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让我们看看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尽管过去了许多年,我们仍能看到那年地上厚厚的积雪,一队着冬装的士兵走进楼群,积雪在翻毛皮鞋下咔咔作响,留下长长的脚印。几年前这儿还是一望无际的田野,现在是模块化楼群,而更广阔的田野仍在四周,浅山与楼群倒像一种镜像呼应。士兵没携带武器,都别着钢笔,习惯性地甩着两臂大步向前。如果一两个士兵构不成什么,一队就是武装力量。
士兵进了大楼,从宽敞的中央楼梯上到三层,仍甩着手臂。他们在一间标号为003的办公室见到了我的姐夫冯所在,向我的一动不动的姐夫敬礼。我的姐夫——当时还不是——并没让士兵吃惊:他高大,后背隆起,像有两个头,前一个头总是昂着,目光咄咄逼人。戴着宽大眼镜,镜片非但没减弱目光反而放大了,事实是我未来的姐夫在想别的事。士兵中有一多半是过去他的学生,他在一一辨认着他们,与其说是咄咄逼人,不如说是漫不经心。
冯所在迟迟没有还礼,士兵的手就一直齐刷刷举着,冯所在不像数学家,倒像是将军,但迟迟不还礼也不像,仅仅是他自己。过了好一会儿,目光漫不经心地收回,质量庞大的身体吃力地站起,从办公桌后走出,慢慢向门口走去。七名士兵自动跟着,就像在大学里,也像大漠上的绿皮火车,一节一节向前移动,直到进了电梯间手才七零八落地放下。电梯升到五楼,我姐夫走出电梯,电梯旁边是一道铁门,有士兵站岗,查验证件、介绍信,检查七名士兵身上的公文包。
我姐夫冯所在于一旁站着,凝视楼道尽头的小窗,仿佛凝视着虫洞。
检查完毕,冯所在最后出示证件,士兵敬礼通过。冯所在带着大漠来的士兵到了自己五楼的办公室,标号为 001,与刚才三楼的办公室没什么区别——全楼办公室都没什么区别——统一绛紫色办公桌椅,椅背与抽屉把手磨出时间之纹,大楼虽是新建,办公桌还是从原址带来的,茶杯、烟缸、暖壶、柜子一并移来。当然开放式的中央工作大厅是崭新的,仪器仪表指示灯闪烁。四台大型二进制 32 位电子计算机环形陈列,不间断工作。这是所里核心地带,是过去没有的。
如果说有一点不同,是冯所在这里的办公桌玻璃板下,还压着一张与庞特里亚金在涅瓦河畔的合影。庞特里亚金驰名世界,在拓扑几何、微分理论、优化、变分多方面有过开创性的贡献,特别是因对卫星上天的贡献享誉世界。但就算如此,现在也不合时宜,士兵们看到照片仿佛没看见。冯所在问士兵吃得怎么样,饿肚子没有,大漠风大不大,喝的是不是坎儿井,有点不着边际。
后来成为冯所在继承人的毕大风回答了水的问题:“报告,我们吃的不是坎儿井,是自来水。”
“也没见过?”
“见过。”
坎儿井源于波斯,我的姐夫环视众人说,波斯语karez读音拼写形式与维吾尔语karez完全相同——冯所在没去过新疆,却对坎儿井有研究——波斯语的karez包括了竖井、暗渠、明渠、小型蓄水池四个部分,维吾尔语的karez只有其中的一个意思。“把木棍一端削尖,尖端就会指引水流的方向,亚述人和波斯人就是这么做的。”我姐夫说。在暗渠上方打一眼井,再用绳子垂直悬挂一根木棍放在水中,水流冲击木棍就会促使其改变方向,在不远处再垂下一根。“这还不够,karez利用连通器原理,外界大气压相同,暗渠水深也基本相同,这样整个karez就形成了一段段千米连通器,确定了暗渠的拓扑结构。涉及空气动力学、流体力学,还有偏微分方程。基地什么样,谁给我描述一下?”
跳跃与突然一向是冯所在风格,如同玻尔兹曼方程。冯所在问的基地建在大漠深处一个没有名字的地方,称“21 基地”。类似如美国“51区”、苏联“塞米巴拉金斯克-21”,都是最神秘的地方。基地有医院、学校、宿舍、礼堂、广场、汽车修理厂、反应堆特种大楼、中水实验室、数学模型室、图书室,当然也包括司令部、政治部。描述这一切之前,带队士兵做了请示,用了办公桌上的电话。等电话的时候冯所在应该说点什么,但没有,就是等,空气几乎凝固。好在不长时间电话铃响了,士兵听了一下交给冯所在。
“欢迎您到基地来。”电话那头最后说。
冯所在放下电话,听士兵描述基地没听完,带着步伐一致的士兵到了神秘中的核心神秘之处:中央工作厅。包括我姐夫,每人都换上了通体白色套装,所有人都是一个人。工作台前埋头工作的人头都不抬一下,仿佛没有人来。冯所在分别将七名基地士兵分配给了三个任务组。第一任务组研究流体力学,第二任务组研究冲击波,第三任务组研究空气动力学——涉及导弹、原子弹以及卫星。冯所在原本在三楼主持“有限元”计算工作,五楼外国专家撤走了,他便在五楼多了间办公室。
第二任务组的王选见到了大学同学毕大风。本来没认出来,一说话才认出来。王选上下打量着,毕大风上长下短,不合比例,在学校是出了名的,不过现在完全看不出来,雄赳赳的样子。两人同时打了对方一拳。
第二任务组涉及数理方程。数理方程有双曲形、椭圆形、抛物形,冲击波是双曲形问题。计算机可以解决计算,但需要计算方法。
“现在任务就是找到方法、方向,让计算机听你们的。”
时至今日,还有很多人记得冯所在和我姐不可思议的婚礼。因为一望而知他们不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不是“双子座”,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甚至那也称不上是婚礼,不过是两个人到所有办公室发了一圈烟和糖,宣布一下而已。
没有蜜月,连“蜜周”也没有,没有一天休息。办公室发发糖就算结了婚,这在七十年代比较流行,八十年代几乎绝迹。因为事情非常突然,事先没人得到任何消息。这还在其次,主要是两人毫无幸福感,而且毫不掩饰。
当然,两人是新郎、新娘,焕然一新。冯所在一身中式黑哔叽,光洁平坦,双面斜纹近四十五度;我姐邬帅一身白哔叽,上身短款低领,下身修长筒裙,领口内是酒红羊绒衫,红高跟,但整体看,无论红高跟、酒红衫还是垂挂性强的白哔叽都没勾勒出女性线条,反而显得更平坦。两人并没像新人那样挽着,甚至并不站在一起。冯所在在一边敬烟,邬帅在另一边剥糖,事实上背对背,没任何笑容,就连堆出的笑容都没有。谁都看出是挑战,挑战自己,也挑战所有人。冯所在是一所之长,人们无论如何还是“恭喜恭喜”“白头到老”“早得贵子”,说着极不相宜的套话。不然太尴尬、太冰冷了,冯所在和我姐受得了,别人受不了。
我姐邬帅在宣传科负责出楼道的黑板报。黑板报在一楼正对楼门,一刮风或早晨上班人多时楼门总敞着,风大时蓝大褂会一下被吹鼓起来,但很少有人把楼门给我姐关上,人们厌恶这个当年的风云人物——冯所在的“助手”。
有人为多少有点婚礼气氛,想逗一下新娘,要求邬帅把剥好的酒心糖放到自己嘴里,一次进不去就两次,人们笑。邬帅受到什么启示似的,有时主动要求受糖者张开嘴,而对方就像口腔病人大张着嘴,邬帅也便像个牙医。没一个人要求冯所在二次点烟,都赶快俯下身吸燃。
外面下着1984年的第一场春雨,时紧时松,紧时玻璃被雨点打得啪啪作响,雷鸣闪电,轰轰隆隆。正是早晨刚上班不久,雨衣或伞未及放好,脸上还有雨滴,手还湿着,便双手接了喜烟吸燃。
到了四楼的研究生院,气氛好了一些。年轻的博士生没有记忆只有数学本身,不觉冯所在与邬帅像梦境,也不觉任何科幻色彩。当然还是感觉有些特别,一个是顶头上司、博导、所长,一个是楼道板报员,且后者瘦得两眼像灯,即使身穿新娘盛装也像根冰棍。就像纳维-斯托克斯方程(该方程描述不可压缩流体动量守恒,简称N-S方程)一样特别,N为所长,S为邬帅,两者本无关系却有了联系。与黑哔叽无关,冯所长宽大眼镜什么时候看上去都构成猜想,如零点猜想、四色猜想、黎曼猜想、哥德巴赫猜想或费马大定理,连带着宣传员邬帅也变成猜想。毕大风副院长的不合比例更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数学题,天然的几何,此时像伴郎,脱去了平时的蓝中山装,换上了宽大燕尾服般的黄灯芯绒西装,与一黑一白很搭。快上到四楼时,毕大风加快脚步先到了研究生院,在图书馆门口集合十几个硕博生迎接。刚集合完毕,新郎、新娘即乘电梯上来,毕大风快步过来迎接,引导他们进了图书馆阅览室。
研究生院与图书馆合署办公,研究生院是图书馆扩建的结果,冯所在认为图书馆是智库,情报中心、学术中心、教育中心,三者不可分开。是的,1978年的确是历史上划时代的一年,科学大会召开,科学春天来临,冯所在甫一上任便释放出了惊人的世界性的能量,当年便以自己的影响力创办了 Journal of Computational Math‐ ematics (《计算数学》英文版,简称JCM),至1984 年已是英美之外SCI(科学引文索引)最有影响的数学类期刊。杂志编辑部、研究生院均设在扩大了的图书馆内,冯所在任杂志主编、研究生院院长,助手毕大风任副院长、副馆长(他是冯所在的副手,也是图书馆范丽馆长的副手)。
虽然图书馆地位大升,但谁也不觉得冯所在偏袒范丽,都认为是一种历史必然。年轻的研究生们不知道冯所在早年与范丽堂吉诃德式的故事,正像不知道他与邬帅的历史纠缠,但老人们原本觉得冯所在与范丽有可能重续前缘,期待有个归宿。谁也没想到今天与邬帅不可思议的牵手结果。
在图书馆阅览室,即研究生院报告厅,着黄西装的毕副馆长暨毕副院长指挥八个硕士、四个博士有序走到讲台前,分别欠身接过邬帅剥开的酒心糖,双手合十,敬祝导师和师母新婚大喜。冯所在一如既往昂着头目光一动不动,图书馆禁止吸烟,冯所在或应帮邬帅剥糖,但没有,剥糖就是邬帅的事。邬帅像在别处一样毫无笑容,有时让博士或硕士张嘴投进去糖,罕见地笑一下,有点婚礼味道。只是投糖对老同志可以,对年轻人未免有点轻佻,毕竟是师母,年轻人怎承受得了?他们诚惶诚恐,有人没接住还掉到地上,猿臂毕大风瞬间捞起,邬帅重新投糖入口,像投篮一样。
若此时范馆长在旁,大致会相当于伴娘,刚好与毕大风对称,但是范丽没有出现。或者另选一女伴也行,却似乎一个没找到,没一个人愿当邬帅的伴娘。馆长也是研究生院副院长范丽无疑应该在喜庆的人群里,作为下属也是职责,可是没有。毕副馆长命馆员诗人戌戌到图书馆后部已请了两次范馆长,均无果。
“我去叫范馆长!”毕大风说。
冯所在制止了毕大风,偕邬帅向图书馆后部走去。博硕们终日在深奥数学中,对什么都不以为怪,什么都是难题,无解都习惯了,望着冯所在背影一动不动,没有跟上。
冯所在与邬帅的黑白身影,经过成排昏暗的书架,如在寂静的丛林中,到了渐亮了的有窗的后部。这会儿邬帅将臂弯给了冯所在。图书馆虽焕然一新,但老书架并无变化。只有时间没有变化,这是冯所在对图书馆的要求。馆员戌戌在前面引路,一如在书的森林小道中,毕大风殿后,几乎再现当年情景。诗人戌戌甚至比邬帅还要瘦,手指、唇、眼一看就是个烟鬼,一样的焦黄,包括瞳孔都是焦黄的。戌戌是诗人,但只有保卫部门、冯所在知道。
范丽的办公室就挨着库房,冯所在一晃快十年没来这里了。范丽并没在办公室枯坐,门半开着,仿佛等着来人。如果不是两次来人请她到前面,门正常应该关着,要是关着范馆长自然也不知道结婚的事,当然现在知道了,甚至知道新郎、新娘来。《昨天》诗人戌戌轻轻叩了几下半开的门,新郎、新娘携手进门,戌戌和毕大风都没跟进去,毕大风轻轻关上了门,结果范丽又推开。
“不了,不了,我们不进去了。”戌戌、毕大风摆手。
“那就别关门。”范丽藐视着两人,转身对着邬帅,“我在给你们准备礼物,怎么也不事先说一下?我这里只有茶,不过倒是好茶。”没有通常的道喜,也没任何客套,“他不说你怎么也没说一声?你今天很漂亮,你就该留大波浪。”
范丽打量着我姐,的确,身材坦荡如砥没什么可夸的,也就是大波浪头发有点女人味。“我家里有很好的礼物,可惜不在这里,只能准备两筒铁观音茶。”
“谢谢范馆长。”
“我刚才总算找到了一张喜庆的红纸,还没顾上写喜字你们就来了,其实再有一小会儿我就可以到前面给你道喜了,我都听见前面的掌声了。”仿佛冯所在并不存在,而冯所在也乐得不存在。“没喜字哪行,还是等我给你写上。”没说“你们”,只说“你”。
邬帅也轻抚了一下范丽的“白色”卷发,说:“这是烫煳了还是怎么,不过很好看,昨天白天我在楼道还没看见,昨天晚上烫的?”
“不是煳了,焗了一点色。”
“我说呢,我看到街上都有人染黄毛儿了,真是难看,这怎么回事?明明黑头发整什么黄的,中国人不中国人,外国人不外国人的,那天我在街上看到一黄毛儿吓了我一大跳!”南城和北城说话腔调还是有所不同,我姐一听就是老胡同。范丽无论何时都稳稳当当。“我没说你啊范馆长,”邬帅往回找补,“你不一样,我以为是烫煳了,煳得挺好看的。”
“外国人也不都天生黄头发,”范丽慢悠悠端着说,“很多外国人的金发黄发也是染的,还有染成红色、蓝色。”
“对了,你前些日子出过国了!”邬帅打断对方。
能出国看看还是极少数,一种特殊待遇,今年 2月范丽参加了德国莱比锡第 47届国际图联大会即世界图书馆大会,据说 1927 年大会首次在爱丁堡召开,1984年中国第一次参会,范丽十分幸运。
“爱丁堡花格围巾闻名世界,我买了两条,那才是我给你的礼物。”
“爱丁堡?”我姐不知道爱丁堡,听着也不耳熟。
两个女人把冯所在晾一边。各有各的小理由。
邬帅总算回到正题,为范丽剥糖,“吃糖吃糖,光顾说话了。”
冯所在早就包好糖等着说话结束,这时奉上,范丽拒绝,“不行,不行,糖得是新郎、新娘一块儿剥,怎么能分开?”邬帅和冯所在只得重新一起剥。
“范馆长不挑我的礼,专挑领导的礼。”我姐话里带刺。
“新郎的礼必须挑,这是规矩。”
“啊,还有这规矩,头一次听说,送到嘴里吗?”
“谢谢。”范丽紧闭涂了淡淡唇膏的嘴。
作为我姐夫的传记作者,我现在有必要领你们来看看地下室,或者也让镜头看看——在我看来传记就是纪录片,伟大《史记》的纪录片性质竟然现在还没人谈论,很是奇怪。从纪录片的角度,安东尼奥尼若读《史记》肯定会有和我们不一样的观点。当然,安东尼奥尼不可能看到地下室,但我们不妨使用他的眼睛看一看。比如怎样自上而下拍摄“浮雕”一动不动众多的眼睛,像毕达哥拉斯六十度角般一寸一寸移动,凝视,被凝视。作为邬帅的弟弟,我虽曾长时间生活在房上,同样对地下室也充满好奇,我认为两者具有同样性质,都和梦或梦魇有关。总之据我姐说,作为“浮雕”之一,冯所在在“地下室事件”发生前情况还好,非常安静,是寂静中的寂静。他任何时候一贯都是非现实的,看上去在场实际另一个脑袋在工作,永远工作,你似乎跟他在一起,但他不定在什么地方。
地下室管网密布。然后才是人,眼睛。管道截面最高4米,宽1.2米,有的则贴地贴水泥墙展开。到处凝水,能听到水珠落地声:啪,啪,啪。螺栓永远湿漉漉但不生锈,始终亮晶晶崭新如初、分色标记,排水为黑,消防红色,自来水银色,另有不可知的灰色、黄色、蓝色、褐色,色彩的变化与管形的变化如无调性音乐,永不停息。同时泵房的轰鸣更是无视水滴声的高低,高频与低频自成一体,高可堵上耳朵,低频就算堵上耳朵也会感到渗入,内部有龟裂、垮塌感。即便如此也没人离开,离开并不难,问题是离开以后怎么办?到处是红海洋,唯冯所在似乎不考虑这一点。
事情的起因是几天前冯所在一边的大圆眼镜被击碎,会场上所有人都看到我姐夫右边的眼镜片升起一团蘑菇云,酷似几年前罗布泊上空升起的。我姐夫右眼看不到外面,外面看不见里面,里外都只能看到云。虽然是蘑菇云的推动者,但大圆眼镜上的蘑菇云也无论如何不该成为他的标志。眼镜另一边完好无损,施暴者理性、专业而精确,给他留着一边好写材料,就像零点方程一样精确,f(x)=0。但冯所在决心已定,走出地下室。
于是我们有了三组镜头,非常不同,感谢安东尼奥尼。
现在我们看看冯所在怎样走出地下室。地下室有两层,这是最下一层,通常这里有三个看守,三人轮流值守,一水儿黄军装、武装带、大头鞋,但只有毕大风是货真价实的军装,领章、帽徽、武装带、大头鞋一应俱全。我们的冯所在既然选择在毕大风值守时出离,当然不会顾虑他的真军装,主要考虑他是对手,几乎青出于蓝,另外就是毕大风如厕时间长。毕大风刚进了厕所,冯所在众目睽睽之下,于管道滴滴答答的无调性音乐声中“脱颖而出”。黄灯泡潮湿得像雾中一样,下面像水的世界。他到了铁门,在毕大风值守的座位前甚至稍停了片刻,回身扫视了一下写材料的人,所有提着笔的人都抬起头,眼睛如星光。铁门并未上锁,开启瞬间楼梯上部的日光灯顷刻阳光般泻入,后面所有的眼睛不再是星光而是发白的惊愕。据说宇宙不仅有黑洞也有白洞,黑洞有一个达到极限的奇点,极端情况下黑洞会转变为白洞,白洞是黑洞的反面。
冯所在一级一级爬上楼梯,仿佛上面有人牵引一样慢。毕大风大便干燥,过去冯所在不了解情况,多次批评过他,后来才知道毕大风从小就有这毛病,而且发现毕大风事实上如厕时也在工作,有时会忘了自己身在厕所。冯所在慢慢上到了地下一层。地下一层是食堂兼大礼堂,彼时早饭刚过不久,大师傅们在冲水池,擦桌椅,扫垃圾,惊讶地看着冯所在。只是看着,一动不动。冯所在上到一层,依然不紧不慢穿过楼道。同样有人驻足注视,甚至有人叫“冯先生”。冯所在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向传达室的大门口走去。没任何人报告,眼看冯所在出了大楼门。
但一出大楼,冯所在就有节奏地慢跑起来。因为身体原因他也只能慢跑,骆驼般的“双头”,单位里的人已习惯,到了大街上特别引人注目。没戴眼镜,嶙峋的脸上眼睛显得特别大,有点像原始人。白颐路上,32路每站都有“动物园—颐和园”标识,动物园是总站,接下来是紫竹院、白石桥、首都体育馆、人民大学、魏公村、黄庄、中关村……直到颐和园,以往行人从不觉得“动物园—颐和园”有什么特别,今天感觉到了,无不驻足,并且意识到动物园也确实不远。幸亏早高峰已过街上人少,否则或引起骚动也未可知。6月,骄阳似火,蹬三轮的板爷光着大膀子,行人也大都背心短袖,冯所在还穿着外套和毛衣,更像丛林里出来的。
32 路从后面擦肩而过,冯所在追了一会儿没追上,慢下来,谁知32路竟然停下来。这很关键。赶上这趟车至关重要,大便干燥的毕大风即使这时追到身后也晚了,司机不会再等的。
车上有座,冯所在只坐一站,到黄庄就下,在车门前没动。接近老年的女售票员嚓地“嚓”出一张五分钱的车票,冯所在拿出一块钱钞票,售票员找了一大堆一分二分五分的钢镚,刚好黄庄站到了。车门一开,冯所在跳下,又像骆驼般跑起来。很快到了单元楼。到达寓所的时间非常精确,一分钟也没耽搁,取出存折、全部现金、证件、衣物,匆匆离开。下楼过马路坐上了反方向的 16 路,对面又一辆 32 路驶来。毕大风跳下车。
如同“欧拉七桥”,换乘了七次公共汽车,傍晚时分,冯所在抵达门头沟三家店火车站。自然是随机复杂换乘,其间去了三家银行,分三次取出全部的存款,没遇到麻烦。通常,被盘问家庭出身、本人成分,出示介绍信、户口本是家常便饭,甚至坐公共汽车都会被盘问,更别说银行,但神奇的是恰恰银行什么都没多问。或许银行和铁路一样传统太深厚,就像调度系统无法改变,取钱程序也一样不会改变。冯所在记得银行和铁路差不多同时在历史中出现,父亲开过银行,叔父设计过火车站。还好,这两者没乱。最后到阜成门坐上336路到远郊门头沟的车,正常情况下毕大风不会赶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毕大风当然知道“欧拉七桥”,但七次换乘并不等同“欧拉七桥”,事实上风马牛不相及,如果自己都是迷宫,别人怎么可能不是?
三家店火车站在门头沟,空旷,荒凉,只有站台和一个孤零零的票房,以及零星的一动不动的乘客。可以看到站台中央亮着一盏黄灯,昏黄灯光照着老人、孩子、母亲。没有座椅,冯所在不愿像老人一家人一样坐地上,在站台来回踱步。男孩五六岁,注视着冯所在,冯所在时而向男孩丢个眼色,男孩立刻低下头,然后更好奇略带笑容凝视冯所在。人少容易暴露,但也同样是安全的理由,总之到了铁路,只要不出铁路就是安全的。三十分钟后,一列和站台一样破旧的绿皮车慢吞吞吐气进站,冯所在跟在后面与一家老少上了车。车上人挤人,过道上都是人,冯所在弯腰但仍高出许多人,他站着,头几乎顶到车顶。随着人群慢慢松动,总算可以席地而坐。这是一趟慢车,站站都停,已出了北京,不知去哪儿。虽然比牛车快不了多少,但仍是离开,离开北京,已经离开了,越来越安全,冯所在闭上了眼睛。毕大风在车上的概率非常小,趋向于零。很少有人从这里离开北京,北京站、永定门站还有西直门站,这三个车站更容易猜到。
当然,毕大风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系统,到处都是盘查、标语、红旗、口号、红袖章,无法住店,出了铁路寸步难行。唯火车上是安全的。没有目的地,火车就是目的地、旅店、时光。他带着上万存款。他在火车上写写画画,没人知道写什么,因为全是数字、符号、三角。司炉显然在加煤,呼呼的水汽裹着黑烟,刮进车厢,天热车窗都打开着,甚至好像没车窗。第二天早晨醒来冯所在发现每个乘客脸都是黑的,鼻孔都是黑的,牙亮晶晶。
冯所在于任意一点下车,不出站台,登上任意反方向车,或任意同方向车,有车就上,频繁更换——就像最初将自己变成迷宫,在铁路上变成更大迷宫。只要不出站,一直在不断变更的拥挤的火车上,没有谁能算出他,哪怕是他的高足也很难找到他,因为他自己都找不到自己,他都计算不出下一步的自己。他是个漂流瓶,没有主体,要最大限度像没有主体。快车、特快列车上如果能找到座且守着窗,窗外田野河流映入再好不过,车内如同房间,列车员提着开水壶来来往供应热水,小车推着午餐,饭盒坑坑瘪瘪却但干净。要是慢车,一切服务都消失了,人就是罐头。但就是成为罐头也要上。
保持频率,迷宫,随机。
到过河西走廊,通常不会马上再来,冯所在二十天中已往返了三次。但仍是随机,直觉,无意识,重复也是随机、迷宫,或者更是。戈壁接近圆,大量无意识,尽头仿佛要脱离地面飞离。真飞离的话,这儿的荒凉、破碎、无限倒接近外太空,甚至时间也在这里弯曲,如同曲线。“导数,取得差分……冲击波导数通常有两个方向,增长与下降,用这两个点一除就变成差分。”——毕大风在讨论班上说出自己的思路,写了一黑板多项式。多项式中冯所在看到窗外弯曲的车身,火车停在一个无名小站加水,加煤,叮叮当当,哐,车门虽开启却不准旅客下车。运水车从远处的坎儿井拉来水,存放在小站地窖里,一根胶皮管通向列车。乘客从窗口望着无边无际没有鸟飞过的青灰色碎石,太阳的反光。当年毕大风他们或许是从这儿跳下军用卡车上了火车。
“哐当。”车动了一下,慢慢启动,气喘吁吁,吐着白气,白气团团撞向红色巨臂,瞬间拂过车窗。而车顶烟囱喷出浓浓的黑烟,不过硫黄的味道倒是有点好闻。他们下了火车应在什么地方洗了澡,不然不会风尘仆仆却干净,就像洗过一样。毕大风说:“这两个点一除就变成了差分,这样一来,我想,不不,不是我想,是我已经计算过了,这样一来,就可以用差分将微分方程简化为代数方程,这样就可以上机了。”毕大风的方形脸和不合比例的古代盾牌相似,身体是上下呼应的,单眼皮的大圆眼扫过所有人,虽然在讲冲击波、圆爆,瞳孔仍异常纯真。此前的讨论班上,冯所在说过冲击波的核心问题是“波浪”计算问题。冯所在说有波浪就会突然有一个间断,间断是最大的计算难点,可以用偏微分方程或者波茨曼方程计算,但计算机不懂微分方程,人工计算不可能,要海量计算,几年也计算不完。
研究冲击波,冯所在也是白手起家,但他可以阅读英、俄、法、德、意、荷、拉丁文期刊资料,无须从头看到尾,只将重要文章或文章重点摘出交给十二门徒分头研看。英文、俄文大家大体可看,法文、德文、荷兰、拉丁文冯所在需摘译出分给大家,通常德文摘要总是交给毕大风,毕大风也不负导师所望。
毕大风十六岁神童般地考上北京大学数学系,他是个农村娃,来自河南清丰冠豸山区。冠豸山区丹霞地貌,山势原始奇崛,水之清冽似亘古之光。毕大风走出冠豸山区后没回过家,甚至没怎么出过北大,他去过一次天安门,认为再没必要去其他任何地方,颐和园如此近也没去过,毕了业就去了大漠,和去了外星球差不多。正如丹霞地貌和大漠同在毕大风身上,毕大风英文、俄文都很好,回到冯所在身边又自学德语,从冯所在书架上借来的《德俄大词典》啃得津津有味,德汉词典就可以了,俄德词典本不必要,但毕大风就像丹霞一样,冯所在制止也没用。
冯所在一个人住在“特楼”公寓,节假日时常把三个小组十二门徒叫到寓所,在大客厅讲德国海森堡,苏联库尔恰科夫、庞特里亚金,美国冯·诺依曼、奥本海默、爱德华·泰勒,开阔视野。只盯着眼前一毫米的“青蛙”飞起来再定睛,会更有力准确。客厅与书房各有一块小黑板,总是写得满满的。常常弄得很晚,夜以继日,而玄关下三角钢琴是永远的听众。三角钢琴没人会弹——冯所在也不会弹,至少没人听冯所在弹过——存在又不存在。没人碰过三角钢琴,没人哪怕看上去对它有一点点的好奇。三角钢琴几乎就是冯所在,一种象征。当然不只是钢琴特殊,没有什么不是特殊的,整个这个单元楼就特殊。这十二个人没人住过单元楼,他们要么住筒子楼宿舍,要么住排子房宿舍,更多人是乡村记忆,因此当他们第一次走进这个单元寓所时无不惊诧。特别惊诧于厕所,厕所都是公共的、在街上的,家里有厕所?!但别人都很矜持,毕竟受过高等教育,且是一流的,只有毕大风失控,直截了当问:“您家有茅房?家里怎么会有茅房?”
王选在一旁纠正毕大风:“厕所不是你们家的茅房,绝对不等式。”
“对对对,”毕大风点头,“是厕所。可我从小叫惯了‘茅房’,一直没改过来。”毕大风一点也不避讳自己的无知,“我以为‘厕所’就是‘茅房’,现在明白‘茅房’不是房,根本就没有房,只是一道土墙、一个柴火围子,厕所才是房,有门有顶有窗户,比我们冠豸山区住的石头茅草房都好太多,我明白了,城里人为什么叫‘厕所’。”
“还叫‘卫生间’‘洗手间’,和大街上的厕所也还是不一样,不好画等号的啦。”王选是上海人,时常纠正毕大风——这是毕大风和王选说好的。
“还叫‘洗手间’?怎么洗手?上厕所还要洗手?”
“这坑不叫‘茅坑儿’,叫‘抽水马桶’。”
“什么?”
“马桶,抽水马桶。”其他人回答。
“怎么叫‘马桶’?”毕大风实在不解,“还‘抽水马桶’?和马有关系?你们老说‘蹲马桶’‘蹲马桶’,我就一直不理解,我以为是马尿尿的桶。”
没人笑,并不可笑,他们多数人都没见过翻盖马桶,街上是茅坑,机关单位是白瓷蹲坑,有阀门可冲水,而一般工厂学校也都是茅坑。只有“特楼”有卫生间,洗手池和翻盖马桶。翻盖马桶干净、雪白。
“不成不成,我尿不出来,我还是到外面的茅房尿去。”毕大风对马桶十分畏惧,并且是改不掉的畏惧。虽然别人开始也不适,感到镜子、洗脸盆、水龙头、浴缸、喷头、条纹毛巾的威胁,但都成功如厕,有人甚至还洗了手,打了肥皂,只有毕大风一直适应不了。
直到冯所在出差,将钥匙给了毕大风,整个房子只有毕大风一个人,他才成功如厕。冯所在去的地方十分秘密,就算是共同攻关也要严守保密纪律,毕大风并不知导师去了哪里。冯所在给毕大风的不是一把钥匙,是一串,上面有诸多别的钥匙,并没把门钥匙单拿下来。毕大风仿佛不懂似的并不惊讶。毕大风此前也经常工作到半夜在导师这儿留宿,去外面解手拿上这串钥匙都拿惯了。小区没有公厕,因为家家都有用不着,每次毕大风都要穿过楼群,跑到中关村大街上才能找到公厕,来回两站地。冯所在名义上没有助手,毕大风事实上已是他的助手。有几次冯所在力劝毕大风:“你到外面耽误时间。”“我也想走一走。”毕大风说。
数学家“走一走”的含义超过哲学家,毕大风这样一说,冯所在便不再劝。毕大风绝顶聪明,像冯所在手中的一束光,指哪儿到哪儿,这种手术刀般好使的才华少之又少。但也不应该将一串钥匙都留给毕大风,可这就是冯所在,有多理智就有多堂吉诃德。问题虽不出在钥匙上,但也密切相关。
毕大风第一次一个人在房间,看上去有点像手持盾牌的武士。可以如此想象,但事实上在无人的情况下“盾牌”是不存在的,没有别人就没有自我保护意识。相反“不合比例”的盾牌在钢琴与四面书册、沙发中间,倒显得浑然一体(多年后作为传记作者的我看立体主义绘画一下就接受,看《下楼梯者》简直似曾相识)。这里第一次没有他人在旁,毕大风感觉太踏实了——有人的情况下他从没清醒过,现在这会儿踏实得把一切都夸张地放慢,虽然毕大风没见过慢镜头,但他已创造了慢镜头,一举手一投足都蹑手蹑脚,时间被拉长,有时甚至停在半空,一动不动。
冯所在寓所里的藏书数量,不亚于一个小图书馆,这最让毕大风震撼。因为毕竟书是熟悉的,他常泡图书馆,过去之所以从来不清醒,脑袋一直蒙蒙的,主要是书间的艺术品摆设太陌生。
不知道卫生间也就罢了,别处不能再冒傻气了,因此必须装作若无其事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样子。
现在好了,完全不用装了,细细地看吧。正是星期天不上班,当冯所在与司机下楼,华沙轿车驶出楼区,毕大风在窗口一动不动,仿佛定住,好半天才慢慢移动。像飘着一样在客厅自己从未坐实过的铜泡钉沙发上陷了好一会儿,有一刻简直睡着了,像有梦翻来覆去上演,但又非常清醒——“世界是一个人,一个人才是世界”,这是毕大风后来说过的最深刻的一句话,他自己也认为是最接近黎曼世界的一句话。没有什么不能碰的,没有别的眼睛,轻拿轻放,要假设有人看着,小心翼翼拿起铂金埃菲尔铁塔,看镂空的底部,轻轻放回。拿起贝多芬、阿基米德、托尔斯泰、牛顿,还有天坛、古观象台,慢慢放回原处,没留任何痕迹,与原来灰尘印子完全一致。天坛毕大风知道,还知道观象台是中国的,但不知在哪儿。祖冲之最熟悉,主要是雕像上刻着名字,这也是最大的摆设,造型颇不普通,两只手臂呈椭圆形,好像喻示着未来“非欧几何”。西方有阿基米德,中国有祖冲之,“祖率”领先西方一千多年,没的说。毕大风合掌,扪胸,闭目良久。祖冲之确实不凡,睁开眼后,眼前一切秩序井然,之前看不清的一切都看清了,不一会儿便精确数出有十五间房:厨房,两个厕所,三个阳台,大客厅(书房),小客厅(书房),两间卧室,两个壁橱,一个储物间,两个过道。没有十五间房,但毕大风认为是,老家的茅房才不是房,就是玉米秸,好点的是个土围子,露天没有顶,这儿的茅房可住人,厨房、过道、阳台都能住人,能住人就是房,这是毕大风最基本的经验。再有就是看苏联电影的经验,楼房就像迷宫,空间根本搞不清,但那是外国,没必要搞清,看就行了。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感觉“这不就是外国”。
毕大风就想搞清,数学头脑搞不清眼前事物得多憋闷?现在终于可以不憋闷了。电影里的书橱、留声机、沙发、电扇、钢琴、明信片、油画、照片墙、写字台、绿台灯,这里全有,可绝大多数他叫不上名。
但是毕大风对一切都感兴趣,老师出差了,他有的是时间:研究透了这个家就研究透了这个世界,就增加了绝大多数人没有的知识。他几乎没任何思想斗争就使用了其他钥匙,就像使用各种数学工具探究数学秘境没有任何禁忌。
他没有任何心机,他是天真的,一如冯所在那样天真。
就像求解庞大的拉格朗日方程一样,毕大风走遍了所有的房间,包括不是房间的房间,打开了抽屉锁、箱锁、柜锁,所有锁都打开了,见到存折、相册、日记、书信、笔记、卷宗、旧报纸、集邮册、字画……所有没上锁的立柜、书橱、枕柜,储藏室的纸箱、衣物、卷轴、纸扇……所有的细节,如考古现场。许多天仅仅是日记就让他如饥似渴,而卷宗以及相关旧报纸,更是让他走进无限时间,并且闻所未闻。
他翻一本老相册,除了少年冯所在,上面一个都不认识,稍有点历史见识起码该认识周璇,但毕大风也只多看了几眼不知是谁。毕大风完全不懂历史,没有通常的历史概念,不知道相册或旧报中的张之洞、李鸿章、盛宣怀、张謇,不知道实业家为何物,不知道冯同龢是谁,当然这会儿知道了是老师的父亲。老师的父亲竟是状元,真是不可思议,无论怎样“单纯”状元还是知道的,可状元是多远的事?恩师的父亲就是状元?状元还办工厂?资本家?毕大风怎么也联系不起来!毕大风瞪大眼睛看旧报纸,就像看天书。“1899年3月29日,状元冯同龢在苏州创办了太纶纱厂,有 2200 多名工人,18000 个纱锭。1910 年 12 月,冯同龢派遣弟弟冯同道,远赴美国学习管理,冯同道拜管理学大师泰罗为师。”(什么叫“管理”?“管理”还有“大师”?)“冯同道学成,冯同龢也在太纶纱厂大力推广‘泰罗制’,将刚诞生不久的‘管理科学’推到世界前列:造了工房,工人可以住;创办了学校,子弟可以上学;办了医院、储蓄所,工人可以就医、储蓄工资生利息。”真的就像读人类早期刻在石头上的文字。
“宣统二年,南洋第一次劝业会在南京揭幕,设有教育、工艺、机械、通运、美术、卫生、武器等展馆,并有直隶馆,东三省馆,山陕馆,湖北馆,湖南馆,四川馆,河南馆,山东馆,云贵馆,福建馆,安徽馆,江西馆,欧美与日本也有大量厂商参展,冯同龢任‘劝业贸易促进会总干事’,创办‘中法劝业银行’,马尔托、维霍夫曼为一方,以五百万法郎入股,冯同龢与合伙人为另一方……冯同龢还创办了姑苏小学、姑苏中学、姑苏大学、盲人学校。”
盲人学校!盲人还有学校?!盲人看不见怎么学?字都懂,就是不知说的什么。还创办大学?个人能办大学?个人开银行?我的天!这是中国?总干事?合伙人?
