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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二嫂·五灯·老师流着黄色的汗

二灯百天以后,天气已暖和,有一天,二嫂的一个在粮站工作的舅舅忽然来了。

舅舅是见过世面的人,而且至今仍在社会上经风沐雨,穿着四个兜的制服,脸和下巴刮得铁青,说话中间不时地冒出几个成语,比如说狼子野心,投机倒把,粉身碎骨,种瓜得豆,知恩图报,也不知道是在说谁。一来就把富贵镇住了,富贵以为人家是公社的干部,最起码是个副书记或者副主任,后来又以为是公安局的,绕了一大圈,才闹清是二嫂的舅舅。

二嫂的舅舅对富贵说,二灯是个好孩子,没有敢说他不好的,唉,可惜了。

富贵说,谁让他自己没命呢。

二嫂的那个舅舅指着二嫂,对富贵说,死的已经死了,活的还要活下去。你看,她还这么年轻,总得还要再寻一个人家。

富贵说,寻哇,我也没说不让她寻,我哪有那个权。

二嫂的那个舅舅就转过脸对一旁的二嫂说,你看,我就知道你这个公公是个再开通不过的人,一看就是个明白人。常言说得好,宁和明白人打一架,也不和糊涂蛋说一句话。

听到客人把自己归类到明白人一类,富贵顿觉庄重,荣誉加身,这时候让他做啥也愿意。

屋里有些黢黑,黯昏,他们这房子坐西朝东,到了午后,尤其是半后晌的时候,会更黑更暗。二嫂的舅舅跨坐在炕沿上,两条腿一条压一条,都翘着,伸在炕沿下面,富贵几次让脱鞋上炕,坚决不上。一般家里来人都这么坐,更有来去匆匆的,坐也不坐,都是站着说话,说完就走了,只有真正要住下来的客人才会脱鞋上炕,坐在炕上。昏暗中有狗进来,闻到屋里有陌生人的气息,便围着陌生人的一只脚嗅来嗅去,还伸出舌头去舔舐那陌生的鞋帮和袜子,二嫂的舅舅就把那只让狗引起兴趣的脚挪开,又抬高了一些,狗从他的腿下穿过,以为走了,仔细一看,却并没有,还在琢磨那陌生人的另一只脚,富贵用手赶了一下,才跑了出去。不多时,又有猪进来,边往屋里走边厉声哼哼着,富贵跳起来,大喝一声:出去!猪没提防会碰到这样的事,讨了个没趣,只在屋里掉了个头,站也没站,便又满脸羞愤地出去了。

二嫂的舅舅和富贵说完话,留下两瓶酒和一包点心就走了,酒是九台出的65度的高粱酒,点心是八道营出产的那种有名的很敦实的东西,有一个拳头那么大,非常甜,形状短粗,样子很像是一截被扭曲了一圈以后的脖子,人们又叫它“秘书”,实际是蜜糖的蜜,酥松的酥,更实际也和酥松不挨,反倒湿润、紧密,非常的结实和有分量。如果说混凝土是由水泥、石子和沙子组成的混合物,那这种点心就是由糖、油和面粉组成的混合物。富贵要留吃饭,也说啥也不吃,给沏的一碗红糖水也没喝,二嫂送他出来。五灯坐在碾盘上,听见二嫂的舅舅边走边对二嫂说,行啦,这一下你就自由了。幸好你们还没孩子,要再有个孩子,那就又多了个麻烦事,能这么痛快地让你走?他们只顾说话,没看见坐在碾子后面的五灯。

他们往外走着,五灯在后面看着他们的背影,五灯发现,熟悉的二嫂开始变得不熟悉,背影尤其让五灯眼生,二嫂正在走出并远离他们这个家,走在一条成为一个生人的路上。

二嫂没说话,默默地走在她舅舅的旁边。二灯百天以前,二嫂一直都穿着白鞋,给二灯戴孝,这会儿过了百天,已经不需要再穿白鞋了,五灯注意到二嫂这两天穿的是一双黑的。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看看他们那个家,脏烂旧不说,满家也没有一件新东西,就连喝水的那个碗也是豁边的,还没算上碗底的一道比头发粗的黑缝,这还不把自己的人赶紧捞出来等啥,所以舅舅下定决心要把自己的外甥女从那个家里搭救出来,让她去过一种新的生活。舅舅伸手去上衣口袋里掏,掏出一点钱给外甥女,外甥女坚决不要,俩人推搡半天。

二嫂的舅舅问二嫂,有合适的了没有?

