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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正月

看完一本小人书以后,整整一个晚上,耗子都在琢磨土匪的事,连戏也没顾上去看。

他妈从外面用棉帘子把窗户挂好,披着一身白花花的雪花回来,说,你爹见过。

耗子说,你没见过?

他妈就说,看愣得!我能见?我不能见!我要是见了他们,早就叫抢走了,哪还能有你。

听他妈这么说,耗子的头上就又有两根蓝莹莹的青筋忽然跳出来,在他细白的额头上嘣嘣地蹦了两下,然后又伸展,躺倒。嘴卷成一个筒状,倒吸了一口凉气,又一次觉得并发现很多事情都危险至极。人世间险恶无比哩,耗子想,不仅他妈危险,就连他自己原来也很不保险呢,随便问了一个不重要的小问题,没想到竟还牵扯到有没有他这样的事。那也就是说,这世上要是没有他,其实也是完全可以的喽?他妈从炉子底下抽出火柱,在炉子里捅了两下,立刻便有红黄的火光蹿起来,耗子觉得有些热,还有些渴,忽然想起吃饭前冻出去的冰棍,不知冻好了没有。冰棍是用糖水冻的,里面放了糖精,非常甜。耗子出门就直奔窗台上放冰棍的那个碗,看见墙头全白了,白了的墙头变得又圆又厚,院子里也白得一个脚印都没有。

顺着风,从戏台那边传来凄楚楚的胡琴声和清脆晴朗的锣鼓声,耗子听出是那种牛皮蒙的小鼓,鼓皮表面已被敲得又白又纷乱,像是敲出了骨头,又好像一片有无数人行踏过的地。

冻得鼻青脸肿的小道士说,二师兄,您最近看见我奶奶了么?

二师兄说,呸,住口!出家人哪有什么奶奶,出家人没有奶奶,以后再不许说这种糊涂话!

雪花纷纷扬扬,台下有人在笑,还有人把嘴张成一个黑洞,任由飕飕的冷风灌进去。

小道士一个人推磨,边推边唱。二师兄坐在高台上喝酒,学理论,啃猪蹄。

小道士说,出家人不让喝酒,你经常喝,你还去张寡妇家串门,我要告诉师傅。

高台上的二师兄说,你就不怕我打断你的狗腿?你要是不想要你那两条腿了你就去告。

很多人想看张寡妇,很耐心很激动地等着,但是这个戏里没有张寡妇,所以始终没出场。有人唉声叹气,失望之极。后来终于出来一个女的,但不是张寡妇,而是一个背着枪的女的,她刚把枪拿到手里,还没有开始瞄准,脸上抹着青灰色锅灰的二师兄噗通一声从高台上跌了下来,摔在地上。二师兄跌下来的时间有点早了,拿枪的女的顿时又羞又恼,满脸通红,很明显那个人不是她打下来的,是自己跌下来的,但是她出来的主要任务就是要把他打下来。

台下有人记得这个戏以前没有这些,后面这一段是最近几年新加上去的。

为啥没有张寡妇?本来看好一个,很适合演张寡妇,从年龄到气质都很符合,但是那个女的死活不愿意,多次做工作也做不通,后来,她提出要一百斤麦子才肯演,这一下就把前来做工作的人吓得再也不敢登门了。有两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倒是愿意演,她们的家人却坚决不同意,说演个丫鬟、小姐,演个女民兵没问题,演寡妇万万不行,主要担心她们日后万一真的应验了,那找谁说理去,找谁包赔去?还有一个女的,两年前死了男人,干部们去动员她,让她扮演张寡妇。她说,你们还嫌我不够败兴么?还想让我去台上再败兴一回,让更多的人知道我?去动员的一看,话都说到这地步了,还咋好意思再逼人家,再一想,确实也不合适。