另一个纸袋非常神秘,用了好几道皮筋勒着,白色小线从上面吊下来,拴在正中间一个纸扣上,绕了好几道,“卷宗”两个蓝色大字十分醒目。卷宗放在皮箱里,皮箱有一把蓝色小锁,钥匙在一大串钥匙里,皮箱一打开就是卷宗。毕大风想都没想该不该打开,也没任何动机,正像数学没有动机只有逻辑。
毕大风天然为逻辑而生,逻辑是一种天赋,不然一个冠豸山区的孩子怎么上了北京大学数学系?打开卷宗,毕大风大怔,不是不懂而是太懂了:“复兴社”“蓝衣社”“军统CC”,蒋介石是“复兴社”创始人,许多表格都跳出它们,最初的一次填表是 1955年 4月,在“与反动党团组织的关系”一栏冯所在写道:
“我有一段历史问题一直隐瞒,为此不安。1936 年我参加了‘学生集中军事训练营’,参加了‘复兴社’。1936年国民党要求高中以上学生‘集中军事训练’,江苏省高中一年级及大学一年级学生,包括姑苏中学、姑苏大学,全部前往省会镇江集中训练。受训快结束时,我忘记是下午还是晚上,政治教官召集小队学生训话,会后我和在场所有人填表,集体参加了‘复兴社’。南京来的人宣读了‘社章’,头一条是‘以蒋中正先生为社长’。其他有‘社员不得自行退出’‘对退出者实行最高制裁’。到 1937 年战争爆发,苏州沦陷,我们一家南迁福建就未再与‘复兴社’有任何联系。”
“尽管是集体加入,我年龄又小没参与什么活动,但这事件本身终归是我的一个污点,不该隐瞒。长期以来我几乎忘了这件事,每次填写表格填关于‘和反动党团组织的关系’一栏时总一笔勾销一直未打心里过,‘忠诚老实运动’时也未提出过。直到从苏联回来后一直拖延,怕无对证,洗刷不清,有种种不正确的顾虑。特此说明。1955年4月12日。”
“4 月 12 日”毕大风当然知道,怎么这么巧,不是没有原因。
1957年6月填表做了两点补充说明:“①‘集中受训’即入社后,南京来的‘复兴社’分子找到老师打听学校教员的事,不管什么事必须汇报一次。我屈从了,从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出版月刊》中抄了一段本校教员张一峰的‘作者履历’交了上去。②1941年,我大哥冯所安转到‘伪军委会政治部电讯总队’,就是‘中美合作所’,任中校技师,母亲当时跟着冯所安住在总队临街房子里,因为母亲在那儿我也常去,当时并不知道‘电讯总队’就是‘军统’的电讯机构。1943 年冯所安去了印度,不久又去了美国,与‘军统’再未发生联系。冯所安虽然在‘中美合作所’工作,但只是技术人员……”
军统,CC,中美合作所,渣滓洞……
赫尔曼·菲舍尔,哥特,巴洛克风格,混合空间,高低错落,32米高的候车大厅,罗马圆顶四个钟楼,从钟楼内部盘旋式扶梯走出如同走出教堂,周围同样圆形屋顶,圆拱门窗,斑斓花玻璃,一级一级的花岗岩石阶。冯所在也只能站在最高的台阶向下面的广场看看,不能走盘旋式扶梯,那样一下来就出站了。甚至也不能站久,稍事瞭望就得隐入站内熙熙攘攘进站出站的人群中。这是赫尔曼·菲舍尔设计的济南火车站,建于1908年。津浦铁路北段自天津总站至山东韩庄,长626公里,为德资修建,聘用的也大都是德国的工程师,冯所在的二伯父是唯一中国工程师。
二伯父作为赫尔曼·菲舍尔的助手,从德国聘来。那年赫尔曼·菲舍尔不过二十四岁,二伯父三十出头,两人在德国就认识。赫尔曼·菲舍尔毕业于德国豪森大学,到济南后结识了在青岛出生的德国妻子。冯所在学德文比学英文早,即受到二伯父影响,甚至受到赫尔曼·菲舍尔的影响,因为二伯父总是谈到赫尔曼·菲舍尔。赫尔曼·菲舍尔在济南非常活跃,经常在齐鲁大学网球场打网球,在大布政司街“温太芳照相馆”定期与妻子和孩子合影,在冬天冻得闪光的大明湖上与二伯父一家滑冰。赫尔曼·菲舍尔说那是他一生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二伯父说他的才华与灵感那时也像济南的泉水一样喷发,济南火车站的设计既有日耳曼民族建筑传统,又参照了芬兰设计师伊力尔·萨里宁的赫尔辛基火车站,呈现为不对称布局,立面组合高低错落,体现了欧洲中世纪的哥特宗教理念,但把尖顶改成了罗马的圆顶。1912年 12月车站落成,成为世界唯一具有哥特色彩的火车站、亚洲最大的火车站……
毕大风突然在对面站台上,隔着铁轨,冯所在漫不经心一眼看到,很惊讶,不知毕大风是否也看到了他。好在列车已缓缓地启动,就算毕大风没看到自己、对自己一无所知,仍然惊心动魄。躲开窗口的冯所在不到半分钟又出现在窗口,站台上的毕大风随便朝这边回了下头,上了反方向的车。
两列车几乎同时启动,这边车已驶出站台,对面车尾部也动了起来。
“Is this your handbag? Whose pen is this? It's Kate's. Is that a car?Hello,please stop.”冯所在叫住了草坪甬道上骑崭新自行车的冯所安,说完了英文又说了一句德语,接着又说了句英语:“Interjektion, Ausru. Please stop. I found a problem.”冯所安敏捷地蹬倒轮闸停下,他一身白衣白裤,衬得草坪都有一层白色光感,把鸭舌帽摘下问弟弟发现了什么。
“黄教授这篇文章有问题。”冯所在放下《灵格风》英语,拿起草坪上一本最新一期《学艺》翻开对哥哥说。黄教授《代数的五次方程式之解法》处理的是公认的世界难题,单看题目,黄教授解出来让人高兴,细看他发现了问题:“你知道阿贝尔、伽罗瓦早已证明了一般一元五次方程没有根式解,黄教授却连提都没提,不驳倒阿贝尔和伽罗瓦的证明,《代数的五次方程式之解法》怎么能成立?”
他告诉冯所安,准备写文章反驳黄教授,题目都想好了,就叫《黄超尘代数之五次方程式解法不能成立之理由》。“你最好把反驳文章寄给《科学》。”冯所安晃了晃最新一期的《科学》杂志,图书馆一来这两本杂志他们哥儿俩不是第一个就是第二个拿到,“你直接反驳《学艺》他们不会接受。”“为什么?我没反驳《学艺》,反驳的是黄教授。”“黄教授的错误也是杂志的错误。”“不对,不是这逻辑。”
是的,正如我姐所说,冯所在永远有一个脑子非现实,另一个脑子在现在。车内十分嘈杂,吵吵嚷嚷,冯所在却不为所动,并不在场。有人上错车。一个敞胸露怀的瘦子拉着列车长,要求火车停一下他要下车,人们哄堂大笑。你以为这是公共汽车呢,想下车可以,你必须听我的,前面有一个小站,车不会停下来但是开得很慢,你可以趁机跳下去——记住,跳下后要和火车一起跑一段,不能停下。行李架上座位下方椅背上都是人。过道无法行走便有空中飞人,踏着椅背一排排跨过。各种味道如同某类实验室,陈旧的厕所味道几乎有硫酸效果,臭鞋,臭脚丫子,臭嘴,屁味,汗味,馊味,劣质酒味,长烟袋,短烟斗,卷大炮,各种浓浓的旱烟……“你和徐鹏飞什么关系?小萝卜头儿是不是你害死的?说,老实交代!”
江声浩荡。来来回回。这是第几次过江了?不记得了。这次是最后一次。火车拆分成三组分三次牵引上到渡轮。船是金属的载着金属的火车,它是船还是火车?可以看到长江上的清雾,清雾被驳船灯光照亮,弥弥漫漫拉出一道长长的白绫。闷罐车铁门拉上之际,冯所在看一眼江上。幸好钞票够买闷罐车客票,不然江可能都过不了。闷罐车厢只能透过上面的小透气孔望到一点江面,还有驳船的灯光。
还好暑热已过、早秋已至,车内不算太热,只是没厕所。车厢有铁链子拉着,可以滑动下人上人。没座,一站站上来的人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放下被袱卷儿,靠着铁皮厢板,耷拉着脑袋,席地而坐。除了细看还是蓝中山装,冯所在和闷罐车上别的乘客已没什么不同,头发乱蓬蓬打了绺,粘着稻草,扣子掉了两个已不能全系上。但无论如何都不是流浪汉,哪怕到苏州的大街上比流浪汉还引人注目也不是流浪汉。闷罐车比通常黑色的货车还要慢,不过三天后还是到了苏州。
冯所在走出车站,有意无意更加弯曲,走到毕大风掌控的世界。走出闷罐车就像走出长长的隧道,同时到了另一条隧道:正午阳光灿烂,几乎睁不开眼。弯曲倒也合适,可以只看地面。冯所在走在熟悉又陌生的故乡街道,因为低着头,因为一直没怎么吃东西而视线模糊,也就一半、三分之一、四分之一视线,不能再低。不断有队伍走过,旌旗招展,锣鼓喧天,口号震天,“打倒”——也不知是谁,谁都一样。很奇怪,没人抓他打倒他,当然他也不怕抓了。或许太像真的“牛鬼蛇神”反倒被忽略了,的确人们很少到动物园打倒什么,也不能说是叶公好龙。
竟然顺利到了老宅,临顿路伍家巷六号,多少年没回来了?尽管老宅早已归公,成了居民区,但过去的形制仍在,轮廓在一家一户中隐现。冯家原本不在临顿路,在“姑苏玄妙观西”,只是乾隆三十一年曾祖状元及第被乾隆召见,问及家居何处,曾祖一时说成“姑苏玄妙观东”,虽一字之差也非同小可。为避欺君,急命家人购得“姑苏玄妙观东”临顿路伍家巷六号,经多次扩建,状元府形成三路五进,矩阵排列。中路门厅、轿厅、大厅、内厅是主轴,之间多有天井。大厅楠木结构,前架棚轩,梁托棹木,形如乌纱,“东方几何”变奏,从小让冯所在着迷。叶落归根,这儿是双重的根。中堂抱柱有一副曾祖对联“文德武功光昭世,雄材盛烈名盖当时”。穿过最后秘境般的月亮门,曲径幽水通向后花园。《吴地记》说春秋时吴王征伐曾在此临时休顿,建馆临顿宅,桥为临顿桥,河为临顿河。
父亲冯同龢身高达一米九二,有人考证,他即使不是历史上最高的状元也是前三名。父亲及第时已满脑子新思想,博中状元只为对祖父有个交代——祖父在乾隆二十一年中状元,父亲算是梅开二度。实际上父亲上对科举有着尖锐的批评,他描述新进士在乾清门外的雨中等候宣召,就像描述世界之外的事,其中讽刺意味没人能听懂。已经是1896年,世界飞速发展,维尔茨堡大学物理学教授伦琴宣布发现X射线。X射线是伦琴 1895 年 11 月 8 日在实验时发现的,这一发现改变了世界的面貌,并使伦琴获得了1901年首个诺贝尔物理学奖。而乾清宫还像外星一样,雨中八位阅卷大臣在丹墀之上发出比那场雨还拖长的高腔,宣呼父亲一甲一名引见太和殿传胪,銮仪法驾,韶乐齐鸣,王公大臣侍班朝服顶戴有序陪立,新进士朝服三枝九叶顶冠,按名次奇偶有序立东西丹墀之上。司礼者执鞭由下挥舞,盘旋而上声播空中,执事各官三跪九叩,大学士进殿奉东案黄榜,鸿胪寺官引新进士就位,高声宣制:“第一甲进士冯同龢及第。”连宣三次。久站的父亲被引出班,御道上左跪,光绪帝在高高的金銮殿上倒是注意到了父亲突出的身高:“嗯嗯,堪称才俊,栋梁之材,就是太瘦了点。”云云。大学士、三品以上各官及新进士均行三跪九叩礼。父亲在当天的日志中竟简略记道:“百官雍雍,礼乐齐备,繁文缛节,数不胜数。”不无嘲讽。
父亲一回到伍家巷六号,便对“役百姓保帝位”、将所有读书人禁锢的科举制度进行了抨击。这样的见解在外面并不新鲜,不绝于耳,祖父没有反驳,只说了一句:“你中了状元,自由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自由”是新潮词汇,其实也是借佛禅之语。祖父了解父亲做实事的志向,但要他考取了功名再说,为不为官不管了。果然父亲毫不犹豫将那个皇帝亲封的记载皇帝言行、草拟典礼文稿的翰林院修撰辞了。
冯所在低着头整个身体却像是悬空一样,充耳不闻人们的惊呼:“哎呀这是谁呀?吓死个人!别过去,别过去!”冯所在对这里的居民视而不见,看到的仍是草坪上的自行车,冯所安带着冯所端。还看到了姐姐。冯所一从上海回来,男友从北平也到了苏州,两人一个在复旦一个在清华。
姐姐先给父母大人和祖父请了安,饭没吃拿着反驳文章去“杜三珍”见男朋友去了,走前和兄弟们约好明天一早到烟雨楼讨论。烟雨楼在后花园,一幢带游廊的二层楼,周边竹影扶疏,植物茂密,二层楼的高度与湖面构成一个锐角为三十度的直角三角形。白墙在竹影中隐现,镂窗为多边体,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才自然。这儿曾是状元府的私塾,家族的孩子过去都在这儿读书,最多时两位国文教师、两位数学教师、一位英语教师、一位音乐教师(有专门的音乐教室),还有一位武术老师,是定慧寺的武僧,教太极八卦掌。私塾后来取消了,在姑苏中学旁建了姑苏小学,但烟雨楼仍是家族学习之所。烟雨楼二层是专门的藏书楼,藏书甚至丰达数万种。与其他藏书楼不同的是,数学、物理、化学、机械工程之书也甚丰,是江南藏书楼中科学之书最多的;且订有上海的《申报》《新闻报》《大公报》、天津的《工商日报》、北京的《京报》,甚至一种叫 North Chi‐ nastar 的英文报纸。
第二天一早,冯所一早早到了烟雨楼,昨晚一直在下毛毛雨,刚停了一会儿又下起来。完全不用打伞,像雾一样或者就是雾。白色的月亮门隐在雾中,弯曲又打开的水面一动不动。弟弟们去给祖父和父亲请安去了,冯同龢是祖父嫡长子。虽然姐弟四人并不是一母所生,但四人关系最好,志趣相投,父亲对他们也更开放,让他们都弃文从理,就算一辈子在显微镜下工作也任孩子自由发展。
冯所一在二楼阅览室倚窗看布满数字的文章,《黄超尘代数之五次方程式解法不能成立之理由》——“不能成立之理由”,老掉牙的句子,十五岁的孩子,又满是方程和拉丁字母,冯所一不禁一笑,也不知笑什么,反正昨晚就已笑过一次。忽听自行车铃响,便又抬头向下望,只见冯所安骑自行车,前面带着冯所端、后面带着冯所在,简直像杂技一样,冲到门前才一下停下,三个弟弟乓乓乓上楼来。
冯所一着一件对襟白上衣,下搭学院风百褶红裙,白皮鞋托着裙裾,整个人简约靓丽,落落大方。虽然也不过两个来月没见,弟弟们变化还是很明显的,都在长身体,一个十八岁,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三岁。冯所端最小最风风火火,简直不知像谁,又是第一个冲上楼来,拥抱冯所一。冯所在、冯所安都没有拥抱她,只一旁垂手站着,两个都人高马大。看到姐姐的红百褶裙像云一样衬托着白衣,煞是好看。“姐姐,你又换了裙子!”冯所端大呼小叫,“太好看了,以后就不要换了,就穿这条行吗?”
“每天都要换的,哪像你们。”
“冯所安说,叶方正来苏州了,长什么样,能不能让我们见见?”冯所端对哥哥从来直呼其名,不等姐姐回答便质问,“他怎么不到上海去找你?苏州离上海这么近,你倒追到苏州了!”
“我怎么就不能追到苏州?”冯所一点着冯所端的脑瓜,“他若是到上海你们还能见到他吗?”
“别动,继续说你们的话,所在你也过去,站这边,对对,都看我!”
相机是姐姐昨天带给冯所安的。相机崭新,禄莱双反 2.8,可以不紧不慢低头取景,调焦,慢慢悠悠构图再按下快门,快门声音清新悦耳。冯所安喜欢机械、光学,买这架相机的人是做过一点功课的。像徕卡、康太时、尼康、蔡司一样,禄莱也是非常抢手的。1929年弗兰克和海德克认识到前面品牌的大中画幅折合式相机的不足之处,推出了用上面镜头取景下面镜头拍摄的双镜头反光相机。冯所安十八岁了,已开始备考中央大学物理系,和自行车一样,禄莱 2.8 也是冯所安十八岁的“成人礼物”,分别为两个叔叔相送。
“给我和姐姐单照一张。”三人合影后冯所端另提要求。
“已照过了。”冯所安说。
“没有!”冯所端大声说。
冯所安一上来就给两人拍了拥抱的合影。
“那给我单独照一张。”冯所端不依不饶。
“所在,你不和我照一张吗?”还没照完,冯所一已邀请冯所在。
“谢谢姐姐,等所端照完。”
“他没个完,你别等他,过来吧。”
“我有完!”冯所端大声说,“冯所在、冯所一,现在你们两个合影。”
“你叫我什么?”冯所一手指冯所端。的确,以前冯所端还没对姐姐这么放肆。
“姐姐,你让我叫一次名字,就一次,你男朋友来了嘛。”
“这算什么理由?”冯所一正色。
“所在,等一下。”冯所安要给冯所一单独照。
的确此刻最该单独照的就是冯所一。冯所一此时与背景最相融,雾雨,雕窗,空间,其简约的色调、古典的新潮,天造地设。“别动,”冯所安说,“别动,就这样。”冯所一的泰然是因为面对弟弟,不是摄影师,是血缘、成长、时光,是甚至母亲也代替不了的东西。稍纵即逝,但被灵敏的弟弟几乎心灵感应般地抓住——四十年后我姐姐上学在教材上见过这张照片——冯所安不是新手,家里的老式相机玩得滚瓜烂熟。
冯所在坐着,冯所一站着,两人合影。冯所安给他们拍完,自己也要和姐姐照一张,把相机交给了冯所在。
冯所端冲过来,也不管大哥多烦:“我来照!”
“别给他!”冯所安大声说,但已经晚了。冯所在把相机给了弟弟。
冯所安心疼相机,就像心疼新自行车一样,但是毫无办法。三兄弟给长辈请完了安,冯所安本不想骑车去烟雨楼,怕冯所端嚷嚷让带着他,这样一来一带就是前后两个人。冯所安怜惜新车,最不愿的就是骑车带人,但是怕什么来什么。
冯所在也不是偏袒弟弟,只是对什么都无所谓,冯所端也正抓住了这一点。冯所端本已站好举起相机,冯所安冲过来:“我给你都调好了你再照,你别瞎动,到时你按一下就行了。”冯所端躲闪:“不用不用。”他转着圈儿跑,冯所安怕摔了相机没敢使劲追,只好回到原位,希望赶快结束。
“笑一笑笑一笑嘛,低一点点头,侧一点。”
冯所安哪里笑得出。
“没照好,再照一张,再照一张。”
“行了,快照!”
冯所一笑,叹了口气。
无人拍照却能合影,是冯所安特别想给大家表演的一幕——自拍在当时是不可思议的。冯所安一边重复着自拍,一边不紧不慢从摄影包内取出三脚架,很内行似的安装,调适,校正。三脚架修长精巧,顶端放着禄莱双反2.8,说是科学仪器一点不为过。一切准备停当,姐姐冯所一站在中间,左边是冯所在,右边是冯所端,冯所安给自己预留最右边位置。两边像电线杆子一样过高,怎么站位都不平衡,幸好冯所端和冯所一两个人个子相当,不然会像天主教堂巴洛克管风琴的局部一样不平衡。冯所安按了快门,跑进画面。相机咝咝作响,所有人目光都像耳朵一样在倾听,只有姐姐冯所一还是那么自然。
小弟弟冯所端兴奋得不得了,照完立刻跑去看,竟然要求自拍一次,让大哥教自己。冯所安竟然同意了,招呼冯所在一块儿学。
“照相机已经发明快一百年了你们还这么新鲜。”冯所一已经将冯所在的文章拿在手里。
包括冯所安都有些惊讶,“真的,快一百年了?”
冯所安还惊奇于姐姐知道:“你怎么知道?”
“快一百年?那是哪年?”冯所端问。
“1839 年法国人达盖尔做出了第一台银盘相机。”
“银盘照相机?”
所谓银盘最早是将一块表面有碘化银的铜板曝光,然后用水银蒸汽蒸,再用普通的盐溶液固定形成永久图像。冯所一对弟弟说,达盖尔用这种方法制造了世界上第一台照相机,达盖尔摄影也是世界上第一种成功的摄影方法。
“这么简单?那怎么和机械什么的结合在一起的?”冯所在好奇心也起来了,问。
姐姐没有回答冯所在,对着冯所端说:“我们今天讨论《黄超尘代数之五次方程式解法不能成立之理由》,还是讲照相机原理?”
“讲照相术!”冯所端大声说。
冯所一看着冯所在:“达盖尔用了两个木箱,一个木箱插入另一个木箱中进行调焦,用镜头盖儿做快门控制了三十分钟的曝光。可以了吗?”
“三十分钟曝光?”冯所在仍不解地问。
“开始就是要三十分钟。”姐姐点点头。
“达盖尔、阿贝尔、伽罗瓦,都是同时代人。”冯所在说。
“其实,”冯所一说,“咱们国家对光和影像的研究也很早,《墨经》里就详细记载了光的直线前进、光的反射,平面镜、凹面镜、凸面镜的成像现象,《梦溪笔谈》还详细叙述了‘小孔成像匣’原理。”
“《墨经》?那是公元前了,我们公元前很先进!”冯所端说。
“十一世纪还很先进。”冯所一说。
“我们不害怕时间!”冯所端大声说。
“对!”
“对!”
没一丝风。有雾就不会有风。雨雾本身会形成轻微重力,但太轻就没有方向,只是摇摆,飘不进雕窗。藏书楼本身的格窗通常完全封闭,不过只要冯所一从上海回来都会开一开,哪怕下着小雨。三兄弟谈论起黄超尘教授,冯所在好像过去见过黄教授似的,问姐姐黄教授现在是什么样子。没有过去岂有现在?
“你的问题很奇怪,不过,你一直就很奇怪,黄教授还是‘国字脸’,两个眼睛完全一样,一丝不差。”他们讨论过人的两只眼睛的差异,以及为什么会有差异,讨论过分形,所有动物眼睛的相似性,“你的文章非但没使我怀疑他精确的印象,反而觉得他‘现在’更加精确。”
“姐姐是说我的文章是错的?”
“你的文章也是对的。”
“到底谁对呀?姐姐,你也很奇怪,还说冯所在奇怪。”冯所端嚷。
“黄教授《代数的五次方程式之解法》虽然没有提到阿贝尔的《论代数方程证明一般五次方的不可解性》,也没提伽罗瓦,但他的论证路径清晰,逻辑很严谨,十分自洽。黄教授的文章与阿贝尔的矛盾点在什么地方,你并没说清楚。阿贝尔是对的,黄教授就一定是错的?你不觉得这样判断还是简单了点?有过这样的例子,正面驳倒一个经典证明很难,‘正面’有时就是陷阱。黄教授不会不知道阿贝尔、伽罗瓦,应该是有意避开陷阱,另辟蹊径,这在数学史上也是经常有的。”冯所一的气象预报专业其数学模型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之一,十分强调数学功底,“所以,你不能简单地非此即彼,要证明黄教授的解法本身是否存在问题或漏洞。”
不待姐姐说完,冯所在便说:“我找到黄教授的问题了,一个十二阶的行列式中计算有差错。”
“可你文章没提到!”
“今天早上才找到。”冯所在像说梦话一样,这点比冯所端还天真,不一样的天真。
冯所一难以置信,异常兴奋。
“我也想到黄教授为什么对阿贝尔视而不见,”冯所在说,“我也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能绕过阿贝尔和伽罗瓦。十二阶行列式中的那个差错是个很小的差错,黄教授没察觉到,跳龙门一下跳过了阿贝尔和伽罗瓦,要真的跳过去就好了。”
“你太伟大了!”
“就是指出了别人的错误。”
“你说得轻巧,”姐姐刮一下比自己高半头的冯所在的鼻子,“这可不是一般的错误,是大学教授的错误,我该奖励点什么好?”
冯所端喊:“自行车!”
奖励什么都不为过,只是这不是冯所一能做到的,她只是学生,不过冯所一在复旦有一辆八成新自行车,“你真想要自行车吗?我没法买新的,不过你喜欢我可以把我上海那辆托运回来。
你的文章价值可不止一辆自行车。”
“我不需要。”冯所在说。
“你需要!”冯所端大喊,“二哥你需要!”
“我就知道托运回来也让你霸占去,不送了!”冯所一瞪着冯所端。
“姐姐,干吗呀,二哥要送我是二哥的事,你奖励二哥是你的事。”
说得还挺有道理!这种头脑显然由来有自。
“你知道吗?”冯所一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对冯所在说,“黄教授也一直在证明费马大定理,《代数的五次方程式之解法》应该是证明的一部分。”
“我看出来了,”冯所在说,“所以发现了他的错误。可是要证明费马大定理,阿贝尔、伽罗瓦的五次方程不可解性绕不过去。”
不熟悉费马大定理,很难发现黄教授的微小差错,而数学大厦就是这样完全由逻辑链条构成,一点不成立,整个逻辑大厦都轰然倒塌,过程就像坛城的“成住坏空”,看起来做得好好的,最终是毁掉。就是说比起极少数成功者,绝大多数失败的数学家一生都做着“成住坏空”的事:看上去完美的大厦,最后手一挥毁掉。但是数学的魅力也正在这里,毁掉的很多,但也可能建成,因为事实是大厦已经存在,只是需要证明大厦是如何存在的,费马大定理即是这样一个存在。
费马大定理的神奇在于,一方面它如此简单,源自a 2 +b 2 =c 2 ,勾股定理,以至于一个十岁的孩子都会涌起好奇心想要征服;另一方面,它又是数学中的喜马拉雅,三百年来未曾有人登顶。
还是上小学时,冯所在放了学没回家,跑到二层藏书楼看书,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些智力测验的书,可能是姐姐冯所一买的,也可能是哪个叔叔或者家族中哪个哥哥买来的——这个家族有个特点,无论到了哪儿包括国外,都会把一些有趣的书带回藏书楼。这些新潮书中一部分是科学难题和数学之谜,而每个问题的解答又扼要地展示在书的最后几页的某个地方。仅仅十岁的冯所在一次被埃里克·坦普尔·贝尔所著的《大问题》吸引,爱不释手。《大问题》讲述了a 2 +b 2 =c 2 ——要是把平方换成立方会怎样呢?发现怎么算都是小数,那么永远都是小数吗?永远都没有整数解吗?1637年法国人皮埃尔·德·费马写下了十分类似勾股定理的方程:“x n +y n =z n ,当n 大于2时,这个方程没有任何整数解。”
正说着费马大定理,父亲来了,谁都没想到。
父亲才是世界,讨论都烟消云散,正像雨停了,阳光出来。南方就是这样时雨时晴、时晴时雨。楼梯响时,都以为是姐姐的男友叶方正如约而至,结果是父亲。其实听到手杖敲击的声音,就该知道是父亲,但父亲太忙很少到这里来,很多时间都不是在上海、南京,就是天津、武汉、广州,甚至是国外,请安时都少见,一天见两次的情景实在太少,在烟雨楼见到更是稀有。昨天父亲才从东京回来,与冯所一前后脚到的家。昨天和今天早晨父亲都听到了所在反驳黄超尘教授的事,昨天是听冯所一请安时说的,今天早晨请安时,冯所端话多,提到黄教授正在证明费马大定理的事。父亲当时什么话也没说,就像没听懂一样,与母亲坐在高堂上。父亲全不像六十五岁的人,没一根白发,不蓄须,非常干净,戴着茶镜。长袍马褂,嘴角神秘,不像老人也不像年轻人,虽然冯所在、冯所安身材都已接近父亲,但都太瘦了,像两棵钻天杨。
大家全都站了起来,冯所端夸张地手直抖,此时也不安静。父亲两只长臂按着乌亮漆黑的手杖,略欠身子。父亲很少欠身,从来挺拔,挺拔又看不清眼睛,今天茶镜也跟着欠下一点,多少能见到眼睛。
“你们是不是不把我这个状元放眼里?怎么没一个人邀请我来这里参加你们的讨论?”父亲环视了一下光线清晰古色古香的阅览室,“是我过时了,还是这里过时了?”听上去是玩笑看上去又不是,茶镜相当严肃。冯所安、冯所在、冯所端三兄弟早晨请安时,谁也没提一会儿要去烟雨楼讨论的事。
“岂敢,岂敢,”冯所一拱手,有点夸张,想笑却不敢,“他们没想到您对这事也感兴趣。”
“我想到了!”冯所端乘机喊。
“真的吗?”镜片后面的眼睛看着冯所端。
“真的!”
“想到了那为什么没有请我?”父亲说,“你的原因,还是我的原因?”
“我的原因!”冯所端说。
“为什么不是我的?”父亲少有地诡异地一笑,嘴角松开,“你的阿贝尔问题解决了吗?”父亲转向静立的冯所在。
“解决了。”冯所在说。
“不是阿贝尔的问题,是黄教授的问题!”冯所端说。
“所在一下就听懂了,你没懂,”茶镜转向冯所端,“你要向你哥哥学习,他没有一点犹豫立刻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你能想到邀请我来参加你们的讨论也是你和他们的不同,不过你真的想到要邀请我了吗,还是胡说八道?”父亲竟大笑起来。
“主要您太忙了,我们确实都没想过。”冯所安赶紧解释。
“好了,我也不难为你们了,你们都坐吧。”父亲挥挥手。
冯所一、冯所端、冯所安、冯所在四个儿女坐两边凳子,父亲坐在背后有苏东坡画像的太师椅上,罕有地摘下茶镜,真实的眼睛有些朦胧。长袍马褂一统全身,加上圆顶小帽,时间仿佛一下回到久远的古代。
“烟雨楼有三本书,我想问问你们谁知道,谁读过。”父亲说,“一本叫《御制三角形推算法论》,一本是《数理精蕴》,还有一本是《积求勾股法》。”鸦雀无声,虽然名字古奥,但一听就和数学有关。数百年来烟雨楼藏书大多是线装,孤本、珍本、善本,和光同尘之久已与尘无别。
父亲指着冯所端,却对冯所一说:“我像他这么大就读过,很是着迷,我想到钦天监学天文历算。你们知道汤若望吗?德国传教士,当过钦天监正,就是大清的国家天文台台长。汤若望来中国前,我们一直采取的是旧历法,旧历法推算出的天文现象经常很不准,多尔衮非常不满,这影响了新王朝的威望。你们别小看天文,天文不仅仅是天文,皇权天授,天子以天施令,干系朝廷,这个天文台长非同一般。多尔衮召见明朝旧臣汤若望,考察了‘西洋新法’,当场宣布采用汤若望的西洋新法,叫‘时宪历’,你们知道吗?”
父亲太师椅上侃侃而谈,兴致勃勃。汤若望不仅是天文学家,事实上对当时欧洲的机械制造方面也十分在行,曾帮助崇祯制造出威力强大的红夷大炮,明朝和清朝都将汤若望当成不可多得的全才。汤若望主持钦天监一年之内,从通议大夫、太仆寺卿升到太常寺卿。父亲非常崇拜汤若望,年轻时对天空充满兴趣。“我原也不想博取科举功名,一个真正对天上的星星感兴趣的人,是不会对地上事物感兴趣的,哪像你们自由,我现在把我得不到的给你们。我说到了钦天监也可以做到三品一品,你们的祖父和曾祖父异口同声说,那是左道旁门,还是《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为正途,《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为正统,我只能一头扎进它们里面不再看天。除了钦天监的人看天,其他人都不看,这是我们的问题所在。但皇上可不这样,顺治帝就经常亲临汤若望府邸长谈,还有康熙——我们前面说的三本数学书《御制三角形推算法论》《数理精蕴》《积求勾股法》就是康熙写的。这烟雨楼有一本法国传教士若阿基姆·布韦写的《康熙帝传》,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他的中国名字叫白晋,是康熙的数学老师,他本是法国数学家,法国科学院院士,也是耶稣会教士。康熙二十六年白晋到了中国,康熙二十六年是哪一年?”
父亲是太有成就的实业家,因此也让人忘了他是读书人,是状元,不过这会儿都想起来,又仿佛新发现了父亲。竟然没人知道康熙二十六年是公元哪年。父亲又戴上了茶镜,无言地不满,等待,四个“科学”孩子面面相觑。
“快算呀,所在、所安、姐姐!康熙二十六年是公元哪年?”
“你叫他们俩什么?”父亲问冯所端。
“二哥、大哥。”冯所端赶快改口。
“1687年。”冯所在算出来。
康熙二十二年(1683 年)收复台湾,康熙二十四年(1685 年)雅克萨之战,康熙二十八年(1689 年)签订了《中俄尼布楚条约》。是的,冯所在想起其中一组数字。
“对,1687 年,7 月 23 日。”父亲说,“路易十四收到汤若望的信,选派了六名传教士到中国,白晋是其中之一。”父亲说,这六个法国传教士多半也是数学家、天文学家,出发前国王路易十四都授予了他们法兰西院士,可以想见路易十四对他们此行有多重视。白晋给康熙带来了当时在欧洲最先进的四分象限仪、水平仪、天文钟,还有其他一些数学仪器。康熙非常喜欢这些仪器,当场致信路易十四,表示感谢。这些仪器不放在别处,就放在紫禁城中。康熙让白晋院士学满语、汉语。白晋学得非常快,不到一年就通晓了汉、满两种陌生的语言文字,留在皇帝身边,成了康熙的数学侍讲。白晋首先从欧几里得的《几何原理》入手,每日清晨都会准时到宫中,在康熙吃早饭的地方授课,康熙邀请院士一道用膳,边用边讲。父亲说,康熙帝在研习数学的过程中兴味十足到了着迷的程度,每天亲手绘图,反复练习,不懂的地方立刻提问。白晋的《康熙帝传》中对此有详细记述。皇帝几个时辰几个时辰和白晋或同时和六个数学家在一起研讨,康熙虽是学生,但就像神,白晋诸人不像先生,也像是神,转来转去,神神秘秘,有时像一种舞蹈,有时静得像浮雕,太监、养心殿外的群臣既看不懂也听不懂。
养心殿是一处独立院落,有工字廊、后殿、梅坞等十八座建筑,父亲说那是康熙理政之所,也是一个读书、修习、起居、会客、宴饮的复合空间。面积近四千平米,琉璃门一座,琉璃影壁三座,木照壁一座,二十二处室外陈设,数十棵古树名木。古木中建有密宗佛堂,以紫檀木无量寿宝塔为中心,呈曼陀罗格局,宝塔从一层可通二层。唐卡围绕无量寿宝塔布置,供桌上供奉佛像、佛龛、供器,其中的佛像以上乐王佛为主,梵文名Cakrasamvara。上乐王佛是藏密无上瑜伽部的五大本尊之一,整个佛堂的空间突出了无量寿宝塔这一中心主题,以示修行所得的正果。群臣常常等候方外之人白晋与康熙出来,除了崇敬更有陌生。
白晋在讲解数学仪器和天文仪器时,向康熙介绍了意大利的天文学家、数学家卡西尼、法国天文学家德拉伊尔观测日食和月食的新方法。康熙饶有兴趣,不厌其烦,反反复复学习欧几里得定理。欧几里得的《几何学原本》当然完全是另一种语言,学到一定程度,有一天皇帝说打算把《几何学原本》里的定律从头到尾阅读十二遍以上,让白晋用满语、汉语把这些原理写出来。
白晋的汉语有限,一些术语怎么也讲不清。“你们知道,现在你们学的‘元’‘次’‘根’‘解’是怎么来的吗?”父亲戴上茶镜。
“开始白晋解释半天也不得要领,但康熙听明白了,建议白晋将未知数译为‘元’,最高次数译为‘次’,方程左右两边相等的未知数译为‘根’‘解’。白晋非常激动,忘了是在中国,以西方的礼节一下热烈地抱住康熙:‘我读书教书几十年,还从来没见过一个像您这样肯动脑筋的人,译得这么准确,您是天生的数学家!’”
