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山是一所自治的学校,在形式上是民主的。所有与社交或群体生活相关的事务,包括对违规行为的惩罚,都通过每周六晚的学校大会投票解决。
不论年龄大小,每位教职工和每个孩子,都有一票。我的票和7岁孩子的票具有同样的分量。
人们可能会笑着说:“但你的发言更有价值,不是吗?”好吧,让我们来看看下面的例子。有一次我在会议上提议,不允许16岁以下的孩子抽烟。我论证了我的观点:烟草是一种毒品,孩子们并不是真的有烟瘾,而通常只是试图表现得成熟。会上有人提出反驳意见,然后就进行了投票,我以大比例反对票数败北。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值得记录下来。在我失败之后,一位16岁的男孩提议不允许12岁以下的孩子抽烟。他的提议获得通过。然而,在接下来那周的学校大会上,一位12岁的男孩提议废除这条新的禁烟规定,他说:“我们都在厕所里偷偷抽烟,就像在严格学校里的孩子们那样,我认为这违背了夏山的整体理念。”他的发言赢得了欢呼声,那次会议废除了这条规定。我希望我已经说明白了,我的声音并不总是比孩子的更有力量。
有一次,我强烈地批评了不遵守就寝时间规定的问题:不仅晚上很吵闹,而且第二天早上很多孩子昏昏沉沉的。我提议违规者应该被罚款,每次违规就罚光他所有的零花钱。一位14岁的男孩提出,每个在就寝时间到了仍然不睡的人,应该每小时得到一便士的奖励。我得到了一些票数,但他赢得了大多数的支持。
夏山的自治没有官僚主义。每次会议都有不同的主席,由前任主席任命,而秘书的工作是自愿的。查寝员很少能担任超过几周的。
我们的自治会制定了很多好的校规。例如,禁止在没有救生员监督的情况下去海里游泳,救生员通常是我们的教职工。禁止攀爬屋顶;必须遵守就寝时间,否则会被罚款。关于是否在节假日前的周四或周五不上课,需要在学校大会上通过举手来表决。
会议成功与否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主席是弱势还是强硬,因为要维持有40多个精力充沛的孩子在场的会议秩序并非易事。主席有权对吵闹的孩子进行罚款。在一个弱势主席的领导下,罚款往往会发生得较为频繁。
教职工当然也会参与讨论。我也会参与,尽管在许多情况下我必须保持中立。实际上,我曾见过一个被控违规的男孩因为拥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而逃脱制裁,尽管他私下里向我坦白了他的违规行为。在这种情况下,我必须始终站在个人的一边。
当然,就像其他人一样,我也可以就任何问题投票或提出我自己的提案。这里有一个典型的例子。我曾提出一个问题,即是否应该在休息室里踢足球。休息室就在我的办公室下面,我解释说我不喜欢在工作时听到踢球的嘈杂声。我提议禁止在室内踢足球。我的提议得到一些女孩、一些高年级男孩以及大多数教职工的支持,但并未通过,这意味着我不得不继续忍受我办公室下面嘈杂的踢球声。最终,经过几次会议上的公开争论,我提出的在休息室里禁止踢足球的议案以多数票通过了。这就是少数派在我们学校的民主制度中获得权利的常见方式,他们不断地要求这些权利。这一点不仅适用于孩子,而且对成年人也有效。
另一方面,学校生活中有些事情不属于自治的范畴。我的妻子负责安排卧室、确定菜单、支付账单。我负责任命教师,并在我认为他们不能胜任工作时请他们离开。
夏山自治的功能不仅仅是制定校规,还包括讨论校园活动内容。每学期开始时,就寝时间的规则通过投票确定。你的就寝时间根据你的年龄而定。然后是一般行为规范。需要选举体育委员会、学期末舞蹈委员会、戏剧委员会、查寝员和小镇巡查官,后者负责报告夏山学生在学校外的不体面行为。
最激动人心的议题往往是关于食物的。我不止一次地通过提议取消第二次添菜来唤醒沉闷的会议。任何的偏食行为都会受到严厉处理。但当食堂提出食物浪费的问题时,大家通常不太感兴趣。孩子们对食物的态度本质上是以自我为中心的。