扮演小道士的是许家窑的一个孩子,年龄看上去比五灯稍大一些,他们唱了一个道情小戏,唱完后从后台下去,然后坐着马车就走了。夜空漆黑,但是因为正下着雪,又是灰白的。

两边的山,原本黑硬,现在落满雪,变得又白又虚远,回许家窑的马车走在往北去的川道里,先还能听见铃铛声和胶皮轱辘辗在石头上的声音,后来就逐渐听不见了,也看不见了。

外村来助演的走了以后,这才轮到二灯他们正式上场。礼貌问题,友谊问题,就像家里来了客人,要请人家上座一样,明年这个时候,你们到了他们那里,也是一样的次序和待遇。

二灯在后台化装,因为担心脸不亮,所以连续在脸上涂了两三层凡士林。二灯抹啊抹,抹了一遍又一遍,平时各方面都很粗的一个人,没想到竟还有这么细繁的时候。薛九成站在旁边,看着一碗饭一样地看着里面已经凹下去的那个盛着凡士林的小圆盒子,对方每挖一下,他的嘴里就会及时地发出咝的一声,就像从他的身上挖走了一块肉。油彩和凡士林都是薛九成年前亲自从城里买回来的,有时候越看还真的越有点像他身上的一块肉呢。化装化得已不像本人的二灯没有说话,脸上是一种非常陌生又十分遥远的表情,就像一张画上的一个人从画里走出来,面目鲜艳,衣饰苍翠。薛九成走到一边,刚想摸出水烟抽,风把一条黄色的二道幕刮到他的身上,顿时把他缠住,不得不站起来把自己解放出来。天气冷得厉害,五灯冻得流着鼻涕,两只手又红又硬,猫一样用头顶起后台上帆布的一角,声音兴奋而又低暗地叫了一声“二哥”。脸上涂了红白油彩和凡士林的二灯像一只陌生的鸟一样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他。这已经不错了,没有骂他,五灯想。

这以后,一阵激烈的锣鼓声突然从靠墙坐着的几个人中间急促地响起,张牡丹的大爷张金仓叼着烟,披着一件带着毛领子的棉袄,闭着一只眼,把小锣敲得像是一个人在急急地逃跑,一群人在围捕。平时他在饲养场站在墙角尿尿的时候,也是披着衣服,闭住一只眼,好像在瞄准。鼓声咚咚地响起,后面跟着胡琴,再往后,二灯扮演的赵匡胤就在消融的雪水一样的胡琴声中走了出来。一上场,底下的人们就看到他满脸全是白森森的光,油亮极了,坐在前排的人们甚至能看见他脸上的那些小坑小洼里也全是亮汪汪的油。又见他绿色旋风一样地转身,帽子也不是皇帝的帽子。王星才的奶奶赵四女纳闷,就问旁边的人,不是听说赵匡胤是皇帝么?那不是应该穿着黄澄澄的龙袍上场么?咋是绿的,穿得像个秀才一样?旁边史龙龙的爷爷知道赵四女无知又没有见识,可是也没办法,多年夹壁邻里的,还得给她解说,就说还不到时候呢,这会儿还没当皇帝呢,哪有龙袍,就得穿成这样的。一个膀大腰圆的后生说,这还着急,该穿的时候就穿呀。王星才的奶奶赵四女不高兴地对那个后生说,又没问你!然后恼怒地把身子挺直,扭头望着台上。大多数的人都是默不作声地看着,似乎台上的人穿什么都正常,也都能接受。实际上也是,无论穿什么,那都是人家的事,戏里的事,爱穿啥穿去,和他们这些看戏的又有啥关系呢?台上怎么穿,他们就怎么看,不是么?台上的人假装吃饭,你还能关心吃的是啥饭,放盐没有。

雪还在下着,也仍然还有人赶来,有迟来的把衣服往上拉,当伞罩在头上,望着戏台,后面就有人骂,因为被挡住了视线,完全看不见戏台上的人。前面的要是个厉害的,就回过头来也对骂,要是一个不厉害的,就走开,或者把先前撑起来的衣裳再放下来,接着再看。

