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了山头。
一个顶部平坦的山头。
山头上是草甸,浅草密集,根须深扎纠缠的草甸。上千年,或许更长时间才形成的草甸。踩上去,脚下有微微弹性,像一张厚实的羊毛地毯。
站在山丘顶部俯瞰,视野更加开阔。眼界里依然是宽谷中交织的河网,依然是草地间的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湖泊,依然是宽谷尽头的起伏不大、平缓浑茫的远山。
这个山头叫阿依地。
草甸中央,一个四方的两米多高的插箭台。
台上插着一束象征性的箭杆与箭头。用杉树干或柏树干切削,再分段染色制成。
在青藏高原的任何一个地方,某个山顶,都能遇到这样的插箭台。那十多枝箭集成一束,箭头直指天空,四周还有彩色的经幡在风中飘拂。这箭是献给山神的。而四周飞散的纸片,藏语叫龙达,意译是风马。每一张纸片上都印有藏文的经咒,中央却是一匹驮着宝物的骏马。这马与箭,都同献给山神。各地的山神各有各名,各地的山神管辖着不同的地界。但所做的事情却都一样,要骑着献祭的骏马巡视他庇护的凡间山河,要用献祭的利箭射杀可能给地方、给凡间百姓制造灾祸的妖魔鬼怪。这都和其他地方的插箭台没有两样。
但在台顶上,那成簇的箭杆中央,却有一个鹰巢!
动物的毛,鸟的羽、枯草,筑成的一个鹰巢。
鹰巢边缘,那些筑巢的材料,草与羽毛,在风中轻轻摇晃。这时,我似乎听见了一声鹰叫。再听,是鹰的声音。但不是成年的雄鹰展翅巡航时,迎风发出的啸叫。那声音很短促,而且温柔,一声又一声,就来自那巢中。
我退远一点儿,看见了巢中蹲踞着两只雏鹰。
也许是我们这群人弄出的动静惊扰到了它们。它们才发出了那鸣叫。此时,两只雏鹰都从巢中探出头来,转动着脖颈,目光明亮,四处张望。它们看到的是人的身影。它们栖身的祭坛之下,断断少不了敬神的人来来往往。那些人可能不像我们这般安静,他们会做漫长的祈祷,会大声呼唤神的名字,会燃火煨桑,会在风中向空中抛撒成百上千片的风马。比起那些敬神的人,我们确实安静多了。
格萨尔赛马称王出发地,插箭台顶上鹰巢中的两只雏鹰
两只习惯看见人的雏鹰也安静下来,在阳光下张开还很短小的,只长着浅浅深灰茸毛,还没有长出坚硬飞羽的翅膀,享受阳光。这时,天空中盘旋着不止一只飞鹰。这其中一定有一只是它们的母亲,一定也有一只是它们的父亲。这种眼光锐利的猛禽一定早就注意到有人向它们的巢穴靠近。我期待,它们的母亲,或者父亲,会盘旋而下,回到巢前,护卫它们的幼子。但没有,它们和其他鹰一起,在天空中平展开翅膀,缓缓盘旋。看来,它早已知道,人不会捣毁它的巢穴,不会毁伤它两个幼子的生命。时代不一样了,人与动物,已经达成了新的契约。它唯一要做的,是捕获一只小动物回来,喂养它们,用丰富的营养促成强健生命尽快成长。
一只人造建筑上的鹰巢,巢中两只见人并不惊惶的雏鹰,无意中却成为人与自然关系重建与改善的见证。这个世界,是人的世界,也是所有生命共生共荣的世界。
我再次走回到祭坛前,站到它朝东的正面。发现上面镶嵌着一面石刻的熟悉神像。它是藏族神话史诗,也是世界上最长史诗《格萨尔王传》的主人公格萨尔。
此时,我脑子里冒出一句话:“果洛的格萨尔!”
这是十多年前,我漫游果洛大地时写下的一篇散文的题目。这是黄河上游,果洛大地上无处不在的神。我在这里又遇见了。
在这里,在这座叫作阿依地的小山顶上。插箭台面东的石墙上,镶嵌了一面金属牌子,上面刻写:格萨尔赛马称王出发地。这不是随便写上去的,是远在北京,一个官方的格萨尔史诗研究机构认定颁发的。
话到此处,便有些人神不分,历史与神话相互混淆了。
我问,何时赛的马?
答,很早以前了。历史有系年,神话就只需说很早以前。
我问,就是从这里?
答,从这里。
问,哪里是终点。远在扎陵湖西,地方叫格日杂恰。
距这里多远?
往西北方,大约300公里远。
跑多长时间?
