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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巴颜喀拉山

离开黄河乡,出野马滩。再上到高速公路,没有向北回玛多县。

继续一路向南,去巴颜喀拉山。这一路行来,这道青黛色的绵长山脉,若隐若现,始终浮动在南方天际,这形成了一个强烈的吸引,我不想等待,看地图只有几十公里行程,便马上驱车前往。

心情急切,但这段高速公路却限速80公里。与始终相傍的214国道上行驶的车辆,差不多是同样的速度。

其实,这路想快也快不了。因为一段段路面波浪状不断起伏。上升,又下降,下降,又上升。车行高原,加上缺氧导致的恍惚之感,如小船行在波浪之上。同车有人因此晕车,并发出疑问,为什么不把路面弄平?我说,这路面弄不平,因为我们进入了冻土地带。

这一片高原,雄踞中国西部。

由于地处大陆腹心,海拔高,气温低,地表和地表下数米,水、泥土、破碎的岩石混合在一起,形成冻土地带。

地表及地表下的物质,和水一起,冬季冻结,夏季融解。也就是说,这里的土地,在冬天坚硬,夏天却变得柔软。冰冻强烈时,冰冻使得部分地表隆起。当气温升高,特别是地表下冰冻融化时,地面又会向下塌陷。这样的地质条件,对于需要长程穿越,且需要始终保持平坦的道路来讲,几乎是灾难性的。这起伏的路面,就是冻土不断冻结,又不断融解、不断作用的结果。今天的公路能够保持这种样貌,虽有起伏,但还能保持路面的完整,已经是工程学上取得巨大进展后的情形了。

地质学上说,冻土是一种对温度极为敏感的土体介质,含有丰富的地下冰。因此,具有很强的流变性,其长期强度远低于瞬时强度。由于冻土的这些特性,在冻土地带修筑道路就面临两大难题,就是冻胀和融沉。我们穿行这条公路时正是高原上短暂的夏天。此时,路面下冻土中的冰变成了水,和着融解的泥土。坐在车上,似乎也能感到看不见的下面,瞬间的鼓涌与沉陷。高速路高出地面一米左右,筑成不含水的砂石路基,正是为了抵抗这种冻胀与融沉。

如此这般,如此富有弹性的柏油路面直向天边。

就这样来到了巴颜喀拉山。我却不觉得已经登上了巴颜喀拉山。

面前是一座浑圆的山。那只是这平旷高原上的又一处比高原平面高不了多少的隆起。车停下,抬头见一块蓝色路牌,上面清楚地写着:巴颜喀拉山,海拔4824米。

不能不信,这就是巴颜喀拉。

东西向,把黄河上游与长江上游分开在南北两侧的巴颜喀拉山。

欧亚大陆与南亚次大陆于6000多万年前发生碰撞时开始隆起的巴颜喀拉山。

印度板块与欧亚大陆板块的碰撞,使原先处于古特提斯洋底的岩层破碎、错动、上升,形成了今天的高原与群山。那时,年轻的山峭拔耸峙,地面也太过崎岖。太高太崎岖了,大概也不适合造物的本意。于是,在漫长的地质史上,又受到自然之力的摧折。在以百万年为单位的漫长冰期中,厚达数公里的冰川压顶,使高峣者崩解。厚厚的冰帽把太耸峙的岩石碾成碎屑,由消退后的洪水从高往低搬运,使山变得低矮一些,把太深的裂谷填得平整一些。此后还有冬春交替,雨雪冰霜,融化又冻结,冻结又融化,再加上强风无休无止地打磨,石变成砂,砂变成泥。夷平作用,削高填低。高原终于变成了眼下这浅缓起伏的形态。

眼下,我就身处这正被夷平的高原面上,景象与此前想象中的高峻雄伟大为不同。

山口两边,相对的两座山头最多高出路面两百米左右,因为严重的风化剥蚀,看不见悬崖断壁,只是最顶上有几簇岩石尖峰。风化的砾石变成流石滩,布满平缓的山坡。迎面吹来的风却很大。地上四散着湿漉漉的、难以起飞的风马纸片,坡上斜挂被风撕扯的经幡。

我走下路基,一道浅浅的沟谷,也是一处溪水的发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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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夷平作用而披满碎石的巴颜喀拉山下,在草地上简单午餐,东西向的公路连接西宁和玉树,饭后,我将上山去看流石滩上的植物

黑色花的苔草和白色花的灯芯草笼罩着一个个隆起的冻土墩。环绕这些土墩,是一连串大小不一的水洼。这是一片狭长的沼泽,向着山脚的宽谷倾斜而下。水洼里的水汇聚起来,成为一道浅浅的溪流。

横切过这条溪流,爬到对面的流石滩上。每向上一步,脚下堆积的风化的砾石都要让人下滑半步。好在我不是要去攀登那座看起来可能有五千米海拔,祼露着青色岩石的山顶。我只是想看看流石滩上那些顽强美丽的草本植物。