台上身穿绿色长衫的“赵匡胤”问面前忽然出现的一名白衣女子家在何方,哪里人氏。

就在白衣女子说话那时,五灯吃惊地看见一个白色的比一根火柴棍还要小的小人儿从二灯的一个鼻孔里悄悄地走了出来,小人儿有胳膊有腿,啥都不缺,只是个头小一些,好像只有一颗芸豆那么大,像一两岁的小孩子玩耍一样,一出来就在二灯的鼻孔外面很笨拙地蹦跶了几下,之后手搭凉棚,朝戏台下面的人群看着,打量着。白衣女子说了些啥,五灯也没听见,没顾上听,五灯的注意力全在那个白色的小人儿身上。纷纷扬扬的雪花从青黑的天上降洒下来,飘落在很多张密密麻麻的人脸上,有的上去以后就化了,有的却把人装扮成了白毛人,不管是头上有白毛的还是没白毛的,都朝着戏台,望着台上。从台上往台下看,是无数张热气腾腾的脸,那小人儿好像有些吃惊,五灯觉得他就要走了,果然接着就看到它乳白的比豆芽还要小的背影,像一个没有任何顾虑和烦恼的小孩那样往后面去了。

忘了那是初几了,只记得是正月里的一个晚上。人们吱吱地从雪地上来,又从雪地上去,成团成筒状的白气从一些嘴里精瘦地蹿出来,或者肥厚地挪动出来,那即是一些有声音的话;那些没有声音的,只能目测为一团一缕的心事。在白亮的汽灯的映照下,地上的雪放射出一种又蓝又白的青光。不过很多人都觉得,无论是台上咝咝响着的汽灯还是台下吱吱扭扭的雪,都不如“赵匡胤”的那张脸那么又白又亮,五灯也那么觉得。除了那些以外,五灯还发现二灯一上场就像极了一个喝了水银的人,一张脸白得让人害怕,上面既没有一点血色,又没有任何表情,一双化过了装的描绘得又黑又大的鸟一样的眼睛也不知看着哪里。后来,一条假装的路出现了,他在一个据说是岔路口的地方停住,在台上做各种动作,从一匹同样并不存在的马上下来,放开嗓子唱,声音高亢嘹亮。唱完以后,脸上多出了一些东西,看不出是水还是泪,也说不定是汗,油亮明光。唱完走完,又到一张桌子前去饮酒,背对着台下的人们,端起满满一碗酒,用袖子遮住一饮而尽。那满满一碗,其实并不是酒,只是一碗水。

当二灯背对着台下的人们,伸手端起那一碗“酒”时,五灯的耳边忽然传来咔嚓的一声,觉得有东西折断了,很沉重地倒下了。五灯看着二灯的那个长长的绿色背影的时候,就觉得二灯好像已经死了,却还奇怪地直挺挺地站在清冷有风的台上,底下的人们也没有发现。

后来,绿色背影的二灯就被抬到后面的帆布棚里去了,不一会儿就死了。

有人说,趁胳膊和腿还软,得赶快把唱戏的衣裳脱下来,不然再过一会儿等全身都硬了,就不好往下脱了。于是就有好几只手一起上去帮忙,发现胳膊上还有温度,果然也容易脱。

这事发生在五灯十岁时的正月。一转眼几个月就过去了,到了夏天的时候,已经没有多少人再记得扮演赵匡胤的二灯了,冬天又排戏的时候,已经又换了新的人扮演赵匡胤。只有五灯偶尔还能想起死去的二哥,五灯会想起遍地的雪,戏台上青白的汽灯和黄色的帷幕,二灯的绿色背影以及从二灯的鼻孔里悄悄出来的那个白色的小人儿,它站在二灯的鼻孔前很是认真地朝台下打量了一会儿。五灯曾经和家里人说起过那个白色的小人儿,但是没有人信他的话。另外,五灯也不明白皇帝为啥不吃东西,而是一上来就饮下了满满的一大碗酒。

三爷常在梁上或者沟里放马,不在梁上就在沟里,五灯不上学的时候,就去和三爷放马。梁上如果有一棵孤零零的树,五灯远远地就直奔那棵树过去,三爷一准在树下坐着或躺着。

五灯说,三爷您有没有觉得,那碗水不对呢。

三爷说,哪碗水?

