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以后,一切很快又都风轻云淡了,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远处的地里有人在弯腰,起伏,只是看不清在做什么。东西梁上都有红旗在飘扬,墙根下有老年人在打盹,晒太阳,有鸡在他们的身边低着头走路,街上有年幼的孩子摇摇晃晃地跑着,跌倒,叫喊着。
她停住了,朝四周看看,真的就像从来都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村子,街上,村子两边的山,很多东西,包括天上和太阳的颜色,都还是先前的那样。
既然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那么她又为什么要那么拼命地不顾一切地跑呢,她忽然有些想不明白了。她看着周围,所有的人和东西都没有动,这么半天,只有她一个人在没命地疯跑。
不久前真的有过那么一个人么,无数的蚂蚁死在他的那张扁平的脸上,站在她回家的路上?现在她又到了回家的路上,而且离家已经很近,已经能很清楚地看到家门上的那两个因天长日久被手摸得又黑又亮的门环了,路上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她自己。头疼花开着。
鲜艳的头疼花用红白两种颜色的花蕊看着她,也把它们细密的米粒给她看,甚至摇摇晃晃地碰她的腿,甚至还想伸出手拉住她,她背过身,以避免看见它们,她从来都不敢看它们。
那个人去哪儿了?走了么,被她吓跑了么?被那些无数的蚂蚁们抬走了么?为什么路上不再有他的影子,甚至连一点点那样的痕迹或景象也没有?她不知道,觉得完全说不上来。
忽然,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不久前是不是真的那么拼命地跑过,很多事情她都想不起来了,都远远地退走,远离着她,好像就怕她再想起来。跑了一圈,最终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可是,难道又真的没有跑过么?胸前的两个扣子开了,头发也有些凌乱,不,不是有些,而是很乱,乱蓬蓬的,头上好像还有汗,分明是刚停下来不久,怎么又能说从来没跑过呢?
就这样,她站在那条又细又白的路上,四处张望。有一个女人,一手领着一个孩子,一手端着一个面盆,才推完碾子,刚从李金发他妈那个碾房那边出来,和她说话,她竟没有注意到是谁,也没有想起是谁。后来她想,一定是认得她的一个女人,才和她打招呼,要是不认得,才不会停下来和她说话呢。可那是谁呢,她真的又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她觉得她的心好像已经不在她自己的身上了,眼睛好像也瞎了,别人谁和她说话,她也没反应。
又细又白的小路在她的前面缠绕着,飘舞着,到了家门口那里的时候,却并没有断了,也没有形成疙瘩,而是又一溜烟地钻进了一片旁边的崖头上生长着钩蔓和野沙果的树林里。
婆婆说她,鸡也不喂,一出去就没影了。
她说她出门的时候才喂过。
婆婆说,一出去就没影了。
她说,您不也经常出去到处刮达么。
婆婆说,谁刮达了?
婆婆的脸一下就拉长了,颜色也顿时就变得不好看了。那时候她并不知道她用错了一个词:刮达。她原以为刮达就是步走、行走、闲逛的意思,万没想到主要的意思并不是她以为的那种意思,婆婆就是因为她说的那个词才不高兴的。婆婆她们这个年纪的人最怕这个词,这个词一上了身,等于一辈子就全完了,白活了,被彻底抹黑,全盘否定。什么人才到处刮达,男人里面,就是那种懒汉,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偷鸡摸狗的,溜房檐串门子的。女人里面,是那种不正经的浮浪女人。正经人出门就是出门,不叫刮达,只有不正经的人才叫刮达。
婆婆问她,你刮达够了?
她说,我才出去了一会儿。
婆婆说,那就是说,还没刮达够?