第一种,最美丽的,是被英国植物猎手威尔逊称为喜马拉雅蓝罂粟的绿绒蒿。威尔逊发现,这些植物是在往东几百上千公里远的横断山中,在四川省的西北部。我在这里,也发现了这种美丽的植物,种名叫作多刺绿绒蒿。在那些一直向下滑落的因风化而破碎的砾石间,它们稀疏分布,扎根在薄薄的砂土中,狭长的叶子上有刺,抽出的花茎上包裹着茸毛,其间也突出一枚枚尖刺,茎端是一朵硕大的、蓝如梦幻的花朵,比头顶的天空蓝,比远处的湖水更蓝。我用相机拍摄的这一丛,一共升起五支花茎,举着五朵花,每一朵花都是五片蓝色花瓣捧出一簇金黄的雄蕊,一丝一丝的雄蕊有几百根之多,每一根雄蕊,都头顶着一个花粉包,也就是众多的雄性精子,在风中震颤着,围绕着中央那枚圆柱状的,顶端凸起鲜明十字纹路的子房,漫柔舞蹈。风在吹,植株在摇晃,花瓣在摇晃,雄蕊们在震颤。风很凛冽,停留稍久一点儿,就迅速带走身上的热量。为了不被冻僵,也必须不停攀爬。走到另一丛同样的花前。这一丛蓝色精灵,花朵的中心却依然进行热烈的生殖活动。热烈不是形容,有生物学家测量过盛花期的绿绒蒿,花蕊簇拥的中心,温度确实要比周围气温高出一些。金色的雄蕊们热烈簇拥,雌性的子房却端坐不动,她的任务更重,短暂交欢,接受众多精子的轰炸后,她受孕,身体膨胀,吸取光热,汲取营养,子房演变成饱满的蒴果。等种子成熟,果皮干枯,在冬天来到前炸裂,把众多的种子撒布到石缝中,积雪下,等待下一个姗姗来迟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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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石滩上的多刺绿绒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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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石滩上的苞叶雪莲

还有用贴地的姿态把纤细的植株紧挨成团来抗拒低温的山地虎耳草,在正午的阳光下,它们开出了那么多那么明亮的黄色小花。

某种红景天。某种风毛菊。因为过了花期,难以分辨具体的种。

然后,一切都消失了。只有石头,破碎的石头。脚踩上去就向下流动的石头。这是生命的上限。我转身下山。

回到山口的公路上,拿出地图。这里不仅是长江与黄河的上源的分水岭,也是行政区域的分界处。往南下山,玉树州。眼下,我们站在山口偏北这边,还是在果洛州玛多县。视线往东,顺着一道山梁渐行渐远,却是四川省石渠县,我想起那里最靠近巴颜喀拉的那个乡,叫长沙贡玛。

其实,巴颜喀拉山也有高峻雄伟处,在往东几百公里处的横断山前。

巴颜喀拉,不是一座或几座山峰,而是一个庞大山系。一条西北—东南走向的山脉。西与可可西里山相接,东抵松潘高原和邛崃山。整条山脉长780公里。

这条山脉的名字,也包含着历史上高原上不同民族迁移流动的信息。

“巴颜喀拉”是蒙古语,意思是“富饶的青黛色的山”。那应该是在元朝建立前,蒙古人初入青藏高原的13世纪初叶了。

比蒙古人更早占据这片雄荒大野的是藏族人,是在吐蕃强盛崛起的公元7-8世纪。再之前,古羌人、苏毗人、白兰人、多弥人、吐谷浑人,把这山叫作什么,已经不得而知了。这山也有藏语名字:职权玛尼木占木松,即祖山之意。古代中国的汉语典籍里称此山为昆山,又称昆仑丘,或小昆仑。《山海经》就记载:“昆仑墟在西北,河水出其东北隅。”古人的理解没有错,巴颜喀拉确实就是昆仑山向南的分支。

从山上下来,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还有时间多走一些地方。

于是,我们离开高速公路,从一条宽谷口进去,沿着砂石路面的乡道往西。

巴颜喀拉,深色的岩石骨架的山体一直在左边蜿蜒。沟谷深陷时,山体消失不见。我们穿行在溪流迂曲,小湖众多的沼泽湿地。不一会儿,公路又爬到盆地中隆起的高旷处,山脉再次浮现。一路缓缓起伏,向西边蜿蜒。

向导说,他这段时间都在南边山上扎营,观察野生动物。是县里通知他下山来为我当向导。他的帐篷都还留在那边山里。

我问他观察些什么,他说,棕熊、野牦牛和雪豹。他说,这些动物喜欢待在离人远一点的地方。我问他管护员的微信群里有什么新消息。他说,这个地方,没有手机信号。

又下到一处宽广的沼泽地带,却还望得见左边的山脉。一片有几公里宽的草甸,微微倾斜在沼泽和山脉之间。几顶黑色帐篷,周围有牛群游弋。向导兴奋起来,他指着一顶帐篷说,那是村长家的。

汽车离开砂土公路,沿着牧民们留在草甸上的隐约车印,一直开到那顶帐篷跟前。

帐篷里闻声迎出来两个十来岁的男孩和他们发辫盘在头顶的母亲。

草原上的人习惯了遥远,所以,隔我们还有三四十步远便拉着长音说话。这也是为了克服空间上的距离。

客人从哪里来?