五灯说,您忘了?就是我二哥装赵匡胤时喝的那碗酒。

三爷说,你是说二灯?他也真够老实的,舔一舔就行了,他还真的都喝了。

五灯说,其实不喝也行?

三爷说当然行,又没人计较,你没喝,谁还能跑上去逼着摁着你喝了,谁不知道戏是假的,更何况他还是背对着台下的人们。他倒好,几百年没见过水似的,一口气喝了大半碗。

五灯看着三爷,心里在想着正月里的那碗水,觉得那应该是一碗清水。五灯想,肯定是一碗清水,一碗清凌凌的水,要是水里颜色不对,或者一看就乌里麻糊的,二灯肯定也不喝。

三爷从脸上捉住一只蚂蚁,看了看,扔到了一边。三爷说,有人给那水里放了东西了。

五灯说,放了东西,放了啥东西?

三爷说,还能有啥,药,闹耗子的药,能毒人的药。

五灯说,毒药?三爷您觉得是谁放的?

三爷说,那就不知道了,那哪能知道。

五灯说,三爷您给算一下,推断一下,看看是谁。

三爷说,那哪能算出来,我又不是算命的。看看谁平时和二灯不对。

停了一会儿又说,也不一定真就是那个不对的做的,另外有人帮他放也说不定呢。

听三爷这样说,五灯就坐在那里想,使劲地想,可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谁和二灯不对。

马在不远处吃草,天蓝得让人盯上一会儿之后就会觉得眼前发黑。

五灯问三爷,皇帝每天都吃啥?

三爷说,那还用问,肯定都是最好的。

五灯说,啥是最好的?

三爷的嘴里左旋右转地运动了一会儿,嘴朝前噘起,感觉要把什么东西从里面推出来,但是运动到最后,也并没见有什么东西从嘴里出来,反而又重新瘪了回去。五灯定定地看着,不知道三爷这是在干什么,总觉得无论任何时候他的嘴里好像都有什么东西嚷着走着要出来,却又很少见过真正有什么东西出来。等嘴里的运动停住以后,三爷说,这孩子愣得,连啥是最好的也不知道了,那还能有啥,当然首先就是饺子,天天饺子,从年初一直吃到年底。

听三爷这样说,五灯惊呆了,眼前顿时浮现出纷纷扬扬的满满一房子白面,人进去挖面,突然没了,哪去了,掉到面里淹死了。五灯说,啊呀,那真太有钱了,那么吃,那得费多少面?

三爷说,咱们那么吃才叫费,人家吃,不叫费。人家天天吃饺子,喝香油,馒头蘸糖。

五灯说,旁边是不是还放着一碗肥肉?

三爷说,皇帝嘛,你想,那肯定有,少了谁的也不能少了他的,一碗全世界最肥的肉。不过要是每天吃,顿顿吃,他肯定也吃不动了,我估计一碗他肯定够呛,大概只能吃半碗了。

五灯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说,那剩下的半碗去哪了?

三爷瘪了一下嘴说,操啥心?还替人家皇帝忧愁!赏给他下面的人吃,也说不定喂狗了。皇帝一边懒洋洋地打饱嗝,一边叫过他的狗,对狗说,我不想吃了,这半碗肉你吃了吧。

五灯说,不知谁能变成他家的人和狗哩。

三爷走风漏气的嘴里发出咝的一声。三爷说,嘁,你以为想变就能变,那也得个好命呢。

五灯就使劲地想象那一碗油汪汪的世界上最肥的肉,不一会儿便想得嘴里全是水。

三爷趁机还雪上加霜落井下石地说,把一块肥肉从亮晶晶的油里捞出来,放到嘴里咬,慢慢地嚼,啊呀,世界上再没有比那更好的事了,那种时候,说吃完饭放下碗让去死也愿意呢。又嫩又香的肥肉,每咬一口,肥肉上的油就吱吱地往出冒,往外溅,射到牙上,射到舌头上,就像雨淋到墙上。接着又往嗓子里钻,往进流,整个嗓子里,就变成一条输油管。瘦肉哪能跟它比,干柴一样,木头渣子一样,一点吃头也没有,我看见瘦肉,根本动也不想动。

