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九年的时候,资深文学爱好者贾樟柯决定拍摄一部关于作家成长的长片,邀请我这个资深电影爱好者参与一下。恰好贾樟柯在他的家乡举办第一届吕梁文学季,作家诗人纷至沓来。贾樟柯借此良机,电影在贾家庄开机,片名暂定“一个村庄的文学”。起初我没有计划过去,四月下旬吕梁文学季在贾家庄开幕时,我父亲要在杭州动手术,我告诉贾樟柯无法离开杭州,可是主刀医生突然出国参加学术会议,我父亲的手术推迟到五月。我告诉贾樟柯可以过来,贾樟柯说,谢谢医生。
我们在吕梁进行了一天的拍摄,我以为自己的部分完成了,到了六月贾樟柯的微信来了,说我的还没有完成,问我在哪里。我说在海盐,我父亲在杭州动完手术后回海盐住院。贾樟柯和剧组在梅雨季开始之时来到海盐,我们在海盐也拍摄了一天,最后一场是在海边拍摄的。这是杭州湾的海边,海水是黄色的,拍完后我坐到抽着雪茄看着监视器的贾樟柯旁边,对他说,给我一根雪茄。
我们抽着雪茄的时候,贾樟柯指着监视器里波动的海水对我说,我用滤镜把黄色的海水变成蓝色。我对他说,我小时候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课文里说海水是蓝色,可是见到的海水却是黄色的,有一次我一直往外游,想游到海水变蓝。
贾樟柯是一个临场反应迅速的导演,听我说完这话,他马上说,余兄,请你从那里走过来,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我们的电影改名了,不叫一个村庄的文学,就叫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那时候已近黄昏,我与他讨价还价,我说,一条过。他点头说,一条过。我起身走过去时,看着摄影和录音团队扛着设备往前跑去的背影,现场导演站在不远处,把我行走的线路指定出来。我沿着堤岸走了一段,把刚才的话重复说了一遍。贾樟柯说,很好,这条过了。接着又说,余兄,保一条,请你再走一趟。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的愿望,应该是我上初中时出现的。为什么课文里描述的海水是蓝色的,我们这里的海水是黄色的?很多问题会在成长里消失,这个问题没有消失,陪伴我从童年来到少年。自从在小学课文上看到海水是蓝色之后,我在宣传画上看到的海水,在新闻纪录片里看到的海水,都是蓝色的,可是真实的海水,我能够切实看见的海水却是黄色的。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应该是夏天的傍晚,堤岸上有人在走动,有人在说话,我站在那里,看着茫茫大海,落日的余晖将远处的海水映照出光芒的波涛,一个想法因此出现,我觉得那里的海水应该是蓝色的。
大概是小学三年级,父母担心我会淹死,禁止我游泳的时候,我偷偷在池塘里学会游泳。当时我们家在杨家弄11号,现在的84号,我们家在楼上,窗户面对广阔的田野。
田野分散了农民的房子,也分散了池塘。那时候视野里的中午寂静无人,知了的叫声让夏天的炎热更加炎热。我经常在中午的烈日下走到离家较远的池塘,走到父母即使站在窗前也看不清楚我样子的池塘那里。我们家有放大镜,没有望远镜。
我看看四周,确定没人,脱下背心短裤,光屁股走入水中。刚开始在池塘边缘活动,不敢往深处去。双脚踩着水底烂泥和烂泥里尖利的石子,双臂使劲划动,半走半游,像电影《地雷战》里鬼子进村似的小心翼翼。慢慢地学会了在水中蹬腿,身体可以漂浮起来,这是游泳的身体了。