从县上来!

客人辛苦了!

不辛苦!

请客人进帐用茶!

走到帐篷前,才被告知,帐篷的男主人,也就是这个村的村长,不在,去乡里办事去了。

看惯了定居农业景象的人,在这里会感到惊讶。有村长,说明这里有一个村。但在这里,视线所及,几十上百平方公里的范围内,并没有哪怕一座固定的土木或砖石建筑。只在距这一顶帐篷一两公里,三四公里远的范围内,有几顶同样的黑色帐篷。帐篷前停着一辆皮卡,或者摩托,四周的草原上散布着各家的牦牛群。

我们被迎进帐篷。

帐篷里,浅草地面,和泥土混同,已经被压紧变干,成了临时居所的坚实地面。上面铺开揉制过的羊皮或小牛皮,毛面朝上。有了这个,不管是家人还是客人,就都可以席地而坐了。我们围着帐篷中间那一架铁炉子坐下来。按照规矩,客人坐在炉子的上首,或者说右手边,左边是主人的位置。炉中牛粪火散发着暖意,面前的碗中斟上了热腾腾的奶茶。帐篷的左右两边,整齐地码放着被褥、粮食和新提炼的酥油。上首雕花的矮柜上,安置一座佛龛,佛前的灯盏里,长明灯火苗静静燃烧。

我们喝茶,与女主人谈话。

无非是牛羊、收成,还有野生动物出没的情况。特别是雪豹、狼、熊,这些会对牧民牛羊造成杀伤的凶猛的食肉动物出没的情况。这些年,生态保护的观念越来越深入人心,野生动物的数量不断增加。牧民们饲养的牛羊便无时不处于它们的威胁之中。女主人说,就在昨晚,附近一家人的羊,就被两只棕熊袭击了。村长就是去乡里报告这家牧民的损失。政府会对受损的牧民有所补偿。

有人问,野生动物在哪里?我们怎么没有看见?

两个羞怯的男孩动作起来,掀开帐篷门,指向左边青黛色的巴颜喀拉山,说,吃饱了,它们就回山上。饿了,就又下来了。还说,狼在下面,雪豹在最高的上面。还说,狼和熊出山多,雪豹很少下来,因为岩石山上有很多野羊:盘羊、岩羊和羚羊。

女主人一边拉着长声和我们说话,一边动作麻利地架锅烧水,在盆中和面,锅中水开了,便往沸水里揪面片,再切些新鲜牛肉,也投入锅里,加油、盐、辣椒,和从草原上采来的野葱花。葱花是淡黄色和紫色的。我认出来,紫色花的是甘青韭,淡黄色花的是镰叶韭。

一人一碗热腾腾的揪面片下肚,身上便出了微汗。

我钻出帐篷,旁边低矮犬舍中钻出一只藏獒,对我露出警惕的表情。跟在我身后的两个孩子,对藏獒大声说话,告诉它我是家里的来客。这猛犬嘴里便发出咿咿唔唔的一串声音,重新伏下身子,趴在了犬舍前。

两匹马脚上套着绊绳。为的是它们不会走得离帐篷太远。一匹马举头远望,若有所思的样子。一匹马掀动着鼻翼,呼呼有声,低头啃食贴地的茸茸青草,听得见它扯起青草根茎和错动牙齿嚼食这些根茎的声音。这声音听上去有些惊心。牧民们养殖的牲畜中,羊与马已经减少很多。其中一个原因,就是马与羊啃食青草时,除了草叶,还会把草连根拔起啃食。而牦牛,则只是啃食草叶。牛是更利于草重生、利于环保的家畜。

牛粪。一团团牛粪摊晾在草地上,这是从四周的草原上收集来的,晒干后就成了燃料。帐篷迎风的那一面,晒干的牛粪饼已经垒成了一道矮墙。

就是这样,在特殊的自然环境,这里的人们把消耗降到最低,绝大部分消耗,都参与到自然的循环。如此,我们才能如此持久地拥有这样一片高阔旷远的绿水青山。 UEei+NPiAk4tSOYsNivhJE8uQxDzokCFdpi6IN8NGQXCJ8NVb2MGeIJMVnl8dqj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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