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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爽的火焰

就像野兔和家兔不可同日而语一样,野地里的火焰和灶膛里的火焰当然是泾渭分明——它看上去更疯狂强劲,一味地往上蹿(可能是它一仰脸就能瞅见天空的缘故),有时把自己的身子都拉断了,也不管不顾;当然,它不可能拉断自己的身子,因为我们在它柔软的身子的中断处伸进一团干草时,那团草马上会沾满它的影子,如果不及时扔开,那些洋洋得意的火苗头一扭就能舔得我们的小手生痛生痛。野火只是把自己藏在了日光里头,巧妙地躲开了你的眼睛。野火最精通这种藏身术。平素它们则藏在路边的草丛里,枯落的树叶里,满地的庄稼里……无处不在。我怀疑它们就在大地深处,在土壤的缝隙中,甚至土壤本身,说不定就能化作丛丛火焰。我还觉得火焰不一定都是热的,不一定都能烫痛你的皮肤,咬伤你的手指,一定有另外的火焰存在,它们从大地深处滋生出来,比如清晨蔚蓝的雾、莫名其妙的风、虫子铺天盖地的吟唱、人的思想,还有人本身……这一切都是火焰,是火焰的另一种存在形式。所以我坚信火焰有时是凉的,像秋天里的露水一样凉得彻骨。

是的,我太喜欢田野了,我甚至有这样的感觉:我人生的整个最初时期都浸泡在田野里,春夏秋冬日日夜夜都没离开过,我甚至都有点记不清我住过的屋子的模样了,我甚至都怀疑我住没住过屋子,有没有过家。许多时候,我觉得我是一棵庄稼,在微风里摇摆;我能听懂另外的庄稼的话语,我知道风为什么哭泣,我熟悉星光和月光,还有深深怀抱着泉水的大地……

在秋天的田间小径上,打着割草的幌子,我们一群孩子成天晃过来晃过去。青草遍地,胳膊上的草篮子很容易就能满足,供你玩耍的时间就像这遍地青草一样富裕。只要不是有毛病的孩子,我相信他们在这样的时候不会想不到火。我说不出为什么,但我还没见过不喜欢玩火的孩子。火焰,灵巧又神奇的火焰,充满危险总是被大人们告诫要远远躲开的火焰,总那么紧地攫住孩子们小小的乱跳的心。我们的小口袋里差不多都有一小盒火柴,就是在火柴紧缺要凭票供应的年月,我们似乎也没缺过一摇就哗啦啦发出悦耳啸叫声的四四方方的小小的火柴盒。

我们口袋里的火柴盒早已等急,它们在整个夏天里还没有正儿八经尽兴过一次,它们一次次从口袋里探头出来,察看庄稼们的动静:豆荚胀起来了吗?玉米的缨须是否已经枯萎?……它们离唤出沉睡在满地庄稼中的火焰的日子还有多久?自从大豆田里开始凋落金黄的叶片,我们就掰着手指头数日子,替满肚子都是抱怨声窝着满肚子火焰的小小火柴盒着急。我知道火柴盒在说什么:它说它都有点等不及了,它是否能等到刺啦一声就能唤出野地里的大火的那一天?

这一天终于来临。这是个阴天,是个星期天。我们几个人聚在北地里(在我们的村庄,所有的田地都有名字,诸如“老木桥”“老高坟”“南塘”“西南洼”之类),这儿离村庄很远,有一里多地,但中间没有大庄稼地隔开,只有平展展刚及我们腰际的大豆田,一眼就能望见村子,甚至能看清谁家的后墙上用白石灰刷出的口号字迹:“农业学大寨。”假如我们聚出一拢篝火,会不会被人发现?这个问题我们只嘀咕了几声,根本就没当回事,火焰,野地里的火焰很快抓住了我们狂跳不已的心。在我们犯嘀咕的同时,有两个伙伴已经收拢了一堆新近凋落尚未干透的枯豆叶,另一个伙伴扒开扯扯连连的大豆棵子,薅来了一大掐子长得稍稍饱满些的大豆,接着我口袋里的火柴盒也理所当然跳进了手中,二话没说刺啦就喷出了一小团红头发,不,是火焰,它就像一株娇嫩的红色植物被两手捧捂着移植进了松软的一堆干豆叶之中,于是碧绿的野地里就飘荡起了一道蓝色的烟柱,起初是向上,后来在高处微微斜了身子,朝着村子的方向义无反顾流淌而去,而且越淌越宽,像半天空里铺扇开的一道蓝色河流。