五灯说,瘦肉也很好吃哩。

三爷说,嘁,一看你就不懂,你才活了几年,吃过几块肉。有一年过年,翠屏她们给我拿来一大块肉,我一看,红石头一样,全是瘦的,当时就来气了,对她们说,拿走,赶快都拿走,我不要!谁愿意要给谁去。见我生气了,后来她们赶快又给我换了一块同样大的肥的。

五灯盯着三爷,看见三爷眼睛闪烁不定地看看他,又看看地上的草,接着又看墙头上的风,就觉得三爷后面这话很可能是在瞎说,有点儿吹嘘。有人给他送过那么大两块肉么,五灯不信,还是同样大的两块,一肥一瘦,不想要瘦的,马上就又换成了肥的,世上有那样的事么,自己卖肉也没那么随便吧。五灯想,你就吹吧,反正也没人和你计较,没人查对这事。翠屏是三爷的一个早已出嫁很多年的女儿,据说嫁得很远,好像从没回来过,五灯反正从来都没有见过,只是听说过这个名字,却也是从三爷的嘴里才听说过的。三爷不知在哪一年去过一次翠屏的家里,回来后逢人就说那里有多好,地是平的,没有山,没有沟,连太阳都和这边的太阳不一样,连街上的狗都是细皮嫩肉的,顺毛的。至于他的翠屏的光景过得有多好,那更是这里的人们想不出来的。有好多事情,你要是没见过,真的是想破头也想不出来的呢。

蚊子咬所有的人,但就是从来不咬三爷,见到三爷就跑,掉头就跑,互相好像还转告着,就都纷纷绕着走了。它们不是谁也不怕,谁都敢咬么,咋见到三爷就跑?三爷说他的肉是苦的,血也是苦的,就那,也已经剩下不多了,浑身上下一点儿油水也没有,它们咬他做啥,冒一回险,却什么也吃不到,它们才不干呢,它们也不傻。除了血不多,三爷的牙也基本没有了,满嘴里只剩下四个槽牙,上面两个,下面两个,还能勉强嚼一点东西。五灯想看看三爷的那最后四颗牙,三爷不让看,把嘴闭得紧紧的。平时,那嘴经常半张着,基本是一个黑洞。五灯说,不让看就算了,四个牙又不稀罕,孙守财家的那个孩子也是四个牙呢,不过人家的是门牙,上面两个,下面两个,都又小又白。三爷问,他多大?五灯说,好像才一岁。

从五月初一到五月二十五,这二十多天里其中有一天是三爷的生日,但是具体究竟是哪一天,三爷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三爷从来没有过过生日。年后有一天,三爷对五灯说,就在那二十多天里,找上一个天气好的日子,就把它定成我的生日吧。五灯说,那还能随便定?三爷说,不然能咋办,那你告诉我,我到底是哪一天生的?五灯说,那我哪能知道,那时候还没我呢。三爷说,就是,连我都不知道,你又哪能知道。那咱们就慢慢选,总能选出一天。

一开始定的是五月初五,但是到了初五那一天,又是风又是雨,大白天阴得像一个晚上。五灯早早地就到了三爷家里,五灯指着窗户外面黑漆漆的天气对三爷说,等了好些天就等来这么一天,这能过?三爷也觉得不妥,等来的这一天不好,三爷说,那就再往后挪一挪吧。

五灯帮三爷把灯点着。三爷说,那就初九吧。

五灯说,初十,十比九大。

三爷说,还成天念书呢,啥也不懂,九才是最大的,九五之尊,哪有十的事。

五灯说,比如咱们俩人考试,你考了九分,我考了十分,你能说你比我考得多?