二嫂说,您就别管了,我知道。

二嫂的舅舅就说,好,那我就不管了,我完成我的任务就行啦,能跟你妈交代了就行了。

又过了半年多以后,二嫂嫁给了荣庆。

后来,就有闲话慢慢地浮土一样地飘起来了,说荣庆早就喜欢二嫂,最喜欢的人就是二嫂,这么多年之所以一直没有成家,亲事说一桩不成一桩,都是专门不成的,就是为了等她。

也有人忽然想起来了,在民兵连,荣庆是副指导员,二灯是一排长。

五灯心里也顿时一亮,想起三爷在世的时候曾经说的,怀疑有人往那碗水里放了东西,他们想了很久也没想出是谁,现在,五灯觉得那应该是荣庆,越看越像,不是他也和他有关。

荣庆在前面走,五灯远远地在后面跟着,快到穿心店一带的时候,忽然起了雾,不过雾归雾,还是能看见荣庆的身影,再加上五灯眼尖,所以荣庆一直都在五灯的视线里走着,一直都没跑了。荣庆穿着一件蓝大衣,据说是他那个当海军的姐夫送给他的,让村里的人很是羡慕,人们就说,就凭人家的那件蓝盈盈的军大衣,也得让人家当个啥,不然真是说不过去呢。后来也真的就是这样,就凭那件海军的蓝大衣,荣庆一到民兵连就当上了副指导员,因为只有穿着蓝大衣的他看上去有模有样,最像干部,正经的连长和指导员也没他像,最起码都没有那么好的大衣,和荣庆站在一起,他们更像下级。不过五灯不关心那些,什么空军海军,蓝大衣黄大衣,谁爱穿啥穿去,五灯只想从他的身上发现一些东西,发现一些与二灯的死有关的东西。可是后来,五灯一个没留神,荣庆忽然像一只黄鼠狼一样,哧溜一下就不见了,五灯顿时就急出一身汗。五灯觉得平心而论这事其实不能怨荣庆,要怨只能怨另一个人。因为五灯很清楚地看见大雾中有一个身影从斜刺里忽然跑了出来,直接跑向正在走着的荣庆,在荣庆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好像就是告诉荣庆有人在后面跟踪他。醒悟过来的荣庆好像还回头朝这边看了一下,吓得五灯赶紧蹲到一堵墙的后面,这以后,等五灯再站起来时,发现两个人已一起不见了。转眼间失去了目标的五灯,呆呆地站在路上,又过了一会儿,竟然连雾也没了,一切又都清清楚楚,好像那场雾也是专门来帮助荣庆的。

梦中的五灯难过了好一会儿,难过不是因为荣庆不见了,而是因为他觉得那个从斜刺里忽然跑出来的身影很像是二嫂,二嫂的身影他很熟悉,二嫂告诉荣庆说五灯在后面跟踪他?

二嫂,竟然向着外人呢,帮着外人一起对付他,这是最让五灯感到伤心和难过的地方。一阵风刮来,五灯的身上激灵了一下,很快又想起二嫂已经和荣庆成为两口子,早就是一家人了,人家荣庆才不是外人呢。对于这会儿的二嫂来说,五灯才是正经的外人呢,不是么。

一条比独木桥宽不了多少的细瘦小路,一次只能过一个人,两边分别是山崖和密不透风的荆针,偏偏有一个幼小的身影坐在路中间,要想过去就得从他身上迈过去。五灯觉得真是添乱,他想看看是谁家的孩子,旁边有紫绿色的钩蔓一只手一样伸出来,牢牢地缠住他。钩蔓只会把人缠绕住,从来都不会像锁链一样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五灯掐断它最前面最绿最嫩的那一节,把自己解放出来,一抬头看见西北风骑着黑马,打着黑色的旗号也出现在远处。

他拍了一下坐在路中间的那个幼小的身影,身影转过脸来,竟是他自己,圆圆的一张脸。

天还不亮的时候,五灯就起来了,觉得是从一潭黑水里浮上来的,一上来,看见上面还是黑夜,看见黑暗的炕上山地一样起伏着一些呼吸,以为他们都还睡着,却不料富贵忽然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了他一眼,接着就又睡着了。富贵闭着眼说了一句话,很不高兴的样子,好像是嫌五灯起得有些太早了,他只知道有人起来了,却并不知道五灯是因为梦梦才醒来的。

家里没有表,没表也不怕,也照样能掌握时间,多少年也从来没把时辰紊乱了,混乱了,主要靠习惯和经验,不行还有各种参考,白天看太阳,夜里参考月亮,遇到白天没有太阳夜里没有月亮的二难时候,就依靠约摸和估计,约摸和估计其实也还是经验在起作用。天阴得像晚上,但肯定不是晚上,因为你一点儿也不瞌睡,不仅你不瞌睡,所有的人都不瞌睡,鸡窝门敞开着,但是鸡并不进去,要是真正的晚上来了,不用你管它们也会自动进去;日头烈火一样,那还用看表么,不看也知道只能是正午或午后,再不会是其他时辰。再不济周围还有别的人家,看看别人在做啥,大家互相参考,就很少有错了。再再不济还有自己身体本能的提示或反应,饥饿了,那不就是到了该吃饭的时候了?被尿憋醒,天不亮也快亮了。