听见婆婆这样说,她一股一股的血往头上涌,真想狠狠地抽自己,再把那个缺少思量的没有把门的嘴撕烂,说什么不好,非得说她刮达,非得说出那个词?现在好了,被婆婆捡起来,拿在手里,反复地使用,而且全都用在了她的身上,这才叫真正的自作自受,引火烧身呢,尽管她并不像婆婆那样蝎蝎螫螫地害怕那个词。她当然清楚,婆婆最怕她出去,最怕她到处去刮达,怕她跟一些乱七八糟的人学坏了,她的男人常年不在,作为她的婆婆,常有一种操碎了心的疲累和辛劳,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睛,至于两个耳朵,则时刻都在醒着。婆婆的脚步声在她的身边不住地响起,那声音让她的手指变得十分弯曲而又疼痛不止,如几根筷子一样咯叭咯叭地响着,她看着自己细瘦的手指,看见它们豆芽般苍白脆弱。
住在不远处坡下的一个叫四香的女人来借锥子,看见她们都站在门里门外,都不说话,就问她们吃饭了么。婆婆不知说了一句啥,她没听清,只看见那个叫四香的女人拿着锥子走了。那时候她是多么希望四香能多在一会儿,打开她的闸门,随便说什么都行。可也是怪了,四香本来是个很能说话的女人,今天却没说几句就走了,街门被随手关上,但是很快又被一阵风吹开了,那时她还以为是那个叫四香的女人忘了什么,又重新返回来了,不禁一阵高兴。
却并不是。
没有人知道她那时候是多么盼望有人来,不断地有人来,陆陆续续,接连不断,三三两两,一群一伙,张三李四,王八绿豆,豺狼虎豹,花鸟鱼虫,熙熙攘攘,前赴后继,来来往往最好,川流不息最好,前面来的那几个还没有走,还在张家长李家短地说个没完,后面的好几拨早已经又来了,众人的叽叽喳喳稀里哗啦的说话声都快把房顶掀到天上去了。谁在说啥,别人都听不清,只有她自己能够听清,后来声音变得越来越大,终于连她自己也听不清了,不仅听不清,甚至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挤在屋里的和站在院子里的,互相说的话都无法听清,那样的话,一来热闹,不枯燥,不闷,二来,婆婆的注意力也会转移到别的人和别的事情上面去,不再只能看见她,不再让她觉得有钉子时刻都钉在她的身上和心里。
真要是有那么一天,真要是那样的话,那就好了,那就太好了。不是么,一个人,连一个能站着或者坐着的地方都轮不上,得不到,哪还能顾得上麻烦和愁闷呢,去注意别人呢。
那些纷乱的场景从她的脑子里退去以后,她吓了一跳,婆婆要是知道她那么厌烦她,还盼望招来一院子的人打乱他们平静的如同死水一样的生活,一定能气疯了,更会把她恨死了。
屋檐和墙头把院子里的阳光分割成三角形,后来又被裁成扇形。
她看见婆婆从三角形的阳光里走过,竟有些头重脚轻的感觉。
婆婆变戏法一样,一开始手里啥也没有,后来突然变出一块花布,让她裁剪一下,做一件小衣裳,说有一个亲戚家的孩子要过生日了,她们都得去,那件小衣裳就是要送的礼物。
婆婆说,给亲戚家孩子的衣裳,本来她自己也能做,可是两个眼睛实在是麻糊得不行了,尤其怕动针线,使唤了一辈子针线,这会儿一看见针线,心里就慌乱得不行,纫针半天纫不上去还是小事,关键是缝起来也很费劲了,还十有八九可能缝差了。要是缝差了,那还不得从头再返工么,那么一来,不是更麻烦,更误事了么,所以还不如一开始就不上手呢。谁愿意缝别人缝坏了的东西,没有人愿意去接那个烂茬,谁都喜欢从新的开始,打一上手就是新的,没有人动过的。
婆婆对她说,她像她这岁数的时候,这种小衣裳,吃顿饭的工夫就做好了,还不误做饭。
言外之意,这么点事,忙里偷闲,捎带着就做了,而不需要拿出专门的时间来做,更不应该铺排,正经摆出一副干活儿的架势,那么做,只能说明人都变了,一代不如一代,不仅针尖大一点儿事看得比天还大,还要正式地铺排开来做,轰轰烈烈地做,有模有样地做,生怕埋没了自己的劳动,生怕别人不知道,我这可是在正经干活儿,在真正劳心费力地付出,希望看见的人越多越好,声势造得越大越好,更希望受到表扬,称赞,要是能被宣传扩散出去,就更好了。她觉得婆婆想表达的就是那么个意思,婆婆也很可能以为她就是那样的一种人,纫一根针,也要拿到大庭广众前去纫。她是那样的人么,当然不是,但是她也决不想当面告诉婆婆,不仅是因为告诉了她也不会相信,天长日久,就让她慢慢地去体会和发现吧。