在学校大会中,我们避免进行任何学术性的讨论。孩子们非常务实,对理论感到厌烦。他们更喜欢具体的事物,而非抽象概念。有一次,我提议制定禁止说脏话的校规,并给出了我的理由。一天,我带着一位女士和她的儿子参观学校,他是一名潜在的新生。突然,楼上传来了一句脏话。那位母亲立刻把她的儿子带走了。我在会议上问道:“为什么我的收入要因为某人在潜在新生的家长面前说脏话而受损?这不是道德问题,完全是经济问题。你们说脏话,我就失去一个学生。”
一个14岁的男孩回答了我的问题。“尼尔说的都是废话,”他说,“很明显,如果这位女士感到震惊,说明她根本不信任夏山。即使她把她的孩子送过来,一旦她的孩子回家说‘该死’或‘见鬼’,她肯定会把他从这里带走。”大会支持了他的看法,我的提案也因此被否决了。
学校大会经常需要处理霸凌问题。我们对霸凌者持严厉态度,我注意到校委会的反霸凌规则已张贴在公告板上,上面明确标出:“所有霸凌行为将受到严厉处罚。”然而,霸凌现象在夏山并不像在一般学校中那么普遍,原因也不难找到。在成年人的纪律约束下,孩子会变成充满怨恨的人。孩子一旦表达出对成年人的怨恨,就会受到惩罚,因此他们通常会将这种情绪发泄在更小或更弱的孩子身上。但在夏山,这种情况很少发生。通常情况下,对霸凌指控的调查结果只是珍妮称佩吉为“疯子”。
有时,学校大会也会讨论偷窃事件。偷窃从不受到惩罚,但东西是一定要进行赔偿的。孩子们经常会来找我说:“约翰从大卫那里偷了一些硬币。这是一个需要心理治疗的情况,还是我们应该提出来讨论一下?”
如果我认为这是需要个别关注的心理问题,我会告诉他们让我来处理。如果约翰是一个快乐、正常的孩子,而且偷的东西无关紧要,我会允许把这事拿到学校大会上讨论。最糟糕的结果是他的零花钱会被扣除,直到债务还清为止。
学校大会是如何进行的?每学期开始时,都会选举一名主席,任期是一次会议。会议结束时,他会指定他的继任者。整个学期都遵循这一原则。任何有不满、建议或者新提案的人都可以提出来。
这里有一个典型的例子:吉姆拿走了杰克的自行车脚踏板,因为他自己的脚踏板坏了,而他又想和其他几个男孩一起去周末旅行。由于证据充分,会议的决定是吉姆必须把脚踏板换回去,并且不准参加周末旅行。
主席问:“有异议吗?”
吉姆站起来大声说好极了!只是他用的形容词“好”显然是相反的意思。他喊道:“这不公平!我不知道杰克还要用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它已经被放在灌木丛中好多天了。我不介意把脚踏板换回去,但我认为这个惩罚不公平。我不认为我应该被排除在旅行之外。”
接下来的讨论十分热烈,在辩论中,大家发现吉姆通常每周都会从家里得到一笔零用钱,但他近期已经六周没有收到零用钱了,他现在身无分文。会议投票决定撤销对他的处罚,新的决议也的确得到了执行。
但吉姆的自行车该怎么办呢?最后大家决定设立一个募捐箱来筹款修理吉姆的自行车。同学们凑钱给他买了新的脚踏板,他高兴地出发去旅行了。
通常,学校大会的裁决会被当事人接受。然而,如果裁决不被接受,被告可以提出上诉,在这种情况下,主席将在会议的最后再次提出这个问题。在这种上诉中,案件会被更加谨慎地考虑,大会通常会考虑被告方的不满而对原判决进行调和。孩子们意识到,如果被告觉得他被不公平地审判,那么他很可能确实是被不公正对待了。
在夏山,任何犯错的人都没有表现出对校委会权威的抗拒或憎恨。当受到惩罚时,我总是对他们的顺从态度感到惊讶。
有一个学期,四个年龄最大的男孩在学校大会上被指控做了违反校规的事情——售卖他们衣柜里的各种物品。禁止这种做法的校规是基于这样的考虑:这种做法对购买衣服的父母不公平,对学校也不公平,因为当孩子们回家时少了某些衣物,父母会因为学校的疏忽而责备学校。这四个男孩被处以待在校园里四天不得外出和每晚8点必须上床睡觉的惩罚。他们毫无怨言地接受了这一判决。周一晚上,当每个人都去镇上看电影时,我发现迪克——四人之中的一个男孩——正躺在床上看书。
“你真是个笨蛋,”我说,“大家都去看电影了,你为什么不赶紧起来?”