一黑夜都在梦梦,也不知乱七八糟地都梦了些啥,反正五灯看见自己在梦里忙得满头大汗。荣庆不见了以后,富贵忽然又没头没尾地冒出来,让五灯去柴狗家还桌子,桌子是怎么回事,五灯纯粹不知道,不知道因为啥会借了柴狗家的桌子,自己家里连桌子也没有么?也没有多想,就糊里糊涂地去还。柴狗家的人都不说话,各自坐着、站着,油瓶子躺在地上,流出白森森的油。还完桌子,回来的路上,看了一会儿赵、李两家人打架,打得也不是很精彩,李登林躺在河边的沙地上,赵万科搬来一块石头要砸他,结果也没砸成,有人把赵万科拦住了。赵万科嘴上虽然还在骂着,但是手里的石头已经放下了,这一放下,好多人就知道没意思了,就知道不会再打了,就有人走了。梦里的山区通红毛茸,包括打架的人和看打架的人在内的所有的一切都又红又雾。又等了一阵,看看还不见打,五灯也转身就走,却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石头其实是一个人的头,上面还有两个山洞一样的黑孔,就是那人的两只眼睛,正直愣愣地望着他。正纳闷是谁的头,就见一个人急急地跑过来认领,抱起就走,边走边戴帽子一样往脖腔上安。安好以后,就有点像某一个人了,背影不仅不陌生,似乎还常见,像谁呢,许大眼?李二?矿山保卫科的老纪?五灯睁开眼,听见窗外飞沙走石,乱成一片,中间夹带着一种咝咝的非常尖利的哨音,窗户上唰啦唰啦地响着,有沙子不断地扬上来。

那时候风从山上下来,正好和更远的山里来的风碰到一起,就像两个地方的人在路上碰到,颜色外表相近,口音也差不多,只是略有不同,更远更深的山里,他们把“和”念作“害”,“我和你”到他们嘴里就是“我害你”,一听说“我害你”,就等于知道他们是哪的人了,老实得连话也不会说。多少年了,他们说我害你最好,你说呢,我说没有人比你害我更好,等收了谷子,起完山药,我害你下平川走一趟。山区里灌满了回音,门窗有明有暗,整个山区都在嗡嗡地摇晃,跺脚,说着一种类似梦话一样的含混不清的声音,也像是梦见了什么。五灯听见院子里的一些农具被拿起来,嗖嗖地挥舞上一阵后,接着被扔下,又去拿别的。铁锹咣当咣当地响着,耙子头朝下站在木桶的旁边,另外一些靠墙站着,好像一排被罚站的学生。

镰刀本来挂在墙上,风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的那会儿,忽然又出现在树上。

要是房檐下的那两个水桶再咚咚地响起来,那就更热闹了,五灯想。下雨的时候就常常会那样,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地里咚咚地响着,觉得是很远的地方传来的轻轻的敲鼓声。

而只要一敲鼓,当然是那种真正的鼓,只要咚咚的鼓声一响起来,荒寂的山区就不再荒寂,也不再凄凉,甚至饥饿也不再是最可怕的事,鼓声会把很多人从他们各自的家里敲出来,从各种犄角旮旯里敲打出来,让他们一瞬间忘记很多事情,耳朵里只听见鼓声。啊,鼓声!

醒了的五灯站在地上,感觉就是从不久前的那个梦里推开门出来的,出来后却连一个人也没有看见。他闻到两只手上有一种很酸的气味,另外似乎还有一种咸味。他想起梦里有一大堆十分黏稠的东西,他不知道那是啥,只记得自己的那两只手埋在其中,就像一个人一不小心掉进了水里。五灯觉得自己的这个梦有点儿实在,也比较可靠,梦见了啥随后就能得到啥。不过,要是一不小心梦见金子呢,梦见一大堆的肉呢,那也许就不灵验了,肯定不灵。

好的东西好像都很难灵验,不好的东西却经常灵验呢。

虽然还很小,但是五灯好像很早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一年前被判处七年半徒刑的于老师说,啥叫人生,人生就是你怕碰到的不想碰到的一定会碰到,拐弯抹角,阴差阳错也要叫你碰到,你想着磨蹭一会儿,耽搁一会儿,也许就错过去了,殊不知就在那同时对方也在磨蹭也在耽搁,就像是专门为了等你,所以你始终还会碰上,拐上一千个弯也没用;你灵机一动,朝东走出一千米以后,决定临时折返,突然改道往南甚至往北,可是又一千米以后,远远地就看见你怕碰到的,你千方百计躲避的,那种时候,你不麻烦?你能高兴得起来?你不黑暗才有鬼呢。至于你想碰到的,你放心,一定不会碰到。

窗户上的麻纸乱纷纷的,有些地方甚至一条一条的,在风中扑棱着,像被捆住双脚的鸟的翅膀一样,它们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平时好像没觉得,这时候却显得分外凌乱和显眼。