婆婆经常这样掣肘她,或远或近地敲打她,有时她当时就感觉到了,有时事后很久才慢慢反应过来,甚至更有永远不会反应过来的时候。不禁又想到婆婆那个人,平时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明里暗里地牵扯着什么,包含埋藏着什么,枝枝桠桠,又藏头露尾,你要是只理解成单纯的一句话,十有八九你就错了。这一点,她过门不久就发现了。她不知道人为啥要这样,让人觉得很难应付呢,就说给亲戚的孩子做一件小衣裳这件事,怎么还能繁衍出那么多的话,左一个理,右一个理,处处都用着心眼儿,正经需要费心思的时候反倒不怎么费心思,不需要费心思的时候却认真地费着,艰难刻苦地费着。
婆婆那么说,可能全是因为她把那块小花布在炕上正式铺展开,铺展得地方很大,同时旁边还来了尺子,剪子,很多的针线,甚至还有半截粉笔,炕上连个能坐人的地方都没有了。那期间,她印象中婆婆至少进来两回,两回都没说话,监工的一样,只是转了两圈又出去了。
衣服裁剪好以后,本来就要开始缝了,确也坐在窗前缝了一会儿,美琳忽然来叫她,约她一起去一趟枯山。枯山是一个镇,距离她们这里有十四五里路,很是繁华热闹,无论任何时候人都很多,来来往往,一张一张的全是生脸,却又觉得整个世界都很热。最重要的是枯山还有很大的一个商店,里面要啥有啥,光是卖货的就有很多,要是站到一起,能站成一排,不管男女,都戴着一模一样的蓝布套袖。除了这些,里面还有只有商店才有的那种味道。商店的味道是什么味道呢?考试要是考出这么一道题来,她觉得自己一定答不好,也相信绝大多数的人都答不好,因为实在很难给出一个既准确同时又让人觉得完全没错,就是那种味道的答案来。商店的味道是什么味道呢,总的来说,商店的味道就是商店的味道,和别的任何地方的味道都不一样,你无论去哪都找不到那种味道,只有一走进商店里,才一下就觉得对了。那种味道其实也并没有朝你跑过来,但是你整个人已经完全被包围了,已经浸泡在里面了,被浓浓地染了一身。出来后走上很久一会儿,还会觉得身上有那里的味道,虽然已经很淡了,但是只要一扭头,还觉得那个商店就在她们的肩膀上,一路跟着她们回来了。她的家乡,美琳的家乡,因为偏僻,从来也没有过那么大的商店。她们小的时候,别说是那么大的商店,即使是里面只有一个人的那种代销点也没有。隔十天半月,有时甚至是好几个月,寂静起伏的山路上才会走来一个挑着担子的人,那就是来卖东西的,一来了,东西往当街上一放,不用吆喝,村里一半以上的人都会被吸引过来,还包括猪、狗和鸡,也会纷纷围过来。
美琳的家也在坡下那一大片对她来说非常陌生的人家里面,那些错综复杂的房屋和院落,很像是一盘棋,不过更像是一盘早已下乱了的棋——上面的棋子虽然都还在,但是很多年来不知被多少只手往前推过,往后撤过,往旁边挪过,致使它们现在相互镶嵌、勾连在一起,脸贴着脸,背靠着背。有的院子和院子互相通着,房檐紧紧地挨着,胳膊伸到张三的面前,腿却又奇怪地出现在李四的背后,让人,尤其是让外来的人越看越乱,越看越糊涂,很难分清哪个是谁家,只有住在其中的人才知道哪个是自己的家,即使是在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的半夜里回来,也不会错摸到别人的家里去。美琳的娘家也在一个很远的地方,这一点和她很像,所以,平常的时候,她们两个人也感觉相互之间的距离更近一些,走得也最近,感觉就是从同一个地方移来的两枝花,两棵树,她们两个如果不在一起,又能和谁在一起呢。
美琳从那片人烟稠密的地方走出来的时候,她感觉美琳是从一个错综复杂的故事里走了出来,从一片十分泥泞的地里走了出来,在外面逛一逛,呼吸一下,最终当然还是要回去的。
她们走在去枯山的路上。