三爷说,不对,不是你那种算法,你举的例子不对,反正是九大。

五灯说,十全十美,那是啥意思?咋不说九全九美?

三爷说,一家有十个孩子,你说是老九大还是老十大?你能先生老十,过两年再生老九?

五灯说,我拿九块钱,换您十块钱,换不换?

三爷愣了一下,说,这孩子真能胡圪搅,将来长大了帮人打官司去吧,准能赢了。

三爷伸手一拍脑门说,啊呀,把我也圪搅糊了,差点忘了,眼跟前的事,就说你们家,你叫五灯,你上面的二灯三灯四灯,他们哪个不比你大,你倒是说说看,他们都没你大?

三爷说,人人都要逢九,你听说过谁要逢十?

五灯说不过三爷,就又定到了初九。

初九那天的天气倒是还好,既没有很大的风,也没有雨,只是谁也没想到三爷出门的时候跌了一跤,摔得脸上全是血,谁愿意自己生日的时候血淋淋的,恐怕没有那样的人,满世界也找不到那么一个人,这样一来,初九也就作废了。五灯早些时候曾经提议的初十也不行,因为第二天三爷还在炕上哼哼,不能下地,没有人愿意在自己生日的时候很难受地哼哼。五灯对三爷说,那就定到五月十三吧。三爷闭着眼睛说,你说十几就十几。就定到了五月十三。五月十三其实是个好日子,是天上的娘娘把瓶中的甘露洒向人间的日子,民间以往还有热闹无比的庙会,三爷嘴上没说,心里其实非常满意。想五灯这小鬼头,冒打冒撞地一不小心竟给他选择了一个这么好的日子,唯一的担心就是怕自己命贱服不住,承受不起这样的大日子。

三爷想吃肥肉,想吃馒头蘸糖,不过五灯可没有钱给他买肉,买糖。五月十三的上午,五灯用弹弓打下一只鸟,比麻雀画眉一类的大多了,有喜鹊那么大,不过却不是喜鹊,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五灯拎着那只叫不出名字的鸟给三爷送去,路上想着那么大一只鸟,够三爷一个人吃一顿的了。五灯从一开始就决定不和三爷争嘴,五灯要回自己的家里去吃饭。五灯一路跑着把鸟送到三爷家里,让三爷自己烧水,煺毛,出门时觉得完成了一个很大的任务。

从远处看,三爷蹲在那里像一块瘦石头,又黑又瘦,到了跟前,还是一块瘦石头,只不过变成了一块会说话的瘦石头,一块有鼻子有嘴的瘦石头,眼睛像石头上凹下去的两个小坑。晚上,五灯吃过饭以后,摸着黑去三爷家里,问三爷那只鸟的肉好不好吃,因为有些鸟的肉就纯粹不能吃,比如喜鹊的肉。三爷说香倒是很香,就是没什么肉,净骨头。又说,这会儿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它们也吃不上啥,有的鸟外表看身架子很大,其实所有的鸟都只是一把骨头,要是秋天就不一样了。三爷的嘴里吸吸溜溜的,为了对付那些骨头和筋,三爷费了不少的劲,结果就是仅剩下的那四个槽牙都松了,用舌头一舔,明显感觉都在摇晃、活动。

三爷对五灯说,这回可是赔了,为了吃一点肉,四个牙都活动了。就又专门嘱咐五灯说,出去可不敢说啊,这要是传出去,可要叫人笑话呢,说这老汉没出息得厉害呢,往后咋见人。

五灯对三爷说,这回没过好,差点把牙过没了,要不重过吧,等秋天的时候再过上一回。

秋天再过一回?

