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祖在投靠小林之前,有过一阵子好的生活。我的意思是正常的生活。他在南京郊区六合打工。还交到了一个从云南来的在理发店洗头的女朋友。这么一个内向的人,竟然跟人家女孩子吹牛皮说,他的家乡是个桃花岛一样的地方。
像黄药师住的岛?
一样。
真的一样?
真的。
过年的时候耀祖带她一起回来。甜甜二十出头,瘦瘦的,皮肤惊人的白,特别挑食,不喜欢吃饭,喜欢听人家说她瘦:我喜欢瘦成一道闪电。耀祖妈妈每次都爱怜地端汤给她喝。她喝着耀祖妈妈的汤,嘴里说着瘦成闪电的愿望。
她还是个小话痨:
你们这个岛上真穷,可是我为什么不跟他分手呢?因为我喜欢比我大十来岁的大叔啊,而且大叔的妈妈对我太好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拿腔拿调,一听就知道韩剧没少看,她虽然不算漂亮,但眼睛亮晶晶的。
耀祖妈妈捏着围裙一角不好意思地笑。她因为儿子找到了女朋友而扬眉吐气,她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扬眉吐气。我们那个年过得真是欢乐,那时候儿子还没上小学,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我们会因此而饱受困苦。我把他丢给我妈,自己和耀祖他们一起打扑克,到沙滩上追浪,各自讲过去偷黄瓜的黑历史。虽然几天假期一结束,我们都会被塞回到笼子里继续当困兽,但那快乐的姑娘让我印象深刻。她无拘无束,喜气洋洋。就是她把云南的段子带到了小岛上。她说,她家的亲戚就住在靠缅甸的边境,晚上在树林的吊床上睡觉,翻个身就到了别的国家。那时候我们虽然去了城市,见过一些世面,听到这个离奇的事还是乐不可支,哈哈大笑。
云南对我们来说太远了,但甜甜的形象是那样生动、那样美丽,我敢说她的出现让我们整个村对云南都充满了向往。
那是耀祖一生中笑得最多的时候。他毫不避讳地带着女友在江滩上玩沙子、堆房子、拔芦笋。每当甜甜挖到一根又长又肥的芦笋,耀祖的赞叹声就会响起:
不得了,不得了!
他的衣着也发生了变化。他穿着鹅黄色的直筒裤,雪白的衬衫外穿一件白色双层夹克。人人心里有数,这行头不值多少钱,但一点也不土气。他举止变得轻松,好像身上一种东西被卸掉了似的,让人生出一些好感来。我们惊异地发现,耀祖可以是跟他完全相反的样子:活泼的、爱笑的、奔跑的,仰着自信的脸膛,像一颗星星……大家知道这是甜甜的杰作,她让耀祖不像昨天的耀祖,不像童年的耀祖。像一个新人。
但是,过完年,噩耗传来。甜甜从四楼跳下去,死了。
她死得毫无预兆。正月里,她爸爸从云南给她的工厂打电话,让她和耀祖分手。她爸爸的态度非常坚决,因为他摸到了耀祖的底牌:耀祖根本拿不出一分钱彩礼。甜甜的爸爸耍了一个小把戏,说他自己病危,想见女儿最后一面。甜甜根本没有怀疑这是一场处心积虑的算计。也许她被教育要防备外人,但她没有做好防备父亲的打算。回到云南当天她就被软禁了。耀祖赶过去,守了好几天都没获准进屋。无奈之下,耀祖回到六合上班,但是,等待他的却是女友跳窗逃跑,头部着地身亡的消息。
耀祖在收发室接到电话通知。他放下电话往车间走。收发室到车间有五十米,耀祖似乎走完这五十米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一头栽倒在车间的卷闸门上。卷闸门发出尖锐的颤抖的响声,随后,人们把耀祖扒拉过来,让他的脸朝上。他的脸完全扭曲了,像有钉子正缓缓扎进头颅。
伤心的耀祖无法在车间工作。因为难过的情绪会让他分神,机器会切掉他的手。他被好心的工友送回小岛。耀祖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他不怎么出声,也不抱怨,就那么整天昏睡着。
有一天,我回娘家给妈妈送几件衣服,刚刚下过雨,雨后的太阳光洒在草叶和树尖上,堤坝上湿漉漉的,到处是人们经过时留下的泥泞。老远我看到耀祖摇摇晃晃从门外往屋里走,他步履蹒跚,可能有点虚弱,他的胳膊肘撞到了门环上。我吃惊于他这个季节也在老家,大声喊了他一声,他没有应答。
进了家门,妈妈才偷偷告诉我甜甜的事。我惊呆了,但是妈妈阻止我去看他。因为耀祖谁也不想见,什么话也不想说。
他也不帮妈妈下地干活。三亩地的麦子都是他妈妈一个人收割的。
他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他的筋被抽掉了似的,什么事也做不了,但半夜里经常能听到他的哭吼。
耀祖妈妈经过我家门口,我妈妈絮絮叨叨地说耀祖没搭理我的事。耀祖妈妈一个劲儿给我道歉。她说耀祖是没脸见人。混得太差了,样样都不如人,连个老婆都没守住。
别这么说,只是运气不好。
就是那次,她说到了小林,说到了她娘家一个岛上的能人,造了一个千人大厂。而这些能人,她都是看着他们出生长大的。
耀祖太没用了。也是我命不好,怪不得别人。她说着,眼泪淌了下来。
她走之后,我问我妈,耀祖不肯干活,怎么有钱花呢?
手头紧得很,吃得不怎么样啊。我妈妈皱着眉头,耀祖妈妈偶尔会买半斤肉,用咸菜混在一起烧好给儿子吃,再就是地里的茄子扁豆,偶尔能煮个鸡蛋,能怎么样呢,麦子能卖几个钱?
第二天我再一次看到了耀祖的背影。他的身上散发出浓烈的悲伤的味道,是那种无所顾忌的、无视前后的悲伤,换句话说,是如果有人举着刀向他冲来,他也懒得躲闪的万念俱灰。
那时候我还没有遇到婚姻问题,生活还算安稳,对耀祖的遭遇感到震惊,觉得他的痛苦真实却又遥远。有几次我想强冲进去,说一些诸如“为了母亲,振作起来”的话,可是站在他家的门前,门里一点动静都没有,门上对联的红纸被雨打褪了色,惨白惨白,一戳就破的样子,我退缩了。
我走后他又睡了很长时间。他用昏睡来抵挡自己想死的欲望。一直到过完冬天,积雪开始融化,枯草在行人践踏之后又长出新芽。邻居们议论纷纷,最初同情他的人也都开始责备他,甚至有人在窗口向他发出劝告。只有耀祖妈妈坚决支持儿子睡觉。宁愿他睡,也不希望他想不开。儿子睡觉的时候,她坐在旁边祷告。从那年起,她由信菩萨改信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