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时我还很小,刚满十四周岁,不可能明白什么是爱情;再说“文革”刚刚结束,刚刚从一个禁锢的年代走过来,爱情被认为是一件顶不好的事情,明说了吧,是一件顶下作的事情。第一次知道她,是班里排队上操,点名的时候她还没到,我听人小声说她是县城的。城里人,在我们这些农村孩子看来,有一种很浓的神秘感,似乎他们和我们不是生活在一个地球上,是一些截然不同的种类。我们班是恢复考试制度后全县招收的第一届重点高中班,是真正凭成绩考上来的,差不多全是农村的孩子,城里人寥寥无几,而这寥寥无几的城里人自然就成了众所瞩目的对象。再说我们都是在伙食很糟糕的学校食堂就餐,而那几个另类放了学则悠然自得地回家吃饭,比我们实在是优越了不知多少倍,这也更增加了一份神秘。
她很快就引起了我的注意。说实话她长得并不怎么出色,个头不高,微胖,脸上又有许多雀斑。就是这些雀斑,有一段时间我是那么神往,觉得天底下的女性要是脸上不长雀斑,实在是太可怜了,因为雀斑是那么美丽,似乎每一粒都闪闪发光。她就坐在我的前排,当她仰头听课的时候,那两条粗粗的发辫偶尔会拂到我的桌子上,这时候我就再没有听课的心思,我的目光被那漆黑的发辫缠绕,心里千头万绪。我的目光也越变越不老实,不再受我管辖,一有空闲就往她身上跑;在她的耳朵和发际之间,有一颗黑痣,就像一颗星星那么明亮,直到今天,我还是觉得女人的耳后要是没有一颗痣,所有的美丽都要打折。
但受大环境的制约,无论我怎样少年热狂,都不会做出什么稍稍出格的事情。我不可能给她写情书(吓死我也不敢),也不可能主动接近她,就是这样暗地里想想她,要是被人知道,也会笑掉大牙。我很明白自己几斤几两,很明白和她的天壤之别。再说我又是那么敏感,那么自尊。要是我这些见不得人的想法真被人窃知,人家的大牙不掉,我这条小命也会被羞掉。所以我很谨慎,不但把想法藏得很好,而且很快对目光也实行了管制。一直到毕业,我都没有找她搭过话,前排后排挨边坐了三年,我和她总共说的话不超过五句(就是这五句,也都是被逼得没法不得不说的话)。
她家离学校不远,住在百货楼旁边的一个大院里。当时百货楼是县城最高的建筑,四层,通过三层楼梯间的窗户,就能望见她家的小院。不止一次,我偷偷地站在那扇窗户后,“侦察”那处小院子的动静,但我十次有八次落空,很少有机会看见她,要是有一次能望见她,我就兴奋莫名,觉得一下子和她近了,跟在班里看她的感觉很不一样,似乎这样的看见只有我们俩,是我们两个人私下里共同拥有的一桩秘密。
每天吃过晚饭,我一个人从学校溜出来,等在离百货楼不远的一个路口上。那是个很热闹的路口,算是小小县城的中心地带,混迹在人群中,我不会被人注意。这是我经过精心挑选选中的地方。我的双眼紧盯着大街上的人群,唯恐漏掉她那并不婀娜但在我看来却很漂亮的身影。其实不可能漏掉,就是不往街上看,只要她出现在近处,我的第六感官也能准确无误地测知。她的身影仿佛能发出五彩的光芒,能照彻整个世界。她不慌不忙走在人群里,和周围熙熙攘攘的众人是那么不同,不用分辨,一眼就能认出来。我就那么不远不近地跟着她,是那么痴迷,又是那么幸福。每天的这个时辰,是我最快乐的时候,多少年后想起来,仍使我怦然心动,就像又回到了当年的街角,又看见了那垂着两条发辫的圆圆的头顶,还有那件在晚风中飘动的白色的确良衬衫……这一切是那么美好,好像是一幅天上的图画。看见她的身影,我总是想起小时候听到的牛郎织女的神仙故事,我想传说中的织女大概就是她那个模样吧。
我只是不能自已,从来没有想过以后会和她怎么怎么着。我只是深深沉浸在想象里自我陶醉罢了。三年就这样不知不觉过去了,我的成绩当然是不理想。迷迷糊糊地参加完高考,又迷迷糊糊地毕了业。刚离开学校那阵儿,我觉得还是像每年的放暑假一样,隔上一段时间后又能回到熟悉的校园,又能继续做无边无际的梦。一个多月过去后我才明白,我是毕业了,不可能再坐在她的后边,去偷偷地又是那么一丝不苟地观察她的后脑勺,还有那条从头顶垂落下来的有点发青的诱人分发线……我的心猛一失落,情绪一下子沮丧下来。我甚至不太关注我考没考上,像刚刚过去的三年一样,我整个心都在她身上,在那个离我看似很近实际却是遥不可及的美好身影上。我开始做梦,梦里梦外都是那个不慌不忙穿行在人群里的小小身影。
我终于忍不住,在一个晴朗的清晨骑上自行车,叽里咣啷地向县城进发。我家离县城有三十多公里,但我只用了两个小时还不到的时间就到了。我没有去学校,我知道这个时候她不可能在学校,甚至她在不在县城,都是个未知数。我径直去了百货楼,径直登上了三层楼梯,站到了我不知站过了多少次的那扇窗户前。
