还是有各种办法抵御严寒,然而,看守所就不一样了。我想到看守所的时候就想到冰冷的石墙和铁栅栏。我想到关在那里的人一定在瑟瑟发抖。许多电影里都有这样的镜头。我曾经参观过一所女子监狱。从表面上看,高墙大院,跟普通的工厂没什么区别,可是进门的时候,没有指令,那些门根本打不开,而且最外层的门又高又重,拉开的时候故意发出刺耳的声音。进了大门,从逼仄的走道拐几道弯,之后,要站在两扇厚重的铁门跟前等很久。陪同人员为了缓解客人的压抑,会向你解释这个程序为什么这么复杂。傻瓜也心知肚明。进去之后,供参观的犯人宿舍都非常整洁,没有一样尖锐的东西,车间也跟普通服装厂没有区别。普通服装厂有男有女,但这里,只有清一色的女人。我注意过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坐在缝纫机前。在我们参观的十来分钟里,她的眼皮一次都没有抬。她让我想起上学时最漂亮的女同学、公司里最受欢迎的女同事以及电影里的女主角。她冷漠而年轻的脸让我十分好奇,我盯了很久,但没有机会跟她说话。
如果没有这个消息,耀祖将从我的日常中被忽略,到了逢年过节思乡心切的时候,他会屹立不倒。但现在,耀祖令我回想起见过的那座监狱,想起缝纫车间里高高的玻璃窗口闪烁着冷酷无情的光芒,想起记忆里存储的各种真真假假的监狱画面,当初的好奇心荡然无存,留下来的是深重的苦涩的滋味。每天早上,我起床后就感到苦涩,每晚入睡前,我仍然被苦涩的感觉包裹着。然而,我一点侥幸心都没有,没有像正常人那样问一句,是真的吗,会不会是一场误会?我的内心丝毫没有替耀祖辩解的意思。盗窃、抢劫、打人都是有罪的。耀祖有罪这件事渐渐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顽固,无可挪动。后来,我明白了,耀祖的人生,无论经过多少流转,不过是从前那个世界的延伸,跟想象的一样糟。从很小的时候起,他的脸上就明明白白地写着那些信息——我因为年纪小,因而无从表达,但我隐隐有预感,关于耀祖,关于耀祖的命运,早有定局。
我无法称耀祖为朋友——如果二十年里你只见过一个人三五次面,说话没超过十句,也许不能将之称为朋友。他也不是我的前男友,不是亲戚,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他是我的童年伙伴。他的父亲也是我父亲的童年伙伴。我们两家比邻而居差不多七十年了。我们同一年出生,一同在那个小孤岛上长大。十五岁起,我们去不同的地方上高中,之后只有逢年过节才见面。又过了几年,我们各自在不同的城市讨生活,见面的次数变成三五年一次。算是兄妹也是可以的,但我们到底不是兄妹。如果是兄妹,我得到他进监狱的消息,这个时候应该站出来想办法,而不是仅仅缩在这里掉眼泪。但是真切的眼泪提醒我,耀祖,比我以为的对我还要重要,以至于我束手无策,如困兽在屋中团团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