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我的主要工作并非教学,而是提供“私聊课”。大多数孩子都需要心理关注,但还有些孩子因为刚刚从其他学校转过来,更需要通过私聊课来更好地适应我们学校的自由氛围。如果一个孩子内心束缚重重,他是无法适应自由教育的。
私聊课是在壁炉边进行的非正式谈话。通常我会坐在那里,叼根烟斗,如果孩子愿意,他也可以像我这样。香烟常常是打破僵局的绝妙手段。
有一次,我邀请一个14岁男孩来聊天。他刚从一所典型的私立学校来到夏山。我注意到他那被尼古丁熏黄的手指,于是我拿出烟盒递给他。
“谢谢,”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抽,先生。”
“拿一根吧,你这个可恶的小骗子。”我了然于胸地笑着说,于是他拿了一根。我这样做是想一石二鸟。这个男孩对以前那个严厉又古板的校长肯定没少说谎。我先给他一根烟,表明我赞成他这个行为。继而称他为“可恶的小骗子”,从语言上拉近我俩之间的关系。一校之长竟能如此随性地和学生对话,这一定颠覆了他对权威的刻板印象。真希望我能拍下他当时精彩绝伦的表情。
他因偷窃被前一所学校开除。“我听说你有点小偷小摸,”我说,“你知道欺骗铁路公司的最佳手段是什么吗?”
“我从没想着去骗铁路公司的钱,先生。”
“哦,”我说,“那可不行。你必须尝试一下。我知道很多方法。”然后我告诉了他一些。他目瞪口呆,感觉自己一定是走进了一家疯人院,校长竟然告诉他如何成为更高明的骗子。多年后,他告诉我那次聊天带给了他极大的震撼。
什么样的孩子需要私聊课呢?我会用案例来回答这个问题。
幼儿园老师露西有一天来找我,说佩吉看起来很不开心,而且也不喜欢和小朋友们一起玩。我说:“好的,请她过来上一堂私聊课吧。”佩吉来到我的客厅。“我不想要上什么私聊课,”她边说边坐下,“听上去要多蠢有多蠢。”“你说得对,”我同意道,“还浪费时间。我们才不要。”
她思索着我说的话。“嗯,”然后她缓缓地说道,“如果只是一小会儿,倒也行。”这时,她已经坐在我的膝盖上了。我问她关于她爸爸和妈妈的事,还重点问了她弟弟的事。她说他是个非常愚蠢的傻瓜。
“他一定是,”我表示同意,“你觉得妈妈更喜欢他吗?”“她对我们是一样的,”她很快地回答我,并补充道,“反正她是这么说的。”
有时,与其他孩子争吵是不开心的导火索。但更多的时候是家里的来信引起了不快,也许只是因为信里提到家里的弟弟或妹妹有了一个新玩偶或一辆新自行车。私聊课结束后,佩吉高高兴兴地走了。
就新来的孩子而言,事情就不那么容易了。曾经有个11岁的孩子,被告知婴儿是由医生带到世界上来的,我们下了很大的功夫才使他摆脱谎言和恐惧带来的不良影响。谎言使这个孩子对手淫有一种罪恶感,如果这个孩子想要找到幸福,就必须消除这种罪恶感。
大多数年龄小的孩子不需要定期的私聊课。理想的情况是孩子自己提出上课要求,我们再进行排期。一般年龄大些的孩子会提出要求,当然偶尔,一些年龄小的孩子也会如此。
16岁的查理感觉自己比起同龄男孩逊色很多。我问他什么时候感到最自卑,他说是洗澡的时候,因为他的阴茎比任何人的都小。我向他解释了他对此恐惧的原因。他是家里年纪最小的,上面6个姐姐都比他大很多,最小的姐姐也比他大了10岁。
父亲去世后,家里的大小事都是姐姐们说了算。他一直生活在女性当家的环境里。因此,查理会更认同女性,希望自己也是一个女性,这样他也能拥有强大的力量。
大约上了10次私聊课后,查理不再来找我了。我问他为什么。“我不再需要了,”他愉快地说,“我的家伙什儿现在和伯特的一样大了。”