那个暑假里,我差不多每天中午都去池塘里自学游泳,每次一小时左右,然后离开池水,走到田埂上,赤条条站着,让阳光把身体晒干,捡起地上的短裤背心穿上,走回家中。
我在池塘里学会游泳,我的游泳也就告别池塘,来到河里。我们江南地区,河流穿过每个小镇,河流曾经是唯一的交通。我小时候,海盐有一条去上海和杭州的公路,但是从县城去其他乡镇仍然只有水路。我就是在这样的水路里开始了2.0版本的游泳,游泳的区域集中在向阳桥一带,有时候也会突破这个区域。
当时夏天的河上欣欣向荣,有我们这些游泳的孩子,有蹲在河边洗衣服的女人,有站在河边满身肥皂泡沫洗澡的男人,有农民摇着水泥船过来过去,有长长的拖船突突响起,拖船声音很响,船速很慢。
我们的游泳突破向阳桥区域,游往远处,就是拖船来了。拖船一来,我们奋力游过去抓住船舷,让身体漂浮,让突突响着的拖船把我们带出县城,带到远方。
我记忆里,只有一次去了远方,其他时候我们都被船上的人用竹竿打离拖船,我们的对抗是向船上挥动竹竿的人吐口水,可是口水常常被风吹回到自己脸上,我们骂人的话风吹不回来,顺利进入船上手持竹竿的人的耳中。
只有一次,我们没有被竹竿驱离。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能是船上负责对付我们这些孩子的人抱着竹竿午睡。我们搭顺风船搭出了武原镇,看到河两边都是田野,感觉到远方了,我们在田野中间的河流里前行,看着路上挑着担子的农民一个个被我们超过,我们高兴得哇哇大叫,声音去了更远的远方。
然后我们满足了,放弃继续前行,离开船舷,游到岸边,上去坐在青草地上,拍打爬到脚上腿上的蚂蚁,讲述各自的兴奋感受。我们的感受雷同,正是雷同,我们的兴奋汇合到一起,拧成一股绳。
我们在兴奋里等待过来的拖船,把我们带回向阳桥。当时河上的拖船频繁出现,隔一段时间就会过来长长一条。我们游过去抓住船舷,被竹竿驱赶,与船上人对骂,这样的情景一次又一次,几经挫折,胜利回到向阳桥。
后来我们开始潜泳比赛,站在向阳桥水泥栏杆上,等着拖船和水泥船过去的空档期,向下跳水,一头扎进河水后开始潜泳,看谁的潜泳最长。为此我苦练憋气,不游泳的时候经常把脸埋进脸盆的水中,可是肺活量不够大,最长一分钟左右。我的潜泳因此从来没有赢过,有一次我恶作剧,跳入水中后没有向前潜泳,而是向后,潜到桥下露出水面,听着同伴们在桥上说话,他们对我迟迟没有出现先是惊讶,以为我这次是超水平发挥,过去几分钟了我还是没有露出水面,他们紧张了,认为我出事了,讨论着要跳下来救我,这时候他们听到我在桥底下的大笑声音。
我的游泳技术在河里得心应手后,3.0的大海版本来了。我在河里游泳的时候,拖船过来掀起一层一层的波浪,让我平躺的身体在水面摇摇晃晃,感觉十分享受。大海不一样,大海里涨潮时的浪涛,对于我的身体不是享受,是搏斗,让人兴奋到尖叫的搏斗。
退潮时的大海心平气和,我游出去后仰躺在波浪上,想象自己的身体是一叶荡漾的扁舟,眼睛看着蓝天白云,看着晚霞出现时染红白云,染红天空。
涨潮时的大海怒气冲冲,波涛汹涌,身体被海水抛来抛去。经常是奋力划水,游出去两三米,又被浪涛打回到原处。当时堤岸的石阶很窄,我上岸时游到石阶前,数着浪涛的次数,我们那里涨潮时的浪涛是两大一小,如果我在第一个大浪后爬上石阶,第二个大浪必然把我拉下来,所以我要让第一个大浪把我推到石阶前,第二个大浪让我的脚碰到石阶,趁着第三个是小浪时赶紧爬上去。