野火嗾使青绿的大豆棵子发出吱吱的叫声,并且完全改变了田野的形状:透过火焰上头的热气流,能看见所有的庄稼都从大地上飘起,跃跃欲试张牙舞爪,或者说大地本身在飘起,像要与它下面更深的大地分离。刚才还碧绿湿润的大豆棵子上的叶片在火焰的鼓动下呻吟了几声,摇身变作黑色的蝶群,四处旋舞,马上又变作灰烬坠落——只要能这么风光一回,变作灰烬也值!我们满怀期望,眼睁睁瞅着瘪瘪的绿色豆荚慢慢黑暗,慢慢黑暗……火焰被大地吸走了,我们马上一哄而上去摘吃那些豆荚,令人失望的是,豆荚里没有豆粒,只有一小兜绿皮囊括着的清水。大豆还没有来得及饱满,我们实在是有点急躁了。除了脸颊上的几道黑印外,我们肚皮空空一无所获。

这是个晚秋的下午,天气实在是太好了,明净的蓝天加上明净的阳光,使这个下午从而有充足的理由在我记忆里明亮了好几十年,看样子还会一直明亮下去。我盘腿坐在操场里,我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坐着一大片和我一样的孩子。他们一个个都和我一样破衣烂衫的——用破衣烂衫这个词非常准确,一点儿也不过分。尽管学校一再强调不能穿拖鞋不能穿背心上学,但在整个热天里(请注意“热天”这个词),我们还是穿着自制的拖鞋(近长方形的薄木板上钉一绺从报废的柴油机传送带上剪下的帆布条),当然还有被汗水蚀出像马蜂窝一样的洞洞的不知穿了多少年的背心在学校里招摇过市,那个整天沉着一张黑脸的校长也说不出什么来,因为他不能给我们发衣裳穿,而我们又没有其他的能更多地遮盖我们瘦骨嶙峋营养不良身体的衣裳可穿,那就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校长的眼睛是藏在玻璃片之后的,平时有点看不太清楚。看不太清的原因我想是不敢看,一看见校长,孩子们大多作老鼠遇猫状,缩头缩尾但机机灵灵马上开溜,似乎还没谁敢去盯着他镜片后头那双不大的眼睛仔细地看。但此时,他站在我们前头不远处,在一大片圆圆的头颅(就像是什么会在风里摇动的丰硕果实)之上,他的那双小眼睛从镜片上沿骨骨碌碌跳荡,暴露无遗,我们真有点拿不准它们会不会径直旋转出来,在操场上空像一颗多事的黑色弹子那样飞舞。事实上这时候谁也不可能去注意他这双眼睛,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他眼睛下头的那张开开合合的嘴巴噙住了。在早已失去了锋芒的秋天的柔和阳光里,校长站在那儿讲话,但两只手像两只听话的优秀癞蛤蟆温文尔雅地趴在肚皮上,没有配合着嘴巴去做手势(而此刻待在他身后伺机而动的那个大队秘书,嘴巴一不老实两只手马上跟着张牙舞爪)。校长一句话说完的时候,短下巴总是向前努一下。他就这样下巴往前一努一努鸡零狗碎出一大堆声响,但我只听清一句:挖过社会主义墙脚的人站出来,站到台上来!而后怕我们人小贼大装蒜,他又循循善诱历数了哪些是“社会主义墙脚”,怎样才算“挖”。

我的头轰地一响——我挖没挖过这样的墙角?尽管短下巴校长没有具体到(或者说根本没想到)“烧豆子”这样的事情,但我仍得出了肯定的结论。毋庸置疑那是在“挖墙脚”,而且情形还相当恶劣,生产队的大豆连水仁儿还没有水仁儿呢,我却为了先饱口福对其大动干戈……我不知道另外几个同伙在怎么想,他们和我一样,也呆坐在这片操场上,有一个只和我隔了三个人,我一扭头就能看见他。但我没有扭头,我的眼睛直了,身子连动一动都没有。我小小的心脏鼓槌乱擂,我听见它一下又一下咚咚地敲击着头顶。站出来,还是不站出来?站出来我将成为众目睽睽下的一个罪人(当时真的以为事情这么严重),被人不齿,而不站出来更可耻,我天性中没有说谎的习惯。我觉得是踩在了悬崖的边缘,小小的心灵备受抉择的煎熬。