“别搞笑了。”他说。
夏山学生这种对民主的忠诚态度令人惊叹。其中没有恐惧,也没有怨恨。我见过一个男孩因为某种损害集体利益的行为而经历了漫长的审判,直到最终做出判决。常常是刚刚被惩罚的男孩会在下次会议中被选为主席。
孩子们的正义感总是让我感到惊奇,他们的管理能力也很强。自治的教育价值不可估量。
某些类型的违规行为有其相应的罚款规则。如果你未经许可骑了别人的自行车,将被自动罚款6便士。在镇上说脏话(但你可以在校园内随意说脏话)、在电影院里捣乱、爬上屋顶、在餐厅里扔食物——这些以及其他违反规定的行为都会被自动处以罚款。
惩罚几乎总是罚款:交出一周的零用钱或没收一次电影票。
人们经常反对让孩子担任法官,认为他们惩罚得过于严厉。我发现事实并非如此。相反,他们非常宽容。在夏山,从来没有出现过严厉的判决,而且,惩罚总是与做的错事有关联。
三个小女孩打扰了其他人的睡眠。惩罚是,她们必须每晚提前一小时上床,为期一周。两个男孩被指控向其他男孩扔土块。惩罚是,他们必须搬运土块,使曲棍球场变平整。
主席常常会说,“这件事情太荒唐了,让人无话可说”,并决定什么都不做。
当我们的大会秘书因未经许可骑了金杰的自行车而被审判时,他和另外两名也骑过这辆自行车的教职工被命令在前院草坪上轮流推着自行车跑十圈。
四个小男孩爬了正在建造新工作坊的建筑工人的梯子,他们被命令连续爬上爬下那个梯子10分钟。
大会从不寻求成年人的建议。嗯,我记得只有一次例外。三个女孩闯入了厨房的食品储藏室。大会决定扣除她们的零用钱。那天晚上她们又闯入了厨房,大会决定惩罚她们不能看电影。她们再次闯入,这次大会不知道该如何判决了。主席咨询了我。“给她们每人两便士的奖励。”我建议。“什么?为什么,伙计,如果你那样做,全校的人都会闯入厨房的。”“不会的,”我说,“试试看吧。”
他果然试着这样做了。其中两个女孩拒绝拿钱,三个女孩都宣称她们再也不会闯入食品储藏室了。她们确实没有再闯入——坚持了大约两个月的时间。
大会上装腔作势的行为很少见。与会者反对任何装腔作势的表现。一个11岁的男孩,是个典型的“显眼包”,常常站起来通过发表冗长且无关紧要的评论来吸引注意力。至少他试图这样做,但大会上的其他人大声喝止了他。孩子对虚伪有着敏锐的嗅觉。
在夏山,我相信我们已经证明了自治的有效性。实际上,不实行自治的学校不应被称为“进步学校”,它只是一个折中的学校。除非孩子们能完全自由地管理自己的社交生活,否则他们无法享有真正的自由。有老板存在,就没有真正的自由。就这一点来说,一个仁慈的老板比一个严厉的老板更糟糕。有主见的孩子可以反抗严厉的老板,但过于仁慈的老板只会让孩子们变得软弱无力,对自己的真实感受感到迷茫。
在学校中,良好的自治必须依靠一些不爱闹腾的年龄大的学生来实现,他们可以对抗那些处于叛逆年龄段的孩子的冷漠或反对态度。尽管这些年龄大的孩子经常在投票中落败,但他们才是真正相信并渴望自治的人。另一方面,12岁以下的孩子尚不能独立良好地进行自治,因为他们还未进入社交成熟阶段。然而在夏山,即便是7岁的孩子,也很少缺席学校大会。
有一年春天,我们遭遇了一连串的不幸事件。一些关心学校的高年级学生在通过大学入学考试后离开了夏山,导致学校里剩下的高年级学生寥寥无几。大部分学生正处于叛逆期。尽管他们在言辞上表现出社交能力,但他们还未成熟到能够妥善地管理学校自治事务。他们制定了很多规则,但随后就忘得一干二净,甚至公然违反。碰巧,留下来的少数高年级学生都倾向于个人主义,更愿意在自己的小圈子里生活,结果处理违反校规行为的就只有教职工了。因此,在学校大会上,我不得不对高年级学生提出严厉批评,他们虽然并没有损害集体利益,但是缺乏社会参与感、违反就寝时间规定、对低年级学生损害集体利益的行为漠不关心。
坦白讲,年幼的孩子对组织仅有些许兴趣。若让他们自主决定,我认为他们不会主动建立组织。他们的价值观和行为准则与成年人的不同。