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水性。我初中开始在我们海盐的大海里游泳,十年里没听说过有人在海里淹死。海盐秦山核电厂开始建设,两三千外地工人来到海盐,他们中间喜欢游泳的人会在夏天加入进来,在大海的浪涛里奋力划水。然后有人被海浪卷走再也没有回来的消息传开,而且连着几年都会传来这样的消息。我相信这几个外地来的都是游泳高手,而且有着很好的水性,才会在涨潮时跳入海中与浪涛搏斗。可是水性是什么,做一个比喻,水性是方言,方言只有家乡的人能听懂,再好的水性也只是了解家乡江河大海的脾气,离开了家乡,也就离开了水性。
我决定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是上高中的时候。夏季里的一天,接近傍晚的下午,大海正在退潮,显得平静安详。堤岸上放着一堆一堆的男女衣物和拖鞋,我把背心脱下来,找一个空地放下,拖鞋压在上面是避免背心被海风吹走。我爬下石阶,走过涨潮时就会淹没的水泥防护道,在人声喧哗里走进海水,很多人在那里游泳,还有孩子,我看见一个个救生圈,我在他们中间游过去。
我向着大海的远方游去,身旁游泳的人开始少起来。我一直向前游,身旁没有人了,后面的声音也轻了,海水仍然是黄色的。我继续向前游,后面的声音逐渐轻微,我游到后面没有声音,海水还是黄色的。我向着大海深处继续游去,感觉自己是在游向大海的心脏。
我往回看了看,堤岸遥远了,那里游泳的人群也遥远了。我停止游泳,双脚不停踩着海水,犹豫起来,堤岸和人群的遥远让我有点心虚,我心想是不是应该往回游。
这时候我注意到海水不再是黄色,海水变绿了。这是巨大的鼓励,我又信心满满,我要继续游,我暂时不管堤岸和人群越来越遥远,我觉得马上就会游到海水变蓝。
接下去我进入了海流。我有一阵子惊慌失措,使劲向前游去,我想游出海流。我奋力划水蹬腿,感觉自己一直在原处打转,我意识到游不出去,海流很急,我知道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那一刻我很害怕,觉得可能回不去了,甚至想到明天武原镇上就会传开来有关我的消息,人民医院华医师的小儿子被海浪卷走了。
我心慌害怕,无力抵抗海流,顺着海流漂去。我被海水打湿的眼睛时不时看看越来越远的堤岸,堤岸是我仅剩的勇气,是我的救命稻草,后来看不见堤岸,仅剩的勇气没有了,救命稻草也没有了。
我开始仰泳,严格说不是仰泳,只是让身体躺在海面,手和腿的摆动只是让身体在海浪里保持平衡,不让身体沉入海里。这不是保持体力,是心里害怕之后身体失去了力气。海流越来越急,我的身体漂去的速度越来越快。我不知道海流会把我带往何处,只知道海流会把我带往越来越远的地方,一个让我此生无法回家的地方。恐惧一往无前,让我觉得此生很快就要结束,结束在茫茫海水里。
我在恐惧里快速深入的时候,一根真正的救命稻草及时出现。我想起来之前在海里游泳时有人说过,不止一个人说过,遇上海流不要想着游出去,谁都游不出去,随着海流漂过去就行,海流最后会把你们带到一个岸边,因为这里不是太平洋,这里是杭州湾,是海湾。
我转悲为喜,心里一下子安定下来,恐惧离我而去,力气回到我身上。我看了看四周,只有海水,继续用仰泳的姿态躺在海水上,这是为了保持体力。我有心情看天空了,身体随海流漂去时,眼睛欣赏起天空的变化。
落日正在下来,晚霞映红天空。落日下到海面上,离我既远又近。落日掉入海中,晚霞暗淡下来。月亮出现了,一轮圆月;星星出现了,点点滴滴;月亮越来越亮,星星越来越多。一片片白云在天空里缓慢移动,它们向着同一个方向移动,它们不会碰撞。移动的白云让天空看上去不再空虚。