父亲是状元,懂这么多,也惊到孩子们,不得不重新认识了父亲。
冯所一眼泪几乎下来:“‘元’‘次’‘根’‘解’是康熙皇帝翻译的?!”
“真的吗?!”冯所安、冯所端异口同声。
冯所在却走神了,也不知怎么就记起康熙二十二年(1683 年)收复台湾,自然就知道了康熙二十六年是1687年。这会儿脑子一根弦在波动着白晋、牛顿、莱布尼茨三种时间,1687,1643,1646。1687年白晋到中国。
康熙写了两本书《御制三角形推算法论》《积求勾股法》,还主编了《数理精蕴》,《数理精蕴》汇集了自1690年后传教士输入中国的所有的西方数学知识,白晋所著的《康熙帝传》称《数理精蕴》是中国初等数学百科全书。
“我们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冯所安越发惊讶,代表了所有的眼睛。
父亲摘下眼镜说:“历史有许多尘埃很难拂去,不像摘下眼镜这么简单,有时根本抹不掉。”
“为什么?”冯所安、冯所一也问。
“你们自己找答案吧,你们欠缺很多,一点不懂历史也不行。”
“康熙是数学家?头一次听说!”
“写《御制三角形推算法论》《积求勾股法》,编出《数理精蕴》,难道还不是数学家?”父亲推推茶镜,对冯所一说。
“不不,”冯所一赶快说,“他是皇帝,从没往数学家上想。”
莱布尼茨称康熙为数学家皇帝,父亲说,当时世界三大皇帝,路易十四、彼得大帝、康熙,康熙帝的数学水平最高。当时法国、俄国已成立国家皇家科学院。莱布尼茨称通过白晋建议康熙成立北京科学院,他还亲自写了封信给康熙,自荐当院长。莱布尼茨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物,是柏林科学院首任院长,彼得堡科学院也是他写信给彼得大帝建议成立的,他是个世界主义者,欧洲大知识分子,不仅是数学家,发明了微积分、二进制,也是百科全书式的人物,被称作“欧洲十七世纪的亚里士多德”,他也给康熙写了信,说如果让他当院长他可以入中国国籍,他对中国成立科学院热情更高。
1697 年白晋回了趟法国,带回了四十九册汉文书籍,包括康熙的三部数学专著。路易十四非常惊奇,想不到中国皇帝竟然是数学家。白晋把自己写的《康熙帝传》献给了路易十四,以便让路易十四更多了解康熙数学上的成就。彼时白晋已到中国十四年。父亲对这段历史了解并不详细,但仍让人闻所未闻,在不算短的十四年时间身兼法兰西院士、数学家、传教士、路易十四特使的白晋教授康熙欧洲数学、天文,使用先进仪器,随驾观看天文,测量山脉、河流、土地、森林,同时与欧洲最活跃的知识界保持联系,仅仅是与最活跃的莱布尼茨的通信,就达二十四封之多,译成中文需一百多页稿纸。早在来华初期,白晋就开始悉心研学《易经》,这次回国在巴黎作了一次关于《易经》的演讲,当时轰动了巴黎。又专门给莱布尼茨写了一封信介绍《易经》,称《易经》是一切科学和哲学的源头,伏羲是第一个数学立法者。白晋回到中国,给莱布尼茨寄去了《易经》的伏羲六十四卦方位图,信中认为莱布尼茨不应该把二进制视为一门新科学,因为中国的伏羲早已发明了出来。莱布尼茨后来在一封给友人论中国哲学的信中,谈到了他的二进制发明与《易经》的关系。当年莱布尼茨和白晋神父发现伏羲的六十四卦方位图符号有非凡意义,它一共有六十四个简单图形,文王和周公以及五个世纪以后著名的孔子,都曾在六十四个图形找到过二进制。在莱布尼茨的算法中只有两个符号:0和1,以这两个符号可以写出一切数字。但是莱布尼茨在信中说:“当我把这个算术告诉尊敬的白晋神父时,他一下子就认出来伏羲的符号,两者非常相似:阴爻是0,阳爻是1。”
莱布尼茨发现了一种计算原理:每一组数列形式都代表二进制计算法的八个数字。很快莱布尼茨画了设计图,并且聘请到了一位巴黎的钟表匠制造机器,造出一台前所未有的乘法机械计算器。也就是这时,莱布尼茨通过白晋给远在东方的康熙写了一封自我推荐信——希望建立北京科学院,并附上了自己研究八卦的数学论文。莱布尼茨仅涉及中国的著述就有《关于二进制算术的说明——并附其应用以及据此解释古代中国伏羲图的探讨》《论中国人的自然神学》《中国近事——为了照亮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这位百科全书级的人物,不放过任何学习中国文化的机会,在给白晋的一封信中,一口气列出了三十一个问题:中国人是否从适合于机械加工的人工材料或砂浆中加工出某些衍生物质用于防水防火?如何将金箔印到丝绸上?那种用来制作瓷器的泥土有何特质?学习汉字有什么捷径可走……
——莱布尼茨来中国了没有?
父亲就是烟雨楼。他懂那么多,还做了那么多实业!父亲侃侃而谈,说了那么多东西,临走前提出的要求也十分精细,要冯所安毕业前完成一份社会调查。社会调查内容是:大生纱厂与太纶纱厂为什么不仅是“实业”还要是“社会”?为什么这个“社会”要有学校、生活区、商店、储蓄所、邮电所、体育场这些功能区?
冯所安有畏难情绪,而冯所在却愿同哥哥一起完成这份报告。
“我也参加!”冯所端对父亲说。
“我们太无知了,有烟雨楼还这么无知。”父亲走后,冯所在说。
姐姐坚持说:“把自己的事做好,不必懂那么多。搞数学就搞数学,搞物理就搞物理,中国人就是太不讲究分工了,每人都想知道与己无关的事。”
冯所在与姐姐观点不同:“‘元’‘次’‘根’‘解’是康熙定下来的,我们不该知道吗?莱布尼茨我们不该知道吗?他又为什么没来中国,我们不该知道吗?康熙、路易十四、彼得大帝,康熙是其中唯一的数学家皇帝,可我们的数学怎么这么落后?我们一直只有算术,连几何都没有,更别说代数。”
正争得热闹,姐姐的男朋友叶方正到了。叶方正由用人引领一直到了烟雨楼,这次听到楼梯响,他们没猜错,只是见到叶方正,三个弟弟的目光都并不热情,毕竟姐姐是自己的“情人”,他们都太爱姐姐了。
“看来大家并不欢迎我。”叶方正摊开两手,一一看过三兄弟,“是你们自我介绍一下,还是所一你来介绍一下?”冯所一一直不做介绍,叶方正只好自我解围。他表现不错,兄弟三人一下接受了这个陌生人。尽管叶方正在男人中算高个,但仍无法同冯所一两个大弟弟比,叶方正在这样的压力下泰然活泼,冯所一非常满意。叶方正像他的穿着打扮一样明朗大方,无边圆眼镜,同样圆的眼睛炯炯发亮,一件米色风衣,中式褂子,中西混搭,显然是一个极讲究的人,绝非文艺青年,这点合三兄弟口味。
“这是大弟冯所安,”冯所一终于坏笑地介绍,“牛顿的信徒,你们同道,准备考中央大学物理系。”叶方正与冯所安握手。
“这是小弟冯所端,我们家的小爱因斯坦,可好玩了,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叶方正拍了拍冯所端,亲昵地拥抱了一下,冯所端却伸出手来,叶方正大笑握住冯所端的手,“认识你很高兴。”冯所端回一句英文,接着又说了一句德语。“好厉害!”叶方正挤着眼挑起大拇指。
“这是冯所在,昨天跟你聊了很长时间他,你们该算认识了。”
“你们家人都让人压抑,你高一就长这么高了,还是个数学天才。”叶方正没跟冯所在握手而是作揖,“你姐姐跟我在一起从不穿高跟鞋,她很照顾我,是不是,冯所一?”冯所一笑,显然已经习惯了叶方正的活泼,接着叶方正煞有介事对着平静如水的冯所在说:“我从北京来府上原有一件事,就是想看看著名的江南四大藏书楼之首的烟雨楼,我到底为所一而来还是为烟雨楼而来,所一,你说呢?”说完哈哈大笑,这可是反爱情的,不是相爱至深是开不得这个玩笑。“但是,你们猜猜,”他转向冯所在,“现在还有一件事也是我必来的原因,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这个就不用猜。”冯所在说。
“什么呀?”冯所端问。
“因为他。”叶方正指着冯所在,非常认真对冯所端说。
“对了,听说还有些问题?”叶方正忽然想起什么说。
“已经解决了!”
“真的?”叶方正疑惑地看着冯所端,转向冯所在,“你可真无法预测,你知道数学是一种比诗还要高的天赋,它比诗还要不可捉摸,我数学很好可最终还是没选择数学,就是我对数学实在没把握。”
“你说你数学好,”冯所端昂头,“你知道白晋吗?提醒你一下,你知道‘元’‘次’‘根’‘解’是谁定下的?”
这个非常突然,叶方正使劲眨眼睛,甚至眼镜都在一闪一闪。
“告诉你吧,”冯所端迫不及待,“是康熙和白晋。白晋你知道吗?若阿基姆·布韦,法国科学院院士,路易十四国王的数学家,康熙的数学老师。”叶方正完全找不到北,就像听星星说话。“白晋教康熙《几何原本》时怎么也讲不清方程,但康熙听明白了,翻译成‘元’‘次’‘根’‘解’。”
叶方正一点玩笑的表情也没了。
“这不是天方夜谭,不过你也别不好意思,我们也都刚知道,就在你来之前才听我们的父亲讲的,当然我们的父亲也听烟雨楼讲的。”
“真的?”叶方正一下轻松了。
“我姐我大哥我二哥都刚知道。”
“这烟雨楼真是够神奇的,哎,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叶方正注意到大家的神情都有些不对,“所一你们真的刚刚知道?我以前可一点都不知道。既然所在的问题解决了,下面就是这里的书了,带我去看看藏书吧。”叶方正看着冯所一,充满深情。
冯所端不管不顾也要跟着去,还招呼哥哥一起去。冯所安、冯所在都没动,叶方正说来这里有两个理由,其实只有一个,就是冯所一,人家二人世界转这古老藏书楼才是主要。
“走啊,你们怎么不动?”
“你们也来吧。”
因为雨雾、昏暗,又不乏一束束仿佛时间本身的光亮,那一柜一柜书,一架一架书,一阁一阁书,一室一室书,又如雾一样蒙着尘,五个年轻人轻手轻脚像穿行时间隧道一样,荡起一缕缕时间之烟、时间之尘,无论多么小心,只要拿起一册善本或孤本,一盒布面套书,一册拓印碑帖,一帧册页,一套多卷本,一动就有烟。他们找父亲说的书,白晋写的,莱布尼茨写的,康熙写的,以及一切相关的书,同时也在找有关答案。在有如海底沉船般的浩瀚藏书中本来五人应分头找,但五个人不愿分开,就像在原始森林不愿分开。不仅拿书甚至说话声都会扬起灰尘,而他们愿听到彼此的说话声,不是出于恐惧,是他们需要听到声音。他们以为找不到,因为看上去简直找不到,或者找到一本就不错了,结果在一个架上竟然一下全找到了。他们找到了白晋写的《康熙帝传》,以及康熙所著的《积求勾股法》《御制三角形推算法论》,主编的《数理精蕴》,莱布尼茨《论中国的自然哲学》《中国近事——为了照亮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白晋与莱布尼茨十四封通信》,这些竟然都放在一起,好像一个专题。谁把它们放到一起的呢?什么时候放的?
“这像是专门为谁准备的?”
“问题是何时准备的?”
“所在,你能算出什么时间吗?”冯所一问。
“这是考古学家的事,不是数学家的事。”叶方正总是煞有介事。
“没那么长时间。”冯所安还是习惯严谨。
“但也不低于十年,我学气象的,你看这灰尘,它们原本是空气,放到实验室就能分析出一年四季的灰尘,灰尘含有丰富的时间信息。”
两年后烟雨楼冲天大火,是众多火光中最亮的。
96式轰炸机,炸弹叶片可自由转动、解锁定时,与B-3 系列尾部引信不同,空气叶片不脱落,一直附着在弹体上,叶片驱动定时机构运行时钟,最终弹簧触发撞针,撞击底火引发爆炸。轴内同时安装一个简单的机械撞击引信,弹簧提供动力,撞击目标时撞针被迫向内挤压,压缩弹簧刺穿底火。
1937年 8月 23日,苏州上空出现 96式轰炸机,黑压压无差别矩阵数列,共二十四架,定时旋转炸弹落在西善长巷、学士巷、临顿路、伍家巷,学校、图书馆、车站、电影院、旅社,街上到处是头或手指、脚、胳膊,有的挂在树枝上、窗上,旅社客房的女人正洗着澡,半个身子被炸飞出来挂在阳台上。无差别轰炸,不分军事目标和民用目标,遇难人数超过 6774 人。日本陆军航空本部1937 年 8 月《航空部队使用法》第 103 条做了规定:战略攻击针对政治、经济、产业等中枢机关、市民。
父亲死于苏州大轰炸。冯所在也受了伤,伤痛伴随一生,让一米九六的身体慢慢弯曲。
父亲遇难前,不像六十多岁的老人,简直仍是个年轻人,身体挺拔,长袍马褂,一副茶镜。可能因为身材太高了,长袍马褂反倒比早年穿西装更有一种辽阔感。父亲的严肃像他的身材或者茶镜一样不可理解。冯所在看着记忆中的大火一动不动。在姑苏中学这样,在临顿路六号这样,在虎丘公园、在山毛榉树林中这样。火光映照着一切,正如火红的夕阳。原本冯所在于姑苏中学和临顿路六号之间游荡,弹尽粮绝身无分文后到了虎丘公园。虎丘公园原本是墓地,在苏州从小孩起就没人不知道吴王阖闾埋在虎丘,没人不知道吴王死后儿子夫差在虎丘山下召集一千个工匠筑墓,墓筑好后召开盛大庆功宴,请一千多个工匠喝酒,并观看了鹤舞,酒后将一千多工匠一一处死。小孩都知道为什么虎丘每到雨天、阴天石头就会泛红,透过山毛榉树丛冯所在看到满天的夕晖,绳扣中一个人。绳扣就像
,从
望出去,那人并非朝他走过来,事实上就在面前,就在对面的树杈中,
形树杈,异常精确,最简洁的证明。
并非古已有之,事实上直到笛卡尔才破天荒第一个使用。笛卡尔说:如果想求n的平方根,就写作
,求n的立方根写作
。冯所在一点不惊讶毕大风在
中出现。当然他早就该出现,冯所在一出火车站就等于把自己交给了他,以毕大风的计算能力他们的时差不会超过三个小时。三天过去毕大风没出现,这有点出乎冯所在的意料。不过等到这时候或许也是更精确,什么他都算到,算到了最后这里。
在
形绳扣中他们对视了一会儿,冯所在认同了毕大风,脱开绳扣,从垫在脚下的虎丘石上跳下来,俯首就擒。这是不用说的。
毕大风在树下对老师说:“你现在已经是死人了,就不要再把自己当成活人了,明白吗?”
冯所在没有反驳,没有认同,没有反应。
“这条绳子我收着,算是送我的礼物吧。”毕大风站上码高了的虎丘石,却怎么也够不到绳子。虽然弯曲的冯所在与不合比例的毕大风看上去一样高,但若伸直身体便高出毕大风许多。
“你上去把绳子摘下来送我吧。”毕大风跳下了石头说。
“你可以再码几块石头。”冯所在昂头说。
“我再说一遍,你已经是死人,死人就要听话,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死人就是僵尸,冯所在果然机械地重新踩上石头,摘下绳扣交给毕大风。“你还是把绳扣解开再给我,这扣我是解不开的。”毕大风记得当年冯所在讲数学与绳结的关系,绳结是令数学家头疼的问题,早在古希腊数学家们就开始尝试对不同类型的绳结进行分类研究,到德国拓扑学家马克斯·戈茨,引入了交错次数和镜像特征概念,将绳结的分类问题转化为等价问题,绳结不简单,讲数学常常就要从绳子讲起。毕大风刚才摘绳子已栽了一个跟头。当然不解也可以,但绳扣本身显然就是挑战,毕大风接受了挑战,不过不是自己解,是命令老师解。
“绳扣是典型的拓扑结构。”冯所在提醒学生。
“您可真是三句不离本行。”矩形毕大风晃晃解开的绳子,“记住,这是作为死者解开的绳子,我以后不再提醒您这点。”
黄昏降临,夜幕却迟迟降不下来,也没星星月亮,一切仿佛像史前。山毛榉因为没有任何光泽,也没影子,仿佛无影灯世界。两个人身体都有些异形,都不像人类,当然也绝非动物。他们并非并排,而是一前一后,一个押着一个,在无影灯的虎丘树林向外走。走出树林,走出无人的公园,走出八角七层四十七米的虎丘斜塔,而非比萨斜塔,一辆吉普等在虎丘公园门口。
只此一辆车,孤零零的。仿佛不是从路上开来,而是从天而降。北京吉普一般有两种功能:接送领导和押送犯人。冯所在去大漠基地与将军一起坐过吉普,现在被押解回京依然是坐吉普。驾驶员不是公安人员,竟是解放军战士,虽然说不上恍惚——冯所在从不会恍惚——但脑子里还是出现了一角大漠的场景。当年坐无任何感觉,现在竟多少有一丝哂然自豪。
毕大风敞开车门让老师先上,这是必须的,随后在同一侧钻进车内——若是领导,你要给领导先关上车门,再到另一边上车。毕大风上了车,驾驶员将手铐递给了毕大风,毕大风给冯所在戴上。没任何疑义。此前一路毕大风都该给冯所在戴上,但是没有。北京吉普掌灯时离开空无一人的虎丘,驶上空荡的江星路,经平河路,很快就到了他记忆深刻的清塘路——日军宪兵司令部那座两层加地下室的青砖建筑就在平河路上,刚刚驶过,这两天低头走过,视线低没注意到,吉普上看得一清二楚,虽已改做别用,一看那建筑就立刻认出。冯所在同时看到毕大风点烟,不知他何时学会抽烟。冯所在看见毕大风一上车便掏出一包光芒四射的“红光”牌香烟,递给前面开车的战士一支,还非要给战士点上,争来争去方形的毕大风划燃火柴,火光照着两张不同的脸,战士本来涨红的脸被火光照得更红了。毕大风不是阿谀,看得出是真的喜欢这个农村小战士。
吉普车拐上了清塘路,冯所在才明白自己判断有误,吉普车不会作为专车把他押往北京,这是一条通往火车站的路。果然,吉普车停在了火车站再熟悉不过的方形钟楼前。毕大风与冯所在下车,毕大风向司机道谢,把冯所在带进车站。钟楼凸出,三面拱门,三个方向可同时进入。毕大风与冯所在并排走着,穿过候车室,从一个侧门出来到了货车站。从客车站到货车站并不容易,有时走在油腻发黑的砾石上,有时走在硬化木般的枕木上,有时跨过复杂交叉的铁轨、指示灯、信号灯。到处都是陈旧的垃圾,纸屑、瓶子、果核,许多已经风化,但比车上是干净多了。货站堆放着各种物资,木材、煤炭、水泥、水缸,像露天仓库。经过三个多月的流亡,冯所在对这一切并不陌生,对闷罐车也不陌生。闷罐车拉货有时也拉人,非常便宜,四周封闭通常只在车厢中间两侧有推拉门,推开时声音很大,轰轰哐当撞向一头。载客的闷罐车没有任何客运设施,一切都要乘客自备:一个垫子、两张纸板、一个小凳子、一个被袱卷、一个包袱都是坐物。最好有两个,坐一个靠一个,不然就只能靠在生铁皮上。地上常有大大小小的石头,都是乘客留下的,有人什么都不带,坐石头上。不吃不喝也免不了上厕所。男人有时就直接对车门口往外滋,女人们到一站几个人一起跳下车围成一圈就地解决。稍好一点的有个简易厕所,角落做个临时隔断,里面放一个铁尿桶,挂个布帘,可在里面小解。大解不行,但竟然也会有人解在里面。总之车上带厕所方便是方便了一些,但也带来一个严重问题,新鲜与陈旧混合的尿碱味往往让刚上车的人窒息,时间长了,人就像熏制一样。
作为“死者”,冯所在对一切已不关心。闷罐车更像囚车,隧道般的囚车,既然不用吉普押解回京,那就也不用普通人坐的客车。但毕大风就为此忍受闷罐车,甘愿坐闷罐车?然而这一切冯所在不思考。
这列闷罐车还算不错,有灯,一盏昏黄的老掉牙的类似马灯的顶灯照着车内不多的旅客。都是乡下人,女人包着绿头巾抱着孩子还扯着行李,几个衣着破烂的农村青壮年,人不多,却依然臭气熏天。毕大风看上去没任何不适,甚至长长地深呼吸了一口,而不是捂鼻子。冯所在捂着鼻子注意到了他这一动作,但也没任何思考。
的确不必手铐,甚至什么都不用说。
上车后两个人各坐了一块石头,靠着一边的生铁厢板。冯所在当然很适应,没问题,只是稍稍挑了下石头,石头上垫了些稻草,手提包竖起靠身后,便坐下了。毕大风先是四下看了看,然后踮起脚向小铁窗外看,不知有什么好看,甚至还转头向两边看。身着板绿,板绿帽子甚至有点方,与上半身一致。因为腿短,坐石头上就像坐椅子上,与冯所在倒有些平衡了。
“我说话你听着就行了,不用搭茬儿。”毕大风说。
“嗯,这样就挺好,有的人死了,但还活着;有的人活着,已经死了。我很久很久没坐闷罐车了,我老家在山区,每次从山里出来都坐闷罐车,非常便宜,有时连钱都不用花,和货物就一起到了北京。嗯嗯,你很配合,这不说话的样子非常好,我看你也没少坐闷罐车,你很适应,还把提包竖起来靠在背后。现在,把你的提包给我靠一会儿,靠铁皮时间长了会生病,来,给我。”
冯所在宛如雕塑。
“噢,你是死人,”毕大风击了下掌,一锤定音似的,“不过,你可以不说话但可以动,动而不说话才更像。”
冯所在将提包交给毕大风。
“嗯嗯,很好,非常好,”毕大风接过猿臂递过来的提包,“做得很好,这才更像死人,拿回去吧,我不要你的提包,就是试一下。”
冯所在猿臂舒展取回。
“回北京好好写材料,交代问题。你说‘元’‘次’‘方’‘根’是康熙定下的,是不是造谣?交代问题你可以说话,但是要作为死人说话。”
“是。”
“美化皇帝?”
“是。”
他们开启了一种新的谈话方式,很难说谁是幽灵。
“解放前国民党螺丝钉都造不出来,你怎么说造出了万吨轮?而且我最奇怪的是,你怎么1935年就能造这些谣?”
“江南造船厂1920年代生产了四艘万吨轮,其中三艘是‘东方号’(ORIENTAL)、‘震旦号’(CATHEY)、‘天朝号’(CELESTIAL),都是美国 1918 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向中国下的订单,卖给了美国。”
“还卖给了美国?!”
“螺旋物两千多年前就发明出来了。”冯所在以死人的口吻继续说,“第一个描述螺旋物的人是希腊的阿基米德。‘阿基米德螺旋’是一个装在木圆筒里的螺旋状物,用来把水从一个水平面提升到另一个水平面,在整个古代社会都用螺旋物提水灌溉,16 世纪欧洲开始生产带螺旋线的钉子,洋务运动后中国已开始生产螺丝。”
“你这是死人方式?”
“1912年中国生产出第一架飞机,广州飞行器公司制造。制造人冯如,《旧金山观察者报》称他是‘东方莱特’。”
“你们为什么要杀死小萝卜头?他还是孩子。”
毕大风没说“你”,说的是“你们”,并且很突然。“对了,我还有一件事搞不懂,苏修美帝不对付,你怎么同时为他们工作?两霸一个是帝国主义,一个是社会帝国主义——你知道什么叫‘社会帝国主义’吗?就是口头上是社会主义、实际上是帝国主义,是一丘之貉。‘社会帝国主义’一词,是 1919 年列宁在《论第三国际的任务》一文中首先使用,针对的是以卡尔·考茨基为代表的第二国际的机会主义以及修正主义思潮,出处在《列宁全集》第 1 版第 29 卷第 458 页。”毕大风决不能让冯所在滔滔不绝,哪怕以死者的方式。他并不需要冯所在回答。他一直说着,甚至背诵,变成独角戏、电台,直到只剩火车铁轨声。
“以前中国不是不能生产火柴,”冯所在仿佛对着空气说,“第一家火柴厂建立于 1879 年,在广东佛山,叫巧明火柴厂,每年生产四箱,每箱七千盒。”
闷罐车上人虽少,毕竟也还有人,稀稀拉拉,直勾勾看着这两个说着另一种“语言”的人。闷罐车行驶得慢,走走停停,总是给别的过路车让道,给特快、直快、普快、慢车让道,少则二三十分钟,多则一两个小时。十个小时才到徐州,到徐州时突然一下涌上来十几个农民,背篓的、挑担的、扯着行李的、抱着孩子的,车内立刻满满当当,类似罐头。人多有一点好,原先刺鼻的尿碱味被稀释了,或者分担了,并且有了乡村田野的味道。虽已是秋天,秋老虎依然酷热,刚上来的乘客个个挥汗如雨,年轻人甚至老翁都脱了衣服光膀子。大概人多,自这一站配了列车员。女列车员并不年轻也不老,上身是黄军装,佩戴着“为人民服务”纪念章,脸上却没一点为人民服务的表情,一上车眉头就没展开过,而且很快似乎忘了行车安全,拿起一截铁丝拴住车门,将车门拉开了一道大缝,凉风立刻灌进车厢。所有人包括冯所在和毕大风都为之一爽,连眼睛仿佛也在呼吸凉风。
车上孩子哭,大人叫,谁的烟头烫着人了,惊叫,拍打,推推搡搡,咒骂,突然,谁的孩尿了……
毕大风睡着了,完全回到了故乡。
冯所在也闭上眼,不时睁开又闭上……
1698 年,康熙三十七年,莱布尼茨致信康熙,同时寄来一架手摇计算器——烟雨楼说这是莱布尼茨亲手设计的一架阶梯鼓轮计算器,他的计算器超越了威廉·席卡德在 1623 年基于齿轮设计的数据处理计算器,以及布莱兹·帕斯卡尔在1642年制作的帕斯卡计算器。这架计算器不同于算盘,采用 0 和 1 二进制,莱布尼茨在致康熙的信中描述了二进制计算机的基本原理,能使用打孔卡片控制的弹珠来表示,是当时欧洲最先进的计算器。烟雨楼说,康熙非常赞叹来自欧洲的各种仪器,操作得十分纯熟,像个十足的科学家。烟雨楼显示白晋频繁地看到康熙皇帝在紫禁城利用刚学会的天文仪器,在观众般的文武朝臣面前孜孜不倦进行天文观测,用照准仪测定太阳子午线高度,用大型子午环测定时分、推算所测地的地极高度、两点之间的距离,观者无不惊骇。白晋说,这位伟大的皇帝时常流露出纯粹天文学家的神情,对欧几里得理解透彻,讲到固体成分时会拿起一个球,测出它的直径,计算同样材料但直径不同的另一个球的重量。《康熙帝传》记载康熙巡视途中,动辄停在半路,拉开架势遥看天空观测山川,群臣恭立,完全懵懂不解,皇帝与他的大臣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天子之不同就在眼前。皇帝测定的太阳子午线高度与子午环测定的时分,准确度与“路易十四的数学家”完全一致,群臣山呼万岁。
1672年康熙在乾清宫做了一场数学科普知识讲座——被欧洲赞叹为“数学家皇帝”的康熙,先揭示了《易经》伏羲六十四卦方位图中含有的几何知识,然后用《几何学原理》讲解如何计算正午日影长度,现场用日晷和测量仪进行演示。欧洲没有一个皇帝面对他的大臣做过如此的讲座,白晋说。直到正午时分,满朝文武大臣见到日影的实际长度,与康熙测算的结果完全一致,分毫不差。这是非常直观的,因此极具震撼力。
烟雨楼说,1699 年 3 月康熙第三次南巡,在江苏高邮亲自进行了一次对京杭大运河的验收与测量,发现运河水位比高邮湖水位高出四尺八寸,立即指示河道总督:作速查验修筑。
“康熙看了莱布尼茨的二进制计算器,非常激动,但立刻又陷入了迟疑,在乾清宫上扫视了四周群臣,招来一位阿哥,屏退左右,耳语:‘勿为汉、蒙所学。’康熙同时拒绝了莱布尼茨担任北京科学院院长的请求。”
“太可惜了,要是来了多好!来了是不是我们的科学就不一样了?”
“别说来不了,来了也没用,白晋不是在吗?”
“干吗不让汉、蒙学?”大家都矜持,冯所端总抢着问。
“不仅不让汉、蒙学,全国只有康熙一人懂欧几里得,白晋也只给康熙一个人上课,”戴着茶镜的父亲说,“他不让白晋接触任何别的大臣。”
其实康熙所学只是平面几何,初中水平,莱布尼茨和牛顿当时已独立发明了微积分,费马的数论、笛卡尔的解析几何、帕斯卡的摆线论,都已诞生。白晋向康熙提到这些,康熙也急切想掌握,白晋从欧洲带来的《代数新法》讲起,本来兴致勃勃的康熙勃然震怒。父亲说康熙无法理解代数用“字母”进行演算,拉丁字母把康熙搞晕了,抽象数学符号更是无法认知,一怒之下写下了一道朱谕:“《代数新法》错处甚多,甲乘甲、乙乘乙,总无数目,算法平平尔。”禁止其传播。父亲说康熙对数学有两大“贡献”:把数学当成了巫术,让东方数学止于平面几何。
河南安阳。停车三个小时。安阳一过就是河北。离北京不远了。毕大风下车买了一只道口烧鸡、一瓶高粱酒、十几个肉包子回来。按理刚上车就该庆祝,要不就到了石家庄、保定或进北京庆祝,不,安阳,毕大风突然不等了。
毕大风给冯所在倒了一小杯,一只手拿着鸡腿,一只手将撕下的一块鸡胸杵到冯所在嘴边。冯所在不得不接过,但是没吃。
“你吃一口,不吃怎么碰杯?”
冯所在吃了一口,慢慢嚼,像嚼草。
“我以为你不会跟我碰呢!”又给冯所在倒上,这次冯所在拒绝了。“不行,心须再倒上!”毕大风一杯酒下肚立刻就兴奋起来,“你都已经开始庆祝了,那就再继续下去,干!干了!连干三杯!哎对对对,这才像死后,死后就是听话。来吃鸡,吃鸡腿,你瞎啃什么骨头,吃肉,吃肉,对对。应该祝你活着,算算从我在树林看见你到现在,你活了多长时间了?你在树上,绳子都套好了,套在这儿。”毕大风一只手指着自己喉头,另一只手端的酒洒到了身上完全不知。
冯所在从来不饮酒,三杯之后却没像毕大风那样红头涨脸、神气活现,相反越发僵硬,一动不动。
“这儿,这儿,”方形的毕大风酒后脸变圆,“就差一分钟你就死了,我扒开树枝让你看到了我,你为什么不松开手,你就这么点时间了,一松手绳就勒你脖子上了。你真想死赶紧松呀!为什么不?为什么?”毕大风眼红得像兔子,“不过就算你松了手,我也会把你拽下来,这点你真的根本不必担心,我追了你这么长时间还能让你死掉?你真该放开手,脚蹬下来,让我冲过去。”毕大风喝了一大口,没再强迫冯所在,或者忘了,“但是你不相信我,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你说呀,怎么不说话了?你说我那时像不像
,我在树后
面
扒
开
了一道缝儿,扒成了
的样子,我是
,对,我是n,无穷,是偏微、导数、麦克斯韦方程——我一直都在精确计算,我三天没抓你,就知道你最后会把自己挂在树上。这样的人多了去了,每天都有,一点都不新鲜,你是最不坚决的。”
没什么不坚决的,只是考考学生,冯所在承认毕大风是自己的学生。
“我这么拼命地追你,你是不是得感谢我?活着,你已经死了,死了,你还活着,上中学时那谁的诗是怎么说的?”毕大风颠三倒四,谵语迭出,但是很快乐,也不知为什么这么快乐,或许因为混乱。又开始强行跟老师碰杯,拉过老师的手。四周全是瞪得圆圆各式各样的眼睛,眼睛的聚焦度之高构成统一的镜子。镜子里有冯所在,但主体是毕大风,整体的分形的镜子炯炯有神。无论如何,虽同在闷罐车,却是两个无关的世界,毕大风和冯所在是一个世界,浮雕般的农民是另一个世界,两者无关,正如一种货物与另一种货物无关,但一种货物却盯着另一种货物,窝窝头、番薯面饼、咸菜疙瘩盯着道口烧鸡、沁出油的肉包子。
道口烧鸡状若元宝,据说一次嘉庆皇帝南巡路过安阳的一个叫道口的地方,忽闻奇香颇为振奋地问左右:何物发出此香?左右答烧鸡。烧鸡献上,嘉庆尝后大喜,称色、香、味三绝。
如果说烧鸡唤醒着历史,包子唤醒得则更为迫近。当毕大风一口咬掉半个流油的肉包子,未及吃进肚便一头醉倒,所有分形的一动不动的目光,瞬间便有了整体的反应,仿佛齐刷刷伸出大大小小的手。冯所在将包子递给旁边一个老汉,老汉接过退到人群中,继续成为分形浮雕的一部分。老汉退回后将包子一分为二,自己没吃,分别给了一左一右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包子瞬间便被填进嘴里消失了,嚼都没嚼,转瞬即逝。老汉再次伸出手来,这次将包子分成了四瓣,最后一个包子分成了更多瓣。冯所在将鸡架子给了老汉,结果蜂拥而上,人叠人一如假山。
中关村算不算北京?反正我们院儿人都不把那块儿当北京,虽然那儿有科学院、八大学院、皇家园林,但四周也都是荒郊野地,大部分还是农村。不过若论秋天,实事求是还得说是中关村更秋天,而且中关村的秋天一如古代的秋天,古代的树、稻田、玉米地。小桥流水,很难说城市还是乡村。比起来,城里反倒没像样的秋天,小胡同四合院哪有秋天,有的树不等叶子变黄早早就光溜溜的,如枣树。中关村不一样,浅山的桐庐,金黄的银杏,白杨,水中宁静的秋色,庄稼和楼房小区,都有某种梦幻效果,若再加上妙峰山与水系一映,即使是灰稠的科学城也如宫殿般辉煌,如果正好夕阳西下,更有一种超时间的宇宙色彩,一种光学。因此当夕阳折射进两层的地下室就更有光学意义。一层是半地下,一层的窗可深入二层,二层即使看不到外面,但某个瞬间,通过折光似乎也能看到彩色的树、庄稼、水。
短暂的折射过后,人们继续埋头写材料。一切都安静下来,但如果是北风天,材料会突然一阵四处飞扬,风经过了类似光的折射,大家捡拾起来,相互交换,直到有人举着铁杆关上高窗。几乎没有人不戴眼镜,只是冯所在戴的不是原来的标志性的大圆眼镜,是只有点可笑的白眼镜,和多数人一样。有人摘下眼镜擦擦镜片,无论如何戴惯眼镜猛一裸眼很可怕,还真像“牛鬼蛇神”。
冯所在的问题还不都是无中生有,毕大风作为人所共知的我姐夫的“义子”大义灭亲,划清界限。但仅仅因为会六国外语所以是六国特务,这说法就是儿戏。“冯所在!老实交代你的特务罪行!交代你的特务网、接头暗号、电台,你是怎么害死小萝卜头的?”当初冯所在离开二层地下室,最后这句话是重要原因。
现在回来了,绕了多大圈?类似天体运行,因此很少抬头,夜以继日书写,不断申请纸,红线稿纸和拓蓝纸。有时看一眼别人的脸好像是看到夕阳。没有秋天,没有冬天,没有时间,即使在排队领取食物(窝头)和水时,即使去厕所时,有人低声打招呼,冯所在总是很惊讶,看着对方一声不吭,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材料下面有拓蓝纸即复写纸,写好一份上交一份堆在身边。时光如梭,一摞摞材料生长很快,看起来混乱,实际以身体为中心环绕,在凝水和低频噪声的巨管网中形成另一种空间,以至成为螺旋上升的纸建筑。虽是海量“文字”,构成的却是几何空间、黎曼空间。既然承认是“特务”,那就存在上下关系,存在特务网、暗号、接头人、接头地点——如电影中看到的一切,《秘密图纸》《羊城暗哨》《徐秋影案件》。
冯所在供认了一个惊人庞大的“网络”,“网络”有数千人,让人难以置信,所里除个别人,全都是其中的成员,还有其他所的人。名单就像π——3.1415926535897932384626433832795028841 97169399375105820974944592307816406286 20899862803482534211706798214808651328 230664709384460955058223172……典型的冯所在风格。你们要特务网,给你特务网。关键是不仅列了名单,还模形式般供认了接头见面时间和地点——正如模形式在费马大定理中用于描述和研究椭圆曲线、高维代数几何等领域的数学对象,冯所在在证明费马大定理的少数人中已走到如此前沿——冯所在既千篇一律又变幻莫测“供述”(虚构)了场景、天气、食物、饮料、风、雨、云的形状、雪的洁白、公园、街角、树下、河边、湖畔、亭台楼阁、古柏、雷击、树洞、蛇、蜥蜴,还有冗长的对话,对话都没有引号。没有尽头的“回忆”,“回忆”中的一切天马行空,离题万里,难怪夜以继日、卷帙浩繁,永远都在申请红线稿纸。
“你你你……不能……这样写……”
“你……你……你怎么这么写?!”