每一个年龄的人差不多都有自己的同伴,下至十几岁的小女孩,上至像她和美琳这个年龄的,再往上,比她们更大的,更老的,比如像她们的婆婆那个年龄的,都有几个平时走得近的同伴,相互在一起的时候都说什么呢,每个年龄的说每个年龄的话:十几岁的小女孩们说辫子,说花衣裳,比谁的头绳和橡皮最好看,当然也在意谁家吃啥饭;当了婆婆的女人们在一起的中心议题就是如何对付并防范她们的媳妇,当然那些为人粗笨的长相又不怎么好看的基本不需要防范,可以排除在外,主要应该防范的就是那些有姿色的妖精们,长着一副杨柳腰水蛇腰的。那么该怎样对付和防范她们呢,太好的办法她们也没有想出来,但她们达成了一点共识,对付那样的媳妇,要不断地给她们找事情做,坚决不能让她们闲着,因为一闲着,她们必定要胡思乱想,而一胡思乱想,十有八九肯定会出事。那种时候,在她们两三个人最多三五个人一起嘁嘁喳喳地低声密谋的时候,如果有一个她们认为是外人的人忽然闯进来,她们就会及时哑口,集体噤声。这是机密么,她们觉得是机密。这些,都是美琳告诉她的,她以前从不知道,美琳要是不告诉她,她至今仍然不会知道。美琳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美琳说她的婆婆就是那么一个人,经常隔三岔五地反动会道门一样地聚集一些和她同年龄的婆婆们,在一起兴奋又严峻地探讨、研究,有时看见她们眉飞色舞,又有时愁容满面。实实在在地说,这些婆婆们,都为她们各自的儿子操碎了心,儿子娶不上媳妇,她们着急,难过;娶上了,可是长得不好看,她们唉声叹气,愁眉不展;长得漂亮好看呢,那就又有了新的麻烦,需要时刻操心,睡觉睁一只眼,成为永久的心病,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在日常所有的事情里,再没有比这种事更让她们揪心的了。
美琳还告诉了她一件让她瞠目结舌的事,说潘桂美的婆婆,咬牙切齿地、郁结悲愤地说,说实在是不能用锁子锁,要是能锁,她一定会给潘桂美那儿锁一把锁子,钥匙只有一把,当然是她来拿着,由她一个人专门保管。潘桂美要尿的时候咋办呢,那就来找她呀,叫妈,或者叫小虎他奶奶,麻烦您给我开开锁子喂,给我开一下喂,我想尿一点儿。她当然会把钥匙拿出来给她开锁的,还能让她憋死么。尿完了呢,尿完了再锁住。美琳是怎么知道这事的呢,是美琳的婆婆回来告诉美琳的,美琳的婆婆和潘桂美的婆婆就是同一个小圈子里的,她们那个小组共有五个婆婆,美琳的婆婆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把这事说给美琳听,然后偷偷地观察美琳的反应。美琳把婆婆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美琳觉得,婆婆是又想笼络她,又想防范她,又经常拿周围一些活生生的例子警示她,教育她,言外之意就是你可不敢那样,你可不能成了那样。婆婆又和她说起任珍珍的婆婆,说她为了追寻侦察任珍珍的秘密,别看脚不大,基本属于小脚,跑起来的时候竟也飞快,箭一样,又有爆发力,又有耐力,没有几个人能撵得上,好几回觉得她跑得就要跌倒了,没想到人家硬是没跌倒。是啥东西让她变得那么硬朗,那么坚韧勇猛,是儿子的名声名誉和全家人的脸面、安危,当然还有对儿媳任珍珍冲天的怨恨以及想把她拦在悬崖边上并把她拽回来的最后一点点念想和希望。说尹仙霞的婆婆,啥声音都能听,杀猪声,磨锅声,都能听,都不怕,唯独最不能听的就是尹仙霞的笑声。本来好好的,啥毛病也没有,可只要一听见尹仙霞的笑声,立刻就开始剧烈地头疼,心慌,眼跳,浑身发冷,偏头疼带动的整个头都在剧烈地疼。说尹仙霞的那一声声吸人血摄人魂的浪笑,一听就是个不安分的,水性杨花的,水灵灵,闪溜溜,心漾意荡,家里有那么个媳妇,别说睡觉的时候得睁一只眼,两只眼睛都睁着也没用,该防不住的时候你照样还是防不住。
她们在通往枯山的路上走着,美琳绘声绘色地说着,她在旁边吃吃地笑着。
听美琳这样一说,她忽然想起不久前婆婆让她给什么亲戚的孩子做小衣裳的事,越想越觉得其中就应该有那么一层意思,婆婆也是极力地想找事情让她做,也应该是怕她胡思乱想。
她和美琳说了自己的怀疑,美琳说,那还用说,那是肯定的,谁让你长成这样。
又说,我要是你婆婆,我也会不放心。
她对美琳说,我要是你婆婆,我也会不放心你。