实际上,在短暂的治疗过程中,我们所涉及的内容远不止上述情况。有人曾和查理说,手淫会使他成年后阳痿,他对阳痿的恐惧影响了他的身体健康。因此我通过私聊的方式帮助他消除对手淫的罪恶感,以及手淫导致阳痿这种愚蠢谎言引发的恐惧心理,他才得以治愈。一两年后,查理离开夏山。现在他是一个优秀、健康、快乐的人,相信他一定会获得美好的生活。
西尔维娅有一个严苛的父亲,从不表扬她不说,还整天批评和指责她。她生活中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得到父爱。她坐在房间里,一边讲述自己的故事,一边悲痛地哭泣。对于她这样的情况,我们有心无力,毕竟分析她的心理并不能改变她的父亲。她只有长大并离家独立后,才能得以解脱。但我也提醒她,千万不要为了逃离父亲仓促嫁人,那样很容易嫁错人。
“什么样的人算嫁错了?”她问。
“一个像你父亲那样的人,一个会虐待你的人。”我说。
西尔维娅的案例令人伤心。在夏山,她是一个爱社交且很有亲和力的女孩,从不冒犯别人。可却被她的父亲称为恶魔。显然,需要心理辅导的是父亲,而不是女儿。
另一个令我们束手无策的案例是小弗洛伦丝。她是私生女,却被蒙在鼓里。我的经验告诉我,每个私生孩子都会在无意中知道自己的身世。弗洛伦丝肯定察觉到她的身世中有些秘密。我告诉她母亲,唯一能治愈她女儿内心的仇恨和不快乐的方法就是告诉她真相。
“但是,尼尔,我不敢。说出来对我没什么影响,但如果我告诉她后,她不小心把真相说出来,我妈妈会剥夺她的遗产继承权。”
好吧,好吧,恐怕我们只能等到弗洛伦丝的祖母去世后才能帮助她。如果必须隐藏一个重要的真相,你将无能为力。
一个20岁的大男孩回来和我们待了一段时间,他希望我给他上几堂私聊课。“但你在这里上学的时候,我可没少给你上吧。”我说。
“我知道,”他难过地说,“可当时上的时候我没上心。现在我真的需要。”
如今,我不再对孩子进行这种形式的心理治疗了。对于一般的孩子而言,当你讲明白出生和手淫问题,以及让他了解家庭环境是如何产生仇恨和嫉妒时,就没有什么更多可做的了。而治愈孩子神经症的方法是让他释放情绪,如果这个时候只是向孩子阐述精神病学理论,并告诉孩子他有什么心理症结,对治疗没有任何帮助。
我记得我曾经想帮助一个15岁的男孩。课程上了几个星期,他一直沉默不语,只偶尔回复单个字。我决定用激将法,下次上课时,我对他说:“我要告诉你今天早上我对你的看法,你是一个懒惰、愚蠢、自负、怀有恶意的傻瓜。”
“我?傻瓜?”他愤怒地说,满脸通红,“你以为你是个什么玩意儿?”从那一刻起,他说话变得轻松并且能够切中要点。
然后是乔治,一个11岁的男孩。他的父亲是格拉斯哥附近一个村庄的小商人。他的医生推荐他来这里。他总处于极度恐惧中。他害怕离开家,即使是去村里的学校也不行,当不得不离开家时,他会吓得惊声尖叫。他的父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带到夏山。分别时,他声嘶力竭地哭喊,紧紧抓住父亲,不让他回去。于是,我建议父亲在这里多待几天。
我已经从医生那里得到了病历,医生的建议和诊疗方案在我看来是正确且非常有用的。这时,我们亟待解决的是如何让爸爸回家的问题。我尝试和乔治沟通,但他哭着说想回家。“这里是监狱。”他抽泣着说。我忽略他的眼泪继续说道:
“当你4岁时,你弟弟被送到了医院,他们把他带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在一口棺材里了。(哭声加剧。)你害怕离开家,因为你害怕和弟弟一样也躺在棺材里一动不动地被送回家。(哭泣声更大了。)但这并不是主要原因,乔治,我的孩子,你害怕是因为你‘杀了’你的弟弟!”
