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既往,工作是解决问题的良方。辛苦,流汗,不停歇地劳动,这就是希尔家所能提供的。活儿很多,怎么也干不完。我越努力工作,就越不觉得热。吃完饭话也越多——或者干脆不说话。
但不仅仅是工作。做一个“学徒工”肯定需要耐力,但也需要一定的技巧。你要学会和动物呢喃细语。你必须读懂天空和大地。
你还必须有高超的骑术。我来到澳大利亚之前,以为自己对马很熟悉,但希尔一家是德国人,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诺埃尔的父亲是一名职业马球运动员(曾经是爸爸的马球教练)。安妮摸摸马鼻子就能告诉你那畜生在想什么。乔治爬上马鞍比大多数人上床还容易。
一个典型的工作日从午夜开始。黎明前的几个小时,乔治和我会跌跌撞撞地走到外面,处理第一件家务,争取在太阳升起之前尽可能多干点活儿。天一亮,我们就备上马鞍,疾驰到希尔家40000英亩(是巴尔莫勒尔的两倍大)大的牧场边缘,开始把牛群拢到一起。也就是说,把牛群从这个地方赶到另外一个地方。我们还会寻找夜间走失的奶牛,找到了就把它们赶回牛群中。或者把一些牛装到拖车上,送到另一个区域。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些牛或那些牛送到这儿或者送到那儿,但我知道底线:奶牛需要自己的空间。我能感觉到。
每当乔治和我发现一群走失了的牲畜,一小群颇为叛逆的牛,就特别具有挑战性。把它们拢在一起很重要,但也没那么简单。如果牛走散了,我们就完蛋了。把它们拢起来要花好几个小时,然后这一天就毁了。比方说,如果有一头牛猛地冲进树丛,乔治或我就得全速追赶。这当中,你时不时会被一根低垂的树枝从马鞍上横扫下来,也许还会被树枝打晕。醒过来的时候,你会检查一下有没有骨折,有没有内出血,而马却闷闷不乐地站在你身边。
关键是不要让这样的追逐持续太久。长时间的追逐会耗尽牛的体力,减少它的脂肪,降低它的市场价值。脂肪就是钱。对澳大利亚牛来说,不能出一点儿差错。因为它们本来脂肪就少。澳大利亚牧场的水很少,草也很少,仅有的一点儿草也经常被袋鼠啃食,乔治和他的家人就像我们看待老鼠一样看待袋鼠,觉得它们那么讨厌、可恶。
看到乔治找到走丢了的牛之后骂骂咧咧的样子,我总是倒退两步,咯咯地笑个不停。他长篇大论,辱骂,诅咒,特别偏爱一个骂人的词,一个许多人一辈子都不用的词,乔治五分钟不用就难受。大多数人一听到这个词就会躲到桌子底下,但对乔治来说,那个词仿佛是一把瑞士军刀,有无穷无尽的用途。(他的澳洲口音也让那个词悦耳动听。)
那个词只是“乔治词典”中几十个单词中的一个。例如,“fat”是指即将被宰杀的肥牛。“steer”指应该被阉割但还没有阉的小公牛。“we aner”是指刚刚断奶的小牛犊。“smoko”是指抽烟的休息时间。“tucker”是食物。2003年年底的很多时候,我都高高坐在马鞍上,一边吸着烟一边看着一头weaner,想着下一顿tucker。
牧场上的生活有时艰难,有时乏味。把牛集中到一起可能出乎意料地让你情绪激动。小母牛容易对付,你让它们到哪儿,就规规矩矩到哪儿,但小公牛就不喜欢被呼来喝去,尤其不愿意和妈妈分开。它们哞哞哞地叫着,有时还向你冲过来。疯狂晃动的牛角可能会撞折你的胳膊、切断你的动脉。但我并不害怕。相反……我善于察言观色,小公牛似乎能感觉到我的温情和善意。
我唯一不愿意干的活儿,最怕做的苦差事,就是阉小公牛。每次乔治拿出那把亮光闪闪的刀,我都会举起手来。“不,伙计,这活儿我干不了。”
“随你的便。”
一天的工作结束后,我会洗个热水澡,吃一顿丰盛的晚餐,然后和乔治坐在门廊,一边卷烟,一边喝冰镇啤酒。有时我们会听他的小CD播放机,这让我想起爸爸的收音机。想起亨纳斯,“他和另一个男孩去借另一台CD播放机……”
我们常常只是静静地坐着凝视远方。这片土地是如此平坦,你可以提前几小时就看到暴风雨酝酿的情景。银蛇般的闪电在远处的土地上狂舞。闪电球越来越亮,越来越近,风穿过房屋,把窗帘吹皱。然后房间会在耀眼的白光中颤动。第一声炸雷震动家具。最后是滂沱大雨。乔治会舒一口气。他的父母会舒一口气。雨水是丰美的牧草,雨水是肥壮的牛羊。雨水就是滚滚而来的钱财。
如果干打雷不下雨,那也是一种福气。因为暴风雷电过后,晴朗的天空会缀满星星。我会向乔治指出博茨瓦纳人向我指出的星座。
“看到月亮旁边的那颗明亮的星星了吗?那是金星。那边是天蝎座,最好的观测地点是南半球。这是普勒阿得斯
。那是天狼星,天空中最亮的一颗星。还有猎户座:猎人。一切都归结于狩猎,不是吗?猎人,狩猎……”
“那有什么,哈里?”