去枯山,一路上要过两三条河,一条大的,两条小的。过完第一条河以后,她就注意到,有一个男的,看不清眉目,正在东山脚下,和她们平行着走,中间隔着一大片河滩,还有一片黄芥地和一片胡萝卜地。她和美琳,她们是往东南方向走的,因为枯山就在山区的东南方向。而那个人是在一直朝东走,因为东山就是一直往东边绵延去的,一个人要是顺着山脚下走,方向也就只能是一直朝东的。但是,走了一会儿以后,她忽然发现,那个人不再顺着东山的方向继续往东走了,而是突然折过来,面朝南,也像她们一样,朝着往东南的方向来了。
她想,也是一个要去枯山闲逛或者买东西的么,那先前为啥要那么走,走了一个直角。
那个人很快地走着,过了一个瓜棚一样的小房子,从黄芥地中间穿过,要是再过了那片萝卜地,就快要和她们俩人汇合了。她正要和身边的美琳说什么,没想到美琳却忽然对她说:
等我一会儿,我过去说句话。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美琳就已经走了,一阵风一样从脸前刮过,唰唰地,走得很快。美琳的那两条腿也不短,走起来很好看。在快要接近那片萝卜地的时候,她看见美琳几乎是跑了起来,蝴蝶,蜜蜂,马蜂,在远处和近处飞着,还有像蚕豆那么大的牛蜂,嘭嘭地撞着。
美琳忽然表现出的那种急急忙忙、火烧眉毛般的样子,让她还没有想明白,还没有看懂,而那边,更让她无比吃惊的一幕情景出现了:先前一直顺着山脚朝东走,后来又忽然改变方向,往东南方向这边折过来的那个人,突然也在黄芥地里跑了起来——迎着美琳的方向。
看见他跑着经过的那些地方,满地金黄色的无比耀眼的黄花在飞舞,半人高的黄芥在纷纷摇晃,朝两边分开,有的好像被他踩倒了,等他跑过去以后,才又慢慢地重新站了起来。
那个人跑出黄芥地,站在地头前。这边,美琳也已经走过去了,她看见他们站在一起,面对面地站着。那时候她想,中间说不定还有一道圪梁,圪梁细细的,站在远处又看不见。
她远远地看着他们,看见美琳的头一会儿抬起来,一会儿又低下去。
看见许多鸟,在南梁上的那一大片矮树林子里飞来飞去。
春天的时候,一下完雨,那片矮树林子里就会冒出很多的地皮菜,地上黑麻麻的,那是老天打发前面的那场雨给人们送来的木耳呢。她们带着小篮子在里面拾捡,遍地露水,有人蹲着,有的弯着腰,还有人没有带篮子来,只好用手绢兜着,但拾上一会儿,便兜不下了。
回头又望望村里,见有零星的孤单的炊烟弯弯曲曲地升起,变成几棵歪歪斜斜的老树。老树怎么会跑到半空中去呢,她想,真要是发生了那样的事,很多事情可能也就都变了,人世间很可能完全是另一番情景,肯定不再是现有的样子了,树能到了半空中,房子不会么。
不一会儿,美琳就回来了,脸上忽深忽浅地飞着两片红云。
她问美琳,那是谁?
美琳说,一个熟人。
听美琳说是一个熟人,她也就没再多问。
她说,噢。
美琳的男人叫铁柱,公公叫拐发财。最初的时候,她还真以为他们那一家人就姓拐呢,就自作主张地替别人忧愁,就想,姓着那么一个姓,给下一代人起名字也很不好起呢,无论多好的名字,只要一沾上他们那个姓,只要和那个姓一连起来,一切就全完了。后来才知道,其实人家却姓刘,根本不是她以为的那个姓。因为平常和美琳走得近,和铁柱也就不陌生,铁柱人虽然年轻,却是个老实人,见了人,只会一笑,很多时候还不如他爹主意多,话多呢。
她记得她在缝衣服的过程中,抬起头看过一次,看见阳光照在外面窗户最靠上的那一排格子上,除了那一排窗格,似乎还能看到房檐下一排齐刷刷的椽头的影子。这以后,她一直都低着头,穿针引线,总觉得又过去了一段不短的工夫。直到觉得脖子有些酸时,才又抬起头,却看见阳光仍然停留在最上面的那一排窗格上,一下也没有动过,顿时就有些愣怔,这么半天过去了,连一寸也没有再往下移?那一刻,她好像第一次发现时间停止了,被死死地固定在某一个地方不动了,被胶水粘住,更感觉是被钉子结结实实地钉了起来,不再能够到处走动、飞扬和照耀。也就在那同时,好多东西顿时就都生了锈,变成一些暗红色的斑点和渣子,很难再一眼就认出来,甚至反复端详,仔细辨别,也始终想不起原来是什么。
又起风了,声音呜呜的。
风一来了,阳光里顿时就被掺了水,越掺越多,掺到后来,就完全稀得什么也看不见了,满世界都是风,不再有阳光的任何一个位置,只有风的身影和颜色。风穿着黄色的大氅,或者同样颜色的袍子,一群长头发的鬼一样,到处跑着,笑着,尖叫着,谁盯着它们看,就用和它们的衣服同样颜色的沙子迷谁的眼睛。一年中,山区里总有半年时间在刮那种颜色的风,黄天黄地,常常把清明瓦亮的白天变成稠糊糊的傍晚甚至锅底一样的深夜。大家多年住在这山区里,有的世代居于此,对于这样的现象早已习惯了,看见就当没看见一样,都不觉得这有什么,都觉得世界可能就是眼前这样的,这样子就是世界,不然还能是啥样的呢。