这次学生大会相当正式,不但所有的老师在场,而且大队革委会也派了人参加,那个一脸正经面貌威严的大队秘书就坐在校长身后的桌子后头,虎视眈眈地审视着会场(想来可能是上级布置的一次活动)。平时我们也开会,可以说是天天开会,但那是例行集合,我们排队黑压压站着,连坐也不坐,随便听校长训一通话,很快就放羊解散。可这一次——我们一排一排都整整齐齐席地而坐,连教室里的课桌也被拉出来排队,临时拼凑成主席台,让高高在上的三四个人坐在它们后头;校长呢,仍然沿袭他平日训话时的习惯,不是坐在桌子后头,而是驴桩一样戳在了桌子前面,这样离我们更近,更有威慑的气势。

校长讲完了话,转身走到桌子后头他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小眼睛里发射着铁光,盯盯这个,又盯盯那个。我的心猛地又沉了一次,我想起我还掐过生产队的红薯秧,至少有半箩筐那么多,让家里的猪美餐一顿。那是去年秋天的事情。那些红薯秧太茂盛太鲜嫩了,万头攒动地密密匝匝从地面平堆而起,蓬蓬勃勃让人爱不释手。说实话我掐红薯秧时想的并不是家里的猪,我是把它当花儿采的……但那毕竟不是花儿,而是生产队里的庄稼!真是罪上加罪,不可饶恕。不能再等了,无论别人怎么着,我得站起来!我必须站出来!

我屈起双腿,右手掌点地,接着我的脑袋还有脑袋上开凿的眼睛就悬浮在了半空。我站了起来,但猛然莅临的高度让我眩晕——一下子起飞的头脑和目光仿佛不是我的,而是别人的,一个我极熟悉但陌生的人的。那个人低着头,几乎是有点踉跄地走向主席台,他的目光和脑袋高高翱翔在一大片紧盯着他的目光和脑袋之上。像是走过了漫长的万里长征(当时这个词很时髦),他终于抵达主席台,而且转过身子,亮相,面对排满圆圆的头颅和头颅一侧贴挂着小小惊疑面孔的整个会场。他小身子里注满羞耻,孤零零站在主席台前的方寸之地。他恨不得变成一只蚂蚁钻进随便一条地裂缝里逃逸,恨不得是蒸发中的水滴就地消失寂灭。

全场鸦雀无声,好似地球一下子停止了转动。但世界仅只是凝滞了一瞬,接着奇迹开始发生:第二个孩子站了起来,第三、第四、第五个孩子同时站了起来……我没有灰飞烟灭,灰飞烟灭的是我的孤独。我吃惊地窥望(稍后才敢抬头看)着越来越多的孩子在站起来,在朝我走来。我的身旁排满了伙伴——不但是一块儿玩火烧豆子的,还有许多外村的,低年级高年级的;不但有男生,女生也在不停地加入。我处身其间,渐渐产生一种安全、坚定而踏实的感觉。在随后走走过场的自我检讨中,我得知他们中有人也烧过青豆子、掐过红薯秧,有人扒过大田里尚未长成个儿的社会主义红薯,有人骑过勤工俭学的羊,甚至有几个人集体作案——一起去生产队打麦场里转了一圈,缓缓走出麦场时脚上的鞋子身怀十甲:每个人鞋壳里都灌满金黄的麦子……

我们面前的会场不再是会场,在进行着从一种物质变作另一种物质的化学反应,迅速还原为平时总是空无一人的操场的本来面目。我们一排排站立,面对疏朗的空阔,将瘪瘪的屁股和叛逆的背影献给校长和秘书大人们。最初的眩晕像燃烧初始的浓烟一样消散,经过惊惧、羞愧以及勇敢与欣慰的拂荡,我的目光如白热的焰心般纯粹,澄澈又明亮。

我们揣藏着危险的火焰诚实骄傲地站着,而不是被谎言安全地围裹卑琐地坐着。

——这是最值得我自豪的层层叠叠诸多少年往事之一件。 QRv5FgFLGFZFqyWI0GMm3TJX3IHyT6GOYVY6a8n+RVkjcmS6Ul0lhmBGRTbj5+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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