第一遍风声叫喊着走了以后,五灯听见家里的鸡叫了。五灯想,鸡窝里是没有灯,要是也像一户人家一样有灯,这会儿也该亮了,因为它们都醒了。很快,山区里其他的鸡也都在各个不同的方向叫了起来,有的很远,至少在几里地以外,有的就在不远处,虽然声音高低不一样,可是叫声却都是一样的,苍凉的鸡叫声从黑暗的地上一瞬间生长出来,一边在黑暗中弯曲地向上伸展着,一边在空荡荡的山区里摇晃着,最早的那些叫声已经融化到了天上。

又隐隐约约的,听见更远处的鸡也在叫。五灯觉得,包括山里更深处那些山坳小村子里的鸡一定也叫了。其他人都还在呼呼地睡着,五灯不小心把刚才想的说了出来,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在那山地一样起伏的炕上,富贵在黑暗中忽然骂他,说他吃粮不多,管得倒宽,鸡叫有啥奇怪的,这时候,全中国的鸡都在叫!正经该操的心又从来不操,晚上羊没回来也不管不问,猪吃的苦苣没有了也不去挖,实在没做的,去外面拾些柴火,甚至哪怕你去做一道算术题,也算你一天没白过。黑洞洞的炕上忽然响起的这些声音又把五灯吓了一跳,原来这么半天,富贵一直都醒着,五灯不久前已被他吓过一回了,黑暗中忽然有声音传来,说过的话被人接住,就像你随手扔了一个东西,却不提防后面或旁边有人捡起来,又朝你扔了过来,你不被惊得站住,张开嘴,接着再回过头去看?黑乎乎地摸过去,却看见富贵的一双眼睛好像是闭着的,并没有睁开,脸上也看不清楚,不知是啥表情,估计就是一种睡着以后的样子吧,问题是他并没有睡着,可能早就醒了,一直在黑暗中醒着,这么半天,也不知他在想啥。

好多人很可能都是这样的呢,五灯想,以为他在做啥,其实却啥也没做。

快快地长吧,五灯想,长大了就能离开这个家了,就能离开这个地方了。

有一种刺一样的东西在暗暗地折磨着五灯,很痛,不时地很尖利地疼一下,就是一种身上扎了刺的感觉,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暗暗地咬噬着五灯。也许是昨天在七磨河从树上下来时真的扎了刺,要不然就是在李二的那辆马车上。李二赶着的那辆马车,上面要啥有啥,不仅有刺,还有各种各样的钉子和钩子,扎根刺根本不算啥,把人的衣裳挂破,钉子扎进肉里去,那也是经常的事情。扎了刺,挂破衣裳,李二也觉得没啥,谁让你坐来,我又没有请你们,明知道不好,还要坐。李二是一个没理也能找出三分理的人,一般很少有人能说得过他去,只有他们的队长敢说他,骂他,队长也被他车上的钉子挂破过衣裳,一下车,听见哧的一声。

想起李二被队长骂,五灯忽然很开心地笑了起来,差一点笑出声。

他在黑暗中轻手轻脚地走着,很怕一不小心踢翻了什么东西,招来富贵的骂声。当然不只是富贵,很可能还有别的人,人在睡觉的时候被别人吵醒大概都会很不高兴的。后来他忽然觉得很渴,觉得是在一条没有人的路上走了很久,便很想摸着黑走到水缸前喝几口冷水。

那时候五灯感到有些奇怪,刚一觉得口渴,水缸的模样和缸里的水就在他的脑子里出现了,而且,在摸着黑朝水缸前走的过程中,那个黑乎乎凉飕飕的东西一直都在他的脑子里岿然不动地矗立着,他似乎还看见了水缸外面的一些水珠,露水一样挂在缸上,而那是夏天的时候才会有的现象。水缸出汗了,他们都那样认为,还有更小的孩子上去舔那些水珠。

黑色的水缸矗立在五灯的心里,在他朝它走过去的时候变得越来越黑。年幼的五灯觉得自己很像是一条干渴的鱼,已经被捞上来很久了,已经很久没见过水了,所以走得摇摇晃晃,深一脚浅一脚,但是他并不知道自己在摇晃,因为摸黑走着也并没有碰翻什么。四周静悄悄的,渐渐地已经能看清屋里的一些比较大的东西了,就是那个横躺着的大木柜和那几个存放粮食的大缸,它们比水缸更高更大。不过,很多时候,那些缸里面都是空的,即使有粮食,也不会很多,有时候仅仅只能埋住缸底,用瓢往外舀粮食的时候,上半身和头都得弯曲着探进去才能舀到。每逢那种时候,其实不像是要往外舀粮食,而更像是一个人不想活了,想栽到缸里寻短见,尤其是当别人从后面看上去的时候,更给人一种那样的感觉,再没有比那更像的了。有一次五灯放学回来时,就正赶上李香兰的上半身在缸里,下半身在缸外,他着实吓了一跳,以为她不想活了。并不是五灯非要那么认为,经常会有这种事呢,九孩他妈就是栽到水缸里死了的,另外还有老癣的姐姐,蛛蛛的三姨。富贵经常说,要是这几个缸里都满满的,那就啥也不愁了,天塌地陷也不怕了。他经常这么说。五灯觉得,事情十有八九就是让他说坏了,动不动就说那种话,时时说天天说,月月说年年说,说得老天爷都烦了,你越这么说,就越偏不给你,让你的缸里永远都满不了,永远都空荡荡的。反过来,你要是不说,悄悄的,说不定哪一天忽然就满了,满得让你完全意想不到,目瞪口呆,满得很可能哗哗地一个劲地直往外面溢,长流水一样,瓢泼大雨一样,止都止不住呢。