“……我怎么是你的人?”
“……你是不是有病,你还是‘人’吗?我怎么成了你助手!”
毕大风是个例外,非常真实,接近《徐秋影案件》里的人物。必须承认“人”的概念无论如何还是源远流长,毕大风一着急使用了“人”的概念,但事实上反而增加了毕大风的混乱。
当然,毕大风最初并不这么混乱,因为他最初也只是名录上的一个名字,而且非常靠后,像后来所有人一样没什么感觉。开始可是像炸弹,专案组另外两名成员发现自己在第一批名单里,暴跳如雷。毫无疑问,人们都知道冯所在在干什么,但不能定义冯所在杜撰子虚乌有扯谎胡说八道,事实上这正是他们要求的,因此名单涉及谁还要走流程、写证明材料,证明自己不是,还必须找出三个以上证明人证明自己不是——这倒是好办,每个人都需要,每个人都是证明人。
专案组在泵房边上一个空荡的库房,群雕般的写交代材料的“牛鬼蛇神”,虽然有堆积如山的材料,但库房还是太大,以致材料和人员仍显渺小。除组长、副组长之外,至少还有四个人在刻版、油印、装订,像个小印刷厂,但仍显空旷。不是所有人写的交代材料都要刻印,就算如此仍忙不过来。冯所在的材料刻印后很自然形成一个独立单元,看材料是专案组三位核心人员的最主要工作,三人面对如此严肃的工作,后来居然也毫不讳言冯所在的材料是“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后来干脆直接称其“裹脚布”,读得很不认真,一目十行,一页页嗖嗖地翻过去。
毕大风不同,不漏一页一字,对于离题万里毫不相干的日常琐碎,服饰、衣物、景物、器物、天气的描写,总想在其中发现什么言外之意,反正肯定不会没有用意!大量的对话,不分段,为什么?毕大风一句一句加上了引号,一丝不苟就像考古人员。对夹杂着的跳跃的回忆细细质疑,寻找蛛丝马迹——烟雨楼,状元父亲,黄教授《代数的五次方程式之解法》,康熙,路易十四,白晋,莱布尼茨,计算器,《御制三角形推算法论》《数理精蕴》《积求勾股法》,埃里克·坦普尔·贝尔《大问题》,费马大定理,叶方正,冯所安,冯所端,复兴社……幸好,毕大风过去就在床底下读过,仿佛时光重现。
毕大风正好可以梳理、加注,与以前的材料进行对照。毕大风正孜孜不倦——一种倾向掩盖着另一种倾向,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正庆幸也就是自己过去看过,换别人还真不知其所云,正在以“独有身份”加注加重点加评述,突然就读到了自己。
毕大风已忘了自己是名单上的人,如果稍微清醒一点他就早该发现,与冯所在关系近的人,无一例外都被专门交代、描写,甚至精细刻画,大量混乱的对话,尽管离题万里,废话连篇。毕大风成为重要的“人物”是迟早的事。但毕大风登场的确是太迟了,难道是冯所在在麻痹毕大风?冯所在写毕大风采取了倒叙的方法,把最近发生的事放在了最前面,从“离开与追踪”开始,但很快便从 1968 年跳到十年前毕大风的学生时代——彼时冯所在就秘密发展了毕大风,毕大风翌年入伍去了基地,将基地情况的秘密了解得一清二楚,然后很意外地回到所里,成为自己最得力的助手,自己甚至将家里的钥匙给了毕大风以便情报工作……
“你不能这么写!”
冯所在供认自己有时带着助手与九个国家特工秘密接头,美国、苏联、西班牙、日本、英国、法国、荷兰、希腊、印度,大大超出了指控,地点在紫竹院、清华大学、北京大学、颐和园、圆明园、日坛、天坛、地坛、外交部街、史家胡同、东琉璃厂、西琉璃厂、西交民巷、东交民巷、烟袋斜街、后孙公园、前门、大栅栏、前孙公园、杨梅竹斜街、陶然亭、一尺大街、后海、什刹海、鹫峰、妙峰山、北京图书馆、香山、民族宫、北京站、西直门火车站、中山公园、秀水街。有时坐公共汽车,有时和毕大风一起骑自行车……暗号是助手挑出的数学符号:∑∏∪∩∈⊙⌒⊥∥∠∽≌<>≤≥≮≯∧∨√﹙﹚[]﹛﹜∫∮∝∞……
“你不能这么写!!”
毕大风对着昏暗灯光下角落里的冯所在尖声说。自从写到自己,毕大风收了材料,不再先拿回专案组,忍不住就地先看上几段,有时边走边看,回过头或回到冯所在的“纸房”门口吼道:“你怎么能这么写!”
但毕大风从来不说“你撒谎!你胡扯!你胡说八道!你他妈神经病”,从来不这样,非常严格自律。第一次失控地尖叫发现自己被所有的“星光”瞩目,此后便压低了嗓子用细细的气声尖吼。尽管如此,星罗棋布写交代材料的人都竖着耳朵呢,气声也能让大家齐刷刷抬起头。那气声甚至与头顶上的金属管道的低频噪声发生共振,产生一种新的声音,一种和声。
“你你你!!!……不能这样写……”
毕大风捏着手稿,就像捏着炸弹,不想但还是得拿回专案组。头两次面对组长黄三元、副组长李卫,毕大风还激烈地否认、咒骂,愤怒地流泪,后来声音就慢慢低下来,但是还要说:“不是这么回事,不是,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不是,不是这样,他胡……不是这样,不是,不是这样……”一个人是怎么变成祥林嫂的,黄三元和李卫清清楚楚看到。
材料第 1254 页写道:“有一点,必须实事求是说明,冯所在畏罪潜逃之前并没有与助手毕大风商量,我们是忘年交,心有灵犀,根本用不着商量。毕大风事实上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冯所在畏罪潜逃,其时我的助手毕大风正在如厕……”文风一贯浮夸,很难理解地用两种人称:我/冯所在。“我”是冯所在,冯所在是“我”,一如等式。有时冯所在完全客体化,时而回到主体“我”。专案组无法反驳材料中的“冯所在”,不过倒也新鲜,久之甚至觉得有趣,再看别人的材料便味同嚼蜡。
让专案组的人始终不适的是材料都是繁体字,读起来十分吃力,而能读进去的毕大风部分因繁体倒有一股古风,单从字体看不像现代人所写。
繁体字写道:“就在冯所在步出地下室,踏上楼梯的当儿,我的助手毕大风……”一口一个“我的助手”别提让毕大风多心惊,细胞分裂如核聚变,一股股小蘑菇云在脑中升起。“我的助手毕大风从泵房边的厕所出来,发现冯所在失踪,实际情况我刚才说过了,我们心有灵犀、心照不宣,他一出来就假装大喊大叫,然后就去追冯所在,开始了一场铁路上的竞技活动。”
“你,你不能这样写!!!”
“一切就都非常精确,我们的追逐是真的不是假的,是名师出高徒与青出于蓝胜于蓝的较量,是考验,是检验。不管远近,我们一直都在各自的视野中,冯所在只要一回头就能内视到毕大风在哪儿,我的学生和助手毕大风也一样。我们使出浑身的解数,用平生所学,用最强的计算,数学模型全一样,没法不一样,他是我的学生。冯所在上了 31 路,毕大风也上了 31 路;冯所在上了 16 路,毕大风也上了 16 路,虽然并不在同一辆车上。”
“冯所在到了西直门火车站,我的助手很快也到了,一点不含糊,我们的时间差有时拉得很近。冯所在上了 36 路车到了三家店火车站,毕大风也上了36路,冯所在登上沙城的火车,火车非常慢,站站都停,比汽车还慢,跟牛车差不多,但这是唯一真正出京、没入人民汪洋大海的火车。毕大风也到了三家店在另一列前往沙城的火车上。毕大风尽其所能,包括动用所拥有的系统性力量——换我也必须这样——特别是铁路系统的力量。唯其如此我们共同证明了在动态的铁路系统中,毕大风追不上冯所在,但冯所在也不可能摆脱毕大风。他们都会犯错误,但就连错误都是精确的,有时会在两列飞驰交错列车的窗口,他们面对面交错而过,肯定是计算对了,同时又错了。有时在两列同时靠站的列车的不同站台上,人流如织他们失之交臂,擦肩而过。毕大风不愧是我带出的学生,世间没有比毕大风做得更好的了。当然,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特别是作为助手就更不简单,更复杂。就像有些数学难题看起来极其简单。比如1+1,看上去是最简单的问题了,但也是最复杂的,至今无人能解。比如费马大定理,也很简单,就源自勾股定理。毕大风是冯所在的学生、助手,甚至义子,但追捕起老师比谁都不遗余力,一般人理解不了数学的复杂,更理解不了数学家之间的复杂。”
“是的,是的,数学是复杂的!”
毕大风承认了,但旋即又否认:“啊,一点不复杂!”不合比例的身体一下从高背椅上跳起来,因为两手挥动,两腿越发显短,让人想到张开翅膀的蝙蝠。这样跳起来已不是一回两回了,黄三元、李卫已处之泰然,或太泰然了几近冷漠。“你们不要信他的,你们看看,连他都说我恪尽职守,什么叫恪尽职守?就是我把他抓回来了!不,一点都不复杂,一点都不复杂,你们听听,听听,听明白了吗?连他都说我们没商量,我事先完全不知道,一发现他逃了我就追了出去!”毕大风对着一动不动的黄三元、李卫简直跳起了舞,是名副其实的手舞足蹈。有人因为激动手舞足蹈,毕大风是因为愤怒。
“说我和他心有灵犀、心照不宣,完全唯心主义,典型的装神弄鬼,我竭尽了全力,客观事实就是我竭尽了全力,连他都说我竭尽全力,我要是他的助手,怎么会不遗余力把他抓回来?这不合逻辑,不合基本逻辑,你们还看不出来他写的这些都是什么?他已经……”
“写的什么?”黄三元问。
“已经什么?”李卫问。
“那那那一千多个人的特务名单……那还用说?!”毕大风脸色煞白,几乎闭住气。
是的,有些话不能说出来,不能定性,但名单的问题又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上对上面的绝大多数人专案组都没认真,但是毕大风的情况不同,越来越不同,每一天都不同。黄三元、李卫面无表情,毕大风显然忘记了专案组一贯遵循的原则。
“写的什么?”
“已经什么?”
两个人再问,毕大风是第一副组长,位置仅次于黄三元,李卫原本实际只是个秘书,沏茶倒水整理记录的角色,意见大多是在黄三元与毕大风之间形成。现在李卫明显不同了,越来越不同,居然与黄三元口气表情完全一致,这两人相互复制,李卫仿佛自动升成了二把手。毕大风无言以对,低下头去。
毕大风已不能回家,留在组里过夜。
当黄三元冷冰冰宣布了这一点,毕大风异乎寻常无任何异议默默接受了。这太正常了,黄三元对毕大风已经很客气,换一个人可能第一天毕大风就要被审查了,持续了许多天已实属超出常规。再者虽然晚上不能回家了,但仅此而已,甚至白天毕大风在众人眼里仍是专案组成员,在十几个材料写作点走来走去,或呵斥,或指导,或大声宣读语录、重复政策,或收取材料。到了冯所在身边也像在别人身边一样大声重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到底死路一条”,哪怕冯所在已太“坦白”了。不同在于,往往四顾之后低声请求冯所在,甚至在别人看不到的情况下单膝跪倒。
“老师,求您了。”
“老师,您救救我,别写了,我不是你的人。”
冯所在像冰人一样,像没看见一样——“我是谁?”
余光看到有人来了,而且是专案组的李卫。“你的材料都掉地上了!”毕大风捡起来,顺便收起单膝,大声呵斥,“你这样对待材料就是死不改悔,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繁体字写道:“我们共同完成了一个复杂证明——在动态的无限变量的铁路系统中,仅仅一对一毕大风永远追不上冯所在。就算毕大风是最了解冯所在的人,是冯所在最得力的助手、最优秀的学生,就算青出于蓝胜于蓝,也不能追上我。”
“冯所在=我”这种方程叙事是冯所在无师自通创造出来的,反正肯定不是从叙事学或文学那里来,但其所造成的修辞效果不仅是数学的,也是文学的,只是文学意义被数学意义所掩盖。反正作为本书作者我是无法望其项背的,我相信至少在局部上,我姐夫作为文学家当之无愧。
“铁路不同于水路、公路、航空,事实上没有一个系统像铁路看上去像蛛网一样混乱、不可知、不可把握,但实际又精确得不可思议,每一分每一秒都既是变量的又是准确的——但同时又不一定是准确的,因为准确是在不断调整中完成的。所以毕大风尽管一直追不上冯所在,但在完成证明上也一样是赢家,他们是等式,不是不等式。同时这个证明也衔接着另外一个证明——冯所在一旦出了铁路系统就会被我的助手毕大风抓住,这就像鱼到了岸上,事实上等于投案。这是个非常简单的证明,也是我们之间另一种心有灵犀、心照不宣。那时我已经山穷水尽,身无分文,也只得走出车站,来到岸上,来到光天化日之下等着被晒干。那时冯所在就像感觉到自己影子一样,感觉到毕大风的阳光一样的存在,就在我身后,不超过两百米。”
“是这样吗?”
黄三元虽然被“冯所在=我”的方程式搞得转不过磨,但还是明白大致意思,盯着毕大风问,静水深流的目光彻底不一样,仿佛结冰。
“不!不!”毕大风叫,“不是!不是这样!”
“继续读。”
“我到了母校,毕大风的影子也到了,我不知道毕大风还在等什么,为什么不抓冯所在。冯所在满满的回忆已分不清现实,看着草坪有时竟然会看到毕大风和我哥哥冯所安在一起,我和弟弟冯所端合影,我看到我哥哥骑着崭新自行车,弟弟在草坪上追,弟弟蹿上了自行车,但又摔下掉在草地上。在烟雨楼,冯所在见到了姐姐冯所一的男朋友叶方正,叶方正穿过前厅、衣帽厅、轿厅。毕大风不合比例,影子也不合,不合比例的影子跟在后面。是的我已看到死亡,死亡就是一副影子,蝙蝠的影子。冯所在从绳扣望出去望见了不合比例的毕大风,就像从根号望出去,我们都在一个根号里——根号是17世纪笛卡尔发明的,他还发明了坐标系,幂次决定曲线形状,几何问题的代数表达——我一点也不惊讶,惊讶的是他出现得太迟了,惊讶的是他一直等着我畏罪自杀,惊讶的是他一直在暗中保护我。”
“是这样吗?”黄三元盯视毕大风。
“不!不是!不是……”
“读。”
“毕大风一直在计算冯所在的死亡地点,冯所在也在计算,两人同步在计算,如同x 2 +y 2 =1,简洁而精确,在这点上他们同样心照不宣。虽然实际的自杀地点有误差。但心灵怎么可能没有一点误差呢?这并不影响x 2 +y 2 =1 的普适性。当然了尽管如此计算步骤中的一次次溢出仍有不明因素,我们相互凝视就是相互提问:一方透过绳扣,一方同样。只是隔着两三米远的树杈——根号,而绳扣的拓扑形状与根号形的树杈相似。冯所在的疑问是:毕大风为什么不出现在伍家巷?不出现在姑苏中学?不出现在东方红浴池冯所在住的地方?或者三点连线上的任意一点?这非常确定,这三个确定的点,点与点的连线上任意一点其实也都不能溢出,所以虎丘也不算。不过毕大风尽管有选择任意地点的自由,为什么一定要选择虎丘?这仍是问题,难道毕大风就是虎丘?就是墓地?不错,墓地与被押解回京没什么区别,冯所在完全可以一出车站就直奔虎丘的,那也是我的墓地。但墓地是一切意义的结束,与其如此我还不如送给助手一个果实。”
“我没想到毕大风长时间地把这个果实复杂化了,从x=y的最简单的方程到偏微分方程、非线性方程,不过这倒真不愧是冯所在的学生。他们对视良久,冯所在只要一松手,绳扣就会套在咽喉上。毕大风同时会出手,这是肯定的,毫无疑问的。我们之间不用这样,我最后从绳扣中脱出跳下来,毕大风对我说:‘您现在已是死人,就不要再把自己当成活人,明白吗?’我当然明白。毕大风穿过树丛走向冯所在,冯所在就好像一直等在这里,同时走出去。他们不能打破心照不宣的东西,因此毕大风甚至嘲笑地对冯所在说:‘这条绳子我收着,算是你送我的礼物?’这不用我同意,毕大风去摘树枝上的绳子。这时候毕大风上长下短的身体与冯所在的弯曲达到一种非欧平衡,我们一般高。只是无论如何毕大风够不到树上的绳扣,蹦了三次也够不到,我伸直腰取下交给他,可他又解不开绳扣:‘你还是把绳扣解开再给我吧,您是怎么系的?’‘这是拓扑绳扣,’冯所在沉吟了一会儿才说,‘它很复杂但并没改变绳子性质,并不难解。’‘您可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他嘲笑冯所在,‘不解开也好,回去让你解。’他将绳扣放进军挎包里。绳扣一如我们师生的关系。”
“绳扣是你们师生的关系?怎么解释?解释一下。”黄三元做了解扣手势。
“这个我我我……不知道,他有有有有有有……很多奇怪的比喻。”
“你们结在一起,解都解不开?”黄三元放下记录的笔。
“他把它做成了手铐,我们是死对头!”
“你们是等式,这你该清楚。”
“不,是我抓住了他,把他押回来!”
“吉普车停在不远处,我的助手押解着我上了车,上了车给冯所在戴上了手铐,把‘绳扣’系在了我的腕上。一切都要做得像是真的,我完全明白。我们到了车站,上了闷罐车,踏上回京之路。冯所在非常明白如果没有毕大风,自己的终点只能是‘死路一条’。我不可能永远在铁路系统,最终只能离开,自杀。需要说明的是毕大风并不想直接完成第二个证明,他要等到我叶落归根,也就是在完成第三个证明的同时,断定冯所在会回到祖宅,之后完成第二个证明,就这样在抓到我的同时也救了我。事实正好如此,用的是笛卡尔的根号方式……”
“你们可真够复杂的,”黄三元少有地嘲讽地说,“比原子弹还复杂。”
李卫补充:“也真够深情的,赶上李太白了,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黄三元并没接后面的诗句,无论如何黄三元不喜欢诗。
“后面我们不用看了,你自己读吧。”
毕大风吃惊地看着黄三元。非常残酷。瞬间接受了,甚至表现出机变地感激。繁体字材料整体上啰唆、流水账,也可以说是漫漶的意识流,但涉及毕大风的部分却惊人地严整,具有强大滚动的逻辑性,让人想到钟表打开后盖后的运行。毕大风常转不进冯所在的齿轮,好不容易转进去又被转了出来:什么是第三个证明?这是毕大风不能理解的。“感激”永远都是必需的,只是再怎么表现出“涕零”,最终毕大风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十天之后——真是够宽容了——事实上也是水到渠成,毕大风突然被带到一间角落的小黑屋。小黑屋没有灯,连根蜡烛也没有,完全黑洞洞,说话、交代什么都在黑暗中。毕大风承认了一切,一个星期后得以离开伸手不见五指的小屋。毕大风在凝水的管网这一层占有了一席之地,从漫长的黑暗中回来就像从深邃的外太空回来,在地球上见什么都亲切,充满感激,见谁都点头哈腰,完全换了一个人。虽然同样写材料,一个人与一个群体不一样,群体无论如何没有个体的无由的恐惧,换句话说群体本身就是一种“温暖”,个人则是冰,冰也需要和冰在一起。
不能说有意为之,毕大风一桌一凳,一席之地,离冯所在不远,只隔了一个写材料的点、一个红消防栓,如果毕大风稍稍偏一下身子就能看到巴尔扎克般的冯所在。据说罗丹雕塑巴尔扎克,有一尊雕像最后被砍掉一只手,雕像气势不减反增。没人关注毕大风和大家一样了,一两个左近的人稍稍抬了一下头,眼睛浑浊,又低下去,如微风之恢复平静。地下室只有几盏布满尘垢的黄灯泡,光线在自来水管的管网折射中,远远近近照着各角落的写材料点,有些点光线达不到,暗得看不清字迹,眼镜几乎抵着材料,像绣花一样。我姐夫那里的光线是最好的,正好头顶有只永恒的灯泡,就好像展厅的灯泡,以至于我姐夫由材料建的螺旋上升的纸房子有些透明,复写纸油墨蓝让螺旋房子有种海底发光的效果。是的,这里并不缺少美,甚至不缺少器乐伴奏,低频噪声的管网始终蜂鸣,类似黑管、铜管,巴洛克,海顿或巴赫。我姐夫存着许多唱片,而此情此景我姐夫的弓一样的身影像一个巴洛克管风琴演奏者。毕大风过去在我姐夫家也是听过一点老黑胶唱片的,不管听得懂听不懂,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听了,极其好奇,听了就多少该有点模糊的联想,哪怕是无意识的联想。
不,毕大风没有任何联想,别说倒霉,走运时也没有过联想。毕大风既然承认了冯所在与其说交代不如说是虚构的一切,就得再重复一遍冯所在所写,就得回忆,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简直难死了。且不说虚构就是冯所在事无巨细、天马行空、离题万里、漫无边际的文风,就是有时钟表运动般的复杂逻辑分析,便让毕大风根本无法复述。写得干巴巴的,这是个态度问题,态度非常重要。毕大风绞尽脑汁地啰唆裹脚布车轱辘话也还是不及冯所在万分之一。
不过无论如何毕大风也有优势,毕竟曾是专案组成员,毕大风要台灯,被轻而易举地允许,又要求与冯所在讨论所交代的问题,或者完善问题,亦被同意,等于毕大风可自由活动,与人接触,这是别人绝对享受不到的。台灯看起来小事一桩,库房领一盏就行了,实际却很复杂。地下室没有办公插座,得现接电,黄三元、李卫找来电工专门为毕大风拉了一根电源线,线路曲曲折折,总长超过了一百米,最终接上了一盏崭新的绿色工作台灯。毕大风还要求热水、茶,自己过去用的笔、杯、垫板,总之自己过去办公室用的,全部得到满足。黄三元、李卫时常一起到毕大风这儿走动,是巡视还是探望很难说清。干脆说就是探望,嘘寒问暖,几乎像对待同志一样。饶是如此,毕大风反倒有时说撒娇不像撒娇地突然眼泪失禁横流,鼻涕老长,却一句话说不出。
这种情景一经出现,后来反复出现,简直有些心照不宣。毕大风得到宣泄,脸上虽有大雨甚至枝形闪电,却从未有任何雷声。不过当黄三元、李卫一离开,很快,不出一分钟毕大风的脸上又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毕大风第一次走近冯所在时,什么也没说,像是报到。那天是早晨、中午还是晚上,反正都一样,地下室是一种永恒时间,除一天中有小抹夕阳。毕大风第一天报到完就回来了,隔了几天,早上还是晚上,无关紧要,又到了老师跟前,站了足有二十分钟。冯所在抬起头,直视学生,毕大风也不躲,甚至也不软弱,两人静止得有一刻都像在睁着眼睡眠,一如永恒的地下室一动不动的光线。没有比这种相互的目光更陌生的,或更熟悉的,远隔千山,近在眼前。
“我们一样了。”毕大风说,说完就走了。
如果天气好,地下室其实也能多少感觉得到:空气会有所不同,什么地方会有一点虚无的反光。大概是时间的反光吧。因此也就是这种时候,有一天冯所在没抬头便知道毕大风来了。
“核实一下。”毕大风完全知道老师知道自己来了,未等冯所在抬头便不卑不亢地开了腔,“你说发展了我,具体是什么时间?是哪天?早上,中午,还是晚上?那天天气怎么样?多云?有风?下雨?扬沙?这些你都没有交代清楚,我记得下雨。”
冯所在一动不动,继续漫无边际。
“我问你话呢。上午?下着雨?”
“你是谁?”
毕大风一怔,异常愤怒:“我是谁?你可真逗,你不认识我了?!我这样你就不认识我了?!我告诉你我虽然和你一样了但还是不一样,你必须彻底交代清楚!我记得你发展我那天是下午,那天下着毛毛雨,已经下了一天一夜,我们走在林荫道上,你当时说了许多不堪入目的反动话,说我们犯了好大喜功、急功近利、鄙视既往、迷信未来的错误!你攻击斯大林残暴,破坏社会民主法制,说这样的事件在英、法、美这样的帝国主义国家不可能发生,然后你就秘密发展了我,让我宣誓,效忠,永不背叛,我们点上了三炷香歃血为盟——”毕大风语无伦次,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这些你都没交代,不交代就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毕大风并没喝酒,但就像酒话,甚至可以闻到闷罐车上恶浊的易燃易爆的酒糟味、鸡骨头味、尿碱味。不过这与身有异相、不合比例的毕大风倒也有种一致性,各种语言幻觉不奇怪,甚至你可以说他在数学上异于常人也缘于此。
另一天:“你说我们没商量,你说的不是实话,撒谎,有重大隐瞒!”像扒着铁栏杆,“我们商量了!我们还商量了不是一次两次是许多次,你把你畏罪潜逃的计划全盘告诉了我,我们后来一直在商量这事,你离开北京的路线还是我和你一起制定的。没错我们是在做一个游戏,我其实已抓到了你,但是又放了你,放了你两次、三次、四次、五次……”
毕大风这样说完,飞快跑到自己有台灯的“办公桌”上刷刷写起来。
毕大风扒在“栏杆”上:“我为什么要救你?不是因为你不能死,因为你是我的上级,在单位在组织里在哪儿都是,对了,你还是我的老师,对我恩重如山,我就一直在暗中保护你,救了你的命,如果没有我你早就挂在树上了,你已经挂上了,千钧一发,你看到了我,我让你看到的,不让你看到你早完了……对,我一直不抓他,就是让他感到我对他有救命之恩……”说完飞快跑回,刷刷刷。
毕大风对冯所在说:“你扯皮手套还是线手套有什么用?扯羊皮手套还是猪皮手套还是狐狸皮手套你扯这些有什么用?扯手套什么意思?卫生球味肥皂味洗衣粉味是什么暗号?扯这些干什么?蚂蚱、蟋蟀、毛毛虫、吊死鬼——重要的你为什么不说?手套里的文件是什么?秘密从哪弄来的,扯什么手套、虫子、味道干什么?是何居心?扯得我晕头转向!还有你写生日蛋糕上的奶油是山羊奶还是绵羊奶是滩羊奶还是鄂尔多斯羊奶,你到底要干什么干什么?化学成分羊油酸CHO 2 、羊脂酸CH 3 (CH 2 ) 6 COOH、癸酸C 10 H 20 O 2 ,到底是不是暗号?这些暗号我以前怎么都不知道?”
毕大风在记忆中抄冯所在写的材料,抄一段批判一段,边抄边批判,边揭发,边补充,边喋喋不休,边滔滔不绝,以致经常找到别的无关者,大声质疑批驳,以致后来不得不电击才停下。
1972 年 5 月或 6 月——这无关紧要——与意大利导演安东尼奥尼前后脚,美国韦尔斯利学院威廉·约瑟夫教授来到北京,给毕大风在德胜门外安康胡同五号“东方红医院”拍了一张吃苹果的照片。
据我姐说,那张一开始被认为展示了幸福、体现了优越性的照片,刊登在美国马萨诸塞州一家著名的周刊上。此前,1971年3月或4月——这无关紧要——美国乒乓球代表团来华访问,是一次破冰之旅,有点像地质运动印度洋板块撞到亚欧板块,随后“关心亚洲问题学者委员会”组成了十五名美国人的又一友好访问团来到了中国。威廉·约瑟夫教授是成员之一。如今我们称威廉·约瑟夫为“教授”,事实上他当时还是斯坦福大学的研究生,后来才成为韦尔斯利学院著名教授,他当年专门负责代表团的拍摄、记录。
特别需要说明一点的是,威廉·约瑟夫先生绝非偷拍或采取了其他什么手段,不不,威廉·约瑟夫先生是友好人士,而且一直都是,现在还是,不会做违规之事。威廉·约瑟夫先生是在代表团得到了“东方红医院”盛情邀请后来到实地拍摄的,该院像长安街王府井的友谊商店和国际俱乐部一样,是当时为数不多的对外开放窗口,类似窗口还有看守所、监狱。有时候我们就是要比比这些地方谁更文明,就是说精神病医院、监狱、看守所这种地方更能体现某种优越性。事实上也是这样,正是通过热情洋溢、才华横溢的威廉·约瑟夫先生的照片,让人看到这家东方古老四合院院套院环环相扣的精神病医院,看到整洁安静,看到通常寺庙才有的白果树、玉兰树、海棠和修竹。医院的前身也的确是寺院,正如西方的修道院也常是医院。多个宽敞高大仍有大雄宝殿痕迹的病房,住着许许多多干干净净的修道者似的病人,窗边安有银色的铸铁暖气,闪闪发光,又十分现代。
当然了床铺似乎还是略微简陋了一些,不过干干净净、结结实实。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总是主动陪病人聊天,一起吃东西、读书、做操、跳舞。
病人统一着装,像一支军队,能把精神病人训练得像一支军队,世上绝无仅有,而铿锵的舞蹈更像一支军乐队,从照片上也能看出当时威廉·约瑟夫的惊讶,因为照片特别展示了一种清洁的同时又是尚武的精神。问题不在威廉·约瑟夫,甚至也不在医院,威廉·约瑟夫绝对是好意,医院也绝对是,如果非说有什么问题有什么责任,也是出在毕大风身上。主要是毕大风外形太特殊了,笑起来更特殊,再笑着吃苹果就实在太特殊了。威廉·约瑟夫当然不只拍了毕大风,事实上一走进古老的与长城一样颜色的胡同、古老又现代的医院,相机就咔咔地一直在响,几乎就没停。简直目不暇接,一切都那么地不同。
不同就是最大的意义,那时还非常年轻的威廉·约瑟夫生着直直的黄头发,少许雀斑,非常敏感,甚至羞涩,一激动脸就通红,鼻翼上的雀斑跟着就像星星一样闪耀。那个午后,威廉·约瑟夫并非一下就注意到毕大风的不同,如果说毕大风的不同在任何时间或地点都显而易见,在精神病院却并非如此,不同的人太多了,精神病院容得下毕大风的不同。威廉·约瑟夫也拍了许多别的幸福得一塌糊涂的人。问题出在苹果和笑上,如果不吃苹果同时又大笑的话,就算是做操或者跳舞,照片也不会名扬世界。当陪同威廉·约瑟夫一行的医生将一只火红国光苹果扔给毕大风,当毕大风一跃而起准确地接住,并且立刻咬了一大口,满脸都是牙齿和笑,威廉·约瑟夫按下了快门。
此前医生问了一下毕大风:“接得住吗?”毕大风就像守门员一样身体斜了一下。“威廉·约瑟夫先生,”医生说,“你看他恢复得多好,动作非常准确。”
威廉·约瑟夫先生连拍了十几张,用的是德国蔡司相机,就是毕大风在老师家箱底见过的同一品牌相机,毕大风非常不解地摆弄了很长时间也没搞懂照相原理,现在威廉·约瑟夫这个相机虽是最新款但标识没变,毕大风未必想起,但也没像其他病友那样瞪着完全陌生的眼睛,他十分配合,不能不说与相机有些潜在的关系。毕大风举着苹果笑,大笑时露出牙齿,幸福异常,完全是从心里涌现的幸福,做出各种姿势,或歪头、扬手或张开双手或咬口苹果,用舌头顶出一块未嚼的果肉,最后毕大风竟将半个苹果交给医生让医生再扔一次。威廉·约瑟夫好像没拍到他“扑球”的动作,这点毕大风竟然都注意到,这非常了不起,然后他像守门员一样再次接到苹果。不不,威廉·约瑟夫没有错,医生没有错,阳光没有错,幸福没有错,毕大风没有错,东方没有错。只是外面舆论环境复杂多元,各种各样的解释都有,五花八门,如进化论、人类学、森林、史前……事实上威廉·约瑟夫并没发表扑苹果照片,只发表了吃苹果的照片,不发表是因为威廉·约瑟夫了解各种误解,但无论如何吃苹果不会有问题,是一种绝对的幸福,不可能有别的解释。威廉·约瑟夫回国后一直沉浸在对东方的回忆中,没想到事情一塌糊涂,自己成了东方的罪人。
精神病院为此撤换了三位领导,医生下放劳动,再没回来,成了赤脚医生。当然事情并没有公开,威廉·约瑟夫毕竟只是个学生,不像安东尼奥尼影响大,拍的又是电影。谁都不知道这件事,除了我姐。我姐因为摄影了解到这件事,我姐说除了被处理的人当时谁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谁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再有人来参观,谁都不知道毕大风轰动世界,到处都有毕大风海报般的照片。毕大风自己更什么都不知道,毫无感觉,只是忘不掉相机,总是回忆威廉·约瑟夫那架熟悉又陌生的照相机,不停地比比画画,假装为同室病友拍照,为军乐操拍照。尽管毕大风是“威廉·约瑟夫事件”当事人,是主角,但看起来这件事对毕大风没有丝毫影响。或者莫如说有积极的影响,因为毕大风反而因此事件得到了更好的更积极的治疗,精神被洗得一干二净,这不必说,还额外做了整形治疗。不整齐的牙进行了彻底的矫正,该拔的拔,该补的补,不仅整口牙齿洁白一新,不成比例的方脸也因为牙的矫正使嘴巴不再凸出,如果不看身子,是一张挺大气端正的脸。另外还去除了两颗疣子、几粒瘊子,剪去了翻出来的鼻毛。到一年以后的 1973 年出院时,毕大风已经是一个新人,干干净净的人,如果威廉·约瑟夫先生这时拍一张照片,无论什么角度,扑球也好,吃苹果也好,都不可能发生1972年的事件。可以说,毕大风因祸得福。
毕大风回到久违的所里,已是一年以后,如那一年多雪的春天,让人熟悉又陌生。如果不是档案、出院证明、不合比例的身材,单凭面孔、清澈的眼睛,人们不能肯定是毕大风。是的,人们熟悉毕大风盾牌般的身体,但上面变了。当然也没那么夸张,人们渐渐还是回忆起毕大风以前的样子。
一楼传达室的王师傅一点没变,还是蓝大褂、黑脸膛。
“王师傅,您好吗?”