此刻,他激烈地抗议,并威胁要踢我。
“你并没有真的杀了他,乔治,但你认为他从你母亲那里得到了比你更多的爱,有时,你希望他会死。当他真的死了,你感到极度内疚,你认为是你的意念杀了他,如果你离开家,上帝会因为你的罪恶而杀死你作为惩罚。”
他停止哭泣。第二天,虽然他在车站又哭闹了一场,但他还是让他的父亲回家了。
乔治并没有很快克服他的思乡病。但18个月后,他坚持一人回家度假——独自一人穿越伦敦,从一个车站到另一个车站。返回夏山时也是如此。
我越来越发现,当孩子能在自由的氛围中释放复杂的情绪时,心理治疗就不再有必要了。但在像乔治这样的案例中,只有自由氛围肯定是不够的。
过去,我还曾给偷东西的孩子进行过这种私聊课形式的心理治疗,并看到了治疗的效果,当然我也遇到过不想参与心理治疗的偷东西的小孩,但他们在夏山自由生活三年后,也被治愈了。
在夏山,治愈一切的,是爱,是深深的允许,是无限的自由,使自己成为自己。 在我们45个孩子中,只有小部分上过私聊课。我越来越相信创造性的活动对孩子身心有很好的治愈效果,所以我希望孩子们投入更多时间去做手工、演戏和跳舞。
请允许我声明一点,我所提供的私聊课只是为了帮助孩子更好地释放情绪。如果一个孩子不开心,我就会给他安排一次私聊课。但如果他是不会阅读,或者讨厌数学,那我不会尝试用这种方式来帮助他。有时,在私聊过程中,我会发现孩子学不会阅读的原因在于,他的妈妈不断地催促他要成为一个“像你哥哥一样聪明可爱的男孩”;或者,孩子讨厌数学是因为对之前的算术老师不满。
很自然地,在夏山,我成为父亲的象征,我的妻子则成为母亲的象征。在社交上,我妻子的处境比我要差,因为女孩们会把对母亲的无意识的仇恨转移到她身上,而我却得到了她们的爱。男孩们把对母亲的爱给了我的妻子,把对父亲的恨给了我。男孩不像女孩那样容易表达恨意,这是因为他们能够通过别的方式来发泄,而不是与人相处。一个生气的男孩会踢足球,而女孩则会对象征母亲的人口出恶言。
但为了公平起见,我必须说,只有在某个特定时期,即青春期前和青春期的第一年,女孩才会变得刻薄和难以相处。并非所有女孩都会经历这个阶段。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她们之前的学校教育,更取决于母亲对权威的态度。
在私聊课中,我会告诉孩子他们对家庭和学校的反应之间的关系。那些对我的批评,都是对父亲的批评,而对我妻子的任何指控,我也会指出这是他们对母亲的指责。我试图只在客观层面进行分析,深入主观层面对孩子们来说是不公平的。
当然,也有需要主观解释的情况,就像简的案例。13岁的简,在校园里跟不同的孩子说我想见他们。
于是,我接待了一连串的来访者——“简说你想要见我。”后来我告诉简,让别人来找我意味着她自己想要来。
私聊课中一对一的聊天有什么技巧吗?我没有固定的方法。有时,我会以一个问题开始:“当你照镜子时,你喜欢自己的脸吗?”答案总是不喜欢。
“你最不喜欢自己脸上的哪一部分?”不变的回答是:“我的鼻子。”
成年人也会给出相同的答案。脸是一个人在外界看来的代表。我们想到某人时会想到他们的脸,我们与人交谈时也会看他们的脸。所以脸成了内在自我的外在形象。当一个孩子说他不喜欢自己的长相时,他的意思是他不喜欢自己的个性。我的下一步是抛开长相这个话题,继续探讨自我。
“你最不喜欢自己哪个地方?”我会问。
通常,答案是身体方面的。“我的脚太大了。”“太胖了。”“太矮了。”“我的头发。”