五灯其实很想把这样的一种道理告诉富贵,让富贵也稍微换一换他的那些说法和办法,让他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多说也不能多想,但是,却从来也没有对富贵说过。一来是知道说了也是白说,富贵不会听他的——富贵怎么会听他的;二来除了白说,说不定还会招来一顿痛骂。

门框上方的那一片灰白色,是几道旧符和干燥的艾叶。

从炕上下来以后,再到水缸前,其实只有几步的距离,完全不能叫远,但是五灯却觉得自己在那段路程中走了很久,似乎一直都在走着,恍惚间好几年就已经过去了,那中间,有许多的很难解决的事情竟然也都咝咝地很是光溜地滑过去了,不再存在了,永远地不见了。

——还有这样的事,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好的事!那受苦的人们还怕啥,一闭眼就都过去了。

五灯发现,人,大多数的人,都经受不住认真地清算和计较,真正的检查很可能像一把钢刷子一样会让人变得伤痕累累,流血流脓,甚至还有可能变得谁也不再认识。为什么呢?五灯觉得,很可能是因为一路走来,身上已经沾染浸透了很多原先没有的东西,已经不再干净,所以才会那样。不是么,人在婴儿时期是多么的干净,可要是过上三十年四十年以后,人还是原来的那个人,他还干净么,身上,心里,不知道多出了多少不干净的让人恶心的东西,不说别的,甚至有时一种笑容一种表情都会让人觉得无比的恶心,几乎所有的成年人,都在切切实实地证明着那样一种事实和道理,看到他们,会觉得他们真的很旧了。昨天下学回来,五灯看见住在旁边巷子里的金川正在家里,满脸疙瘩,有的粉刺上还长着毛,金川半跨在炕沿上,是来借铡刀的。五灯听见富贵问他今年多大了,金川说二十九,五灯顿时就觉得从金川的身上闻到一股很老很旧的味道,一个人到了堂屋以后,五灯情不自禁地吐了一口唾沫。

除了这个,五灯觉得,人还无法承受苦思冥想,无边无际的铺天盖地的苦想会让人变得像山羊一样瘦削。那个脸色苍白的叫林虎的人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他经常坐在他的曲折幽深的窑洞里想事情,坐在窑洞外面晒太阳的时候也还在想,好多人都见过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不过从来没有人知道他在想啥。想来想去,好多年下来,人就变得越来越瘦了,甚至比有的山羊还要瘦,脸白得像纸,眉毛也越来越轻淡,稀少,身体也轻飘飘的又薄又瘦,说话更是软绵绵的,一副眼看就活不成的样子,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吹灭或者卷得无影无踪。

所以,这以后,当五灯终于站在水缸前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不久前的口渴,早已不记得自己还口渴过。几年来这个孩子经常感到自己的袖筒里湿漉漉的,他曾经产生许多焦黄的念头,有的焦黄得似乎还能听到一种脆响,但是现在他却觉得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那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五灯在这个早晨来临以后忽然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不少,确切一点来说,应该是老了不少。回忆黎明前的那些黑暗的时光,他从炕上一下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的胳膊和腿有一种皮包骨头的样子,那时候他还好像用手摸了一下那些奇怪的地方,一种类似老年人一样的干旱的皮在他的身上滑来滑去,滑在他的骨头上,他也没顾上去管。后来他就想,如果当时用心去听,仔细地去听,说不定能听见一阵哗啦哗啦的塑料布一样的声音呢。那是什么声音?在五灯的记忆里,那就是老年的声音,一种快要不行了的声音。

想着想着,他就忽然又有些害怕了,不会是腿又要开始疼了吧?