我看着夜晚的白云,觉得夜晚的白云比白天的还要白。一片片白云都有自己的形状,像是世界地图上的一个个国家,有的大到气势恢宏,有的小到纤巧玲珑,没有白云遮挡的深邃星空像是地图上海洋的颜色。月亮在白云之间快速移动如同在飞翔,突然间我看到月亮四周出现了光晕。月亮从一片厚厚的白云里出来,进入一层薄纱似的白云,这时候光晕出现了。两个闪闪发亮的圆圈,与月亮一样圆,里面一个,外面一个,光晕是金色的。
我不知道多少次看过月亮,有时候躺在草地上,有时候躺在藤榻里,有时候身体站着抬起头,可是没有见过月亮的光晕。我在海流里漂浮时看到了,看到两个金色闪亮的光晕,我叫出声来:月亮的光芒是金色的,不是银色的。
我的身体在黑夜里漂去的速度应该是河流里拖船的速度。很长时间过去后,我感到天空里有些异样,似乎亮光有些变化,我改成蛙泳的姿态,看到远处有星星点点的光亮,我知道那是什么,激动地叫出声来:灯光,他妈的是灯光。我体会到从未有过的激动,海流把我带向正确的地方。
就这样,我一会儿以仰泳的姿态躺在波浪上休息,一会儿翻身用蛙泳的姿态去看看远处的灯光。看到灯光越来越多,越来越亮,我的激动变成了感动,海流正在送我回家。我忍不住泪流而出,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看不见灯光,灯光可是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手从海水里抽出来,去擦眼泪,我想用眼睛去经历这灯光越来越近的时刻。可是手上又咸又涩的海水进入我的眼睛,眼睛出现灼热的疼痛,我不能再用手去擦,我闭上眼睛,让身体感受海流的速度。我看不见灯光,我知道离灯光越来越近。
我开始笑了,先是微笑,接着笑出了声音,我的笑声在海浪声里微不足道,可是我的幸福是超过海浪的汹涌澎湃。
我上岸的地方是平湖乍浦,离我们海盐武原十公里左右。我身上只有一条短裤,在月光下赤脚向着海盐方向走去。我尽量沿着海边的堤岸走,可是堤岸会中断,我就沿着公路走,当时的公路是碎石子铺成的,赤脚走在上面硌得疼痛,我就沿着路边走,路边有青草,让脚踩在青草上。
我走得精神抖擞,虽然饥肠辘辘,筋疲力尽,依然劲头十足。死里逃生的幸福感觉支持我不停向前走,堤岸出现时,我走上堤岸,堤岸消失了,我走在公路旁边的青草上。
我终于走回到下海的地方,那个地方叫敕海庙,当时只有地名,没有建筑。我不知道时间,抬头看看,月亮就在头顶上,感觉是深更半夜。
堤岸在月光和星光下空空荡荡,我的背心和拖鞋还在那里,没人动过,拖鞋压在背心上面。我穿上背心和拖鞋,走下堤岸,走上同样是碎石子铺成的路,不同的是我不再赤脚,我听到拖鞋叭哒叭哒的响声,熟悉又亲切的响声。
月亮进入一片厚厚白云的时候,我回到家中,父母和哥哥在梦乡里已有一段时间。因为我没有回家,门没有上锁。我摸黑进去,摸到给我留下饭菜的桌子旁坐下。我在黑暗里吃完饭,在黑暗里上床躺下。
二〇〇八年,全长三十六公里的杭州湾跨海大桥建成通车后,我回到海盐,让哥哥开车带我到大桥中部的海上平台“海天一洲”。这是大桥的休息服务区,在这里可以走下大桥,可以近距离看清杭州湾海水的颜色。
我走下去之前,站在大桥上看了看十多公里外的远处,因为有雾,我看不见海盐。高中时的我是游不到这里的,这里应该就是我曾经认为的大海的心脏。
我沿着钢结构阶梯走下去,去看看距离海盐堤岸十多公里的海水是不是蓝色的。我看见的不是蓝色,是绿色,就是当年我在海水里见到的绿色,鼓励过我的绿色。
二〇二四年四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