她坐在窗户前,看着外面的黄色的天。
风中传来了阵阵叮叮当当的钟声,一听就知道不是人在敲,而是风在敲。听着那种声音,她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她觉得那声音飘来的时候,好像有暗红色的铁锈落到她的身上了,仔细看过以后,却又发现并没有什么。可是,为什么又觉得皮肉上有一种被轻微地压迫和犁过的感觉呢,明显有很细小的东西刚刚爬了过去,似乎还能看到它们一路爬行,慢慢走远了的样子。另外,还有一些好像正在往她的皮下渗漏,发出一种几乎听不见的沙沙沙的声音。
她呆呆地看着外面,想着婆婆可能会来问她,问她为啥不抓紧时间把那件要送人的小衣裳赶快赶出来。那样一来,她就会回答她,说她的心里这会儿和外面的那种天气一模一样呢。
可是,事情的结果却让她非常的失望而灰心,婆婆并没有像平时那样注意她,她的婆婆这时正在仔细而全神贯注地翻腾着一大堆乱纷纷的旧棉花,整个人的心思全集中在那上面。
那些一缕一片的颜色灰黑的旧棉花,无论怎么看,都和一些死去了的耗子差不多,她一点也不知道她这时候翻腾出那些又脏又旧的烂东西有什么用处,要干什么。她知道她这个婆婆经常能干出一些让她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来,每一件还都有足够的理由,今天翻腾烂棉花这个事也算是一件。这样想着,她完全背转身,脸朝着窗户坐着,不再看她。她是觉得那些东西不仅不干净,而且一片灰暗,不仅毫无色彩可言,好像也不怎么吉利,一堆与死,与某种灾难关联很近的残渣碎片。一想到在以后漫长无边的日子里,她要用她的那双在她眼里已经很难再洗干净的手,参与做饭或做别的,她就觉得十分的忧心。
现在,外面的景色依旧苍黄、萧瑟,所有的一切都像是用黄颜色染了一遍。当然,要是把它们捞出来,会发现染得也并不是很均匀的,有些东西很难上色,比如乌鸦,比如鹰。还有的本身就是黄的,比如地上的土,几乎看不出是不是被染过,更看不出染得怎样。
一个黄头发黄脸的人,在那种浓稠而黄旧的景色里影子一样出现了一下,没看见他去往任何地方,忽然一下就消失不见了,无声无息地就地融化在了那种广茫茫的深水般的黄色里。
有女人的哭声传来,边走边哭的那种感觉。是谁在哭呢,她还出去看了一下,却并没人。
一个人,倒背着一双紫红色的大手,从那条又细又白的小路上走过,从背影与架势上看,很可能是一名干部。她平时出门不多,见到的人也很有数,就这个山区里,有不少的人她还不认得呢,有时人家和她说话,感觉已经和她很熟了,她却完全不知道对方是谁,也不能问。
一辆牛车吱吱扭扭地走过去了。
后面又来了一辆。
看不见赶车的人,车上有两捆褐黄色的干草,赶车的人就窝在那两捆干草之间,因为能看见他的一只脚,露在外面。那样的一种走法,让人觉得多少有些奇怪,牛自己赶着自己。
牛很慢地在黄澄澄的景色里走着。
牛虽然也是黄的,不过却是那种黄,棕黄色或者红黄色,和天气的颜色明显不一样,如果把天气看作是一张黄色的大幕,牛就是那黄色大幕上面的一块颜色近似却又绝不一样的补丁,这样的一块补丁,放在哪儿都是黄的,却唯独这时,在这样的天气里显得偏深,偏暗。
后来,就在那种黄旧的景色里,忽然浮现出一大一小两个污点般的人。
走近了,才看见,那个小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大的却是治保主任孙五。
那个孩子拎着一筐猪草,垂头丧气地在前面走着,俘虏一样,有一种明显的被捉贼拿赃,被生擒活拿的感觉。事实上也正是如此,他在拔猪草的时候,浑水摸鱼地拔起了队里的十几根萝卜,恰好就被孙五看见了,孙五就把他抓住,就在地头边的现场逼他把那些萝卜全都吃下去,然后又亲自解押回来。在这之前,那孩子坐在地头前边吃边哭,说撑得肚疼,再也吃不下去了。孙五说那哪能行呢,你不是爱吃么,今天就让你吃个够。孙五的一只大手一直都紧紧地抓着那孩子的领脖子,怕他一不小心哧溜一下跑了,那是常有的事,所以孙五不得不防。后来,拐过两个弯以后,看看路也平了,孙五的那只手才渐渐地松开了。