毕大风心理上有非常亮的一面,就是担心王师傅不让自己进,越是有过病的人越不傻,实际上冰雪聪明,当然是不必要的聪明,王师傅怎么可能不认识毕大风,尽管他焕然一新。但也并不热情,略笑笑挥手示意。
毕大风向王师傅敬了个礼。毕大风当过兵,后来也流行过敬礼,致以什么什么的敬礼,因此毕大风的这个不必要的动作很难说是什么时期的行为,看眼睛像是当年刚来时的。
过了传达室,毕大风没想到见到的第二个人是在三楼走廊办公的冯所在,一桌一凳,类似门口传达室的王师傅,或者更早的卦摊的卦师。很奇怪的回忆,因为反而是后者的形象更清晰,早年赶火车进京上学的记忆涌来,车站总是乱哄哄的。毕大风早期记忆存储完好,没有被治疗冻结,干净的眼睛时不时就停在很早的往事上。不过尽管如此——王师傅和卦师的干扰,毕大风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闪过太多东西的冯所在。
两人互相凝视。
“老师,您还好吗?”许多年没叫老师。
“很好。”凝视了很久后,冯所在说。
“您,怎么在这儿?不进屋?”
冯所在摊开两手,同时也似乎在提醒他——难道你不知道为什么?不过能在楼道办公事实上已是很好的结果。一个不抓,大部不杀,与律法无关,运动就是运动,给出路,虽然并不完全如此。毕大风回来了,什么事也没了。冯所在毕竟不同,有过切实的“复兴社”问题。毕大风明白这点,记忆里的一切都存在,只是有些记忆已不再有情感,治疗某种意义就是将某段记忆沙化,滤掉水分,存在和不存在没有多少区别。而更早的记忆绿草如茵,水源丰沛。
“老师,我回来了。”毕大风隔过脑中一大片沙漠说。
“你从哪儿回来知道吗?”冯所在温和了许多,因为确实看到了什么。
毕大风没有回答而是跳跃地说:“老师,我报到去了。”
毕大风确实被治好了,遇到障碍不再撞墙,轻轻一跳便跳脱。冯所在看着毕大风,看了一会儿,继续工作,像个鞋匠一样绘制图表。
毕大风回到五楼计算机机房重地报到。
是的,谁都注意到毕大风眼睛的变化。甚至比1960年的目光还单纯、清澈,以至于几乎闪烁着硅的光泽。我们知道硅晶体通常分钢灰色、黑色,它们都是原子晶体,硬而有光泽,不溶于水。五楼,即使最轰轰烈烈时大字报贴满所里,这里也没停止工作。这里还不同于钟表,一个表针不动了就全不动了,这里是秒针不动了,分针还在动,虽然时针并不一定动。反应堆小型化数值计算大体如此。也正因如此,毕大风回来后轻而易举进入角色,很快又成为骨干。当然,一切和冯所在仍不无关系,只是形式不同。
反应堆包括裂变堆、聚变堆、裂变—聚变混合堆,1938 年,奥托·哈恩和休特洛斯成功地使中子和铀原子发生了碰撞,不仅使铀原子简单地发生了分裂,而且裂变后总的质量减少,能量产生。铀原子裂变时,除裂变碎片之外还射出了二至三个中子,中子又可以引起下一个铀原子的裂变。1960年毕大风等士兵来到铁灰色环形大楼五层的第二天,冯所在就在密闭教室讲过奥托·哈恩和休特洛斯的这段历史:“1939 年 1 月,奥托·哈恩利用中子引起铀原子核裂变的消息传到了费米的耳朵里,那时费米已经逃亡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一听到这个消息,马上就直观地设想了原子反应堆的可能性。费米很快在哥伦比亚组织了一支研究队伍,对反应堆进行彻底研究。费米与他的年轻助手们一起经常通宵不眠进行理论计算,建立数学模型。事实上早在二十亿年前,非洲的奥克罗班多地区就有十几座天然核反应堆,它们曾神秘地启动,稳定地输出能量,安全运转了几十万年之久。为什么它们没有在爆炸中自我摧毁?是谁保证了这些核反应的安全运行?难道就像传说的那样是外星人造访的证据,或上一代文明的杰作?”士兵们闻所未闻,在学生兵眼里,冯所在就是费米。冯所在不断插入德语、英语、法语、俄语、拉丁语——毕大风的这块记忆保存完好,一走进五楼就像反应堆似的开始输出能量,思维十分活跃。
那时候冯所在讲完奥托·哈恩,又讲到法国一座核燃料处理厂的工人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现象,当时这名工人正对一块铀矿石进行常规分析,这块矿石与所有的天然铀矿一样矿石含有三种铀同位素。“它们的原子量各不相同:含量最丰富的是铀 238,最稀少的是铀 234,能够维持核链式反应(chain reaction)的同位素则是铀 235。”
——地球上几乎所有的地方,甚至在月球上或陨石中,铀235同位素的原子数量在铀元素总量中占据的比例始终都是0.720%。不过在这些采自非洲加蓬的矿石样品中铀 235 的含量仅有0.717%。差异如此细微,却异乎寻常地致命……通过对遗迹抽丝剥茧地分析,远古核反应堆的真相越来越清晰地暴露在科学家面前……
——从巨大型石墨型反应堆数学计算,到反应堆小型化是一个必然的过程,是一个更艰难复杂更微妙的过程。船用小型反应堆一般也就几十个立方,视技术水平不同,相当于一辆中巴,顶多一辆大巴那么大,这就特别要求中子毒物效应小,体积小巧,高度集中,堆与水力回路一体化,提高反应堆能量密度,增加核燃料丰度——这一系列的数学模型计算,冯所在一直是灵魂人物,在与不在都是灵魂。
冯所在不在,人们仍然会按照他开拓出来的数学模型群工作,只是这时候——我们打个比方——虽然秒针、分针、时针也都在转,三者经常并不同步联动,秒针虽走,分针却断断续续,自然影响到时针,走走停停。没人敢向楼道里的老师冯所在请教,反倒是毕大风出了院后,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走向楼道里的先生。
“冯先生,我们在三维中子输运方程中采用了‘块方法’,进行数值求解时,把反应堆内部的一个系统分成了若干个块。”毕大风拿着一沓白色打孔纸带,在人们走来走去的楼道中来到老师冯所在的面前,“冯先生。”声音清晰得一如打孔带。这是第一次毕大风走到老师冯所在面前请教,和后面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没任何区别,就好像第一次之前就已经有过多次。毕大风说:
“我们在‘块’内部采用了您讲过的碰撞概率法:在块与块之间采用界面流耦合,建立了中子首次碰撞概率计算公式。我们遇到麻烦,用起来不成功,卡在这里,还有这里,这里……”毕大风对驻足的,越来越多驻足的人视而不见,“您看看是不是参数不对,小型化了,参数我们总调不准,要不要采用别的什么公式?”
“美国洛斯·阿拉莫斯实验室研制了ATTILA程序。”冯所在接过纸带,两肘放在厚厚表格上,边看边听,毕大风问完,冯所在抬起目光,虽然看着毕大风,实际目光是分离的、沉思的,看向的是脑海中的某个地方,比如一本外国公开出版的《反应堆》杂志。冯所在没一句废话,也像打孔带一样,“ATTILA具有很好的精度和速度,也许能处理中子输运的问题。你去图书馆查查 1965 年美国出版的《实验室》杂志,还有法国的《反应堆》杂志、德国的《硅》杂志,1965年以前的杂志图书馆还有。”甚至具体说出哪一期、哪一篇文章。
“德文、法文还是得您翻译给我们的。”
还是老皇历,过去的方式,过去的时光。俄文、英文杂志大家过去还能看,其他都是冯所在亲自看,亲自挑重要部分译过来,印发给大家,白手起家一直是这样。
“我不能再给你们翻译。”冯所在摇头。
“为什么?”毕大风的“硅晶体”目光几乎透明。
“过去就不该由我翻译,过去是没办法,现在就更不该。”
“过去?”毕大风看起来不解地问。
“对,”冯所在肯定地点点头,“过去。”
两人对视,仿佛对表一样。
毕大风的眼里出现了大漠、戈壁,却不是自己曾工作过的大漠,而是另一种震耳欲聋的口号钙化了的“大漠”,可视已不可感,就是说只要一看到这个“过去”就不再说话——大漠的作用就是停止,类似古老的非洲反应堆。在冯所在肯定甚至凝固的目光中,毕大风默默地走了,一如大漠的移动。
不过第二天毕大风又来了,仿佛没有记忆,说着相同的话。
“先生,我们在三维中子输运方程采用‘块方法’……”当然得不到回答,毕大风默默地走了,因为冯所在头都不抬。
三天后毕大风再次像第一天一样机械地重复问题,冯所在将译文给了毕大风。毕大风一点也不惊讶,看了看繁体字译稿,对画着重点的段落提出了自己的理解和判断,冯所在点头或补充点什么或断然纠正。楼道里关注这件事的人们远远近近看着毕大风和冯所在,各办公室门逐次打开。出来却不走过来的人越来越多,都站在门口。唯冯所在的办公室门始终紧闭,没一人出来。
冯所在是这个办公室的编外人员,在楼道工作,除制作一些没任何定量要求的象征性的甚至不需要的图表,就是打扫本层楼道,差不多是象征性的。冯所在曾随大队人马到江西鄱阳湖鲤鱼洲“五七干校”下放劳动。与别人不同,冯所在被监视劳动,属专政队成员,1971年回所后给出路,“六国特务”虽然不提了,但没有结论,只能半工作半改造。应该说这已经很不错了,甚至不能说不是一种中庸智慧。冯所在自己满意,领导也可交代。只是大多数群众仍觉冯所在是“危险人物”,没有人跟冯所在打个招呼,聊两句天,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梅花党”“李宗仁归来”和《一只梅花鞋》依然刺激着民间想象,想象冯所在与“梅花党”“李宗仁”可能的关系让人有种现实的恐怖的快感。任何恐惧都有快感,这就是恐惧的迷人之处。
毕大风打破这点。唯有毕大风恰如其分,换别人会立刻被制止、处理,轻则批评教育重则办学习班,小评论贴满墙报,唯有毕大风有“免死牌”。不制止、不处理毕大风大家都理解,冯所在当年可是把毕大风害惨了,当年别人都哈哈一笑,可冯所在揪住毕大风不放直到把他送进了医院。三楼没制止五楼也没有,球踢来踢去,最终五楼走了过场,找毕大风谈话,做了谈话记录。程序走完,毕大风依然故我,我行我素,就像没谈过话一样。当然,也的确是工作需要,任务压力也很大。
毕大风甚至常常蹲在墩布和水桶旁边,在老师手上的打孔纸带上指指点点,喁喁而谈。这不是一般的说话,就是工作。毕大风回到五楼绝密项目组,工作上一如既往地出色,没受到任何负面影响,相反越来越出色,以至于不可或缺。事情就是这样,一旦打破也就打破了,就只是个形式,而那个形式已经百孔千疮,还挂在那儿,说归说、做归做,非常正常。有一就有二,慢慢地其他项目组也有人来找冯所在,以至于逐渐有点川流不息的味道。天气预报的初值计算,水坝的边值计算,大规模矩阵,航空航天激波计算,程序设计,公路设计,光学镜头设计,卫星轨道——常微分方程自变量计算。来的都是旧部,没有任何别的话语,只谈工作:方程,函数,参数,有限元,差分,变分……机器人怎么说话大家就怎么说话,不留任何可能的把柄。大家都非常小心自律,局面来之不易,十分珍惜。
然而有一天,冯所在不再回答任何人的问题。没任何原因。你问你的,你说你的,还像机器人一样,但没有任何建议和解释,一声不吭,视而不见。
冯所在当然是对的,无论怎么考虑都是对的。人多是一种巨大的危险,冯所在非常警觉。要是警觉起来,谁有数学家警觉?
1974 年秋冬,第一场雪落地只一层薄薄的霜,转瞬即化了。落叶在人行道上闪光却未湿透,下面仍干干的。行人与自行车行在上面仍咔咔作响,公共汽车轧过没声音,也没有光了。少有的小轿车停在楼前的叶子上,也会发出好听的声音,有时小的就是好的。一辆黑色伏尔加小轿车下来了一个人,踩得树叶沙沙响。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午后,雪与水很难分开。
来人五十开外,穿着黑呢大衣,戴着一顶同样的黑呢鸭舌帽,提着公文包,白皙的面孔鬓角略略飞霜,下巴扬起,向灰色大楼上面看,好像知道要找的人在几层,但也可能只是习惯性地看看。司机给他开门,随后把车开到空场一边。那时只有少量的几种车型,红旗、吉姆、伏尔加。来人没带秘书,没有其他随行人员,或许和要见的人有关,司机都没跟着,完全是轻车简从。到传达室窗口主动出示证件,证件上盖着共和国钢印。来人叫钱千原,葛洲坝总指挥、总工程师,找冯所在。
“谁?”王师傅问。
“冯所在办公室在几楼?”
“三楼,楼道里。”王师傅说。
钱千原当然不明白“楼道里”什么意思,没理会,去一楼乘电梯。
钱千原夹着公文包从电梯出来,正是午后最寂静的时候,楼道不是被阳光而是被日光灯照亮,办公室都关着好像没人似的,空空荡荡,当然,一眼看见了冯所在。地面拖得光可鉴人,冯所在几乎是立体的,有着倒影,拖把、水桶、长胶鞋在一旁。钱千原没有想到一个清洁工有如此锐利沉稳的眼神,弯曲但气场很大,突然想起“楼道里”,本来还想向这人打听一下冯所在。不打听了,他认出了这个人。钱千原过去虽没正式见过冯所在,但谁不知道冯所在?世界知名数学家,钱千原开某个会时远远见过,按理一见就该认出,但是水桶和墩布先入为主,就没认出来。
钱千原没表示惊讶,介绍了自己,伸出手。冯所在指指墩布,合了一下掌也算是还了礼。“没关系。”钱千原双手握住合掌的手,“您坐,您坐。”非常客气。简直毕恭毕敬。
冯所在不坐:“没有凳子让你坐,站着说吧。”
“您坐,我站着,坐。”将冯所在按下。
钱千原尊敬冯所在不仅因为冯所在大名鼎鼎,也确实有求于帐下。
长江葛洲坝是前所未有的国家水利工程,水坝过大,在应力平衡计算上遇到新问题。当年建刘家峡水电站也是因为前所未有地大,应力平衡计算遇到新问题,冯所在领军五楼白手起家冲击“冲击波”理论同时,领军三楼冲击前所未有的刘家峡水坝应力计算。蘑菇云升起时,刘家峡水坝计算也有了重大突破,冯所在采用“有限元”理论,并且另辟蹊径——“用变分原理进行差分计算,通过剖分插值构建分片多项式的函数空间,求解偏微分方程”,解决了刘家峡水坝应力平衡问题,把“有限元”理论推到世界前沿。冯所在的英文论文《基于变分原理的差分格式》于1965年发表,震动世界,谁也没想到中国竟独立搞出了“有限元”。
钱千原此时还不知冯所在与蘑菇云的幕后关系,若知道肯定会坚持让人找间办公室。冯所在制止了钱千原,因为语速手势缓慢越发不容置疑。冯所在腾出凳子让钱千原坐。“你坐凳子我坐地上,我坐地上其实正合适。”
“不不不,这绝对不行!”钱千原拦下。
冯所在移动凳子时,眼没离开钱千原带来的算稿。钱千原的总工团队虽然使用了冯所在“有限元”方法,但大坝超大,稳定性还是遇到了麻烦。内行就是内行,顶级就是顶级,冯所在拿红蓝铅笔在算纸上随便勾勾画画,甚至都不假思索,一连串公式、方程、坐标、函数、差分、变分,一如地图前的将军,而他隆起的后背简直就像上甘岭——钱千原去过朝鲜,甚至设计过坑道。
钱千原说他去趟厕所,如厕后回来带来三个人:华主任、革委会副主任黄三元、五楼主任毕大风,奇怪的组合,就像多项式。
“请原谅,”钱千原说,环视着三个人,“这地方太不方便了,葛洲坝是世界大水利工程,国家工程,展示伟大成就的工程,这样的工程怎么能在楼道里厕所边上解决它的技术难题?这也太不严肃了,我们就这么进入史册吗?”钱千原主要是对华主任和黄副主任说的,此时完全像个领导,几乎没看毕大风一眼。此前黄三元在华主任办公室打电话叫毕大风下来,也没向钱千原介绍一下毕大风是谁,华主任也没介绍。在华主任办公室,钱千原到来之后给科学院一个副院长打了电话,两人一听就很熟,老朋友,然后钱千原把电话给了华主任。华主任按下电话叫来了黄三元副主任,黄三元副主任来了后又给毕大风打电话,并没跟华主任商量。
钱千原轻声对冯所在说:“我们还是找间办公室吧。”
黄三元同样没向华主任请示,便让毕大风把钱总工程师带到五楼毕大风的办公室去:“钱总工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解决不了打电话告诉我。”
“老师,走吧,黄主任说了,用我的办公室。”
“你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冯所在将算纸交给了钱千原。
“这只是问题之一,还有问题,我们去办公室吧。”钱千原话里充满恳求与尊敬,但这也只是一方面。
“老师,”毕大风机敏地插进来,“我的办公室就是您原来五楼的办公室。”有点唐突、迫不及待、失控地激动,“那年——我想想是哪年来着?”眼睛上翻,旁若无人,就像周围是白色的,“对对我想起来了,1960年!1960年我们七个战士就在您的办公室形成一个弧弦,您是弧弦的中心,您的办公桌现在就是我的办公桌,您在办公桌后面面对我们……”
“行了!”黄三元打断了毕大风。
冯所在站起来,钱千原做了个扶的动作,虚着,没真正扶。到了电梯边上,等了一会儿,电梯上来了,门打开之际,黄三元对钱千原说:“钱总工失陪了,我们就不上去了,毕大风会解决好一切。”黄三元完全代表华主任与钱千原握手。华主任一动不动,还是钱千原主动向华主任伸出手。华主任伸出手,松开时,顺便与冯所在握了一下手,电梯门缓缓关上。
五楼依然有士兵把守,显然得到指示放行。过去这是不可想的,冯所在目光蒙眬突然回过身,向士兵介绍钱千原。本该由毕大风介绍。
冯所在出现在工作大厅,好像所有人都得到通知似的,工作着的人们纷纷起立,无声。突然谁鼓起掌,于是都鼓起来。自上了五楼,冯所在就一直在记忆中。钱千原也鼓起掌来,毕大风一看钱千原鼓掌也鼓起来,要是这时冯所在也鼓起掌来就更好了。当然不能挥手,一切都没有,冯所在看着这些曾被他列入名单的老部下没有任何表情,听着掌声就像听着雨声。是的,凡是对自己揭发的人,冯所在一律冷漠,就像对待自己一样冷漠。
雨声中走进了自己曾经的办公室,不是自己的办公室,办公桌的绿玻璃板没有了,照片自然也不翼而飞。书柜里的书都不知去哪儿了。那些词典都哪去了?英汉、法汉、俄汉、德汉哪去了?希尔伯特、黎曼、庞加莱、庞特里亚金、祖冲之,他们哪儿去了?毕大风不知是让冯所在坐在椅子上还是让钱千原坐,慌乱中既让钱千原又让冯所在,钱千原摆手,让冯所在坐。这一坐就坐在了时间上,姑苏中学、烟雨楼、费马大定理、西南联大、伦敦、巴黎、莫斯科、北京……都是通往这里的时间,冯所在脸上有流云一样。毕大风搬来贴墙的靠背椅让钱千原坐,然后自己退出去。刚退出去又把门打开,只伸进头说:“老师,有什么事叫我。”缩了回去。
“还有什么问题?”冯所在透过脸上的流云问。
“没有问题。”
两人对视,冯所在脸上的流云在消逝:“谢谢。”
“应该的。”钱千原顿了一下,“难道不应该吗?”
“干吗非到这里来?”
钱千原像面对老朋友一样:“你原来就在这儿办公。”
“我过去在三楼也有办公室。”冯所在说。
“为什么不去三楼,我也奇怪。这是羞辱你?我看也不像。你的学生现在坐在你的位子上,你的办公室成了他的,他批斗过你?不过你别在意,我看他现在对你还是蛮恭敬的。”
这时门又开了,送茶水的,一个一身中山装、戴白套袖的女服务员,像所有人一样别着“为人民服务”纪念章。“我们黄主任自己的茶,让我送上来,”女服务员牙齿洁白,“两位同志请喝好!”在钱千原与冯所在面前各放了一个盖杯。
“这茶还不错,为什么总是黄主任?华主任我知道,就跟过去知道你一样,这个黄主任是干吗的,我从来不知道。”钱千原忽然放下杯,换了一副表情,“噢,不谈这个,你们单位的事你是无权发言的,我已经有点多管闲事了,不管了,但是,”钱千原沉吟正色,“你得工作,为了这个国家。不让你工作,这是巨大的浪费。”
“可以结束了吗?”冯所在说。
钱千原停了一下,意犹未尽,调子降下来了,继续说:“你到了办公室办公,特别还回到这个办公室,不管出于什么考虑,客观上你在‘办公室’工作了。你没看刚才人们站起来鼓掌,这大概是安排的人始料不及的。看到你在小桌上画表格,旁边是清洁工具,我就想必须找个办公室。”
“我已经习惯一个人,你应该知道这对我的意义。”
“你觉得楼道很好?”
“很好。”
“这是浪费时间呀。”
“一点不浪费。没什么事,就这一层,打扫一遍很快。”
钱千原摇摇头,几乎自言自语:“不不。”作为一个工程专家、一个高端管理者,钱千原不知道或者忘了数学家还有一个现实之外的世界,这个世界因为与现实无关,故在哪儿都一样,甚至楼道更好。
“我们走吧,别打扰这里的工作,你也很忙,谢谢你的来访。”冯所在说着已经起身,喝光杯里的水,一点不剩,甚至嚼了茶叶。钱千原与冯所在几乎携手走出办公室穿过走廊,掌声再次响起,虽然没再起立。
毕大风不知从哪儿闪出来,小跑着伸手引路。冯所在骆驼一样大步流星,没有表情,没有注目,没有停下,尽管弯曲仍比黑呢大衣鸭舌帽的钱千原高。其驼峰无论在哪儿,就算在茫茫人海中,仍是孤独的。但事实上假如一个人脑子里总是充满数字、公式、方程、算式,并且已经一个人走得很远才是真正的孤独,另外一个世界的孤独。世上有许多数学难题,任何一个都会让人孤独,更何况有些难题还是喜马拉雅山式的。钱千原不过是偶然、插曲,一块石头投进水面溅起涟漪,而涟漪总是短暂的。电梯到了三楼,钱千原与冯所在电梯里握手:“欢迎到我那儿去,我派车来接你。”冯所在点头,出了电梯,回到小桌前继续三百二十年未解、自己也花了四十年未解的费马大定理之路。
毕大风陪着钱千原下一楼,一出电梯,没想到黄三元副主任、华主任已在传达室门口等候,夕阳将两人的脸踱上一层金,方形的毕大风与笔挺的钱千原走进金色,眼睛立刻亮了许多。在黑色伏尔加门前,钱千原与黄三元副主任握手,再与华主任握手——这个次序是不对的——没与毕大风握。
“冯所在不工作实在可惜。”原本钱千原已钻入车内,又出来,先是对着华主任,但立刻又转向黄三元副主任,“给出路是给了,出路能不能再大点,这么大一个数学家让他画表格太浪费了。”
“您不提我们还不好主动说,冯所在案虽然还没结,这段时间改造得不错,工作认真,楼道擦得很干净,我们正准备让他有条件地完成一项特别任务。”黄三元副主任压低了声音,“他不知道任务的全貌,完成的都是具体计算工作。为什么让你们到五楼他原来的办公室,也是和这个特殊任务有关。毕大风原来是冯所在的学生,过去也一直在冯所在手下工作。任务有难度,毕大风提出让冯所在参加进来,我们经过研究,再次全面考察了冯所在,同意了,就是今天才决定的,正好您就来了,就让毕大风带你们去他原来的办公室了。”
钱千原是很多年后在冯所在的病榻前才知道当年“任务”的详情——当时边境上装备的反坦克武器,无论 75毫米无后坐力炮还是 85毫米加农炮,以及 56 式火箭筒,都无法击穿苏式T62 的正面装甲,必须研制反坦克炮和反坦克导弹。毕大风主持的五楼接受的任务是对红箭73 反坦克导弹小天线电磁场的计算,虽是数学计算问题,但物理问题也特别多,有些问题只有冯所在能解决。毕大风开始跑去请教冯所在,后来冯所在突然拒绝回答问题。
“我们做了周密的安排,毕大风每天早上八点给冯所在布置‘作业’。”黄三元副主任神秘兮兮忘了是在车门前,“毕大风预先写好一个公式让冯所在算,下班前毕大风收‘作业’,我们安排了同志看着冯所在,给他准备一个‘助手’,也是想考察一下冯所在是否泄密。”
“泄密?”钱千原顿了一下,很意外,“如果没有泄密呢?”
“那就更好。另外他只知道公式,不知道整体任务。”黄三元副主任瞥了一眼毕大风,继续说,“当然他不会再在楼道办公,我们安排他到了图书馆,需要的话会让他上五楼的,就像今天。”
伏尔加走了。三个人站了一会儿。黄副主任径直回到大楼,一直没吱一声的华主任与毕大风又站了一会儿。
“冯先生不回五楼?”毕大风问华主任。
“图书馆很好。”华主任说。
钱千原走后的第二天,楼道又来了一位面黄肌瘦的人。
“我是王选。”
大楼一般人都不认得王选,王选得了一种怪病,久治不愈,年纪轻轻就吃了好多年劳保。吃劳保就是废人一个,单位有微薄工资,长期在家养病。
“您还认得我吗?”王选气喘吁吁,胡子拉碴。
冯所在点点头。虽几年不见,但境况不用说,不用问候。
冯所在将凳子递给王选,自己坐胶鞋上。
“有什么事?”冯所在把大搪瓷缸子递过来,“慢慢说。”
王选一看就需要水,从家到单位不容易,只是喝水都喘。王选得的就是喘病,差点死了,后来奇迹般活过来,就还是喘。这样一个人,想法却惊人。
“我想用数学描述汉字,我想用参数描述规则笔段,把汉字笔画长度、宽度,起笔的笔锋、收笔的笔锋、转折的笔锋,横肩、竖头、竖尾,还有笔画的起始位置,用参数编号表示。其余的撇、捺、钩、点不规则笔段用轮廓表示,这样可以保证字模变倍时横、竖、折等笔画的匀称,又可能解决文字变倍后的质量,还可以使信息进一步大大压缩,将汉字引入计算机……”
一个废人,气喘吁吁,石破天惊,不愧是冯所在的学生。
冯所在的学生都不简单,毕大风也如是,冯所在没有惊讶。
“你得的什么病?”冯所在问。
“医生也诊断不出,就是喘。”
“不是哮喘?”
“不是。”
“会死吗?”
“现在看来不会。”王选肯定地说他已过了鬼门关,“我才三十八岁,耗得起,这病可能是耗能的病。我和我爱人陈堃銶一起做这项目,她也是您的学生,在北大搞计算机研究,她可以把汉字压缩后的信息拿到系里计算机上进行模拟实验。用黑、宋、仿、楷四种字体的十种字号,长宋、扁宋、长黑、扁黑等点阵的总存储量与压缩后的存储量相比,发现总体压缩倍数达五百多倍。现在到了最关键时刻,如何使存入计算机的压缩信息还原成字形点阵。”王选靠墙喘起来。
一般人见王选这样会着急起来,冯所在没有。
“你确定无生命之虞?”
“确定,今天是最好的,平时都是躺着。”
“能坐公共汽车?”
“能,去医院去得多了,不用担心。”
1971 年,英特尔研制出世界上第一块四位字长微处理器 4004,预示着微机时代的到来——这个冯所在知道,以冯所在的敏感,图书馆阅览室中文科技杂志上一些西方技术的关键的片言只语都会雷达般进入脑海。冯所在知道计算机都是建立在英文基础上,对中国而言简直是另一星球的事,他想都没想过使用了几千年的古老汉字能进入微机编码。有多少人这样想?一千年前的毕昇有几个?不也就一个毕昇?
“从 20 世纪 40 年代起,”王选气喘吁吁地说,“西方印刷出版业便已经融合当代机械、电子、光学先进技术成果,将照排技术发展到了第四代。这种技术与计算机相连,组成编辑排版系统,取代了铅字,实现了书报自动排版。激光束直接打在感光版材上,经自动处理后即可直接胶印。可在咱们中国,仍在按照 1488 年德国古登堡的办法:以火熔铅,以铅铸字,以铅排版,以版印刷,仍停留在五百年前欧洲中世纪时代。”
“嘘——”冯所在看看四周,竖起手指。
“最关键的是……”王选也左右看了看,“最关键的是如何使存入计算机的压缩信息,还原成字形点阵,这个问题一解决就是突破,堃銶白天上课,我边喘边琢磨。您说喘有多神奇,不喘的人根本想不出办法,我昨天突然想到可以用数学公式的推导,推导出来一个压缩信息复原的递推公式!”
冯所在站起来。王选也要站起来,极其庄严。
“到晚上我和堃銶一验算,得出的结果太惊人了!”
冯所在按住了王选,让他坐着说。
“我们试验了一批汉字,无论放大缩小完全一样,分毫不差,毫不变形!我今天来就是告诉您这个,堃銶不让我来,我必须来。‘人’字的一撇一捺,多么简单,婴儿都会写,但那是人类的婴儿,是用笔写用手写,昨天我和堃銶通过软件模拟出来一个‘人’字,汉字信息化成功了!”
对于冯所在的“助手”,黄三元副主任已成竹在胸,从哪方面看都再没有比刚分来不久的我姐邬帅更合适的人选。首先黄三元副主任欣赏我姐邬帅的干巴瘦,通常这种人不留余地干什么都干脆,毫不含糊。当然更主要是我姐是插队知青,清华数学系毕业,工农兵大学生,在《人民日报》发表过《白卷何罪之有》。
“干吗‘暗中’?我就明着看着他不行吗?什么年代了还用搞地下工作。”说到“暗中监视”,我姐很是不解。
黄三元副主任就喜欢我姐这冲劲。“组织需要。”
组织需要,那就什么都不用再说,这我姐明白。“保证完成任务!”我姐举起拳头。
谈完话第二天一早,我姐带着冯所在去了图书馆,范丽在门前迎候。范丽一头银发特别扎眼,与她的年龄并不相符,她不过四十出头,面孔还显得比年龄更年轻一些,比我姐气色气质都好,只是看白发又让人恍惚。女人见女人总是不同,真真假假的热诚男人从来没有。即便范丽和邬帅也表现出热情。不同于黄副主任,白发范丽一见我姐就表现出怜惜——瘦得像个影子,眼突,像某种鸟。说实话谁看我姐都有对女人之叹。
“小邬,怎么回事,怎么越来越瘦了?”
银发范丽这样说恰如其分,非常精确。但她看到冯所在,脸立刻放下,因为冯所在还穿着厚厚的劳动布工作服,黑胶鞋,劳动布圆帽。所里只有食堂、后勤、环卫有工作服,再有就是图书馆为蓝大褂,与劳动无关、与书有关。其他各室都是一身蓝,深深浅浅新新旧旧的中山装,没要求统一自己就统一。中山装还挺知识分子的,一般都是劳动布居多,可劳动布在中山装扎堆的地方就显得特殊。
如果再从事环卫……范丽皱着眉头,“怎么也不换了衣服再来?”
“对不起范馆长,我忘了提醒他。”邬帅揽过责任,某种意义也确是我姐的责任。我姐很敏感,很大气。
“这件蓝大褂我挑的是最大号的,可这么厚的工作服怎么套进去?”
银发范丽当然不全说的是劳动布工作服,更有冯所在的弯曲。按理冯所在应该来前换下,但实在太习惯劳动布工作服,忘了换。冯所在试着脱铠甲,只是穿脱衣服对冯所在来说从来都艰难,动作迟缓,幅度大时手臂伸给了“助手”邬帅。
“干吗?你自己不会脱?”邬帅瞪眼,甲亢眼本就凸,更像鸟眼。
“你看到了,我的袖子拽不下来。”
“你在家怎么脱的?就不脱衣服了?到这儿就伸手,你谁呀?哎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你谁呀?去去去,自己一边儿脱去。”
别看邬帅上过清华,胡同脾气上来满嘴不饶人的京片子,甚至“圈子”的口气也是挂嘴边,比如“你谁呀”“你丫离我远点”,这还没把报纸上的大词儿往外甩呢,甩出来土洋结合才够人一梦,别人没搭茬儿的分儿。
“我在家经常不脱。”冯所在不管我姐多少片儿汤话,实话实说,简短但显然是一种坚持。因何如此,不得而知。
范丽馆长皱眉,不知因为我姐还是因为冯所在,于是接过伸到半截卡住的蓝大褂袖子,没想到冯所在摇头,还是伸给我鸟眼的姐:“你是我的助手。”冯所在声音温和,尊重所有女人,对京片子无动于衷。冯所在数十年心无旁骛孑然一身,除曾堂吉诃德式救了仅十九岁的范丽,解放初刚从苏联回来与范丽有过一次仅名义上的“婚姻”,一直单身。数学家独身不新鲜,牛顿、莱布尼茨、笛卡尔、伽罗瓦、阿贝尔、哈代、帕斯卡都是终身未娶。
我姐一听“助手”就炸了。
“助手?什么助手?你丫是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呀?”我姐一急就溜出“丫”来,“成心是不是?
那我就跟你挑明了吧,说是助手其实是看着你的。你说是不是,范馆长,他可真可笑,给个棒槌就认真,还大数学家,狗屁,这都看不出来,还真以为自己有了助手,给你个保姆好不好?帮你脱衣服,嘿,是不是还得帮你脱裤子呀?想什么呢!”
这种南城的片儿汤话,中关村的冯所在、范丽还真没怎么听过,这地界知识分子多、外地人多,跟北京南城还真没多大关系。胡同和海淀虽不能说势不两立,可我姐一直是有情绪的,我姐抡圆了浑不吝起来,还真不把海淀放眼里。范丽估摸我姐快要说出“流氓”之类的话了,赶快拉着我姐白骨般的手腕子劝:“算了,算了,小邬,别跟他置气,他扫厕所扫惯了,不换就不换,就让他穿着臭衣服吧。”又转身冲着冯所在:“你看你,我帮你脱你还不让,非较劲,你真把人家当你助手了,你哪儿有助手?快快快,哎哟,瞧你身上这味儿,几百年没洗了?要不你自己到厕所慢慢脱去吧,去去去。”范丽推冯所在。
冯所在身上确实有一股年深日久刺鼻的厕所味道,实事求是说,这股味道也是让我姐发火的原因,要是没这味,我姐会伸把手也未可知。冯所在重新系好劳动布工作服扣子,拿上特大号蓝大褂,穿过图书馆后部两侧都是书架的过道,到了阅览室,出了大门。但是不一会儿又原样回来,敲开范馆长办公室的门。此时范馆长正与邬帅说着什么,两人都吃惊地看着冯所在。
冯所在先是蒙眬地看了一眼银发范馆长,对我姐说:“我认为我到哪里你就得到哪里,这是你的职责,难道不是吗?”
不错,我姐原是准备冯所在到哪儿就暗中跟踪到哪儿的,但一来还不习惯,二来正与范丽馆长交接工作,三是五楼的任务还没来,没正式开始。
我姐反应也快:“去去去,你这人真是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你还臭来劲了,我跟着你还能让你知道?我告诉你,我长着一百双眼睛呢,你小心吧!”