我从不给意见——不认同他或她胖或瘦。如果对身体有兴趣,我们会谈论它,直到没有什么可说的。然后我们继续探讨个性。我经常会进行测试。“我会写下一些问题,”我说,“并用它们来测试你。你认为你应该得到多少分就给自己打多少分。例如,我会问你,满分100分,你会给自己在游戏能力或勇敢等方面打多少分。”然后测试就开始了。
下面是对一个14岁男孩的测试。
外貌——“哦,不太好,大约45分。”
智力——“嗯,60分。”
勇敢——“25分。”
忠诚——“我不会让我的朋友们失望,我打80分。”
音感——“0分。”
手工——(含糊的回答,不清楚。)
仇恨——“这太难了。不,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游戏——“66分。”
社交——“90分。”
愚蠢——“哦,大约190分!”
很自然,孩子的回答提供了讨论的机会。我发现最好从自我开始,因为这能激发孩子的兴趣。然后,当我们稍后谈到家庭时,孩子会显得轻松又有兴趣。
对于年龄小的孩子,更需要灵活性。我只需要跟随孩子的谈话方向。下面是6岁女孩玛格丽特第一次上私聊课时与我的对话。这样的情形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她走进我的房间说:“我想上私聊课。”
“好的。”我说。她找到一张舒适的椅子坐下。
“私聊课是什么?”她问。
“它不是吃的,”我说,“但我的口袋里有一块糖。啊,就是这个。”然后我给了她这块糖果。
“你为什么想要上私聊课?”我问。
“伊芙琳上了,所以我也想上。”
“好的,那你开始吧。你想谈什么呢?”
“我有一个洋娃娃。(停顿。)你是从哪里得到壁炉架上的那个东西的?(她显然不想等我回答,便开始问下一个问题。)你住进来之前谁住在这所房子里?”
她的问题表明她想知道一些重要的事情,我猜测很可能是关于孩子出生的问题。
“婴儿是从哪里来的?”我突然问。
玛格丽特站起来,走向门口。
“我讨厌这个课。”她说完就离开了。但几天后,她又要求再上一次,并且我们逐渐取得了进展。
只要我不提及“粗鲁”的事情,6岁的小汤米也愿意上私聊课。在前三次会面中,他愤然离去,我知道为什么。我知道只有粗鲁的事情才能真正引起他的兴趣。他是禁止手淫的受害者之一。
许多孩子因为不需要所以从未接触过私聊课。这些孩子不是在父母的谎言和说教中长大的。
治疗并不会立即带来治愈。接受治疗的人在一段时间内并不会有明显受益的迹象,通常要等大约一年的时间才能看到效果。因此,对那些在校时心智尚未成熟的大孩子,我从不悲观。
汤姆被送到我们这里,是因为他在原来的学校表现不佳。我给他上了一年高强度的私聊课后,并没有看到明显的效果。当他离开夏山时,他看起来好像注定一辈子都是个失败者了。但一年后,他父母来信说,他突然决定要成为一名医生,并且正在大学里努力学习。
比尔似乎是个更无望的案例。他上了三年私聊课,18岁离开学校时,依旧是一名毫无目标的青年。随后的一年,他漫无目的地辗转于多份工作。终于,他决定成为一个农场主。我听到的所有反馈都是他做得很好,并且对工作充满热情。
私聊课实际上是一种再教育。它的目标是消除所有由道德和恐惧产生的心结。
像夏山这样以自由教育为理念的学校,即使没有私聊课,依旧可以有好的教育效果。它是推进再教育的催化剂,仿佛春的洗礼,迎来夏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