五灯说,八月十五咋样,多好的时候,谁能有那么好的生日,全国人都在给您过生日呢。

三爷就有些害怕似地说,不敢定那种日子吧,那也是大日子呢,一般人会承受不住呢。

听三爷这么一说,五灯也忽然觉得有些沉重,就说,那就错开,反正是由咱们定。

五灯一鼓动,三爷也有点动心。不过,秋天又来了的时候,三爷已经不在了,也再也用不着过生日了。五灯坐在一堆散发着秋天气息的干草上,看着头顶上面青蓝的天,看见来来往往的很多鸟的肚子都又白又圆,就想,三爷真是一个没福气的人呢,鸟瘦的时候,他非要过生日,鸟身上有了肉,他却不在了,现在这时节,随便捉一只啥都能给他变成一碗肉呢。

看见沟底下那两间趴趴房了么,对,就是那两间快要趴到地上的泥草房,五零年我们一家人从关塔回来,就住在那里。我们一回来,正赶上村里斗争常遇春,分了他的家产,房子,当时正好帖二广是主事的大掌柜的,看见我们一家人没地方住,就把那两间分给了我们。

常遇春顶着个地主的名分,就那么两间趴趴房子?

不止,当然还有别的房,还有一个大院,就是后来常用来开会、分东西的那个大院。我们分的那两间是单独的两间,这会儿看,当然不行了,老眼昏花,弯腰驼背,老得就快要趴下了。东西也像人一样呢,一老了就不能看了,当年也是七八成新的,不然咋能叫财产。

后来的常二锁常建民那些人,是不是都是他的后人?

都是。那一门人都很聪明,就是受了成分的害。常建民有个兄弟学习特别好,好也没用。

帖二广,那是一个好人。

是。要说毛病,他也有,但是他最大的特点就是正派,为人正派,不害人。一个人能做到不害人,就已经很难得了,再加上正派,那就更不容易了。他本人一间房也没分,一家人还住在那两间窑洞里。以后历任的那些家伙们,再也没有过他那样的了,从来都是先尽自己,一个个鳖盖一样,看有啥好处,先抓到自己手里。你一个平头百姓,你哪能闹过他们去。

可惜早早地就死了。

好人不长命。

人一代不如一代,实现了啥又有啥意思,空余出时间想歪的?

好不好也都得往前走,不然你能咋,很多时候好像明知道不好也没办法。

一家人冻得吸吸溜溜的,不过终于有了遮风避雨的地方。我妈说,把炕烧得热热的。

杜林笔记

印象中这一年多来,好像经常听见扑通一声,有人死了,过不了几天,嘎吱一下,又一个人没了,粗略算一下,可能已经有十几个人先后都死了。走在路上,猛不防路边的某个院子里忽然传来凄凉高亢的唢呐声,咚咚的小鼓敲着,那即是在为他们送行,在家的最后一夜。最后一黑夜了,当然要尽力给他(她)吹打一番,第二天一早就要被抬出去了,永不再回来。以后这个家无论怎样变化,家人发达还是受穷受人欺侮,都与他(她)无关了,也不再能插上手。想当初来这个世界的时候,是哭着来的,没想到最后走的时候,竟又是在哭声中走的。

生活是什么,很大程度上其实很像腌菜,把本来脆灵灵嫩生生的东西扔到咸盐水里去腌,去泡,去浸,去沤,一天天地腌啊腌,泡啊泡,直到把你腌得发红发紫,又沤得发酸发黑,软塌塌的再没一点儿脾气,那时候你就行啦,腌成了,而且最终还有一个腐烂霉臭的结果。

又或者呢,不定哪时,很难说什么时候,一个生铁圪蛋从哪掉下来,直接落到谁的头上。我说的生铁圪蛋,有纯粹的物质的生铁圪蛋,当然还有其他各种意义各种形式上的生铁圪蛋。 1DGl4ColdlyPaaX1bc52wz7a0TU/YGpgAi/kgpR5Vga5T9blWdW5N6LtTAD+fXK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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