冯所在坚持让我姐跟着,我姐做出轰赶苍蝇的动作,纵着薄嘴说:“得得得,你走吧我跟着你,嘿,还有这种人,你不看着他他还不舒服。”
我姐和冯所在一前一后,穿过幽暗的书架、寥寥几人的阅览室,出了图书馆大门,到了楼道尽头男厕。其实远远盯着就行,或在女厕边等着也合理,我姐偏不,就大模大样守着男厕门口,把门站着,不是盯睄就是看守。我姐那时不知道当冯所在的“助手”可不容易。果然等了五分钟不出来,十分钟一刻钟了还没出来,都二十分钟了。冯所在搞什么呢?这可新鲜了,我姐这个来气。这下更不遮着掩着了,便向如厕的人打听厕所里有没有人。有人说有,有人说没注意,甚至说没有,若是这样我姐就“请”人进去再看看。要真没有那就是逃了。那倒好了说明看对了,就赶快报案,说不定从窗户走了。男厕有两个隔间,没人时门或开或半掩,有人的话紧闭。但有人也不一定就是冯所在。“劳您驾,您敲开门看是不是他,我有任务。”
有人嗤之以鼻,更多是从命。邬帅在执行公务,执行公务的人有权要求配合。
冯所在换衣服的确用了些时间,隔间伸不开胳膊,门就敞开着,先艰难地脱掉又厚又挺的劳动布工作服上衣,再套大褂,大褂胸前和隆起的后背紧绷绷,居然系上了扣子!将劳动布工作服叠好放在旁边窗台上,然后蹲着,关上门,拿着本书看起来。
一本英文版小册子,《不完备定理》,此本书不仅影响了数学,也影响了物理、哲学。“不完备定理”即:任何有效的演绎系统,都不能覆盖初等数论中的所有真理,在该系统中既无法证明它为真,也无法证明它为假。“不完备定理”本质是线性空间维度不完备,这让冯所在想到海森堡的“测不准原理”,海森堡证明了我们不可能设想出任何一种办法,把任何一种物体的位置和动量两者同时精确地测量下来——
“冯所在,你给我滚出来!”
——因为你把位置测定得越准确,你所能测得的动量就越不准确……
“你屙屎呢还是装死呢?不出来我就进去了!”
穿蓝大褂的冯所在出来,更像骆驼了,让邬帅怒不可遏的样子也多少打了折扣。“你成心是不是?”火冒三丈,吼起来。
“抱歉,邬帅小姐……”
“谁是小姐!三句话不离本行,现在都叫同志!”
“我如厕有个习惯,拿上书就什么都忘了,对不起邬帅同志。”
“谁跟你是同志,你是谁你不知道?!”邬帅一直在失控,脖子都是筋,扯得像蝙蝠一样,嚷得办公室里的人都出来远远近近看。冯所在旁若无人的样子大家已经很熟悉,新鲜的是“看守”。
冯所在不管邬帅多变形失控,始终语调平缓,耐心解释:“有很多年了我都大便干燥,时间很长,就得看一点东西,不然太浪费时间。还有,我没想到今天让我到厕所来换衣服。我这么解释就是要告诉你,我不是成心的。你要认为这是成心,以后可能会有许多类似的成心,别发这么大脾气,这很危险。”
温和却极不中听,冯所在自己实际也并不完全清楚这话是可分的:对异性温和,对事情不留情。冯所在很少一口气对人说这么多话,显然无论如何,至少邬帅让冯所在爱说话了,如果换一个“助手”显然不会这样。
“你说什么危险?”我姐好奇又藐视地指着冯所在。
“可能会自燃。”我姐没听懂。“‘燃烧’的‘燃’。”冯所在解释。
我姐瞪大鸟眼。
“你知道,”冯所在就像在舞台上,“过去三百年,有记录的人体自燃就有三百多例。”还有点话剧腔或播音腔,“最著名的一例发生在1951年美国佛罗里达,自燃者是一个六十七岁的寡妇玛丽·里瑟,人们发现她的房子里冒烟,打开房门发现玛丽烧得只剩下一双脚和一双拖鞋。”
“为什么?房子着了吗?”
“因为愤怒,房子没着,只是自燃。”
“你胡说八道!”
“不要愤怒。”冯所在认真又权威地说。
我姐慢慢恢复了仇视的目光,观众、冯所在、邬帅,三者正如a 2 +b 2 =c 2 的勾股定理,严格地说毕达哥拉斯定理,我姐和冯所在分别在90°和60°角上,楼道的人在30°角,一如费马大定理的起源。如果不是范丽推开图书馆的门,这一最基础的勾股定理可能还会再持续,而如果邬帅是一种“猜想”,应该就起源于此。另外他们后来“牵手”,显然也来自这笔怪诞的旧账——和不打不相识还不同。
范丽当然无法责怪邬帅,因为主要是冯所在的问题。
“你说说你,换个衣服这么半天,完了还不赶紧着回来,厕所边上招了这么多人,就你这副样子还让人家小邬跟着,快快快回去。”范丽捏着冯所在蓝大褂袖子一角拉着往回走,就像领着孩子。邬帅不依不饶,显然“自燃”特受刺激,也不知道冯所在什么意思,反正不是好意。
“他非常坏,简直坏透了!你真的不知道他有多坏,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坏的人,第一次!范馆长,现在你知道状元有多坏了吧!是,他不是状元,可他爹是状元,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浑蛋,状元是最坏的!”
我姐真是气坏了。
冯所在无声无息,没听见一样。回到图书馆,穿过又高又窄的书架过道,寂静扑面而来。唯图书馆的寂静使人静,哪怕是我姐,也不再说话。书籍具有隔音、吸音、柔音效果。穿行在纯木的老书架中间有种走在森林的感觉。穿过阅览室时只有冯所在向内看了一眼,阳光充足,寥无几人,大概也因为刚上班不久吧。冯所在曾希望作为一个读者在阅览室完成任务,但是办不到。任务具有保密性质,就算不保密也不会让他在阅览室工作。当然在哪儿都一样,楼道也一样。尽管只是匆匆一瞥,冯所在还是想起烟雨楼,早年时光,状元——邬帅要不提,他很少想到。
回到另一种感觉的库房,安静、凌乱以及灰尘,库房里无论什么都差不多。范丽在自己的馆长办公室给冯所在的“助手”安排了另一张办公桌,虽然邬帅的职责在库房。库房一进门便是邬帅办公桌,有时可以回办公室喝喝茶,聊聊天。总之要和冯所在区别开来。
库房还是简单收拾了一下,但灰尘仍覆盖着绝大部分地方。冯所在包括邬帅的办公桌椅只是在灰尘中脱离出来的新事物,窗子大部分被陈年的书刊挡着,保密性相当好,加上“助手”可以说万无一失。至少工作时间如此。至于下班以后,秘密仍在冯所在脑子里,保不住密。但那是另外一回事了,反正保密工作不是没做,形式很重要,“助手”很重要,事情往往是这样。
“抱歉,我们人手实在有限。”范丽对邬帅说,拉着邬帅去了两人的办公室。
范丽虽比邬帅大许多,但气色鲜丽,明眸皓齿,如果不是白发,看上去甚至比邬帅还年轻。
范丽的办公室也在后部,离库房不远。范丽和邬帅并肩离开库房,冯所在凝视两人的背影。两人的背影永远比一个人要好,这是数学不能解释的,邬帅有种若有若无的感觉,范丽则确定多了,曲面、离散、收敛性都确定……正凝视,毕大风的方脑袋映在窗上,在过道与邬帅、范丽相遇,停下来,折返,与两人一起去了办公室。毕大风无疑已来过库房,说不定就是他选的这里。
冯所在到了灰尘的里面,两肘支在办公桌上双手交叉若有所思不知想什么。这套办公桌椅一看就是从阅览室刚搬来的,右角还有一盏墨绿灯罩台灯,电源尚未接上。冯所在拉了一下金属链灯绳,咔嗒一声很好听,又拉了一次,连拉了五六次。邬帅(现在我不能再把她看作我姐,当然是不是也就那么回事,我尽量客观吧)的办公桌椅在库房另一头,靠近门口,与冯所在隔着五六米。现在让我们看看邬帅坐在门口的情景吧:如果一开门,外面不知何种方向的光——反正有光线正好打在她的齐耳短发上,仅就局部而言,伦勃朗、安格尔、德拉克洛瓦或许会凝视在齐耳的发梢上,包括下面一小段脖颈。这是冯所在非常浅的一段思绪,而真正占据冯所在目光的是堆积如山挂着蛛网的外文科学杂志。
如此多的外文杂志,不上架,不拆封,没动过一个指头,似乎一直没断档仍源源不断寄来。喜忧参半。喜的是没断档,忧的是尘封。冯所在走到杂志墙下,随便拿起一本英文的 Philosophi‐ cal Transactions: Mathematical, Physical & Engineering Sciences (《自然科学会报:数学、物理及工程科学》),过去自己常看,拆开外封牛皮纸口袋一看,还很新,竟是 1974 当年最新一期。接着找到了 1973 年、1970 年、1969 年……直到1966年共八年的杂志。冯所在的确像一个新来的图书管理员,将它们整理好,掸掉灰尘,码放一边。既然看到了,就本能地整理,不能看着无序、乱、灰尘而无动于衷。这本杂志是英国也是世界最著名最悠久的数学、物理及工程学杂志,1660年由英国皇家学会主办,正是康熙随着白晋学习欧几里得时期,冯所在自己曾有订阅,当然抄家时都一风吹了。没想到图书馆一直没断,这是范丽的功劳还是财务处的功劳?通常杂志一旦订阅每年的订阅款都是固定的,图书馆不提出撤掉,财务会自动延续到下一年,年复一年时间的链条不会中断,虽寂静但完好。如果范丽提出撤订就是另一回事了,库房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是的,哪怕堆放在这里,蛛网遍布,蛛网难道或许不是一种保护?冯所在露出说不上笑的笑。
数学界的四大名刊 Annals of Mathematics (《数学年刊》)、 Inventiones Mathematicae (《数学新进展》)、 Acta Mathematica (《数学学报》)、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Mathematical So‐ ciety (《美国数学会杂志》),在世界各大学的数学期刊分类中会清楚地看到单独一档存放,任何数学研究所必备,同样也是放在一起,如四个角楼。冯所在太熟悉它们了,熟悉到一眼扫去竟在混乱中还发现两期法国 Journal de Mathe matiques Pures et Appliquees (《纯粹与应用数学杂志》,创办于 1836 年),涉及代数、几何、数论、概率论、拓扑、泛函分析、统计、运筹、控制。看到德国的 Zentralblatt MATH (《数学文摘》,简写为Zbl MATH,1931 年创刊),国际数学领域最重要的检索系统。另外还有意大利语、俄语、日语、荷兰语、西班牙语,不仅数学,亦有物理、机械、工程、生物、化学、原子能、仿生学、遗传学领域的杂志。当年筹建图书馆冯所在代表的不是一个人的视野而是一个古老国家的视野。有时一个人不就是一个国家吗?
杂志处理了也都正常,看这规模,时间虽然混乱但空间完整,每种杂志都是独立存在。冯所在再次有了一种飞鸟的感觉:看遍了世界,仿佛在地球仪上飞翔。本来冯所在一直准备做青蛙,专注于费马,只是身不由己又使他看到太多东西:有限元、孤立波、哈密尔顿方程、冲击波……曾经的诸事缠身,三楼五楼一肩挑,水坝、卫星、光学、气象,凡此种种都是牵头人。反倒是在楼道这些年成了绝对的个体,一直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成为“井底之蛙”,越深越好,越暗越好,越孤独越好。
冯所在刚拆开了新一期的美国《自然》杂志,这本杂志创刊于1869年,也是过去他经常看的。毕大风和邬帅已到了身后。两人是不等式,现在却好像成了等式,方与柱居然相等。几何不等式通常分为线段不等式、角不等式、面积不等式,用于确定两个或多个形状之间的不同、大小……冯所在听见两人的脚步,两种几何的声音,非常清晰,库房回音好。
“嗨,没听见吗?”邬帅终于不耐烦了,在冯所在背后大声说。
冯所在转过身仍拿着打开的《自然》杂志,打量着两个人。毕大风一手提着牛皮公文包,一手垂立,还像刚才在冯所在身后一样。冯所在从不等式的毕大风身边走过,回到办公桌前坐下。邬帅反向走到靠门的办公桌前,却迟迟不坐,远远面对冯所在。上班、值班或看守该坐着,站着像什么话?直到邬帅坐下,毕大风才打开公文包拿出纸板夹,打开,放在桌上。纸夹内的一页纸写了一个公式,看上去很简单,虽然面部僵硬,毕大风说话却一如既往地清晰,仿佛另一个人在他身上。是的,声音与样子不统一是毕大风出院后的最显著特征,与不合比例的身体倒一致。
毕大风没解释任务,没两句即被冯所在打断:“行了,我知道了。”合上纸夹。
毕大风还想再说什么,但张口结舌,因为按规定毕大风不能和冯所在说任何任务之外的话,只能谈公式,问候点什么都不行。犹豫间门口的邬帅又站起来。毕大风愿意跟老师多说几句,但是没办法。“我,我下班前来取。”
“等一下,”冯所在叫住已转身的毕大风,“你们不需要这本杂志吗?”冯所在举着美国《自然》杂志,翻到目录,“还认识这本杂志吗?还有那边,堆成山的杂志,好多年的杂志,一本都没少的杂志,你们不知道吗?”
“知道。”毕大风不应回答但回答了。
“不需要吗?”冯所在追问。
“需要。”毕大风说。邬帅敲桌子。
“你不必来取,我会让我的助手通知你来取,不一定每次能解决问题,助手没有通知你就不要来了。”
“这是规定,我必须天天来,再说,我也愿意来,取不到没关系。”
“等邬帅通知。”冯所在坚持。
“请您原谅。”毕大风也坚持。
“你告诉他们,我需要看这些杂志,没有这些杂志我无法工作。你直接告诉他们这是我的条件,我不是无条件。”
“您,您别这样,您刚离开楼道……”
毕大风没说完慌慌张张离开,在门口对做笔录的邬帅谦卑地含意不明地点点头,几乎像鞠躬一样。门开之际没有自然光进来,仍是白炽灯,邬帅像在真空里,没有阴影,不同于伦勃朗,完全不同。像什么呢?
“看什么?还不工作!”邬帅冲冯所在嚷。
冯所在打开纸板夹不易察觉地一笑,不假思索地演算起来。邬帅本来就是发发脾气,没想到自己说话这么管用,冯所在这么听话,简直有点儿不敢相信,而之前冯所在出乎意料地难缠几乎打掉了邬帅的信心。不过事情就是这样,信心一旦恢复,马上觉得理所当然,就该这样,自信满满忘了冯所在的难缠。
邬帅拿出毛线,跷着二郎腿,怡然地打毛衣,不时抬一下头。不打毛衣还好一打起毛衣更像看守,不知有没有《监狱门口的看守》这幅画,不过《打毛衣的邬帅》也不错。无影的光线,蓝大褂,齐耳短发,手指,毛线,尽管没胸仍像是淑女,甚至圣女,甚至更接近后者——冯所在不时看一眼邬帅,有时候两人的目光正好碰上,每次邬帅不躲不闪,冯所在因为另一个脑子在工作,事实上视而不见。
“看什么!”邬帅喊。
邬帅正低着头织毛衣,冯所在走到跟前邬帅才发现,非常惊讶,几乎恐惧。
“干吗?!”邬帅本能站起来。
“我去抽支烟。”冯所在说。
“你抽烟?什么时候抽上烟了?”
“今天,刚刚开始。”
“成心是不是?”
邬帅摆出看守样子,但她却不是真正的看守,不能拦着冯所在,就算拦也拦不住——冯所在虽弯曲但质量很大,邬帅只好跟着,一前一后从后部到了前部。阅览室已经稀稀落落有了几个人,他们注意到了这两个人。按理邬帅不该跟冯所在离太近,那还算什么“跟踪”?应像电影中那样远远的。
两人并肩在阅览室停了会儿,冯所在像是对真正的助手那样说:“别的都可以读旧的,越旧越好,科学要读新的,最新的,最前沿的,你看见没有,他们看的都是旧外文杂志,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我们不是没有新杂志,可都压在库房不启封,不上架,人们不知科学发展到今天什么样,这正常吗?”
无论如何,冯所在身边有个异性,哪怕瘦得近乎抽象的异性。是真正的助手当然可以,但如果认为是情人也没什么不可以,甚至两人的怪异与抽象很般配。可惜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因此人们的目光与旧杂志是一致的,没有表情。而邬帅也不可能想到情人关系,相反,她很不习惯冯所在侧头说话的认真与亲密。
“你离我远点。”邬帅听了半天白听,当着众人说。
邬帅注意到了人们旧杂志般的注视目光。
两人出了图书馆到了楼道,楼道通常是抽烟的地方,谁来了客人也都是在楼道抽,冯所在打扫楼道时相当一部分垃圾是烟头。结果冯所在并没在楼道停留,继续向前面的电梯走去,等了一会儿进了电梯。
“你要到哪去?”邬帅质问。
“一层。”
“抽烟还用到一层?我可告诉你冯所在,不要再搞什么幺蛾子,搞什么都没用,你的一切都会记录在案!”
到了一层也并没掏烟,冯所在继续向前走,走到了传达室,要出大门。
“你要干什么?!”
“去买包烟。”
“你先站着别动!”邬帅命令,“我打个电话。”
“你超出了职责,你只是记录。”
“我让你别动!”邬帅张开两手,十分负责。
这的确是重大情况,买烟肯定是借口,抽哪门子烟,他根本不会抽烟,从来没见过他抽烟,谁见他抽过烟?邬帅拿起传达室电话一边拨一边看着冯所在,警告他:“不许动啊,老实点。”
冯所在将蓝大褂的小领竖起来,十二月的风已刺脸,阳光照在嶙峋的戴宽大眼镜的脸上,瞳孔向上,看树梢上的阳光、楼房玻璃反光。
邬帅放下电话,从传达室出来,到了门外。出门即大街,大街上邬帅没与冯所在并肩走,只在后面跟着。冯所在几次想并肩,邬帅停住,冯所在只能往前走。
“不一块儿走了?”冯所在一次回身问。
“这不是单位。”
“单位也应该这样在后面跟着,懂吗?”
“用不着!你这个老奸巨猾。”
“不怕跟丢了?”
“哪儿那么多废话,商店就在前面,我知道。”
“你就不怕我不去副食店?”这么多年了冯所在在楼道、家里哪说过这么多话?家 1968 年就被人占了,大间和厅都住了人家,自己一直在一个六平米的小间住着。厅隔出了两间,都住了人,每天冯所在出门或回家都得穿隧道。
“不怕我坐上公共汽车走了?那你可就跟丢了。”
“你还想逃?还没逃够?到哪儿都给你擒回来。你随便爱找谁找谁去,我只负责汇报。你别跟我这废话了,快走!”打过电话算汇报过了。
“你穿太少了,天很冷。”冯所在耐心十足。
“你有完没完?”
“我是可以没完的。”冯所在认真看着邬帅说。
如果拍电影这个场景具有世界性,刚来过东方不久的安东尼奥尼如果拍到世界著名数学家在中关村大街上被可疑的“助手”训斥,会轰动世界,还是让世界安静下来?不好说。
另外,我姐刚才用了一个“擒”字,值得分析。现在说话有事没事谁用“擒”字?应该是“抓”。大概我姐感觉“擒”和动物有关,是的,我姐谁都不尿,她真的是不尿——“尿”也是黑雀口头语儿——我们院人不尿权威,谁也不尿,天下只认一个人,数学家也不算什么,更别说冯所在,就是说祖冲之也不算什么。我姐在别处也很少说“擒”,对这字从不了解,但“擒”字确为形声字,从手、禽声,“禽”为“擒”本字,甲骨文“禽”为捕捉鸟兽的工具,与狩猎有关。汉字就是这么神奇,世界独一无二可望文生义,听声生意,可直觉,许多原始气息都保留着。虽然一般不说“擒”了,但影响巨大的《三国》《水浒》都是用“擒”“生擒”,怎么说它们“封资修”都没用,自古至今弥散在时时刻刻的生活中,刘备、张飞、鲁智深从来都“鲜活”着。我的顽主哥哥邬黑雀没读过一本书,可侃起《水浒》《三国》一套一套的,为了显摆与众不同,打架斗殴回来经常说“擒”“生擒”,将谁谁谁“生擒”,那叫一个狂。我姐虽热衷《反杜林论》《国家与革命》,也依然受《三国》《水浒》影响,或者主要是她弟弟邬黑雀影响。
邬帅和冯所在走在楼群中,到了黄庄路口。冯所在真是不了解邬帅,邬帅在我们院地位那么高,在这儿是个盯梢的,也怪不得她质问黄副主任:都什么时候还搞地下工作?好在我们院人不太清楚她干的是什么。路口对面就是一家副食店。副食店在楼下一层,凭本供应。一个副食店管着许多街区,什么时候都排队,熙熙攘攘。卖鱼的卖肉的,花椒大料、香油、花生油、黄酱、火柴,应有尽有,供应充足,当然都要本。平日里别的可以不带,副食本须随身带,也就是冯所在这样的人不带本。一个人,整天吃食堂,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冯所在买了一包最普通的不要副食本的烟,可小小火柴必须要本。
“你带副食本了吗?”冯所在出来,走到邬帅面前。
邬帅在街边站着,看上去像个闲人——如果是电影,观众一看就知道她是干什么的。什么副食本,邬帅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张望远处。
“如果你不借我本,我就得回家拿,你就得跟我一起回家。跟我回家还是借我本一用?我明天带副食本来,你随便用。”后面的话是真的,冯所在浪费太多。
邬帅自然不会带着我们家的副食本,不过为了不去冯所在家使事情复杂化,便找了副食店,说明情况——是数学所的人。这方面邬帅比冯所在经验丰富得多。买到了火柴出了副食店,冯所在并没马上抽烟,又径直过了马路。
到了所门口的台阶上,面对近午阳光才点上烟。
点了好几次,刚点燃一下咳起来,咳了半天。邬帅靠在大门的另一边,两人一左一右,不像门神。像什么呢?还真不好说。
“谁允许你上班打毛衣?”冯所在烟不吸进肚直接吐出,又问了一句。
邬帅睃了一眼冯所在:“你说什么呢?”
“我说,谁允许你上班打毛衣?”冯所在真是不了解邬帅。
“嘿嘿嘿,我不理你你倒管上我了?你谁呀!”
“我的助手,就得协助我,我做什么你做什么,让你做什么你做什么。”冯所在只吐烟不往里吸了,不再呛着,一支接一支很熟练了,“你不是一般的助手,但仍是助手,是助手就要做助手的事。”
邬帅竟没有发作,或许和太阳有关。
“抽完了这支烟,我们回去干活。”冯所在扔掉烟。
“干什么活?!”邬帅瞪起眼,有点鸵鸟的眼。
“把那些外文杂志拆封,归类,上架。”
“你敢!借你仨胆儿!”邬帅终于火了,走过来,“我就知道这么半天你没憋着好屁,你又抽烟又买烟的,我告诉你,先别说别人同不同意,我就不允许!可真是胆大包天,真敢想,还让我做你助手跟你一起干,别痴心妄想了!”邬帅真是憋了半天了,这会儿全撒出来,“我告诉你我打毛衣就是为专门看着你,只有看守才打毛衣,你明白吗?我不是盯梢,不是地下,就是看守!什么助手,我是看守!”
外面吵得凶,传达室王师傅闻声出来,看看冯所在又看看邬帅,邬帅手指正箭一般朝着冯所在。他赶紧又回到了传达室,拉上了小窗。冯所在又吸了一支,什么也没听见一样。回到图书馆,邬帅进了馆长办公室,当然也是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与库房只隔了一个窗,冯所在在库房干什么这儿都可以看见。
未拆的外文杂志堆积如山,除了数学,还有物理、化学、生物、遗传学、空气动力、光学等等。冯所在拆开,归类,高高低低摆开矩阵。
邬帅和范丽到了库房,冯所在没抬头便闻到了某种气息。
“你看,范馆长,我说什么来着,他已经迫不及待!”邬帅说,“你瞧他还挺快!他竟还胆敢让我协助他,范馆长你说怎么办?你说呀范馆长,这是不是新动向?绝对最新动向,你瞧我们还在他也不停下,多猖狂,真是死不改悔。你可不知道,刚又买烟又抽烟又逛街,他这折腾哟,咱们谁见过他抽烟,他根本不会抽烟,他就是挑衅!要不要叫保安?还是派出所、公安局?”
冯所在回过身,面对两个人,直起“驼峰”,身体一下高过范丽和邬帅许多,几乎是俯瞰。范丽转身即走,原因不明,银发荡起,跟云似的。邬帅赶快追上,截住了范馆长。
“哎哎哎,你怎么走了?你怎么回事?”
“这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范丽漠然。
“范馆长说得不错,是你的事不是她的事。”冯所在一边说。
邬帅惊讶地看看冯所在,又看看范丽:“范馆长,他私拆外文杂志,里通外国,这可是新动向,你不管?”
“我说过了,这是你们的事。”范丽轻飘飘摇摇头。
冯所在手持一本德文杂志:“你要么去报告——报告派出所都行,现在就去吧,应该去,要么跟我干,把杂志拆了……”
邬帅冲出库房,人那么瘦,大褂都兜起风来。
事情应该很快,但奇怪,一直没人来。邬帅也一直不见人影,到了午饭时间还没回。不用说邬帅找了毕大风,或直接去了黄三元办公室报告情况。中午整个楼里饭盆叮当,电梯里人挤得满满。冯所在以往打扫楼道卫生养成了习惯,总是等到最后食堂没什么人才去吃饭,但这次铃声一响,便拿着饭盒去食堂。
食堂已黑压压的全是人,十个窗口都是长队,下面已坐了一大片,虽然没有掌声,但冯所在到来还是有所不同,人们都陆续发现冯所在。冯所在排上队,前一个人就让冯所在往前,每个人都让,一直让到窗口,这也是冯所在不愿早来的原因。打完饭找座位也是,刚到下面就有人让座,冯所在摆手拒绝。他要找邬帅。看到了黄三元、毕大风、华主任、范丽、传达室老王师傅,还有五楼三楼的人,确定没有邬帅。派出所?公安局?如果毕大风不解决问题,或者黄三元也不解决问题,邬帅又不依不饶?有一点冯所在非常清楚,如果拆封外文杂志是问题,那么首先订外文杂志是问题,是所里管理不严的问题,邬帅有点脑子没有?有一点点也不该去派出所报案。当然可能还有其他的“解”,什么派出所公安局之类都是她信口胡扯,她自己都不相信,她自己也明白,只是不假思索惯性地发泄不受控地往外冒,说话不走脑子说出来反倒认真起来,反而相信了自己胡扯的东西。冯所在数学家的脑子计算起非数学一样缜密,也如数学。
饭厅的人差不多走光了,冯所在还在吃。冯所在通常吃饭极其简单,主食每顿两个馒头、一碗米饭或者窝头。吃馒头、米饭有时还要个醋熘白菜或萝卜条,吃窝头什么都不要,干嚼。如此简单,简直是蔑视吃饭。当然说起来也并非没有原因,许多年了工资不正常发放,很微薄,还要买书,常去逛王府井、朝阳门外两个外文书店,但即便如此吃饭还是没问题,说到底还是蔑视吃。至于为什么蔑视吃,很难有具体原因。今天有所不同,冯所在认真地吃完,又到窗口前所未有要了一份焦熘丸子、四个馒头。四个馒头里两个是他的晚餐,用报纸包了,另两个馒头和焦熘丸子放在饭盒里,一边一半泾渭分明,带回了图书馆库房。
一点钟,到了下午上班邬帅还没回来。直到两点半了才回来。没带来警察。一言不发,看都不看冯所在一眼,就在自己门口的办公桌前坐下,拿出毛线打毛衣。冯所在正在花花绿绿的外文杂志矩阵中,看了一会儿门口,问邬帅:“警察说什么了?”
邬帅头也不抬,但是回答很快:“你管呢,一会儿就来。”
显然不是真的。冯所在打开饭盒,拈出掉在菜里的铝勺子,放在饭盒盖上,端到邬帅桌上,“吃饭吧,菜有点凉,你倒点开水吃。”冯所在从地上拿起暖壶,把壶盖打开,热气冒上来。冯所在从未做过真正的丈夫,也没做过父亲,现在却与这两者分毫不差,声音都像是用模形式或椭圆方程计算过。
自然也计算出拒绝、痛斥,甚至满嘴假牙或獠牙般的大批判话语(我们就不重复了,那不是人类语言,是机器语言)。但是出乎意料,邬帅抓起就吃,狼吞虎咽,一分钟都没犹豫,中间斜视了几次冯所在,恶狠狠的,但更像是某种防卫。哥德尔说数学是不完备的,邬帅的狼吞虎咽再次证明这点。一个馒头三口两口就吞了,真是吞,接着第二个,接着风卷残云又把冯所在留给自己晚上吃的用报纸包的两个馒头也惊人地吃了,然后把丸子也吃了。馒头与丸子应该就着一起吃,这是常识,邬帅不,菜是干什么的在邬帅这儿成了疑问。事物是不完备的。
最后饭盒里的酱油淀粉汁都刮得干干净净。冯所在从来没听过这种“刮”的乖离的声音。“父子相疑,上下乖离”,孩提时在烟雨楼读过。
“你有甲亢?”冯所在轻声问。
“谢谢。”邬帅一点不惊讶。
不容易,知道谢谢,这是伦勃朗、维米尔。冯所在当年在阿姆斯特丹逗留,很喜欢这两人的画,不太喜欢梵高,尽管梵高如日中天。
“你把我的晚饭都吃了。”
“你不就是给甲亢准备的?”邬帅露出讥笑的牙。
冯所在解释:“不不,我不知道你有甲亢,猜的,看你这么瘦才想到。”
“别装了,”邬帅擤鼻涕,声音很大,甚至故意声音很大,“都知道我有甲亢就你不知道?你这种人最可恶的就是道貌岸然、杀人不见血,我就吃了你的‘道貌岸然’,劳动人民脚上有牛屎但是最干净。”
“如果有一个人不知道你是甲亢,那就是我。”冯所在说的是实情。
“如果有一个人知道我是甲亢,那就是你。”
“你可以搞数学,为什么不?”
“我还是低估了你,不过我不怕你,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冯所在回忆着她刚说“谢谢”的情景。
“毕主任交给你的任务完成了没?”邬帅质问。
“买烟前就完成了。”
邬帅应该把饭盒洗了,但就摆在桌上,开始打毛衣。冯所在拆了会儿杂志,后来到邬帅桌上收了饭盒,将勺子放回:“无论在哪儿,就是看守,你也不该打毛衣。”
“还倒打一耙是不是,我还没管你私拆杂志呢。”
“我允许你打七天毛衣,七天后跟我干活儿。”
上帝说要原谅人七次,冯所在并不信基督教但听说过这句话。实际说的是原谅七十个七次。
“做你的黄粱美梦吧!”一般人都能感到冯所在凌人的气质,也就是邬帅,总站得比冯所在更高,“七天?七天你在不在这都难说,还管上我了!告诉你,别以为管不了你,你还反了天了!吃你的馒头丸子你就以为你的阴谋得逞了?你太幼稚了!”
冯所在回去拆杂志。邬帅一直冷笑。
黄昏——库房哪有黄昏?只有管灯,像无影灯。
毕大风如约而至,盾牌似的身体,不多一句话,就像接头似的。冯所在拿出计算好的绝密算式,稍解释了两句,毕大风接过硬纸夹一如来时那样离开。到了门口,对严阵以待记录的邬帅倒是不忘交代:“如实记录,每句话都要记录。”
“你这话也要记录吗?”
“记录。”
大风起兮云飞扬,没云。只有一点残叶。北京秋天最好,春天也还好,夏天比较猛,往往哐当一下就来了。冬天最猛,一场大北风摧枯拉朽,世界一变。没有最后一场风,但对树是有的,十二月底一月初树已完全干净,人也变厚。没有羽绒服。那时只有蓝大衣、军大衣,配栽绒帽子,大拉毛,一般的口罩和死带儿口罩。在街上冰上流氓、圈子通常死带儿口罩是标志,或谁想与众不同也是这样。毕大风因为军大衣——还是国防绿,是大漠那身黄军大衣——没了比例问题,冬天总显得意气风发。邬帅的军大衣也有类似的效果,国防绿军大衣让她亭亭玉立,反倒比夏天多一点味道。
冯所在从不穿大衣,多冷都不穿,永远是陈旧的黑呢大氅,图书馆库房比其他地方都冷,夏天当然好,凉快,但是冬天也冷得不能脱掉大衣。每个人的大衣在冬天往往让库房像舞台:冯所在像旧时代人,坐在编号高背椅上,两臂放在同样有编号的两屉桌上。黄军大衣毕大风刚刚走上舞台送来“任务”,冯所在一刻不停不假思索地演算,周边地上是部分拆封后的封面五颜六色的外文杂志矩阵,一派异国情调。从库房门口即邬帅坐的位置,可以看到被抽象风格杂志包围的两屉桌下,冯所在局促的腿、大头鞋、后面的椅子。桌面上放着有编号的搪瓷缸子、竹暖壶、纸笔。冯所在原准备将楼道自己的用品都搬到库房,范丽坚决拒绝了,最终妥协的结果是,保留了大头鞋、搪瓷缸子、竹暖壶。至于劳动布手套、帽子、人造革围裙、套袖,统统扔回了后勤。
每天毕大风一大早便在冯所在的两屉桌上放一个硬纸夹,里面有保密级别不等的计算问题。对面专门给毕大风预备一把椅子,以便两个人交代工作。但毕大风更多时不坐下,硬纸夹有时都不打开,只简单几句便匆匆离开。通常只有一句“问题在里面,我五点钟取”,说完即走,根本就不坐,以至于邬帅的笔录越来越简单程式,好像两人有意瞒着邬帅什么。
毕大风偶或坐下来,谈的大体也都是符号语言,方程、算式、函数这些没法笔录,很难从中听到一句半句私人话语即日常话,更多只能在两人今天的气色、表情、眼神、手势上笔录一些,除大风降温穿戴和每天一样,无法描述。这里我们可以摘一段当年邬帅还算有点特殊性的笔录:
1974 年 12 月 12 日,大风,今天毕大风披着沙漠黄军大衣,冯所在穿着有年月的灰呢大氅,两人都不像现在的人。毕大风比平日话多,多次从椅子上站起转到冯所在这边,甚至俯到冯所在手臂上,在硬纸夹上指指点点,冯所在也一反常态,问了许多问题。毕大风好像要出差,冯所在问了一次去哪儿,毕大风没回答。
任务通常很简单,冯所在简直怀疑毕大风拿来的是假任务,常常几分钟,最多十分二十分钟,手到擒来,或说手到病除,纸板夹一合放一边,继续费马大定理。许多年了,一个人的费马大定理。一个人和费马大定理就如一个人和世界,就如一个人和天空。
谁能拿冯所在怎么样。
费马大定理说起来简单,某种意义即古代中国的勾三股四弦五。问题在于如果把平方改立方以及大于立方会如何?费马断言“没有整数解”——这就是费马大定理。但证明找不到了,自康熙年间三百多年来像欧拉、高斯这样顶尖的数学家都试着证明,没有结果。冯所在如果不是唯一也是极少走上这条不归路的中国人,走得已非常远,或者可以说最远。这中间涉及有限域问题,1970年 3月还在楼道里,冯所在便证明了设K是具有P个元素的有限域的“韦伊猜想”,四年后,比利时数学家德利涅因证明“韦伊猜想”,获得了菲尔兹奖。消息刊登在1974年新一期的德国《数学文摘》上。
冯所在又拆封了一些世界主要数学杂志,没有关于费马大定理的消息,放心了。
“你还在打毛衣?”他抬眼看着看守邬帅。
邬帅头都不抬一下。
冯所在放下杂志,走到打毛衣的邬帅跟前。
邬帅瞥了一眼“双头”冯所在,然后低头对着毛线说:“你还真相信你说的话?”她的声音很平静,与毛线打交道时通常是她最平静的时候,一针一针无限重复。凡重复都使人平静,如木鱼和念经声。“你说,你说了多少废话?”依然轻声,和风细雨,“我没管你便宜你了,你倒管起我来了!”
放下衣针突然就火了,两眼一瞪,横眉冷对冯所在,“你可真是死不改悔!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死不改悔’?就是你这种,茅房的石头又臭又硬。你知不知道自己是谁,姓什么?知道北在哪儿吗?去去去,找北去找北去。”邬帅的片儿汤话和报纸上的话结合得有点可笑,但也特自然而然,一点不亚于邬黑雀有一次训斥我们院国民党留用人员张占楼。我的流氓哥哥邬黑雀一口一个“我X”。那次就是,在我们院历史上非常有名,挑着大拇指对张占楼说:“我X我X,‘深挖洞’你也敢反?‘广积粮’你也敢反?‘不称霸’你丫也敢反?你丫这不是‘现行’是什么?噢你以为你揪完他们耳朵就完事了?我告诉你张占楼,我现在把这话撂这儿,待会儿就有人把你铐走你信不信?反了你了!”