这么一想之后,他就立即不敢再高兴了。一想到疼痛来到身上以后的那种苦,那种难受,想到有的孩子用手在地上爬着走,整个人顿时就像一个小小的灯头,噗的一下就寂灭了。

居住在这个寒冷的山区,很多人都有着腿疼的毛病,大人有,小孩子们也有。有好几年,冬天一来,五灯便开始腿疼了,每天不得不一瘸一拐地忍着疼痛去上学。其实,五灯还不是最厉害的,和那些真正不能走路的孩子相比,他算是轻的。有的孩子,即使很暖和的夏天也不能正常走路,腿上布满了铜钱那么大的脓疮,只能用两只手撑着地,像动物一样四条腿在地上爬,碰到泥,碰到水,碰到满地的圪针,玻璃碴子,就过不去了,就得绕着爬过去。

人们看见了,都默不作声地看着,也只能不说话看着,因为谁也没有啥好办法能让他们不爬着走。后来见惯了,见多了,也就没人再蝎蝎螫螫,也不像一开始那么惊异和刺眼了,最多有人龇出牙,咧开嘴,表示恻隐并体会他的疼痛,心里觉得可怜哩,还不如猫哩,不如狗呢。更叫人觉得不保险的是,这种事谁都有可能哩,很难说下一个会落到谁的头上呢。

冬天里下雪的时候,五灯便常在那种死寂的景色里听见裤筒里在呼呼地刮风,与外面白茫茫的景象一样。不只是五灯一个人这样,很多的孩子都能听见自己的身体里面在刮风,呜呜的风声,所有的树枝也都疯了一样地摇着头,路上一片白,后来就慢慢地冻住了。毛有有的妈死得很早,五灯他们都没有见过,毛有有他们弟兄三个,冬天一人一身棉袄棉裤,里面光溜溜赤裸裸,再啥也没有,所以他们除了扣紧扣子,腰里还得捆一根麻绳或草绳,那样才能把风从身体里面赶出去,挤出去,不然风就在他们的身体里来回穿行,从裤腿里进去,从领口那儿出来,或者从领口上进去,从裤腿那儿出来。他们的爹不管他们,因为他觉得寒冬腊月,有棉袄棉裤穿就不错了,不幸福么?也够幸福的了。从机修厂的草丛里拿一块沾满机油的黑色的铁,毛有有就把冰坨子一样的铁揣进怀里,贴肉放着,把肚子鼓起来托住铁坨,然后根据周围实际情况,决定奔跑还是慢走,如果没人就一路狂奔,要是有人就假装肚疼,皱着眉头抱着肚子慢慢地走,等到了没人的地方放下来一看,胸前和肚子上滚满了又黑又黏的机油。机油沾到胸前和肚子上虽然很难洗干净,可是机油不好么?机油很好,有那么一层黏稠滑腻的油污在,它就能保证铁坨不会和肉黏在一起拿不下来,不过棉袄油了是要挨骂的。

在这个表面看不见实际又正在嗖嗖地走远的早晨,山区里的人们也虫子一样纷纷醒来,舒曲着各自的肢体,有的把胳膊举过头顶,有的揉着还没有睁开的眼睛。黑暗幕布一样被扯开,露出亮堂堂的一面,天是亮的,地也是亮的,所有的人也都被照亮了。明亮的光线里,很多人看上去都显得很丑,很邋遢,那即是光明照耀的结果,几乎所有的人都不如黑夜里看上去顺眼,所有的房屋也是。五灯还发现,人,不管他是谁,其实都很经不起太明亮地照耀、检点和仔细地打量,亮光一照,身上的各种毛病和缺陷就都原形毕露地显现出来了。他看见一些人眼角边堆积着的黑黄色的眼屎,脸上因为睡觉压出来的各种难看的褶皱和痕迹,有的痕迹明显地高出皮肤,一道一道的,一棱一棱的,好像脸上趴了几条虫子,还有的低于表面,在他们的脸上形成一些低洼的沟岔,如同地里那些水灌了的沟垄和塌下去的地方。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趿拉着鞋,手里提着一个尿盆,呆呆地站在大门口。

一个男人,自从起来以后就一直弯着腰在屋檐下声嘶力竭地咳嗽,有时候又把脖子往前伸,嘴也往前伸,从远处看,姿势很像是一只狗在叫,在汪汪地狂吠。很可能就是因为看见他那样,看见他狗一样叫个不停,一些麻雀就从屋顶上和墙头上纷纷飞走,远远地离开他。