不清楚,可能要一天。在善于驱驰的古代,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牵涉神话,事情就变得扑朔迷离。史实与神话相互掺杂,哪是史实,哪是神话,就更难分辨,但在果洛这个文化区域,很多时候,神话也是当真实历史看的。
这个故事大概的轮廓是这样。
相传,很久以前,这片土地上妖魔横行,黎民百姓遭受无尽苦难。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为了减少凡间苦难,派天神之子下凡降妖除魔,降临草原,做黑头藏人的君王——格萨尔王。
格萨尔王住在天界的时候,名字叫作推巴噶瓦。父亲是白梵天王。推巴噶瓦下到凡间,担负着消灭恶人魔军,在天地间播撒福善种子的重任。这位神子降临人间,刚刚诞生,开口就能说话,抬腿就能走路。
天神之子一到凡间,便领受了人性的卑劣。他有一个嫉妒心极强的叔叔,名叫晁同,不惜以种种恶劣手段与年幼的侄儿争夺王位。格萨尔五岁时,便与母亲为躲避叔叔的迫害,迁徙远方,经历了种种磨难。十二岁时,晁同提出举行部落赛马大会确定岭国王位。晁同坚信自己的儿子东赞会赢得比赛,因为他家有岭国最好的骏马。格萨尔却只有一匹名不见经传的野马。但是天神护佑,在比赛中,格萨尔竟以非凡的勇气和智慧取得了胜利,登上岭国至高无上的雄狮金座。迎娶森姜珠姆为妃,统领岭国上中下三部。
以此为起点,格萨尔王率领他的三十员大将和众多部众,抑强扶弱,征服四方妖魔,攻占十八大宗,二十一小宗,即古代的部落联盟和小邦国家,建立了不朽的丰功伟绩。黄河上游草原因此留下了他和三十员大将以及王后与诸妃众多的传奇与遗迹。
历史上真有过这样一个英雄人物吗?
应该有过。
强盛一时的吐蕃王朝崩溃后,青藏高原上群雄并起,或割据一方,或相互吞并的混乱时代里,应该有过一位雄踞一方的部落首领,一位兼并众小邦的大邦之王。
可是,这个英雄当时的事功并没有在历史文本中被确切记录下来。虽然,彼时的藏族社会已经有了完备的文字系统。格萨尔的事迹是以口头文学韵散间杂的方式传诵千年。
一部《格萨尔》神话史诗的传唱史,就是漫长历史长河中所有歌者与听者参与创造的历史。这个不固定的文本,在每一次传唱中被夸饰,被戏剧化。在这个不断变动、不断丰富的口传文本中,那些并起的群雄中另外一些人的事迹也渐渐汇聚到一个人身上。包括吐蕃国王,如松赞干布的身影,也影影绰绰在这个故事里得以浮现。
这个故事文本刚刚产生的时候,佛教对青藏文化的覆盖还不如后世那么深入与全面。而当这株故事树日渐枝繁叶茂,佛教的观念也不断渗入,以至于很多版本成为宗教义理的通俗宣喻本。一千多年过去了,这个文本从一部草原部落史,一部小王国英雄传记变成了一部藏文化的百科全书:地理、历史、风俗、自然观念、情感、神灵的谱系,无所不包。
可是,在许多人,从普通人到当地的文化人意识中,很多时候,这部神话还是一部真实的历史。黄河上游的果洛大地,正是这种文化意识非常强烈的地区之一。随便到一个地方,都有与史诗相关的遗迹显现。
昨天,我们在扎陵湖乡的行程中就遇到一处。
那是临湖的一处高丘。丘顶上有倾圮已久的残墙,显然是一处防卫性很强的曾经的城堡。中间还堆积着以前建筑的石头。石头年代久远,长满了苔藓。
陪同的朋友说,这是格萨尔王妃森姜珠姆父亲的城堡,是她嫁给格萨尔王之前,生活成长的地方。现在,在那废墟的中央,也是丘岗的最高处,新修了一座方形的塔,上面包裹交缠了那么多经幡与哈达,几乎将塔身全部掩盖。塔的下方,还有一尊珠姆的塑像。黑衣金面,右手举着的,不知是马鞭还是权杖,也全部涂金,在稀薄的阳光下亮光闪闪。
那地方海拔4500米,面朝扎陵湖的丘顶平坦广阔。据说,有人曾经在废墟中发现过战刀、箭头和一口铜锅。我问,是正式考古发掘吗?答曰不是,就是好奇的人发现的。从远处眺望,城堡范围更加清晰可辨。但是,若要问这城堡是在什么时候存在,时间系年马上就模糊不清了。说,据当地老人们讲,很久以前,这个小山丘上有一座四四方方的城堡,城堡内有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这就是格萨尔王妃的父亲,这一带最大的富豪嘉洛·东巴坚参的家。
据说,这里的地形地貌与《格萨尔王传·霍岭大战》中的记载非常吻合。