“没什么,伙计。”
关于星星,我发现最让我着迷的是它们都离我那么远。你看到的星光诞生于几百个世纪前的远古。换句话说,你看一颗星星时,你是在看过去,在你认识或爱的人还没有出生之前,很久很久很久之前。
或死亡之前很久很久很久。
或失踪之前很久很久很久。
乔治和我通常8点30分睡觉。我们经常累得连衣服都懒得脱。我不再害怕黑暗,我渴望黑暗。我睡觉时像死了一样,醒来时像重生了一样。浑身上下有点儿痛,但我准备好了迎接更多的辛劳。
没有休息日。繁重的工作、无情的酷热、牛群间的奔波,都让我瘦了许多。每天早上称体重,都发现轻了一公斤。话也少了。甚至连英国口音都被改变了。六个星期后,我的口音一点儿也不像威利和爸爸。听起来更像乔治。
衣着打扮也有点儿像乔治。头戴一顶软塌塌的牛仔毡帽,手拿乔治的一根旧皮鞭。
为与这个新哈里相匹配,我取了一个新名字:斯派克(Spike)。
事情是这样的。自从伊顿公学的同学把我的头发剃掉之后,我的头发就再也没有长成原来的样子。有几撮像夏日的青草一样高高耸立,有几撮平躺着,像上了漆的干草。乔治经常指着我的头说:“你这头发看起来一团糟!”后来有一次去悉尼看橄榄球世界杯赛,旅途中,我在澳大利亚塔瑞噶野生动物园正式露了一面。他们要我与一种叫作针鼹的动物合影。针鼹是刺猬和食蚁动物的杂交品种,长着坚硬的、带尖刺的毛。动物园管理员就给它取名为斯派克。它就像乔治说的那样,看起来一团糟。更重要的是,它看起来像我。很像我。乔治偶然看到我和斯派克摆姿势合拍的照片时,叫了起来:“哈兹,那家伙长着你的头发!”
从那以后,他只叫我斯派克。然后我的保镖也开始跟着起哄。事实上,他们用对讲机联系时,把斯派克当作我的代号,有的人甚至把它印在T恤衫上,守护我的时候就穿在身上,胸前印着:Spike 2003。
很快,家里的伙伴们听说了这个新绰号,就传播开了。我变成了斯派克,不再是哈兹、巴兹、“学徒工王子”、哈罗德、“亲爱的男孩”或“瘦子”。那些是宫里的工作人员给我取的绰号。身份一直是个问题,有了六个正式名字和一打绰号,我仿佛走进一个挂满镜子的大厅。
大多数时候,我不在乎别人怎么叫我。大多数时候,我都在想,别管我是谁,只要是个“新人”,不是哈里王子就行。但是当一个官方包裹从伦敦、从白金汉宫寄来时,过去的我、过去的生活、王室的生活,就会重现眼前。
包裹通常是按日常邮件送达的,有时候是一个新保镖亲自带过来的。(每隔两周,警卫就会换岗,以保持他们良好的精神状态,同时让他们见见家人。)包裹里有爸爸寄来的信件、办公室文件,还有一些关于我参与的慈善机构的简报。上面盖着:威尔士亨利王子殿下。
有一天,包裹里装着一份来自王室公关团队的备忘录,内容涉及一些微妙的问题。妈妈以前的管家写了一份“告白书”,其实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仅仅是他对某些事情的自我辩护,以自我为中心的表述。母亲曾称这个管家为好朋友,非常信任他。我们也是。现在他却利用她的“失踪”来赚钱。这让我怒火中烧,热血沸腾。我想飞回家,跟他对质。我打电话给爸爸,说我要上飞机了。我敢肯定这是我在澳大利亚时与他唯一的一次通话。他劝我不要这么做。后来,威利也打来电话,让我打消这个念头。
他们都说,我们所能做的,只能是共同谴责这个家伙。
于是我们就这么做了。或者说他们做了。我跟起草文件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如果我写,言辞会更加激烈)。他们十分克制地谴责了管家的背叛行为,并公开要求与他会面,质问他的动机,探讨他揭露的所谓内幕。
管家公开回答我们,说他欢迎这样的会面,但不是为了任何建设性的目的。他对一家报纸发誓:“我很乐意向他们表达我的意见。”
他想跟我们表达他的意见吗?
我数着日子,焦急地等待会面。
当然没有发生。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猜测是宫里撤销的。
我对自己说:“真可惜。”
我把他当成那年夏天跑掉的那头迷途的阉过的公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