我站在那扇窗户前,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座小院。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但我没看见我渴望的那个身影。她是不是没在家?是不是去了她乡下的奶奶家(有一次她跟别的女同学说话,谈起她的奶奶在乡下)?……我拿不准。但我的双脚一点也不想挪动,不想就这么一无所获地走开。那天要是看不见她,我真的会大哭一场,后来站在窗前张望,我的眼睛就有点模糊,渐渐有点看不清了——实际已经充满泪水。我不再害怕被人看见,这时我才知道,三年来我站在这扇窗户前胆战心惊防备着的,其实是学校里的人,是那些老师和同学;现在知道学校里没了人,我站在窗户前就无所顾忌,一点儿也不担心了。
中午时分,我终于看见了她。她从正屋里出来,可能是去厨房帮她妈妈做饭。她在院子里的自来水龙头下洗了洗手,又用毛巾擦了把脸。我真羡慕那只铁制的水龙头,还有那片毛巾,它们离她是那么近,该是多么幸福啊!她把毛巾拧干搭在绳子上的时候,仰起的脸正朝向我这边,我看见那张脸仍是那么美丽,那些好看的雀斑一个也不少,仍那么光辉灿烂疏密有致地散布在她挺直的鼻梁以及两侧的鼻洼里……我直着眼睛端详她,唯恐错过一个细节,那一刻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久旱逢甘霖”。
回家的路上我仍然激动不已,把自行车折磨得差点散架。我疯狂地蹬着车子,老想唱歌。后来我终于唱了,碰上的人都怪怪地瞅我,以为遇上了疯子。空着肚子来来回回跑了百十里地,中间又一直傻站着,不知哪儿还有那么多的劲儿。我不虚此行,终于看见了她,看见了我日思夜想的人,这不能不使我激动。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爱情的力量吧。
正像预想的那样,那一年我没有考好,只考了个本省的农业专科学校。自从那次暑假看见她后,我一直没见过她,听说她的成绩也不理想,只上了个本地区的林业学校。按说报志愿的时候、体检的时候,我都有机会和她见面,但不知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我并不太急于和她见面了,仿佛以前一直是在梦里,而现在梦醒了,让我看见了周围真切的现实。也许那时候我已经开始怀疑,怀疑我想象中的那个奇妙无比的身影和现实中的她有明显的距离,或者说压根儿就不是一码事。
但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从学校毕业后回到县城会和她分配到一个单位,而且会被好事儿的人们撮合在一起。在外地上学的时候,我没有跟她通过信,倒也不是我另有所欢(我一直洁身自好),而是不再有这个愿望,尽管这时候老同学通通信已是平常事,不一定非要有什么用意。不想,就是不想。好像以前的一切都是假的,没有存在过。甚至几年后再见到她,也不怎么新鲜惊异了,仅仅是对分到同一个单位感到意外,好像是被人开了一个恶意的玩笑。
她身上牢牢摄住我心魂的东西哪儿去了?我的热情和激动哪儿去了?难道我和她都是和原先不同的两个人?……我闹不明白。但有一点是真的:我想也没想,一口回绝了那个想做我和她的媒人的人。不知什么人说过,人与人之间需要缘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也是一个定值,可能是我和她之间的缘分尽了,与她的感情该烧的也已经过早地燃烧完了。
现在我和她仍在一个单位里,各自也早已生儿育女,过着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家居日子。我们仅仅是老同学,需要的时候互相照应一把,但并不是推心置腹的朋友。所有的浪漫都成了明日黄花,曾经有过的一切我都懒得去回忆一下。但有个结论我却一直记着:当你恋爱的时候,其实是在和自己的想象恋爱,与现实中的对方干系并不大。
即使知道这个结论的残酷,知道爱情的虚幻,但我仍然想再爱一次,想再度燃烧一次,因为爱情实在太美好。爱着,是世界上最最美妙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