根据是这一篇章中珠姆对自己家乡的描述:“当我降生人世间后,住在箭路牙壑口,碧波汹涌扎陵湖,嘎巴嘉让与天齐,金碧辉煌达孜宫,这福禄十全院,便是珠姆我的家。”
也是据当地老人们讲,那时的扎陵湖、鄂陵湖和与这两湖邻近的卓陵湖,分别是三个部落游牧地。其中一个部落叫嘉洛,部落首领叫东巴坚参,他率领部众游牧到扎陵湖畔后,建立了这座城堡为中心基业,牛羊、人口繁盛,嘉洛·东巴坚参的声誉响彻四方。
有一个传说夸耀东巴坚参之富。
说这富甲一方的部落首领家有千匹骏马,好似天上的星星点缀在扎陵湖畔。说在古代,每九百匹骏马中就会产生一匹与古代神兽麒麟仿佛的独角马。那时,这样的神马就在他家的马群中出现了。人称“嘉洛九百独角马”。它具有神的灵气、人的感情、龙的福运,成为一个家族兴旺的独特标志。
今天,这匹传说中的独角神马,被塑成一座高大的塑像,竖立在玛多县城的中心广场上。
森姜珠姆就出生在这个富丽堂皇的宫殿。珠姆是佛教诸神中白度母的化身,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了解到人间疾苦,为了拯救遭受苦难煎熬的黑头藏民,令她降临人间,与格萨尔结为伉俪,共同造福人间。
森姜珠姆种姓高贵,才貌出众,神话史诗的说唱中,对珠姆的外表是这样形容的:
眼神灵动如蝶飞,
双目黑亮像泉水。
眉儿弯弯似远山,
牙齿晶莹如白玉。
双唇好比玛瑙红,
肌肤嫩白月光起。
身似修竹面如月,
头上青丝垂松石。
说起话来最动听,
步摇犹如舞仙女。
传说中的珠姆是完美的化身,擅长一切妇女的技艺,所想所为没有一点儿缺陷。即便一身打扮也体现了一切福、一切美、一切善,令人陶醉,令人艳羡:
右面的头发梳向右面,左边的头发梳向左边。
脖子戴有松耳石项链,身佩镶嵌宝石的佛龛。
手腕戴有宝石的镯子,手指戴着闪亮的戒指。
身上水獭皮镶边的藏袍,盘绕层叠像九层宫殿。
锦缎靴绣着三层彩虹,犹如度母站立在湖边。
因这些绸缎珍宝的装饰,珠姆显得更加妩媚动人。光明的太阳比起她来显得暗淡,神仙见了也会动心,艳丽的莲花也会被夺去光彩,死神见了也会怜惜她的美貌。
赛马还未举行,珠姆就已经心属格萨尔了,在暗中帮助格萨尔了。这既是天神的旨意,也是珠姆的倾心良善。
赛马即将举行,但格萨尔却还没有一匹良驹。故事中的格萨尔对前来相助的珠姆说:“我成就事业的神驹赤兔马,现在还在万马群中,除了你和妈妈噶妃外,别人无法认识它,也更无法捉住它。”
格萨尔所说的这匹马也不是一匹凡马。也是从上界下到凡间来襄助格萨尔成就事业、造福人间的。这匹赤兔马是马头明王的化身,尾巴和鬃毛像松耳石一样碧绿,全身毛色像红色的宝石,每根毛梢上都闪烁着彩虹霞光。总之,它不是普通的凡马,它是马中之王,是千里神驹。于是,珠姆和母亲出发去寻找那与众不同的神驹。经过数日艰难跋涉,终于在圣地蒙兰拉卡发现了这匹神驹。珠姆用神索套住它的时候,众神向凡间抛撒鲜花,用彩虹搭起了神帐。
于是,神驹赤兔马和格萨尔终于在黄河上游,扎陵湖边的草原上相遇了。
在一个吉祥的日子,格萨尔牵着赤兔马来到了东巴坚参的宫殿前。
他向珠姆问道:“我心爱的珠姆,你先前不是说马有鞍鞯,人有马鞭,以及要对这两样东西进行祝愿祈祷吗?现在该是你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这时,珠姆的父亲东巴坚参已在宫殿中设好了如意黄金宝座,上面铺上了绸缎的垫子,碗里斟满香甜的美酒,案上摆满丰盛的美食,欢迎格萨尔的到来。珠姆奉上了鞍鞯和马鞭,并对二者给予了最真诚的祝愿。也是在这一天,东巴坚参将他的城堡和财富交给了格萨尔,使他成了这个城堡的主人。
然后,格萨尔骑着装备齐全的赤兔马去往阿依地,沿水青草碧的黄河长驱数百里,赛马称王。遥远的历史记忆,与饱含情感的想象在这里相遇,创造了新的历史传奇。
这确实是基于一种非常强烈的情感,更是一种相当独特的文化观。
在这片大地上行走,随时随地都可能与传说遭逢。一个湖,是珠姆曾经出浴的地方;一片因矿物成分呈现红色的岩石,是格萨尔诛杀某个妖魔时溅出的血迹;一片平旷中耸起的一个阶地、一个高台,是格萨尔点将阅兵之处。传说中事迹活灵活现,但唯一的缺失,是没有故事发生的具体时间,都是“很久以前”。作为一种特别的文化现象,在这里多费些笔墨,以后可能就少写或不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