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瑞小学毕业的时候,我和他爸爸分居了。他与单位一个年轻的文员有染,被发现后,我一直在扮演受害者的角色。这当然是实情,但等我冷静下来,却能看到不一样的东西。这些东西当时是绝对看不到的,就是他对我以及对我们的生活感到彻底的失望。我和王辉来自同一个小镇,好不容易读了大学,各自找到一份待遇不错的工作,买了一套房。虽然在别人看来,这是平平常常的生活,但其实已经透支了我们前半生太多的体力和激情。结婚后,我们胸无大志,愿意过平淡无奇的生活,况且婚后头几年也的确能从朴素的生活中找到乐趣。直到孩子的问题出现,我做出换学区房这样的超承受力的决策,以及平常过多的精力和情绪都用在了孩子身上,属于我俩的生活才慢慢消失。但感情破裂的真正导火索并不是王嘉瑞的成绩。孩子是我们共同的,好也罢、歹也罢,他身上有我俩的基因,都得认。问题还是出在那套房。买房不久他在单位得罪了一位领导,失去了升迁的可能性。他守着无望的工作坚持了很久,因为高额的贷款要还,他不敢轻易辞职;也可能为了保全自尊,他也不太愿意把受的委屈全部倒出来……这个家事实上早已失去了欢乐,被一股淡淡的看不见的忧愁笼罩。事情到这样微妙的地步,我想王辉的心里仍然清楚: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错。有次邻居送来两张演奏会的门票——他的孩子有一个独奏节目在省大剧院表演。王辉接过票,连连感谢、连连赞叹,可是人家一走,他的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他看上去严肃而阴郁,就是那种突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疼痛又猛又烈。他大口喘着气,喘了好一会儿,才开始说话:
不知道人家的神童是怎么培养出来的。
我明白他也倒戈了。当初也是他主张不剥夺孩子的童年快乐,不把孩子送到各种智力开发培训班,声称小孩长成一个健康平凡的人就可以。可现在,他看上去比我更脆弱、更失落。他说,王嘉瑞,你在班上进不了前十名,就肯定考不上好的中学;考不到好的中学就进不了 985 和 211。你从小学起就是差生,就只能交到更差的朋友;将来你的朋友圈里都是维修工、清洁工和扛沙包的。我辛苦几十年改变家族地位,到你这里付诸东流、前功尽弃。
他捶胸顿足,焦虑万分。
王嘉瑞能否承受,他管不了了,因为他急需一个管道来消化自己消极和沮丧的情绪。过去扮演两面三刀的角色,软硬皆施、说大话狠话的都是我,王辉一直在说什么做一个淡泊名利的人。他出尔反尔的表现着实把王嘉瑞吓着了。孩子在父亲的训斥下连连后退。那是一个冬天,气温在零摄氏度左右。南方的冬天屋里屋外一样冷,在家里我们也穿着厚厚的棉袄。王嘉瑞的牙齿开始打战。我发现他不对头,赶紧打开空调。通常来讲,下雪的时候才会开空调。
开着空调的房间已经热乎起来,可是王嘉瑞还像打摆子一样抖动不已,王辉这才偃旗息鼓。那天晚上,王嘉瑞缩在床上到凌晨三四点才睡着,睡着时佝偻着身体,保持着防御戒备的姿势。自那以后,家里充斥着紧张的急迫成功的气味,我们都被熏得昏头昏脑。我们对待王嘉瑞,或暴怒,或劝导,软硬兼施,可是一等孩子疲劳过度生病的时候,我们又会开始深深的忏悔。那时真想放弃了,随他去吧,自然生长,长成什么样就什么样。可是,他到底不是一块木头,偶尔又像金子一样放射出些许光芒,唤醒我们沉下去的希望。只要他表现好一点点,我们就大肆宣扬,大加褒扬,各种夸大其词,希望他吃这一套。
到后来,我觉得我们全家都像小丑一样,我们母子都是一根无形的线下的木偶。怎样动,往哪里动,其实不是由我们自己说了算。有更大的手在操纵我们,我们自己的心意算不了什么。