对孩子严加管束是成年人确保自己生活安宁的最便捷手段。任何一个成年人都能做严厉的教官。至于还有没有更好的确保生活宁静的替代方法,我并不清楚。夏山的种种探索显然不能让我们这些成年人过上安宁日子,但另一方面,这也并未让孩子们的生活过于喧闹。或许快乐才是最终的衡量标准。依此标准来看,夏山在自我管理方面找到了极佳的平衡点。
我们关于禁止使用危险武器的规定也是一种妥协。气枪被禁止使用。少数希望在学校携带气枪的男生反感这项规定,但总的来说,他们还是遵从了这一规定。当成为少数派时,孩子们的情感反应似乎不如成年人那般激烈。
在夏山,存在一个始终难以解决的问题,这或许可被视为个体与集体之间的矛盾。当一群小女孩在一个问题女孩的带领下向他人泼水、影响他人睡觉、持续制造麻烦时,师生们都会感到恼火。简,作为“领导者”,在学校大会上遭到指责。与会者强烈地指责她将自由滥用为纵容。
一位来访的心理学家对我说:“这全都不对。这个女孩看起来很不快乐,她似乎从未得到过爱。所有的公开批评只会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她需要的是关爱,而不是对立。”
“我亲爱的朋友,”我回答道,“我们已经尽力用爱去感化她了。连续几周,无论她做出了什么损害集体利益的行为,我们都给予她奖励。我们已经向她表达了关爱和宽容,但她毫无反应。相反,她把我们当作傻瓜和轻易就能攻击的目标。我们不可能为了一个人而牺牲整个集体。”
我并不知道完美的答案是什么。我明白当简15岁时,她会变成一个善于社交的女孩,而不再是帮派头目。我寄希望于公众舆论的力量,没有哪个孩子喜欢一直被厌恶和批评。至于学校大会上与会者的谴责,我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妥,毕竟我们不能为了一个问题学生而牺牲其他学生。
曾经,我们这里有一个6岁的男孩,在来夏山之前,他生活得很不幸。他暴力、好斗、极具破坏性且满怀恨意。四五岁的孩子因被他欺负而哭泣,校委会必须采取措施保护他们,同时,也必须对欺凌者采取行动。一对父母的错误不能让其他孩子受到伤害,尤其是那些得到父母的爱和关怀的孩子。
我不得不将这个6岁男孩送走,因为他的行为让其他孩子觉得学校就像地狱一样。虽然这是极少数情况,但我感到非常遗憾,有一种挫败感,可我别无他法。
在这些漫长的岁月里,我是否改变了对自治的看法?总的来说,没有。我无法想象没有自治的夏山是什么样子。它一直很受欢迎,也是我们向访客展示的重点。不过,这种自治也会遇到一些尴尬的时刻。例如,在一次会议上,一个14岁的女孩低声对我说,她想提出关于卫生棉条导致厕所堵塞的问题,但看到这些访客后犹豫了。我建议她忽略这些访客,提出这个问题,她确实这么做了。
学生自治是公民意识教育的实践,其价值怎么强调都不为过。在夏山,学生们会为了他们的自治权而斗争到底。在我看来,每周一次的学校大会比一周的学校课程更有价值,它是极好的公共演讲的练习场所。大多数孩子都能流利自然地发言,我经常听到那些既不会读也不会写的孩子发表充满智慧的演讲。
我认为没有什么更好的管理模式能够替代我们夏山的民主自治模式。它可能是一种比政治民主更公平的民主,因为孩子们彼此相当宽容,也几乎没有既得利益可言。此外,它是一种更真实的民主,因为校规是在公开会议上制定的,民选代表不可控之类的问题并不存在。
毕竟,自由的孩子获得的广阔视野使自治变得很重要。他们制定的校规涉及的是实质,而不是表象。为了约束孩子而制定的小镇行为规范是对不那么自由的外部世界的妥协。“小镇”——外部世界——总喜欢浪费宝贵的精力在一些微不足道的琐事上,就好像穿着考究的人随口说出“见鬼去吧”之类的粗话这种事真的很重要似的。通过摆脱生活的外在虚无,夏山确实拥有并展示了一种超前于时代的集体精神。的确,在这里,我们可能会直截了当地称铁锹为“该死的铲子”,但任何挖沟的人都会如实告诉你,铁锹确实就是“该死的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