事情起因是老张不让我们挖防空洞,我们院一帮孩子实在忍不住,有一天下午趁没人撬开了院里三百年的地砖,也可能是五百年的,我们没时间概念。反正撬第一块方砖太难了,砖与砖都紧紧关联,撬一块砖差不多等于撬所有的砖,整个院的地砖竟然铺成一个整体,就像俗话说的牵一发而动全身。先人怎么会有这么过硬的技术?但什么也难不倒我们,我们是谁!当第一块砖被我们击碎、撬动,如同时间被我们撬动,砖下面居然是一层油腻的黑土。土里沉淀了太多的微生物,像酒窖。大概只有北京才有这种黑油土,就是说每个院子事实上都可以酿酒。而且,当四块砖一起开我们确实立马有点醉,晕晕乎乎跟疯了一样。我们与某种味道有着天然的历史联系。
胡同与数学家、四合院与中关村,无疑相互是晦涩不明的镜子,很难映出彼此。我们院人过去都不认中关村是北京,但中关村是哪儿谁也说不清。是什么让不相关的事物连在了一起?是晦涩?如果你对晦涩感兴趣,可以读一读我的小说集《城与年》里《防空洞》这一篇,那些文字可以看作倒影、不同的空间、一望无际的北京屋顶,或者一种纯粹视觉形式,就像在美术馆看到的抽象画。
“警察一直没来。”冯所在摘掉大宽眼镜说。邬帅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脸一下涨红了。冯所在说:“黄三元也没来,毕大风来了。你看到了,毕大风给我任务时我让他拆了一本外文杂志,他不但没制止我,自己还拆了,不用多拆,一本就够了。毕大风不愿拆,可他无法反对,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说来说去绕来绕去不就想说用得着你吗?”
“警察也用得着我?”
邬帅一声不吭,发作不出来。
“如果我里通外国,如果,我说如果,拆外文杂志就是里通外国,警察会不来吗?或者也来过了,你没见到。”冯所在极少有地耸耸肩,摊开两只手,完全进入了某种角色,就像电影,马特维耶夫那种手势,甚至比马特维耶夫还夸张,“来过了,你没见到,是不是?”冯所在缩着肩,“用不着你见,不需要你见,然后飞走了,不见了,没有了……”冯所在的目光顺着手指落在库房顶部一个角落,那种认真劲不知是否和证明费马大定理有关,和写浩繁的交代材料有关——
“牛鬼蛇神!牛鬼蛇神!”邬帅终于喊出来。
的确,《列宁在 1918》里的马特维耶夫也是老猴的样子,在东方人看来哪儿哪儿都好像没进化彻底,而冯所在甚至舞动手臂,眼神吊起,原地缓缓转动。
“你离我远点儿,躲开,躲开!”邬帅躲闪,一如双人舞。
“你的警察呢?我们亲爱的警察呢?”
“躲开!躲开!”邬帅终跳出了冯所在几乎“毛茸茸”的大手,站在库房门口。
冯所在收起手势,像卸妆一样卸下表情。“如果拆外文杂志是里通外国,订杂志就更是,如果订杂志不是里通外国,我也不是。首先不是拆杂志的问题,是订杂志的事,是范丽的问题,黄副主任的问题,所里的问题——你听懂了吗?”逻辑非常清晰,一如推导一样清晰,“你还要打毛衣吗?如果还要打,今天就是最后一天。”
邬帅不吭声,虽仍在打毛衣但手上一点力量也没有,很慢,几乎在用衣针思考。
“我可以换一个监视我的人。”
邬帅停住了。
“对,”冯所在站起来,“换一个助手,你既是我的助手,我就对我的助手有权利,其中最主要的一条就是更换助手。”冯所在把一本日文杂志晃了晃扔在邬帅桌上,突然换了一种表情,“拆还是不拆?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个问题。To be or not to be,that's the question.”冯所在上中学时就翻译过莎士比亚,在满天灰烬中大声朗读《哈姆雷特》练习英文。
“你别太猖狂,”邬帅衣针又动起来,“你还想杀了我不成?”
冯所在摇摇头,哪儿和哪儿,笑自己。
这就是“邬帅猜想”?也不知怎么,冯所在想到这个。
“让开一下,”冯所在向库房门口走去,回过身,“这次你别跟着,我去找黄主任,就算想跟着也暗中跟着——你总得暗中一次。”
冯所在没再管邬帅是否跟着,乘电梯到了五楼。门口站岗的战士自然不让冯所在进,报告了所里。很快毕大风小跑着出来请冯所在到里面,跟战士讲着什么。冯所在制止了毕大风。不是战士的问题。
在楼梯口,冯所在说明来意。
“不换助手您就回楼道?”
“对,非常简单。”
毕大风激烈地思考,对老师非常尊重,比以前还要毕恭毕敬。
“楼道适合我,可以更专注。我刚看了德国的《数学文摘》,费马大定理还没有消息,我可以继续。我是想把外文杂志的事办了,让它变得正常,如果办不到那就回楼道。”
“您不可或缺。我刚才想了,可分成两步。”方形的不合毕例的毕大风思路敏捷,周密,“一、先制止邬帅打毛衣,这件事黄副主任不制止再提换助手。二、既不制止也不换助手,您再回楼道,这样可以吗?”有点像微分,把问题切碎。
“先制止打毛衣,黄三元应该无法反对。”毕大风强调。
“制止打毛衣也不是目的,我需要人手拆杂志,然后上架,让大家阅读。这事情必须做,你们跟世界隔绝多少年了?”
“可这是图书馆的事,可以从图书馆渠道反映解决。”
“不要图书馆做,我来做。”冯所在嶙峋的目光射出寒光。
毕大风说:“如果不织毛衣了,她就没事干了,先让她没事干,您再提出工作需要外文杂志怎么样?”毕大风风格确实不同于冯所在。冯所在同意了。
毕大风带着冯所在到了黄三元办公室,一如毕大风所料,黄三元同意制止邬帅上班打毛衣,不仅同意,还大光其火批评毕大风为什么不早反映。
“你早就该跟我汇报这事,你是怎么搞的?早该制止她,他们归你管!”黄副主任对毕大风的批评也不知真的假的,总之他雷厉风行,立马给范丽拨了电话,放下电话即刻带着毕大风、冯所在到了四楼图书馆,范丽已在门口迎候。黄三元同样批评了范丽没制止邬帅打毛衣。一行穿过阅览室、图书馆后部来到库房,推开门四个人一下都愣住:邬帅没打毛衣,不仅没打毛衣,而且还在拆杂志。在已拆封的杂志矩阵里,邬帅知道有人来了却一动不动,背对门口从从容容拆封。黄副主任看了一会儿,瞥了一眼毕大风,看了一下范丽,没看冯所在,一句话没说走了。
“怎么回事?”毕大风问冯所在。
冯所在摇摇头,对邬帅的行为并不奇怪,一直看着黄三元背影。
邬帅不想让领导屈从冯所在当面制止她打毛衣,让她拆封外文杂志,她把事做到头里,领导什么都不用说。她很替领导考虑。按理说这么考虑相当有机心,领导会喜欢,但她头脑还是简单了。毕大风反映的只是打毛衣的事,黄副主任来也只是要制止打毛衣事件,并没要她拆杂志。邬帅理解错误,说明冯所在的严酷逻辑起了作用。当然拆了杂志,黄副主任也没太当回事,只是不悦,否则当时就立刻制止了。邬帅过了三天到黄副主任办公室汇报工作,黄副主任一开始也没对拆杂志的事发火,只是点了一下这事,但一上纲上线又把自己说火了,把邬帅臭骂一顿,大谈起小资产阶级软弱性、摇摆性,辛亥革命后孙中山让袁世凯当了大总统。一下把邬帅说哭了,承答错误,上了冯所在的当,不该瞎猜领导意图、瞎替领导分忧,而所有的根源都是冯所在。
邬帅已拆了三天杂志。这天从黄副主任那儿回来已是中午,拿出饭盒非常响亮地往桌上一蹾,勺子哗啦一响,要没有盖儿能蹦出来。冯所在正读王选的来信。邬帅拿出饭盒却不打饭,而是很突然地拉开抽屉,拿出一包奶油饼便毫无吃相简直成心地大吃大嚼起来。饼干没拿到桌面上仍在抽屉里,抽屉没推回去。邬帅不是一只手拿着吃而是两只手抓着吃,碎屑哗哗往下掉。
饼干是冯所在给邬帅买的,发现邬帅甲亢的第二天,冯所在便买了两包高级奶油饼干,邬帅没拒绝,也拒绝不了,但她也一直坚持着没吃,也真是够坚贞。甲亢易低血糖、晕倒,往往来势汹汹需要立刻进食,补充能量,而饼干是最恰当的。邬帅抽屉里一直放着馒头,一直坚持着没吃饼干。虽然没吃但一直是一种折磨,每每拉开抽屉香喷喷的奶油味都让邬帅突然浑身乏力,心慌,头晕目眩,以至于愤怒,可见邬帅意志坚贞之一斑。但今天她一下崩溃了,大吃大嚼。
“汉字常用字三千个,非常用七千字以上,把古老的象形文字融进电子计算机,时间跨度五千年,谈何容易?”邬帅进来时冯所在虽抬头看了一眼,继续想谁在真正思考汉字这个问题,不是文学家、历史学家、文字学家而居然是数学家。毕昇是数学家?历史不知道?毕昇是个人行为,王选也是,两人隔了近千年。汉字印刷用字的字体、字号特别多,计算机中每种字体需要七千多字,每个汉字从特大号到七号,一共十六种字号——从来没人这样观察过汉字,只能是数学家。
“如果考虑到不同字体和不同字号在内,印刷用的汉字‘字头’数高达一百万字以上,点阵对应总存储量达两百亿位。”
这是一个病人能承受的数字吗?饼干声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毕昇身体怎么样?王选每天拉风箱一样,趴在桌子上,戴着眼镜,用放大镜分析汉字字形的规律,进行繁杂的统计和比较。更多时候趴在床上,或侧卧在床上,随时依据身体状况调整姿势。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计算汉字不同笔画曲率变化、分类合并……咔嚓咔嚓……压缩汉字百亿计的信息的数量。“汉字字形的信息量已被我们压缩成五百分之一,可是问题又出来,被压缩的汉字信息能否精确地复原?又困扰了我们很多天,可还是被我们解决了!”王选发明了高倍率压缩方案,又发明了一种妙不可言的复原办法。咔嚓咔嚓,咔嚓咔嚓。一种失真最小的文字变倍技术,让汉字字模具有“七十二变”的本领!冯所在仰天看天花板,看了好一会儿。能胖能瘦,能高能矮,能大能小,王选简直像魔术师,用数学利器使庞大的汉字字模队伍精兵简政,自由出入北大的计算机,随时听从人的召唤。王选远远超越了毕昇,但一千年了不该这样超越?不超越算什么文明?不超越就是死文明。一千年欠账压缩在王选身上,是否也是一种汉字信息压缩?没法不拉风箱。
“我们太需要科研经费了,但我是个人,没有科研经费。需要查阅资料,我经常乘331公共汽车,奔波北大的家与位于和平里的中国科技情报所间,车票是二角五分钱,要是少坐一站就可节省五分钱,为了这五分钱每次我都提前一站下车,步行一里地到中国科技情报所。我才三十八岁,每次上公共汽车都有人给我让座,如果没人让座售票员就会喊:劳驾,请哪位同志给这位同志让一下座?我坐下连道声谢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冲人点头称谢。走那一站我得歇上好几次,扶着电线杆子站上好一会儿,到了情报所第一件事是坐台阶上喘气……”
没看完信冯所在便撕下一张演算纸给王选、陈堃銶写信,让王选每月打一张公共汽车月票,月票钱由他出。
“切记,切记,把发票寄我。”
邬帅吃完饼干也不洗手,从一头沉办公桌的柜橱里取出打毛衣的家什,又像看守般打起了毛衣。冯所在写完信,看了下表,已过了午饭时间,拿起饭盒去打饭。出了库房,到了过道上,见邬帅没跟着返回来。
“该打饭了。”
邬帅头也不抬:“我吃过了。”
“我还没吃。”冯所在停了片刻说。
“你吃你的吧!”邬帅抬起头。
“你忘了‘职责’?”
邬帅停下编织,“跟着”冯所在,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图书馆出了阅览室。电梯下到地下一层,虽仍人声鼎沸,也已近尾声。
尽管一起来,却不会一起吃,不过只隔了排长桌。邬帅坐在后面。吃完饭食堂人已经不多,就像散场后的影院只剩一两个观众等下场电影。人少更清楚。冯所在在窗口一侧一大排水龙头的水池洗饭盒,洗完之后到窗口打了晚饭。得知邬帅甲亢后,每次冯所在都会多要两个馒头给她。邬帅从来笑纳,从无谢意。两个糖三角、肉包子,或两个花卷、两块懒龙,通常用食堂提供的马粪纸包了交给邬帅,邬帅也不把纸剥了直接放在饭盒里。今天冯所在多买了三个馅饼递给邬帅,馅饼小所以买了三个。即便人少,递的动作也有人看见,不禁一笑。饼干可以保障上午,主食可以保障下午,冯所在关心起人来还真是蛮周到的。邬帅过去虽然从未动过饼干但会将主食全部吃掉,无论两个馒头还是两个花卷或其他的什么。
饼干是迟早的,不过冯所在也没想到邬帅会用双手吃,双手很有趣,不知是否因甲亢才用双手。午休很短,今天午餐去得晚,回来就到了上班时间。冯所在继续在矩阵中拆外文杂志,把一早邬帅东一本西一本扔得乱七八糟的杂志归类,码放。矩阵已有了一定规模,高高低低,四通八达,有了平地拔起的立体感。
邬帅趴桌子上睡着了,醒来后也还是什么都不干,发呆。毛衣也不织了,更不用说拆封外文杂志,整理码放。冯所在拆了会儿杂志,继续研究离心率、卡尔曼滤波、轨道参数。一个小时过去了邬帅一动不动,一条儿脸紧绷,脖子越显长。
“到底发生了什么?说说看?”冯所在看着邬帅的一条儿脸。
邬帅不说话。没法说,自己把领导的意思都领会错了。
“你什么都不打算干吗?”
“不干,就是专门看着你。”邬帅的脸一咬牙显得真挺厉害。
“无论如何打毛衣都是好的。”冯所在说,“你知道阿尔茨海默病吗?”
邬帅痴呆似的看着冯所在,当然不知道。
Alois Alzheimer,冯所在说了一句德语,还不是英语。德语邬帅完全不懂,更别说阿尔茨海默。不过那时很少人知道阿尔茨海默病,就算老年痴呆症也没多少人听说过,甚至“痴呆”这词都很少说,都说傻子、傻X,真的不怪邬帅无知。
不过邬帅也听出那绝非好话。“你少来这套!”邬帅兜起嘴角,露出锐牙,非欧几何唇线非常锋利,但事实上她的轻蔑是模糊不清的,或者陈词滥调,因为并不知何意。
“听懂了?”冯所在也真有点过分,有点不像他。
“你少来这套!”邬帅龇牙。
邬帅出去了,去阅览室的报刊架拿来《人民画报》。看《人民画报》甚至还不如打毛衣,打毛衣至少像个女人,就算女看守也是女人。看报纸像什么?
毕大风出差,在给冯所在的绝密卷宗内放了七个问题,涉及轨道参数、离心率、卡尔曼滤波、惯导系统、非线性偏分微方程、双曲型方程、抛物型方程、椭圆方程……有些问题毕大风标出了无须具体计算、给出方向或查阅哪些资料即可,更多需要冯所在计算全程直到结果。冯所在一看这就知道涉及了什么:轨道,去噪,导航,空地导弹,对冯所在何谈秘密?保密纯粹那只是个说法。邬帅当然什么也听不明白,对她倒是保密了。
邬帅拿来了更多的《人民画报》,后来又拿来了《解放军画报》《民族画报》,分了三摞,三足鼎立,与地上远未完工的杂志矩阵遥遥相对,或者居高临下。邬帅非常得意,摆出一副打擂台的样子和冯所在的外文杂志对着干。
冯所在有所不知,我有个表哥叫邬顿,也就是邬帅的表弟,是首钢炉前工——就是出钢水火星飞溅的炼钢第一线,身穿白帆布炼钢服头戴鸭舌帽顶着一副大墨镜,拿着一把大铲——不明原因,喜欢照相。邬顿有一架在西单委托商行买的旧德国蔡司 135 型号的照相机,那时都用海鸥120,很少135。邬顿给邬帅拍过很多特写照片,如果说邬帅看《人民画报》《解放军画报》《民族画报》有什么原因,那应该是受了邬顿的影响,“画报”不是画,大都是摄影作品,工农兵、社会主义新貌、钢铁长城、五十六个民族亲如一家。Alois Alzheimer跟我们家无关,冯所在说邬帅得了阿尔茨海默病有点过分,说实在的,一般人还看不到《人民画报》《解放军画报》《民族画报》三大摄影杂志。
不过冯所在有一点判断还是对的,就算邬帅不打毛衣也不会再拆杂志,突然拆了那几天是阴差阳错,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这不,不但不拆杂志,三大画报摞起来还跟地上的外文杂志矩阵“对峙”起来。毕大风出差严重逾期,说六七天结果一晃十几天过了,过了元旦才回来。
1975年元旦,《人民日报》《红旗》杂志和《解放军报》联合发表“元旦社论”《新年献词》,强调巩固社会主义的经济基础,多快好省地发展经济建设和国防建设,继续“批林批孔”,做好“一打三反”“清队”工作……冯所在每年都认真看社论,比所有人都认真,看看能否从中发现什么。
风尘仆仆迟迟归来的毕大风,看到邬帅桌子上摆着几摞画报,一下就看明白了:邬帅不但没拆杂志反而放了几大摞画报唱对台戏。我后来从档案中也看到了邬帅当时的记录:“1975 年 1月 2 日,毕大风出差回来,对冯所在一大摞的演算非常满意,道歉说回来晚了。毕大风给冯所在带来了一袋新疆葡萄干,强调‘新疆’,是否暗示他去新疆了?为什么暗示这个请特别注意。毕大风拿着演算任务急匆匆走了,很急。”
毕大风走了——邬帅继续看画报中的延河日出,看爬冰卧雪,钢枪与目光,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乌苏里江主航道中心线。邬帅还特别喜欢少数民族,藏族姑娘,背后的雪山,白牦牛,雪,满脸飞舞的雪。如果冯所在知道邬帅喜欢看《人民画报》有原因,可能不会断然终止了中午多打一份主食给邬帅的习惯,虽然断了也自然而然,不买了就是不买了,没什么理由。但事实上多出的那份主食对邬帅还是很重要,主要她已养成下午三四点钟吃那份主食的习惯。邬帅当然知道为什么终止,画报挑战了杂志。邬帅不知道在冯所在看来看画报和打毛衣不同。冯所在只等收尾七个问题善始善终,然后终结任务。
“等一下,”这天冯所在制止了送任务的毕大风,“不要给我任务了。”
“我以为您忘了这事。”毕大风说。
邬帅迅速笔录,以至于因为紧张不慎将一摞画报哗啦碰到地上。
“有新任务,非常重要。”毕大风说。
“没有任务了。”冯所在说。
毕大风当然明白老师的意思。
“我去找黄副主任。”毕大风说。
“我们一起去。”冯所在说。
毕大风叹了口气:“还是我去吧。”
毕大风到了库房门口忽然不走了,看着低头做记录的邬帅:“你一直在看画报?”
“我在工作,请别打扰我。”邬帅低着头说,未停笔。
“还想继续‘工作’吗?”
“你什么意思?”邬帅抬起头来。
“我去找黄主任,结果是要么你离开这,要么他离开这。但他多半不会离开,他不可或缺。”毕大风虽然面瘫如同面具,但目光生动。
邬帅不太懂“不可或缺”这个词,从没听说过:“他离开去哪儿?”
“他不会离开。”
“黄主任批评过你了,你装什么糊涂?”为自己拆杂志的事,邬帅认为黄三元也应该批评过毕大风了。
“冯先生归我管。你是他的助手,更归我管。”毕大风说,“你们还都是图书管理员,图书管理员拆封杂志、管理图书,再正常不过,你的直接领导是冯先生、范馆长和我,不是黄副主任。除非你不履行‘盯梢’的职责,才归黄副主任管。你是助手,助手就是第三只手,如果不听话、不合乎助手逻辑就要换掉。”
“谁是第三只手!你说什么呢?说什么呢?你才第三只手!我看你这可疑的样子才像第三只手!!”邬帅侮辱性地上下打量不合比例的毕大风,“你是他的学生,你们是一丘之貉!”邬帅失控总体来说和甲亢无关,但也不能说完全无关,因为整个下午她没吃一点东西。
这时冯所在走过来,直接拉开邬帅右手边的抽屉,露出半包奶油饼干。冯所在毫不犹豫拿出递给邬帅,邬帅竟没拒绝,接过来两手捧着就往嘴里填。可能正是这一狼吞虎咽的类似笼中兽的动作,触动了冯所在。
“你说得对,”冯所在转过身对毕大风说,“她是图书管理员,我也是,你不说我还忘了这点,再给她两天时间,也可以说再给我两天时间。”
冯所在决定先找范丽。
五十年代初,范丽十八岁,亭亭玉立,三室的打字员,正与三室一个年轻人谈恋爱。范丽用打字机写情书,非常特别,即便民国的林徽因、唐瑛这些名媛应该也没用打字机打过情书。结果一次打字机坏了,正好在打情书,所里发现了,准备开除范丽,交给公安部门。但就在做出决定前两天,范丽宣布要结婚了,与她结婚的不是那个恋中的年轻人,而是冯所在,冯所在甚至将自己的专家特楼单元房布置成新房,招待亲朋好友,特别还请了所领导。范丽成了知名数学家冯所在的妻子,开除之事放在了一边,换一个工作到资料室——也就是图书馆前身——当资料员。谁都知道这是一次“堂吉诃德”行为,三个月后风平浪静,冯所在与范丽解除婚约。
数学家的“堂吉诃德”气质很少,但就在冯所在身上。
范丽后来很少回忆这段往事,她曾撒了一生最不该撒的同时也让自己蒙羞的谎。在“土飞机”的大会上竟谎称冯所在于他们的婚姻中强迫自己发生关系,痛斥冯所在人面兽心,还编造了细节……真昏了头……她不愿回忆,完全屏蔽往事。冯所在来的那天她在心理上“全副武装”,对冯所在毫不客气,特别见冯所在还穿着厕所味的劳动布工作服,就更不客气。她不到库房来,一次都不来,库房快成牢房了。她曾担心冯所在会来她的办公室,可他一次都没来过,就像她不存在一样。
想不到冯所在还是找上门来。时值午后,范丽没抬头便感到冯所在窗外身影,一抬头果然。但过了会儿冯所在才敲门,很轻,还不如重些,听上去很遥远。此前范丽刚沏好一杯浓浓的铁观音,抿了第一口。北京大多是茉莉花茶,工夫茶很特别。范丽出身于茶叶商家庭,解放前父亲经营着一间小茶叶店,只是与一般茶叶店不同,只卖铁观音,所以范丽自小喝铁观音。铁观音的氤氲中,高大弯曲的冯所在从窗前移到门前,仿佛氤氲里迟早有这么一天。
当然,范丽完全不知冯所在来干什么,而且邬帅竟然没跟着。
范丽没关门,就让门敞着,也没请冯所在坐,没倒茶。
冯所在倒是痛快,说明来意,范丽松了口气,但立刻否定了冯所在,仿佛在报复刚才他让自己这么紧张,心都快跳出来:“不不不,绝对不行!上面没指示怎么能上架?绝对不行!”
如果邬帅在旁范丽绝不会这样,至少不会喊叫。她是个踏实的很少夸张的人,她此时的喊叫与她亮晶晶的白发完全不符,与铁观音也不符。冯所在要求将部分拆好的外文杂志上架,开放阅览。范丽甚至亢奋——幸好冯所在提了一个可以一口回绝、根本不可能办到的问题。
“你的铁观音很香,我可以申请一杯吗?”冯所在说。
提到茶,范丽一下平静下来。一杯茶是不能拒绝的,无论如何都不能。唉,为什么是铁观音?要是花茶什么的就没事了。铁观音提示着记忆、美好,他们曾经的“婚礼”上的就是铁观音,不是花茶。铁观音当然比花茶贵得多,但喝惯了铁观音根本无法喝花茶。冯所在早年也一直喝铁观音,他们唯一的共同处,喝着铁观音两人可以什么都不说。有许多年,逢年过节范丽都会和丈夫一块儿到冯所在寓所,登门敬送上两筒极品铁观音,像两个小学生。范丽拉出邬帅的一直闲置的椅子,示意冯所在坐,拿过桌上千篇一律的白瓷办公盖杯,掀开盖,拎起暖瓶倒上开水涮过了,再将卷曲的铁观音放入杯中——脑子一直没闲着,想闲都闲不住,自动放映。倒上水,盖上盖儿,放到了冯所在面前,始终安安静静,未出一言。严格说应洗一下茶,但是从简了,现在还有什么不是从简的?楼都是简易楼。
“你等一下再喝!”范丽还是有些习惯没改,“再泡一会儿。”
冯所在说:“好多年没喝铁观音了。”
范丽不想扯茶的事,打断铁观音话题,怕勾起太多:“我告诉你,这事儿还真不行,这么多外文杂志都多少年了,什么语都有,说上架就上架?你说外文书店已卖外文科技杂志了,是,我知道,王府井外文书店早就卖了,朝阳门外文书店也卖了,但书店是书店我们是我们,领导不发话不能随便上架。”
“你不是领导吗?馆长是图书馆最高领导。”
“我算什么领导,图书馆就两个半人儿。”
“图书馆非常重要。”
“图书馆重要我不重要。”
“你很重要。”冯所在温和而凝重,仿佛两人没有任何芥蒂,就像是许多年前,“你没停订外文杂志,这么多外文杂志都留下来了,是巨大财富,卓越贡献,换其他馆长可能就没了,这些杂志就是时间,是动态,是前沿,是活的,比所有的书都重要,是眼睛、耳朵、鼻子,是大脑,一个完整的世界大脑。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杂志都没有断档,这有多重要,你应该知道。”
“我只是没权力停订。”
“你有权力,只要你对财务说一声,但你没说。”
“干吗要说。”范丽叹息。
“很多人,不用说的都说了。”
“你来干什么?”范丽沉下脸。
“对不起,我是无意的。”
冯所在的确是无意的,说的是别人、普遍现象,因为现象太普遍了忘了范丽也曾经这样。
“不用解释,我就是这样的人。”范丽说。
“好吧,我不让你为难。”冯所在喝了口铁观音,满口久违的兰香一下唤醒他久远的味觉,烟雨楼,线装书,父亲,但却没评价一下茶,“上架的事先放一边,有一件事我想你可以做。”
“什么事?”范丽还没缓过来。
冯所在提到邬帅:“邬帅是不是图书管理员?”
“是,也不是。”范丽警惕地说。
“我是不是?”
“问这干什么?”范丽皱起白发下的秀眉。
“是不是?”
“是,也不是。”
“那就是说,我和邬帅,我们的身份至少还有一半是图书管理员,那这一半就和你图书馆馆长有关,就是你的部下……”冯所在把话打住,没往下说。
“你想说什么?”范丽冷冷地问。
“你同意我们拆外文杂志吗?”冯所在目光深邃,不容置疑。
范丽被深邃目光慑住。“同不同意,你们不都拆了?”范丽怨道。
“你没反对,为什么?”冯所在穷追不舍。
范丽明白冯所在到底为何而来。
“没反对就是赞成,对吧?”冯所在盯住范丽。
“不对,不是赞成。”范丽鲜明地说。
“你不制止说明什么?”
“你们在库房干什么不归我管,我也管不着!”范丽把话说穿了。
“库房不是图书馆库房?”
当然是,但是被占据了——这话范丽并没说出口,但表情显而易见。“你到底要我干什么?”范丽终于烦了,感觉被卡在哪里,而冯所在就像尺子一样,微积分一样,这是冯所在最无法让人容忍的地方。
“同意我们拆杂志。”
“同意!”
“把‘同意’告诉邬帅。”
“干吗还要我亲口告诉她?命令她?派活给她?用得着吗?”
“她只干了三天。”冯所在煞有介事地认真,缓了一下,“她要只打毛衣也还好,现在就是每天在门口看报,她还是图书管理员吗?派活给她,让她拆杂志。”
冯所在还是想正常渠道解决问题,万不得已再摊牌。可以接受回楼道,但杂志上架阅读又何时能解决?试试图书馆的角度,若范丽能解决再好不过。冯所在说再给两天时间原因就在此。
范丽才听明白,摇摇头说:“这就是你今天来的目的?”
“是。”
“绕了这么大弯儿?”
“很容易吧?”
“不容易,不可能。”
“还有一个选项。”冯所在停了一刻才说,“是我的选项,不是你的选项。我去找黄副主任,让他命令邬帅拆杂志。如果我决定不行就回楼道继续扫厕所,如果我不再接受毕大风送来的任务,黄三元可能迫于任务会命令邬帅履行她作为我助手的职责,拆杂志。你觉得这事可能不?”
“我考虑一下行吗?”范丽说。
两人对视,太久没有对视。
“这茶非常不错,”冯所在说,“送我一点可以吗?”
范丽把整筒茶叶给了冯所在。
顺便说一下,冯所在前些年卷帙浩繁、历时多年的“材料”唯对范丽只字未提,按理“三反五反”期间一对恋人“破坏”国家的打字机是很可“交代”的,其悬疑性一点不比《秘密图纸》《羊城暗哨》《113号烟头》或民间的《梅花党》《一只绣花鞋》《李宗仁归来》差,有很大的虚构空间。
邬帅看见冯所在去找范丽,就没跟着,没想到一去这么长时间,曾装作如厕看了几次,感觉两人不像谈工作。尽管读《国家与革命》《反杜林论》,但邬帅仍脱不开女人的敏感,她感到愤怒,干脆说就是妒忌。冯所在拿了一筒铁观音回来——通常卖的茶都是白纸包的,买回家再放入老茶叶筒——范丽给冯所在的这个铁茶叶筒很新。
这是新动向,必须记录,邬帅奋笔疾书。刚刚记录完范丽就像邬帅预感的那样来到了库房,但不像预感的那样为拆杂志的事而来。原来是告知冯所在财务处打来电话让冯所在去一趟。财务处有什么事?邬帅甚至比冯所在还好奇。
“知道什么事吗?”冯所在问。
“你的工资恢复了。”范丽越平淡越出人意料。
“我表现还不错?”冯所在说。
“你们都表现不错。”这是馆长的口气,说完转向门口的邬帅,“小邬,也还真有你的功劳,助手当得好,你们的任务完成得才好。”范丽少见地拿出馆长的口吻,没有一丝嘲讽,非常严肃,有意强调两人的不可分性。
“谢谢馆长表扬。”邬帅鼓掌。
高高低低、五颜六色的外文杂志矩阵是库房最显眼的变化,而邬帅桌上的画报阵再唱对台戏也小得多,不能同日而语。范丽不是白来的,走进立体几何般的杂志阵中随便从及腰高处拿起一本杂志,对门口的邬帅说:“你们拆开的这些外文科技杂志都看了吗?有什么问题吗?”当然说的是政治问题。又是“你们”,范丽这个馆长当然是精明强干的,头发不白变白。问得邬帅一时语塞,邬帅毕竟拆过杂志。但也只是拆过一天,怎么就“你们”?邬帅脸涨得通红。
“没什么问题你们就继续拆吧。”范丽轻描淡写。
邬帅不干了,一下急了:“哎哎,范馆长你怎么这么说话?我只拆了三天,黄主任批评了我,我就没再拆,你不知道?这都是冯所在拆的!”
抬出黄三元当然是挑战。冯所在也不特别清楚这事,只是从邬帅的变化上隐约猜到黄三元的态度,并没跟范丽提及。看得出范丽颇有些意外。邬帅的尖叫也是够尖,像她的瘦或牙齿一样尖,不寒而栗。好在范丽还是相当老到,已决意帮冯所在这个忙,避而不谈黄三元,从另一角度提出问题。
“杂志有没有政治问题?你看了吗?”
“我不知道,我看不懂,反正美帝苏修都有,日本法国德国……你看这都什么国家都是美国的走狗,能没问题?!”邬帅的气势一下压过了范丽。
“你看有问题吗?”范丽把球踢给冯所在。
“我看过,没有一个字提到中国。”
“只是拆封,也不是上架,”范丽对着冯所在也对着邬帅,头摆来摆去,“又是在库房,就你们两个拆吧,也查查有什么问题。”
邬帅一字一顿:“黄主任的话怎么办?”
冯所在对茫然的范丽说:“你是馆长,她是管理员,可以把她开除。”冯所在心情愉快,本来想开个玩笑,说出来却不容置疑。
“范馆长,你说我是听你的还是听黄主任的?”邬帅没搭冯所在的茬儿而是紧追不舍地问范丽。
范丽转向冯所在:“我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请原谅。”范丽快步离开。的确,范丽做了能做的,甚至不该做的。
“走吧,去财务处。”冯所在对邬帅说,做了个手势。
手势有点夸张,意味深长。
财务处在二楼。邬帅跟着。他们穿过图书馆幽暗的后部、阅览室、寂静的楼道,进入电梯间。电梯先到了三层,有人上来下去,然后到了二楼。邬帅没跟着进财务处,在楼道一头徘徊,踱步,透过小窗向外张望,手插蓝大褂口袋里。二十分钟后冯所在从财务处出来,邬帅正好背对楼道对窗张望,冯所在没喊邬帅直接到了电梯前,电梯开启之际邬帅飞奔而来,只差一步就被关在电梯外。邬帅气喘吁吁,横眉冷对,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冯所在。
电梯到了四楼图书馆,邬帅先出来了,冯所在却没动,按了一层的按键。邬帅又赶紧闪进来,细眼圆睁:“你要干什么,下不下?”梯门关上,冯所在指了指一层显示,像哑剧一样。实际冯所在掩饰不住愉快才这样神气活现。工资虽没全部恢复,只恢复了一多半,但仍比许多人高出很多,主要以前太高了。
电梯到了一楼,像以往一样,冯所在走到门外点上烟,两人一左一右。
“‘你们都表现不错。’”冯所在学着范丽的话,烟雾袅袅。
“我知道她这是讽刺我!”
“你知道什么是讽刺?”冯所在神情活泼,年轻了许多。
“‘你们都表现不错’,是这样吧?”冯所在又重复了一次。
“牛鬼蛇神!”邬帅没话说时通常就这一句。
“我的工资恢复了,已经是人。”冯所在没说恢复了一半。
“别翘尾巴。你的事情没完。”邬帅纯属猜,但还真猜对了。
“你以为是所里做的决定?”冯所在说,“所里不会。”
“那是哪里?”这个邬帅没想到,因为也确实奇怪居然工资恢复了。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冯所在又点上一支烟,“意味着范馆长开除不了你,但我可以,可以换助手了,哦,也许不需要‘助手’了。”冯所在有种抑制不住的东西,因为抑制就更不容置疑。“我可能会去五楼,不在这里了,你怎么办,会跟我去五楼吗?”冯所在不吸进肺而吐出的烟飘向另一边的邬帅,从邬帅脸上掠过,不断地掠过。邬帅不躲,从来不。
“你别得意太早,不定怎么回事呢!”
“我非常得意。”冯所在掐掉烟,没扔,拿着灭了的烟头,“我也是忽然明白大概是可以没有助手了,也不用再劳烦范馆长。你知道阿基米德是怎么死的吗?阿基米德知道吧?”
“阿基米德之死是个传奇。公元前212年,”冯所在不知为何讲起阿基米德,“罗马军队闯进阿基米德的住所,一个罗马士兵看见一个老人在花园地上画几何图形,命令他站起来。阿基米德对士兵说,我不能给世界留下不完整的公式。他让罗马士兵等一会儿再杀他,士兵呢,一刀砍下阿基米德的头。这是一种说法,还有一种说法是,士兵命令阿基米德到罗马军队最高统帅塞拉斯帐下报到,阿基米德拒绝,士兵刺死了阿基米德。第三种说法有趣,说是阿基米德正坐自家花园的残垣断壁画圆,他向罗马士兵断然做了个手势说:躲开,别把我的圆弄坏了!士兵砍了阿基米德,提头向罗马最高统帅塞拉斯报告了事情经过。最高统帅塞拉斯很欣赏阿基米德,把那个士兵当场处决了。”
“干吗处决了?不是塞拉斯下的命令吗?”