那次发作之后,王辉开始频频晚归,一开始跟朋友喝酒唱歌,最后发展到移情别恋。直至他的小情人的电话打到我手机上跟我叫板,他不得不跟我摊牌。与其说他变心,不如说他在自我防卫。防卫自己一日又一日被儿子拖到一个深不见底的坏情绪的大坑里爬不出来。他把因儿子而生出的沮丧和失落统统甩给我。好像这样一来,他就能得到另外的人生。没办法,我只能尽力扮演好受害者的角色才能争取到更多的优势。后来我也想,是不是我的决策失误才毁了这个家?不过我很快自我安慰说:换房上重点小学看上去是偶然,其实也是必然,更是环境使然。到处都是无形的看不见的影响力在起作用。别人都把谈论房子、汽车品牌和孩子的教育理所当然地当成头等大事严肃对待的时候,我们这些意志不坚定的人,过去秉持的观点,很容易摇摇摆摆,直到自我否定,去服从大家的标准。同事的孩子多么优秀,亲戚的孩子多么优秀,这些优秀的别人家的孩子把我们的孩子比下去,刺激着我们的神经,像四处发射过来的无声的嘲讽,促使我们变得疑虑重重。王辉内心里早就认同老师和同事的那一套了:学习成绩无比重要,有特长对升学有好处,考不上好学校,整个人生就输掉了一大半。
我们名存实亡的婚姻持续了两年。之所以一直拖着没有离婚,是怕对王嘉瑞造成伤害。王辉早就有离婚的意愿,但在儿子跟前还要拼命演戏,时不时出现在晚上的饭桌上,习惯性地教育儿子做一个勇敢、正直、诚实的人。这些话不走心,张口就来,本能告诉他要这样教育下一代,但这些话却和他本人的行为背道而驰。
双方的老人都已经知道我们的事,都还抱着幻想,做着各种无望的努力,试图帮我们挽回婚姻。在我父母从乡下来我家的那几天,他借口出差,跑出去住进了他女友的家。有一就有二,那之后,他有时是出差,有时陪领导,有时在打牌,各种各样的理由使他消失不见。
有一天晚上,我带着儿子外出吃饭。经过夫子庙的时候,孩子看到了惊人的一幕:他的父亲,那个满口正义道德的男人搂着他的女友正在牌楼下面玩自拍呢。
我儿子傻呵呵地盯着这个早上收拾行李说要出差,关照他听妈妈话的男人举着手机摆出各种姿态。王嘉瑞眨巴眨巴眼睛,像是等着自己从梦里醒来,直到他父亲的笑声真切地传来,他仍然怔怔地看着那个愉快的场景,完全没有一丝的惊讶和愤怒。我赶紧拉起儿子的手,把他拽离现场。王嘉瑞顺从地跟随着我的脚步,可是他的脸上保持着那种狐疑的表情,就像出现在他眼前的是海市蜃楼,是魔术,是电影镜头。可是我相信那个在家已经难得一见的欢快的父亲的笑脸,已经深深地刻在了王嘉瑞的脑子里。
协议离婚的过程中,我父母和王辉的父母数次恶语相向,纠缠了许久。一开始是为了划分责任和罪过,后来是为了房子的归属权。
拉锯战开始时,为了鼓舞士气,我爸妈来陪我们一阵子。我听到我爸悄声对我儿子说:好好读书,长大了赚大钱孝敬你妈。你妈才三十多岁为你愁白了头,你外婆的头发还没有白。
我赶紧上前阻止他。我说,怎么能这么讲呢,好好读书不是为了挣大钱。好好读书是为了有能力选择生活。钱不是最重要的东西。不要为了钱而丧失了生活的乐趣。
我们争执的时候,王嘉瑞就静静地站在一旁,眼珠子在我和我爸爸之间扫来扫去,好像我们说的跟他完全不相干,他只是个看热闹的路人。
王嘉瑞的爷爷奶奶也时不时来看孩子,我每次都会借故回避,不跟他们正面相处。凭良心说,爷爷奶奶对王嘉瑞很好,嘘寒问暖、疼爱有加。他们自己的经济并不宽裕,却给王嘉瑞买了一部智能手机。王嘉瑞懵懵懂懂地享受着他们的疼爱,甚至溺爱,没有负担,没有索求,也没有说教。可是只要他在外公外婆面前提到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就会一脸嫌恶地转过脸去,眼皮耷拉下来。仿佛因为王辉的背叛,女儿变得十分不幸,世上的一切都是不对的。手机不对,爱的表达不对,外孙的高兴也是不对的。离婚家庭的孩子之所以更脆弱,就是因为这样的斗争和敌意。王嘉瑞被亲人的爱和恨牵扯着,父亲那头的爱越拉越纤细,脆弱得随时要断的样子;可是母亲的爱越来越粗厚,像麻绳一样捆住他的时时刻刻。久而久之,王嘉瑞的脸上好像贴着一张招牌,招牌上标明他父母所犯下的过错,他贴着父母的错误走来走去,他更加内向,更加沉默,更加慵懒。生活已然失去了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