年幼的五灯像一颗瘦小的钉子一样直立在眼前这个光线明亮的早晨,除了觉得自己比昨晚临睡前老了一些,他还看见那些从睡梦中逐渐醒来的人一个比一个难看,有的甚至变了样。

阳光哧哧地响着,感觉即将就要发出轰隆一声巨响,又咕咚咕咚地冒着泡。一种多年前的绿色,风一样到处跑着,尖声叫着,很多时候刚落到地上,还没站稳,嗖地一下就又起来了。

黄艳艳的光照里,五灯忽然觉得有些瞌睡。

那时候在早晨的日光中有人已经渐渐地走远,许多的小黑点开始活动,有的一下一下地往前拱着,有的慢慢地伸缩着,还有的好像正在跳着,发出一种嘭嘭的声音,嘭嘭地往前走。

五灯在看着那种既熟悉然而好多时候却又会变得很陌生很奇怪的情景时,始终觉得四周很热,热烘烘的风,各种热烘烘的声音。每年的夏天,太阳都在山区里放射出一种类似猪油般的光泽,在那金黄油亮的光线里,学校里的学生们在老师的带领下踢踢踏踏地走在一些十分干燥的土路上,有时候队伍里猛然会有干热的歌声响起,路上的土被唱起来。远处的山宁静而飘忽,歌声像一些细短的绳子一样缠绕在夏日炎热的山区,有时又如柳条一般从脸前拂过。那时,越过重重叠叠的房屋,越过一些忽高忽低的山墙,越过一些灰白的堤坝或布景般的树丛,五灯看到姚雪飞老师的一双被河水冲刷得很红的脚,有马车和牛车从她的身后经过。

五灯记得,有一年,他们敲锣打鼓地走着,路过兽医家门口的时候,看见兽医一只手里握着一根粗大的针管,正在门口站着。兽医是一个令大家肃然起敬的人,忘了到底是谁提议谁决定的了,敲锣打鼓的队伍忽然临时拐了一个弯,拐进了兽医的院子里,然后就在那个有着五间正房两间耳房的院子里,很是热闹欢乐地敲打了一顿,产生了一种报喜的作用或意义。那期间,兽医的一个刚会走路的孩子摇摇晃晃地过来,哭着要玩我们的铜锣,大家一看,不行呀,那哪行呢,再可爱再乖也不能这么干,你拿走了,我们还怎么敲打,一时就都有些作难,怕被揪住不放,铜锣渐渐地升高,孩子哇哇地哭着,兽医还白了他孩子几眼,但是那孩子包括他的另外几个兄弟姐妹却一点儿也没有发现,还有很多东西他们也都没有发现,更没有任何觉察。关键的时候,语文老师趴在地上,对那个哭闹不止的孩子说,乖,来骑马马。孩子看了一眼,顿时就不再哭了,接着就高高兴兴地骑了上去。语文老师穿着肥厚的棉裤,在地上慢慢爬行的时候,很像是一种长毛的动物,语文老师就在那种欢快的锣鼓声中,驮着兽医的那个孩子在地上爬了一遍又一遍。当大家后来敲锣打鼓地要离去的时候,兽医举起手里的粗大的针管朝大家晃了晃,等于在和大家打招呼,告别。兽医特别对满身尘土脸上流着黄色的汗的语文老师说,要是腿疼,就打发个孩子来叫我,都这么惯了,千万别不好意思。

语文老师说,会的,一定会的,少不了要麻烦你,到时候你别嫌烦就行。

太阳亮亮地照着,山区被映照得有些毛茸茸的,一阵阵如烟似雾的黄土从老师的肥大的棉裤上升腾起来,大家都变得土头土脑。很多地方又黄又亮,有些山崖像极了才出笼的糕。

很多年,那激动人心的锣鼓声一直都在山区里回荡着,始终都在咚咚锵锵地敲打着,差别只是有时远些,如在天边,有时又近一些,很多时候并不是它没响,而是你没有听见。

一种土黄色的类似谷糠或者麦芒的光芒云山雾罩地浮荡了半天后,随着早晨一起向远处走去。钟声当当地拐着弯,直往人的耳朵里钻,其情形如同用斧子把一个木楔子砸进人的脑子里。钟就吊在一棵年老的榆树上,下面拴着一根硬挺挺的绳子,一敲,就往下哗哗地掉渣子,掉褐红色的碎末末,有些没有经验的小鸡一看见树上有东西掉下来,都纷纷往树下跑。

有人哭着从屋里出来,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端着碗,坐在街门口,一边吃着,一边看着。

那时候,已经有一部分人消失在房后和田埂下面了,有的看不到腿,只能看见上半身,更有的则只剩下一个头。太阳里的金针追赶着他们,无论他们走到哪里,都无法躲开,都会被或深或浅地扎上几针,有的咧咧嘴,伸手摸摸疼痛的脖子;有的一声不吭,扑扑地走着。

有四个人用一块门板抬着一个人慌里慌张地在街上走着,看不见躺在上面的人,只能看见盖在门板上的一张被子,被子上面的红花绿叶已经完全不鲜艳了,旧得让人吃惊,灰暗得让人很难觉得那是一张人盖着的被子,而只能令人往别的方面去想,往非常不好的方面去想。

一个戴着一副旧眼镜的干瘦的老头忽然出现在早晨黄色的街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再细看,发现那副旧眼镜果然早就旧得不能再旧了,两边都用绳子系着,拴在耳朵后面。老头不知是哪的,嚷嚷着好像在找一户什么人家,见人就问,但是好像没有人知道,都在摇头。