一大一小两个人从黄色的天底下飘荡过来,并没有响起他们走路的声音,他们的脚步声也化在了那漫天的黄尘中,只看见孙五的嘴好像在动,知道他可能在说话,却听不见声音。
很快,他们就又拐了弯,走得看不见了。
看那样子,应该是到大队去了。
…………
那天她就那么始终面朝窗户坐着,一动不动。窗户外面那苍黄古旧的景色里,不断地有人走过,也有事情发生,有些她看见了,原以为有点像看电影看戏,看了感觉却并不一样,哪儿不一样,却又一下说不上来。还有些只是看见了一个大概,或者其中的一个角,一个边。
后来,天终于黑了。
天一黑下来以后,外面响起了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她被那种脚步声惊动了,那坚硬的鞋底,仿佛踏着她的耳畔,一路走来。
当那种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穿过院子,跨进门里时,她感到来人穿着一件灰黑色的老鹰翅膀似的衣服,有的地方长,有的地方短,还丝丝缕缕的,两个耳朵好像两只灰黄色的野兔。
她那时一直以为是公公回来了,那老汉就经常穿着类似的衣服——不用说从远处看,即使是就站在他对面,也不知道他的身上到底都披挂了些什么,至于走路,也经常踢踢踏踏地走,发出那样的一些声音。所以,在那种踢踢踏踏的声音进来以后,她仍然脸朝着窗户坐着,并没有挪动一下,也没有回头看。想婆婆那个人,每天好像也不闲着,却让她自己的男人穿成那样,电影里或者戏里的那种猎户,她印象中的那些山里的打猎的都穿成那样。
无论是公公回来,还是婆婆回来,她觉得都很正常,因为这就是他们的家,天黑了,他们不回自己的家,能到哪儿去。更何况,有时候白天他们也不出去呢,一个在屋里鼓捣,走来走去,一个在外面的院子里鼓捣,砌墙,或者收拾农具,甚至拿着扫帚一遍一遍地扫院子。
不过,她倒是想到,不能再这么一直坐着了,也该回前面自己的那个家里去了。
说起来是两个院子,却是一个街门,每天天黑了,一关上门,就是一个完整的院子。后面两间旧房,住着公公和婆婆,前面是两间新房,是娶她的时候才盖起的,正面还裱了砖。
她是后来听到来人的说话声音时才猛然回过头的,那个声音很陌生,在这以前好像从来都没有听见过,这才知道进来的人其实并不是公公,而是另一个人。就在那同时,和人一起进来的,还有一股风,她感觉是一股黑色的风,风里有种味道。
来人问她的婆婆在做什么,婆婆回答说正在做饭。婆婆确也正在做饭,正在把两个山药擦成丝,她听见过擦子发出的那种哧哧的声音,灶膛里的火不时地闪映出一些红光。
她正是听到那声询问后,才猛然回过身的,到这时,她才终于发现,她好像见过这个人,就是村里的一个人,只是不知道叫什么,经常在外面跑,具体也不清楚是做什么的,很爱说话,却也不怎么像村里人一样说粗话。也好像知道好多事情,比那些常年窝在山区里,一辈子哪儿都没有去过的人更有见识一些。
她看见这个人说话时显露出一排白牙,下面的那一排比上面的那一排略黄一些。看见他身上穿着的衣服时,她真是狠狠地吃了一惊:来人身上的那件衣服是披着的,并没有真正地穿在身上,下摆和两个袖子看上去有些硬撅撅的,都朝外面支棱着,猛一看就像是老鹰的一双翅膀,真的和她刚才想的十分的一样呢。
她在心里吃惊着。
看见有人来了,婆婆正在点灯。
灯亮起来的时候,灯头上的火苗一颗黄豆一样蹦来蹦去,给人的感觉是一颗立不住,又站不稳的豆子,还不时地爆出一些闪闪烁烁的小火花来,并伴有一种细微的啪啪声。煤油灯很小,又不太亮,因此,屋里的轮廓就显得十分的模糊,虚实不定,到处都隐隐约约的。
在她仔细打量来人的过程中,这个穿得如老鹰翅膀一样的人,正在和她的婆婆说着话。那人的两片血红的嘴唇不停地翻上翻下,活动得很是频繁,两只飞得很辛苦的鸟一样。她想,刚刚那一阵黑色的风正是他带来的。
来人或许是吃完饭无事出来闲逛,出来串门的,可是却又叫人觉得是专门来传达或者通告一件什么事情的,因为他后来忽然说出的一句话,她在无意中听到了,那人对她的婆婆说:
脑浆都出来了。
不行了。那人又说。
她顿时吃了一惊,脸从窗户上转过来。脑浆?