一个坐在家门口,端着碗的上了年纪的人,低头喝了一口碗里的粥,迅速咽下去。等再抬起头时,猛然发现那个干瘦老头正站在他的面前,正在向他攀谈,询问,述说一些特征。

正说着话,那副旧眼镜上的一根绳子忽然断了,眼镜跌到鼻梁上,干瘦老头叹了一口气,把眼镜拿下来,开始重新挽绳子,系疙瘩。系好后,重新往上戴,才又发现不合适,绳子长了一些,就又拿下来重系。干瘦老头在做那些的时候,显得十分认真,仔细,给人的感觉要不是正与别人说着话,说不定会系得更细心,更认真。干瘦老头像个生了锈的老古董,身上也有只有旧东西才会有的那种味道,好像说他要找的那个人没有儿子,家里只有六个姑娘。

先前被问话的人说,你这老汉,是不是走错地方了,真的没有你说的那么一个人。

又说,你说的那种人家好多呢,好多人家都是一群女的。

又问那六个姑娘叫啥名字,老头也答不上来,摇着头,说一个也不知道,要知道就好了。

看问不出个什么结果,老头就走了,一边走一边还不甘心地朝四处打量着,张望着。

家里的其他人也都陆续起来,走了。

从家里到学校的路上,并不经过荣庆的家,荣庆的家在大水坑的西边,五灯平时也很少从那边走,但是今天,五灯忽然很想从荣庆家附近路过一下,就专门绕远过去绕了一下。

大水坑里有的草支棱着,有的互相抱着,像在打架,绿汪汪的水把大家的脸映照得很阴暗,又绿又黏。人们从家里出来,身上被太阳的金针扎着,刺着,在暗红色的钟声里越走越远。

荣庆家的门一直关着,五灯边走边回头看着,好像一直没见有人出来。

走在上学的路上,五灯感到早晨的阳光很呛人。

今年这块地里种的是啥,从来没见过呢。

听他们说,好像叫蓖麻。

蓖麻?也是粮食么?

不是,不是吃的,好像听说能榨油。

榨出的油做啥用?

不知道。

杜林笔记

在县里上中学的时候,有一次我曾问我们的地理老师,我们的家乡位于北纬多少度,东经多少度,地理老师一听,顿时把他的眉心皱成一个清晰立体的“川”字,然后很艰难地对我说,是你的家乡还是我的家乡?我说是我们共同的家乡。地理老师有些痛苦地说,不论是你的还是我的,咱们的家乡都太小了,小到像虱子一样,根本上不了地理,到不了地理上。上不了地理?难道我们不是住在地球上的么?这个老师,你也不能简单地无良地欺师灭祖地说他是个棒槌,肯定不是,但从此我再没有问过他任何一个问题,问也是白问。每次讲完课,还没到下课的时间,他从他的蓝色中山装上衣口袋里掏出他的“孔雀”烟,孔乙己喝酒一样,慢慢地小心地抽出一支,先放到鼻子下闻一会儿,然后点着了走到窗前,极其香甜地抽着。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们这个地方,是北纬四十度,再往北点儿。

(你看,深山里出来的孩子,知道啥,啥也不懂。不知道,没见过,就见过猪拱门,鸡刨食,狗打架,马骑驴,知道耗子多在水缸后面,知道下雨的时候天上没有星星和月亮。很多人活了一生,一直到死也没见过面包是什么样子,还仅仅只是个面包,不说更稀罕更没影的东西。我若不是由于外出念书,我也大约同样很难见到。我也是十六七岁时才见到面包,很可能还不是正经的标准的面包,它只是县里的粮食加工厂生产的那种不太正经的酸面包。)

和村里的男女老少能说这些么,说北纬四十度这种话有意义么,完全没意义,他们才不管这些闲事呢,这和他们过日子毫无关系,无论多少度也和他们没关系,不是么,无论多少度还不是照旧一样的活法么,无论多少度又能咋的,咋也不咋。墙头下坐着一个晒太阳的老汉,你兴致勃勃踌躇满志地趴在他的耳边对他说,大爷,咱们这里是北纬四十度,东经……他抬起头,就像才从梦里醒来一样看着你,他先说噢,后又说不知道你在说啥。你障物一样站在他的面前,除了遮挡住照耀着他的阳光,把人家搅和得太阳也晒不成,你还做成了什么,什么也没有;你对一个端着面盆的女人说,我们这里是北纬四十度……她羞涩又愧疚地对你说她不懂。见你热忱有加,又怕你说出更让她难堪更让她不好意思的话来,她赶紧说,好,你在吧,我还得磨面去呢。说完就逃跑似的走了。所以我很少说话,只能自己憋着,长期以来,心里万马奔腾,百舸争流,有时憋得实在不行了,就想办法把它们疏通出去,释放出去。妈从地里踩水车回来,迅雷不及掩耳地蒸出两笼窝头,得空过来,愁苦地问我,你又在写啥? WncENU812iKRwt3zuPIc5pdRdIVfhdgPTba+b9f9xmn6XhPylh1jlKm63qZ2ryN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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