来人说着,竟从身上掏出一张类似照片或者证件一样的东西让她婆婆看,婆婆的头就赶紧凑过去,头发差一点在灯头上燎着了,有一根头发发出嗞的一声。
借着灯光,她发现那个人的大拇指下面沾着一些花花绿绿的很是稀软的东西,她认真地盯着,看了半天也没看出那是什么东西。有一阵子,她胡思乱想地想到,那很有可能是一些花吧,可是又肯定不是花,哪有那样的花,花都是一朵一朵的,一丛一丛的,哪有那样的。
昏黄的煤油灯把屋子里映照得极其陈旧。
事实上也不能全怨煤油灯丑化了这房子,它确实也已很旧了,泥土筑成,屋里也基本没有新东西,他们在这里面住了好几十年。这会儿没塌了,还能住人,已经非常了不得了。
不久以后,听见门响了一声,再看那老鹰的翅膀时,已经不在屋里了。
她问婆婆,他们刚才在说啥,听见好像还有……脑浆啥的。
婆婆站在门口,一张脸异常昏暗。
她心里想,这嘁嘁喳喳地说了半天啥。
从后院往前院走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老赵。老赵是她的男人,在外面,人们都这么叫,不过在家里,在他爹妈的面前,又有他真正的名字,没有什么老赵,从来就没有什么老赵。
真后悔啊,越想越后悔,当时胆小,有些话不敢说,总以为还有机会。
错过了就错过了,每一个时刻都不会再来,不会再有。
后悔的事情,你也应该有吧?
何止有,还多呢。
獾子闷头走路,蒿雀们一声一声地叫着,它们也是想起后悔的事了吧?
你听懂它们说的了?
那哪能听懂,我是在猜,不然它们是在说啥。
獾子是去叫人,通知人来开会,蒿雀们是在吵架,因为一个名额。
啥名额?
当然是它们认为是好事的一个名额,不好的事,恶事,还用争么,给谁谁都不要,谁都怕落到自己头上,都要想办法踢到别人脚下才会放心。
走在路上,忽然被狗超越。
柳条能拧动的时候,风里已全是暖意,从西潘梁上下来,能闻到整个初夏的清香和苦味,阵阵初夏的清苦飘荡充溢在这一片仿佛与世隔绝的山川之中。一路上到处都能看到折断的柳树枝和杨树枝,都是被小孩子们折下来的,树枝灰绿色的外皮大多被拧走,只剩下白净的木身,就像露出来的白生生的骨头,就像剥去衣裳的肢体,不,比任何肢体更白净,更洁净。山川间出没着乡村少年的身影,到处回响着吱吱的柳哨声和呜呜的杨哨的声音,人和牛在僻静的小路上走着,从黄绿的树下经过,一点一点地向暮色中的村庄接近,羊群还在更远处。
那些吹着柳哨的乡村少年中也有我的身影么,当然有,不过却是在从前了。小的时候,每到这个季节,我也每天吹出吱吱呜呜的声音,我们叫咪咪(四声),灰绿色的咪咪让嘴里充满杨柳树的苦味,野草般的苦味中还带着一种青涩的辣味,让人舌头发麻。更有人吹着二三尺长的大型的咪咪,声音如同螺号,又如喇嘛们吹响的佛号,令人羡慕不已,心向往之。
我是从什么时候自然而然地与柳哨告别,与曾经的少年告别,永远不再触摸那些东西的呢?一定是在长大的过程中,一定也是开始于某一个不知不觉的昏昧迷蒙的瞬间,无意识地转身,无意识地背朝从前,更同样无意识地踏入此前从未有过的痛苦和芜杂,就像带着一封生擒或者放逐自己的密信,兴致勃勃又忠诚老实地前去送达一样。成长的过程中,从来并没有哪一天哪一刻会明确地告诉你,说你就要开始痛苦了,马上就要步入生活的泥淖中了,下一个节目:舞台变暗,灯光熄灭,开始痛苦!永远不会有那样的时候,永远不会有那样的时刻,从来都是你自己跑着去,拐着去,连爬带滚地去,奋不顾身地去,信心满怀地去,激情无限地去,从来没有人逼你,也没有人举着枪在后面瞄你。有声音呼唤你回来,你听不见,从来都听不见,即使偶尔听见,也常被你视为拖拽或羁绊,甚至直接理解为怕你发达,不想让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