“一个士兵就随便杀死了一个伟大的数学家,是不是太偶然了?”
“打仗呢呗,什么事都可能。”
“在花园里,阿基米德正在解题。”
“你抽完烟没?”
冯所在再次点上一支烟。
他们回到库房,竟然有个人正拿着剪刀拆封杂志。显然,事情解决了。干活的人叫戌戌,很怪的一个人,白洋淀插队知青,北大图书馆学系毕业,与邬帅前后脚到所里。邬帅反应非常快,三步并作两步过去就一把夺过了戌戌的剪刀。戌戌是沉默寡言的人,这会儿仍然沉默,被邬帅一直推搡到门口。邬帅一边推一边说:“去去去,谁叫你来的?谁叫你来的?你知道这都是什么杂志?外文杂志你懂吗?谁叫你来的也不行,这儿归我管,去去去。”把戌戌推出门外关上门。刚一离开戌戌又推门进来,如同聋哑人。
“嘿,我说你怎么回事?懂不懂规矩,这儿戒严了你知道吗?”
戌戌是个诗人,但是当时所里谁都不知道。
推走了戌戌,邬帅自己原地干起来。
冯所在当然清楚什么起了作用,并且也从邬帅身上看到一种有趣的“波”的现象。很多年前英国造船工程师罗素在运河河道上看到一种波动:两匹马拉着一条迅速前进的船,船突然停下,船头推动的一大团水却并没有停止,而是激烈地扰动,最后形成一个滚圆、光滑而又轮廓分明的大水包。《数学家》杂志说水包以每小时约十三公里的速度沿着河面向前滚动,它的大小、形状和速度变化很慢,直到三四公里后,水包才在河道上渐渐地消失。
如果宇宙产生于一次巨大爆炸,爆炸无疑也会表现为连续介质的扩散,扩散与孤立波产生的方式十分相似。水包要保持形状,须有能量势差才能推动水分子在水包内部运动。邬帅刚才显然也是一种波,推走了戌戌。邬帅拿着一本拆出的日文杂志,在矩阵里寻找日文杂志那一堆,竟然找到了。
费马大定理被认为是数学的喜马拉雅山,是对人类的挑战,埃里克·坦普尔·贝尔在《大问题》中甚至认为文明世界也许在费马大定理得以证明之前,就已走到尽头。在《与魔鬼的交易》中,西蒙与魔鬼打赌,魔鬼要是证明费马大定理,西蒙就付给魔鬼五十马克,结果魔王绕太阳系转了一大圈,将世上所有的数学知识所有最优秀的数学大脑全都吸进了自己的大脑,把帕斯卡、欧拉、拉格朗日、高斯、黎曼、希尔伯特、庞加莱……都变成自己的能量,结果第二天魔鬼回来愤愤对西蒙说,你赢了,西蒙,我即使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中学会足够的数学,拥有所有的数学大脑,对这个问题还是证明不了;我越是钻进去情况就越糟糕,什么不唯一的因式分解啦,理想啦,呸!你听我说,西蒙,我告诉你,就连其他星球上最出色的数学家,远远超出地球上的也没能解开这个谜!土星上有个家伙,他看上去像踩着高跷的蘑菇,他能用心算解偏微分方程,可就连他最后也放弃了!
上面的故事早在 1958 年冯所在就在德国《数学文摘》上读到,当时不禁哑然失笑。十五年后再次读到,却没笑,只有沉思。
“嘿,嘿,”邬帅挥舞着杂志喊,“我看你现在没什么事,我一人拆杂志得拆多久?你是图书管理员,我也是图书管理员,你也该干点儿管理员的事,嘿,嘿,嘿!”邬帅一连三个“嘿”喊冯所在。
“嘿,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
“魔鬼跟西蒙·弗拉格打了个赌,你猜谁赢了?”
“当然是西蒙赢了——你说什么呢?做梦呢?!谁跟谁打赌?”
“你猜对了,”冯所在恍惚地说,“魔鬼输了。”
“当然是魔鬼输了,牛鬼蛇神怎么可能赢,你别做梦了!”邬帅坚信正义必胜,没明白冯所在说的什么事就预先做出判断。事实上她正生着气,说完便一下扔了剪刀,拿起一包奶油饼干大肆吃起来。
冯所在八十元工资——这还没完全恢复——可以敞开供应饼干毫无问题。的确自打部分恢复了工资,冯所在反而闲下来,毕大风不再每天来送任务,隔一天,有时隔上两三天才来一回。不是没任务,任务从来忙不过来,而是似乎在等什么,譬如回五楼工作,五楼需要冯所在,而一旦回五楼也不是一般工作。
情势如此,五楼需要灵魂。然而事情却没像想象的那么快,而且好像搁置起来,正像工资并没有完全恢复,说明不是完全解放。各种不同的猜测、小道消息又多起来。冯所在没跟邬帅一起拆杂志,是因为在想杂志上架的事,如果他到五楼工作他要推动的第一件事就是全部拆封上架外文杂志。他现在拆不拆意义都不大,邬帅拆也意义不大。这是图书馆的事,正差。
邬帅像搭积木一样,慢慢地码放,五颜六色的外文杂志仿佛另一个世界。冯所在加快了演算,似好像忘了库房、图书馆,一页页演算纸掉到地上几乎将自己围了一个圈。眼看春天都已来了,迎春花、桃花、杏花,千树万树梨花开,图书馆库房也像外面花的世界,五彩斑斓的外文杂志,一个个矩阵落成,就像小区楼房高低错落。道路,广场,摩天大楼,双子座,有的语种杂志多码得就特别高,而双子座、三剑客、连排,其实也没必要,码成四摞一个立方体完全可以,将来上架也好搬运。但邬帅不,就是使着劲地往高处码、摞,还上瘾了,就好像去过纽约见过摩天大楼似的,显然已受到外文杂志封面影响。反正不知道瘦瘦的邬帅哪来的想象力和激情,完全不怕登梯爬高麻烦。
不仅如此,拓扑性的矩阵有转弯、十字路,最高一摞杂志几乎顶到房顶,以至于每每必须登上书梯空中作业。摇摇欲坠,且确实有许多次轰然倒塌,地震一样毁了一片区域。但邬帅毫不气馁,特别即使没上架饼干也增加到两包乃至三包后更是干劲十足,动不动推倒重来,常常站在顶部喊下面凝思的冯所在。冯所在通常并不怎么答话,就像不理睬树上或假山上的事物。当然邬帅的喊叫也的确含着某种挑衅的味道,一如在树上或假山上。
“嗨,嗨,你看高不高?”
邬帅不在乎自己爬上爬下的瘦样子,自己越是看上去不堪,也越证明这是黄粱一梦,拆也白拆,索性热闹一点。邬帅不会文雅地想到这里更像空中楼阁、海市蜃楼,不,就是复辟、还乡团、痴心妄想,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不仅仅说说而已,邬帅真这么看,她瞧不起我们院人也瞧不上权威,当权派、走资派(确实得到了甜头)都不在她眼里。虽然原因并不同,甚至相反——邬帅张口闭口“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从来不包括我们院具体的张三李四王五,她从不拿眼夹她的父老乡亲,当然更包括我。
“嗨,拆完了,你看看!”
邬帅挂在午后的梯子上。实际还没拆完,当然所剩不多。邬帅已宣布很多次拆完了,冯所在有一次听过抬了下头后,就再没抬起过,脑子里全是方程、代数式、演算式、函数、曲面、椭圆、曲率,凡此种种。尽管毕大风又开始正经送任务了,但冯所在更多时间在自己牢不可破的世界里——向死而生的大定理中,在最关键的时刻世界无人,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并行不悖。
“真的完了,你倒是看看,这次真拆完了,一本没剩。”
冯所在终于抬起头,邬帅走到了跟前,两个世界成一个世界。冯所在左右看看,又前后看看,当然看得并不仔细。拆看来是都拆完了,但有不少混杂地堆在地上。这是冯所在同意的,不认识的杂志就堆那儿。
“你把一样的挑出来码一起。一样的挑不出来?”
“这你的事儿!你认识你不挑?我挑得多难挑!整天就我一人干,该你干的你还不干?!”
看来是得上架了。冯所在捡起满地的算纸,放入夹子,收拾妥当,走进矩阵。
“拆得不错。”冯所在难得表扬邬帅。
“码得怎么样?”
“不错,有想象力。”
“不许破坏。”
“成住坏空。”冯所在说一句佛家用语,邬帅完全不懂。
“你又说什么呢?”
“饼干够不够?干得不错,要再加一包吗?”
“不够,加!”邬帅破罐破摔。
“过两天吧,杂志上架,我再加一包,搬运起来很累。”
冯所在这么说邬帅觉得过分,应是他另一面,是邬帅经常感到却说不出的一面。
邬帅一时没太明白:“上架?”完全正常的表情,邬帅思考时是正常的。
“当然了,”冯所在说,“不然我们拆它们干什么?”
“那我可不干!范馆长就说拆封没说上架。我不干啊,我不干!谁爱干谁干。这事光范丽同意都不行,你可真敢干,尾巴翘天上去了!”
“你不干就get out!”
“什么意思?说什么呢?好啊你用外语骂人!”
“抱歉,”冯所在几乎是在向自己致歉,“我的意思是你不干就离开。你需要两包饼干吗?我们现在去买。”
冯所在事实上比“牛鬼蛇神”可怕。邬帅从没感到过如此可怕的东西,她完全正常了。
“上架是原则问题。”邬帅认真地说。
“那我们拆它干什么?”冯所在说。
“范馆长说这是库房。”邬帅提醒冯所在,“库房不是外面。”
现在两人说话都很平和了,像商量问题。
“如果范馆长命令上架,你干不干?”
“她不会下这个命令。”
“干不干?”
“不干。”
冯所在出了库房,到旁边办公室找来了范丽,让范丽参观指导拆封码好的杂志矩阵。天天见不觉什么,猛地一看还真挺震撼。
“像不像另一个图书馆?杂志图书馆?”冯所在难得陶醉状。
“不像是为查阅,太高了。”
“当然不是。”
“干吗码得这么漂亮?”范丽慈祥地笑。
“不能白干,反正没什么用就弄漂亮点呗。”邬帅说。
“不会白干。”范丽摇摇头说。
“怎么,你要上架?”邬帅非常敏感。
“我还没决定,不过不意味着不做决定。”
“上还是不上吧?”邬帅紧追不舍。
“我已说过了。”
“我没明白。”
“那是你的问题。”
范丽不愧在图书馆待了多年,从里到外都散发着一种图书馆的安静味道,甚至白发与书册也有着某种天然的联系。冯所在也有类似的味道,说白了都是一种味道。邬帅没这味道。我们院我们胡同我们那片也没这味道,除了抄老张家时抄出过一点这股味道。冯所在当年以堂吉诃德方式救下了范丽,范丽一路从科技资料室到图书室到图书馆走来,会的外语种类(粗通)几乎与冯所在相当。做图书馆工作不懂外文不行,且不说那么多外文杂志,光是外文原版书就占了图书馆藏书一半,不懂外语怎么编目?如此图书馆离不了范丽,而一个人就是要做到别人离不了的份儿上——冯所在给范丽的忠告,让她受益无穷,范丽自然也越来越优雅,越有一股味道。
“不但不能阅读,好像也不能碰,一碰就倒。”冯所在自言自语。
“有创造性,有空间感,拒绝阅读,可恰恰又提醒着阅读,提示着我们拥有世界却无法进入世界。”范丽静悄悄说。
“你们说那么多干吗?到底想干什么?”邬帅很不耐烦。
“她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冯所在对着范丽意味深长地说。
“我当然知道!!”邬帅在书梯上嚷。
“能否请我喝杯茶?你的铁观音?”冯所在向范丽提议。
冯所在与范丽出了库房,来到范丽办公室。范丽拿出了杯子,放茶,倒水,从容不迫。倒上水后又过去把门打开,冯所在不解,也没坚持。两个人沉默了很一会儿,但一点都不尴尬。铁观音弥漫开来,不是新茶或明前,去年的秋茶。秋茶在春天喝等于拥有两个季节。范丽说:“我欠你的,还你,明天吧,馆员都到库房来,上架外文杂志。”
“不用。”冯所在肯定地说。
范丽非常意外:“不用?”
“我不用你做什么。”
范丽长长舒了口气,低下头。
“没有欠和还,”冯所在说,“这件事不涉及个人。”
范丽眼圈红了:“我决定上架,和你无关。”
沉默。
“我接受,谢谢你。”冯所在说。
范丽眼泪流下,没擦,只是手指接住,从手指缝滚落。
“但是,你置身事外对事情更好。”冯所在仿佛没看见雪山滴水似的泪,很难说冷还是暖,冯所在完全没注意,“你需要请示,这对他们也是个难题,批准不批准现在都不合适,最好是没请示这件事就做起来。”范丽已止住泪,眼睫亮晶晶,仿佛没流过泪而那只是一种装饰、语言的结晶,完全听进去了。冯所在没直接谢绝,没有争执只分析情况:“但是你做不合适,你是一级组织,不请示擅自上架可能上也就上了,但一旦追究——邬帅肯定会追究,事情就麻烦了,不但你会被处理事情也做不成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损失,事情我来做,这是最好的。”冯所在这种数学分析——完全可以这么说不用加引号——非常精确。数学也的确有这个分支,涉及复变函数、微分方程、微分几何、概率论、实变分析与泛函分析,诸如此类。
“你上架?”范丽睁大白发下的眼睛。
“我和邬帅——如果邬帅听我指派。如果她不听就开掉她,我一个人……不不不,你听我说,我是特殊的,你懂吗?”
范丽似乎懂但又不完全懂。
“我上架纯属个人行为,也看看他们怎么反应。”冯所在的眼神就像《列宁在 1918》里的眼神,说不好是谁,但眼里有电影里捷尔仁斯基的精确、马特维耶夫的神秘……这部电影放得太多了,永远都在放。“如果阻止会怎么阻止?让你阻止,还是所里来人阻止?多半让你,但你阻止不了,我就这样告诉他们。最好的情况就是扯扯皮,不了了之,杂志却一天天上架,阅读开始了。”冯所在停顿了一下,喝了一口铁观音,看着范丽。范丽听得入迷,过去也是这样。“不好的情况是来人阻止,宣布对我的处理,停止上架,可我本身就是待处理的人,还能够怎么处理?拆封实际没有管,主要还是邬帅拆的,上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最多就是让我回楼道,但我想回楼道,做梦都想。”
“你想回楼道?!”
“我不是开玩笑,就一层楼道,两个卫生间,一小时就可以干干净净。剩下的时间都是我的,时间对我非常宝贵,我需要时间,楼道有大量的时间,这个你知道。”
范丽流泪,点点头。
“我今天叫你来,是想上架前让你看看这里的工程,不是让你做决定。邬帅把这做成了一个城堡、一个寓言、一个图书馆,她不明白她做了什么,她也不甘做这事,弄这么复杂就想嘲笑我,客观上却表达了杂志的愿望。”冯所在没跟任何人说话这么生动过,仍爱着范丽,没人知道当年不仅仅是堂吉诃德而是真的喜欢,“她有某种才能,表现、构造得非常好,在高处、在挤压中,每本杂志都是一双眼睛,渴望被看到,每个弯曲都让人心动,她让我们看到我们守着金山在受穷,有金饭碗却不用。她不相信这碗能用——就是为用的。这事我做最合适,谁都不能,只有我。”
“你还是这么绝对。”
“我的职业就是绝对。”眼睛盯着范丽,“你不仅要置身事外,明天一早还要注意邬帅:如果邬帅离开,你要赶在她之前去汇报,她先汇报非常不好。”
范丽不可能改变冯所在,不可能改变公式,只能从另一角度提出问题:“听说不是要你到五楼工作吗?”
“原来好像是这样,我也一直在等,我到五楼会提出杂志上架的事,给出理由,五楼需要这些前沿杂志。但是你看毕大风又来送任务了,事情至少暂时过去了,什么原因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出现可能不知道。不能再等待了,不知道世界同行在干什么怎么行?我调查过了,北京图书馆已可以借阅外国科技杂志。”
“那要介绍信。”
“介绍信的逻辑是什么?工作需要可以看,这就是政策。我们是研究所,不用介绍信,我们本身就是介绍信,所有人都是。”
“我可以跟他们讲。”
“不要讲,就是做,讲了不行就没法做了。”
范丽苦笑,摇头,看着弯曲的冯所在的背影,泪水涌出。
冯所在回到库房,在矩阵杂志“图书馆”中踱步,仰望,走走停停,似乎要记住被拆毁前的样子。或许应该拍照留下来,无论如何这是杰作。即使不从建筑学,仅从几何学看,曲面、直线、斜率、高低都是绝无仅有的,直觉与逻辑即使在数学中也同等重要——怎么就没上正道?
“范丽同意了?嘿,嘿,问你话呢。”
“她不同意。”冯所在回身对门口的邬帅说。
“哟,怎么不同意呀?”
“你希望她同意?”
“我谅她也不敢!”
邬帅的片儿汤话与复杂矩阵“图书馆”反差太大,一听那说话声儿眼前这一切就不像出自她手,倒纯像是个看仓库的。“太好了,这儿可以保留不动了,谢谢范馆长,这个月还会有杂志到吧?我还有好想法呢。”邬帅站在书梯上说。
“什么想法?”冯所在从摞了半人高的杂志堆上取下一本翻看。
“你别动!”
邬帅太过分了。
冯所在抱起这摞杂志,贴在自己前胸,开始上架之旅。邬帅大喊大叫,像鸟一样从梯子上飞下来,追了出去。
冯所在原准备明天上架,但一不做二不休,决定立刻开始。和邬帅有关,也和《哥廷根科学院院刊》有关。哥廷根大学,仅仅德国一所大学就出了高斯、黎曼、希尔伯特、爱因斯坦、冯·诺依曼、闵可夫斯基、哥德尔……数不胜数,每个人都改变了世界:闵可夫斯基为狭义相对论提供了不可或缺的数学框架;外尔最早提出规范场理论,为广义相对论提供了数学依据;冯·诺依曼为量子力学提供了数学基础,发展了泛函分析;诺特奠定了抽象拓扑数学的基础;柯朗为偏微分方程求解为空气动力学的一系列实际课题扫清了道路……如此前沿的杂志在库房竟一放十年!
邬帅即使想用身体,比如手臂,拦住冯所在也不可能。冯所在与邬帅比简直像恐龙,竟然直起身抱起一大摞高高的杂志,是“北京猿人”又是“数学大师”,邬帅只能像小恐龙似的跟在后面,到了库房门口经过自己的看守桌才冷静下来,顺手拿起桌上的笔和记录本,随冯所在进入书架之中。
相当一部分架子是空和半空的,原本为了放外文杂志等资料,结果十年未放,如同时钟停止转动。冯所在找到《哥廷根科学院院刊》杂志档,慢慢把杂志放到地上,按照时间码放,就像手术一样接上时间。幸好架上没有尘土,好像有人一天三擦,环卫一流。范丽还是心细,爱这个图书馆。时间并不完全准确,因为只随便抱起一摞。冯所在凝视了一会儿 1968 年的,抽出一本看了一会儿,抬头看见一下近在咫尺的邬帅正在看自己——看什么,看也是白看。
冯所在慢慢合上杂志放回架上,回去搬剩下的《哥廷根科学院院刊》。黎曼、希尔伯特、冯·诺依曼、外尔、闵可夫斯基仍在脑子里,慢慢龟裂,纷纷扬扬。冯所在负重如山,比刚才搬得更多,身体让蓝大褂绷起来,像一张拉满的古代的弓。的确,冯所在有点像古代的人,毕达哥拉斯,祖冲之。
或许看到这张弓邬帅才说:“我本不该警告你,但还是要警告你,这些外国杂志不能上架,我给你一次机会,停下来。”
就像阿基米德面对士兵吗?像也是拙劣的像。冯所在将杂志缓缓放在邬帅门口的桌上,推掉了一大摞画报,走到矩阵中又站上书梯的邬帅面前,吃力地直起背很近地面对邬帅。邬帅尖叫,迅速往梯上面移动。
“你要干什么!”直立的冯所在确有点吓人,邬帅脸色惨白。
“你警告我?”冯所在一开口反而不可怕了,因为目光太深邃。
邬帅又往下移了移:“警告你是好的,我马上去汇报,现在就去。”
冯所在叹息。
“嘿!你还叹气,叹什么叹?我给你机会你还叹气。”
“我给你启启蒙吧,你下来。”
“启什么蒙启什么蒙什么叫启蒙?”邬帅还真是很久没听过“启蒙”这词儿,也的确,这是老词儿,“你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旧社会。”
“你拆杂志拆得不错,码得更好。”无论如何表扬邬帅还是爱听的,冯所在见邬帅安静下来,接着说下去,“整体上你都干得非常出色,能看出你喜欢造型、空间,沉浸其中,建造了一个不可阅读的图书馆,每一本杂志都拒绝阅读。但是整体又构成了阅读空间,不可读提示着阅读,正像哭墙提示的不是哭。你知道哭墙吗?”都知道巴勒斯坦、阿拉法特、萨达特,报纸每天连篇累牍,但从没报道过哭墙。“你当然不知道,没人知道它在以色列,是犹太人失去家园的象征。”
“犹太复国主义!”邬帅大声说。这个太熟悉了,所有人都熟。
冯所在挥了下手:“不说这个了,你也创造了杂志墙,但你要知道拆杂志和杂志上架是一回事,如果杂志上架是错的,拆也是错的,它们无法分开,你和我无法分开。你说你马上要去汇报,能光汇报上架吗?不拆怎么上架?它是个完整事件。而且你拆了这么久我刚刚上架,你不想想整个杂志事件谁的问题更严重?什么是启蒙?就是显而易见的事你该知道,却不知道,‘知道’就是启蒙。如果你非要汇报,等我多上几天架行不行?都摆上去了行不行?”
“我会汇报我的错误。”
“不想再要饼干了?”冯所在的表情异乎寻常,像在动物园。
邬帅把饼干扔到杂志矩阵里,像天女散花。
波诡云谲的 1975 年连天象也出现异常,天文爱好者们竟然发现了一颗新的星体,后被标记为天鹅座V1500。天鹅座V1500是一个双星系统,但因为两星距离太近,形成漩涡盘,不用哈勃望远镜一般人只认为是一颗单星。邬帅撞击了冯所在,但他们要成为双星还要等很多年。我们看到时间和实际时间并不相同。邬帅向黄三元报告了外文杂志上架事件,黄三元甚至过火地(一种异常)表扬了邬帅,把她夸得天花乱坠,没有酒气却像喝醉了一样——只字未提她一直在拆封外文杂志。但邬帅十分清楚“批评与自我批评”,特别是“自我批评”,这也是日常功课。邬帅管着一楼宣传栏,虽不兴大字报了小评论是当家菜,小评论(大批判另种形式)不能停。小评论集批评别人与自我批评于一体——邬帅连篇累牍“小评论”了冯所在向劳动人民的“猖狂进攻”,同时连篇累牍自我批评,如同两大流星雨。不仅张贴在一楼,二、三、四楼这次也都贴了,声势浩大,全所地震。此前小评论一直流于形式,像念经一样千篇一律,邬帅以身饲虎。看起来在冯所在周围形成了一个漩涡盘。邬帅的小评论一如几年前的檄文:冯所在的“投食”行为令人惊愕,不可思议;而邬帅对自己也一点不含糊,痛陈自己软弱,摇摆,意志不坚,“甲亢”怎样折磨自己、饼干投进嘴里怎样头晕目眩……于是在十七天后的一个早晨,在布满小评论的二楼,冯所在重拾扫把。
只是谁也没想到仅仅一个星期,像天鹅座V1500,冯所在从二楼楼道调到五楼,虽说是毕大风的助手,但谁都清楚到底谁是谁的助手。但同时也没任何指示将揭批文章撕去、清除,别人不揭邬帅也不揭。一楼不揭也就罢了,二楼三楼四楼也没人接,五楼与小评论并行不悖。那一年就是这么奇特。1976年未到,实际已到,时间并不只有一种。
1981 年 8 月 12 日,IBM公司推出了世界上首部个人电脑IBM 5150。米色的IBM 5150 向世界首次推出开放性架构,并附带了一本技术参考手册,这成了后来电脑的行业标准。IBM 5150 也称IBM PC 5150,使用了Intel 8088 处理器(4.77MHz),拥有 16KB的内存,一个单盘驱动器,一个彩色图形显示器。1984年,冯所在是中国最早拥有这一型号电脑的人,当邬帅走进冯所在的蓝色办公室,还以为冯所在看电视。邬帅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多余,表达了愿望:
“我想嫁给你。”
简单。认真。仿佛没隔着时间。
冯所在由电脑台侧身移到大办公台,坐在皮质靠背椅上,虽然很久没见了(即使同一单位),两人目光都没有内容,一如大理石,说者平静听者亦然。
“我知道,”邬帅说,“很多人向你求婚,写求婚信,寄照片,抽屉照片都满了吧?”这话邬帅真不该问,太没水平。“但我才是你需要,你最合适的。我独身你也还是独身,两个独身者在一起。”
“两个独身者独身。”冯所在重复了一下。
“是,还是独身,只不过一起独身。”
等式,还是不等式?数学中有许多悖论,伽利略悖论、贝克莱悖论之外还有康托尔最大基数悖论、福蒂最大序数悖论、理查德悖论、希帕索斯悖论。
有人敲门,轻得几乎听不见。
“请进!”邬帅大声说,像秘书一样。
永远的毕大风进来,永远的不合比例,硕壮的手里拿着一沓A4 纸报告交给冯所在——《国家数学实验室筹建报告》,冯所在让毕大风过一会儿再来。
毕大风瞥了一眼邬帅,这是第二眼,进门是第一眼,然后出去了。
“这件事想了多久?”冯所在问。
“这有什么关系吗?”邬帅扬起下巴。
“有。”冯所在目光又凝固了。
“以前就想过,后来没再想。”
“以前是什么时候,怎么又想起来了?”
“你当大所长的时候。”
“最近是什么时候?”
“昨天。”
“你再想想。”
“不用,已经想五年……十年了。”
有人敲门,电话也响起来,冯所在充耳不闻。
“接电话呀,我替你接?”邬帅拿起电话。
冯所在接过电话,下了逐客令:“我在工作,这是工作时间。”
“电话那头能听见。”
“我说过,我在工作。”
“好吧。”邬帅走了。
星期天小区和胡同明显不同,个体户如雨后春笋在楼前楼后摆起摊子,小胡同只适合走街串巷卖点锅碗瓢盆。楼区甬道就宽敞整齐得多,货品也洋气,多是电子表、运动鞋、计算器、望远镜、新潮服装。感觉就是不一样。冯所在住的黄庄小区 809 号楼是所长楼,刚落成不久,出入有门卫。不知邬帅怎么打听到冯所在具体几楼几门几号——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是第二天就来了,显然早已掌握。
本想敲门,看见红色的按钮,邬帅注视了一会儿,按了门铃。不放心接着又轻轻敲门,慢慢加重。冯所在开了门,眼睛几乎升起一团雾,宽大的圆眼镜略略下沉,吃惊也不吃惊。也许应关上门,但没有,一直凝视,也许等雾散了。
“可以进来吗?”
“我在工作。”
“我不影响你工作,就和在库房一样。”
四室一厅的房子太大了,想过很大但也没想到这么大,更主要是房间空空荡荡,恍若库房,自己竟然说得没错,以致让邬帅忽然有点有恃无恐,仿佛回到多年前。冯所在继续工作,也像多年前。邬帅如女主人或“工作人员”般把房间看了个遍:厅连着厅,从北到南有几十米,大客厅北边是饭厅,饭厅穿过去的角落是两间卧室,卫生间洗澡间合在一起,南边是书房,连着客厅,书房旁是另一间卧室和阳台;整个房子南北通透,结构复杂,但是空空荡荡,没太多东西,有的房间什么都没有,客厅甚至有点库房的感觉。邬帅没见过冯所在很早以前的房子,就是毕大风像干儿子一样住过的房子,要见过那时琳琅满目的房间,会对这里的“空”更感不可思议。
为什么不装修?邬帅不能理解。
邬帅当然知道很多人都被抄过家,不过就算以前的东西都没了找不回来了,也不该让这么大房子都空着,没钱吗?冯所在工资那么高,光补发的工资就多少,置办点家具还不容易?整套房子除了客厅稍像点样,其余一点也不像个家。
邬帅自行其是地看过一遍房子,最后在餐桌旁坐下来,远远看着客厅阳台那头的冯所在,逆光,有点模糊,但也更像当年的库房。邬帅等着冯所在,并且有备而来,拿出挎包里织了一部分的毛衣放腿上,将《人民画报》《民族画报》《解放军画报》放在饭厅的餐桌上,拿上道具坐下来。
难得周末,大量的演算纸贴在写字台周边墙上,落在地上,就像落叶一样层层叠叠,没有一个月也有一个星期,自然也在上面走来走去。墙上的纸有的时间显然长得多,密密麻麻的数字、公式、算式正如宇宙星空一样。冯所在之所以总是有一种不在场的拒人千里的东西(哪怕身为所长),就是因为内心世界总有一种纯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与任何事物无关。证明费马大定理有什么用途?没任何用途。但没用就是最大的用途。现在费马大定理的证明已到这样一个层级:冯所在将“伽罗瓦群”用于椭圆方程,椭圆方程已拆解成无限多个项……
数学证明是绝对的个体和宇宙的关系,就像在“黑暗的大厦”摸索:你进入了大厦的第一个房间,里面很黑,伸手不见五指,在家具之间跌跌撞撞很久——冯所在不止一次给学生讲数学证明——你逐渐搞清每一件家具位置,这已非常不容易,然后数个月或数年偶然找到灯的开关,打开灯,突然间整个房间充满光,你确切地知道了自己所在位置。但这只是大厦的一个房间,然后进入下一个房间,在黑暗中又摸索了六个月或一年、三年房间再次亮起。每一次突破尽管只是一瞬间的事却需要很久时间累积,是在黑暗中跌跌撞撞的结果,没有前面的这一切,灯不可能亮起。你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桌前演算,桌子在哪儿其实并不重要,在火车上,还是在楼道,还是在地下室都一样。在黑暗中不存在外部世界,只有内部的桌子没有外部的桌子。有时一条线索被掩在纸下,甚至在掉在地上的纸下面,怎么找也找不到——这就是废纸作用,有时一翻突然就找到了,所以不要轻易清理“废纸”。有时有种很特别很奇怪的感觉:不需要任何写字工具,也不需要桌子,相反会散步,在房间散步,不断地走,原地打转,总之就是这样动着,思考着问题的某个非常特别的预感的方面,全神贯注——有了重要想法会飞快地回到桌前……当然了,虽然相信思路正确,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定能达到目标,因为很可能,解决这个特殊问题所需的方法,是当下数学无法实现的,完成比如费马大定理的证明,所需要的方法可能再过一百年也不会被发现,你思路正确,但生活在一个错误的世纪……
冯所在面临着证明“如果椭圆方程的一项是模形式的一项,而下一项也如此”,一旦证明,意味着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张牌倒下,后面所有“房间”将一下亮起。就是说他已到了欧拉、高斯、希尔伯特、庞加莱都没进入的房间。他已将所有前人文献中各种方法、工具、技术都尝试过仍不足以解决这“模形式的下一项”问题。他听见门铃、敲击,他有预感,如同数学中的预感,果然看见邬帅,同时听到邬帅像春天开河的冰正靠近他,也像冰一样分裂、破碎。他想,“岩泽理论”是理想类群伽罗瓦模理论……
如果椭圆方程E-序列中的一个元素与模形式M-序列中的一个元素相配,下一个元素也应如此……必须保证每一个椭圆方程、每一个模形式都是这种情形……邬帅在库房织毛衣……拿起《人民画报》《民族画报》……
冯所在穿着背带裤、白衬衫,白衬衫的隆起让人想到雪山、费马大定理。冯所在背着喜马拉雅山。说到底邬帅不理解为什么要证明一个无任何实际用途的费马大定理,在楼道扫厕所时证明也就罢了,都当所长了干吗还证明?邬帅从没见过穿背带裤的冯所在,所里大约也就是范丽五十年代见过。当然在单位冯所在和别人都一样,蓝中山装,甚至蓝帽子。
冯所在竟然穿了一双布拖鞋,蓝绒布面,和当年库房大头鞋不能同日而语。也不能怪邬帅大惊小怪,我们院压根儿没见过布拖鞋,平房四合院直接与大地接触,从来没见过布拖,再者一间屋子半间炕,五六口子人,当屋又大都是起尘的土地,不可能有布拖,事实上拖鞋就极少见,有也叫“呱嗒板”,木鞋底加一道胶皮或麻绳,就是澡堂子那种……《人民画报》不小心啪地掉在地上。
冯所在什么也没听见没看见,也就是邬帅,换别人就是一声不吭都是干扰,都不可能坐在这儿。邬帅捡起《人民画报》,又从有很多钢圈的马桶包里拿出《解放军画报》翻起来。画报比普通杂志大很多,一般的包装不下,邬帅专买匪气的马桶包。画报当然也是现买的,一如包,它们必不可少。邬帅就这样织织看看坐了整整一下午,天已暗下来应该开灯了,冯所在一动不动凝视着算式,直到天黑又写起来。
邬帅终于开了灯,瞬间,几乎同时,冯所在掷笔,无疑还是失败。
冯所在又开了台灯,起身穿过长长的客厅,向饭厅的邬帅走去。拿杯子,开暖瓶,放茶,给邬帅泡了杯茶。茶卷很快在水中醒来,伸展,像另一种梦。冯所在隔着餐桌在对面坐下,邬帅头也不抬继续看《人民画报》。
“天黑了,你该回去了,晚上你在这里不便,我们还没结婚。”
“你同意了?”
“两个独身者在一起独身,这是我想不到的,我们好像生活过。”
“我不会改变这儿,什么都不会变。”
“明天到我办公室谈,你该走了。”
“可以把它们放这里吗?”邬帅试探地问。
“回去叫个出租车,路很远。”冯所在未置可否,给了邬帅一沓钞票。
“道具”留下了。出门时邬帅把钱放在鞋架上。
第二天,总有人请示,签字,电话,光毕大风副所长就来了两次——他第二次见邬帅比第一次更惊讶,隔了一段时间邬帅居然还在。尽管不断被打断,还是谈完了所有条款。两人是住在一起的陌生人,视而不见。房间分配以餐厅为界,客厅归冯所在使用,没特别情况邬帅不得入内(客厅是冯所在工作室,实际也是研究生院的一部分,硕士博士讨论班常在此讨论)。主卧、次卧(空着)均为冯所在区域,餐厅这边的两个门对门房间为邬帅的独立区域。过道、厨房、过道卫生间为公共区域。经济上绝对独立,不共进晚餐、午餐、早餐。冯所在三餐都在单位吃,星期天及节假日吃饭馆。邬帅愿意可以做饭,如果星期天节假日做上了冯所在的饭,冯所在付款(冯所在曾雇过保姆,但完全容不下陌生人,容不下任何人,也愿孑然一身)。最后一条也是最重要一条:“甲方任何时候都可提出解除婚约,乙方净身出户,且立即履行。”
“立即执行,同意。”邬帅全部同意,没一条反对。
“履行。”冯所在纠正。
“有什么不同?”
“履行是双方商定的权利,执行不是。”
“‘执行枪决’,我明白。‘立即执行’。”
“你不认为我们是在协商?”冯所在说。
“是协商,我乐意,是,我履行。”
在是否穿新衣的问题上,冯所在妥协了,按冯所在的意思平时什么样就什么样子,完全不变。邬帅不同意,两人办证当天去了王府井百货大楼,订了一身黑哔叽、一身白哔叽,再没任何异议,包括“婚礼”形式,就像七十年代常有的那样。
七十年代婚事简办,常有集体婚礼,再简单一点就是到各办公室走一圈发发糖,昭告一下。没有简单到发完糖两人回办公室继续上班的情况,反正我是从来都没听说过,我只知道他们是这样。
邬帅一身白哔叽,也不换下新娘装,就在一楼宣传园地继续出板报,贴各种学习体会发言的小字报。没任何人再示意致贺。冯所在回到办公室一下忙起来,电话接完一个又一个,也没工夫换下黑哔叽。桌上秘书记录着五六个电话要回,要签的文件一大摞,请示人员尾随而至,站满办公室。按理新婚当天不要紧的字就先别签了别请示了,但正相反,比往日人还多,就是要来,就是要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有女下属女研究员甚至提醒她们的所长:“哟,您在办公室还不换换衣裳?这么好的衣服,新娘子会不高兴的。”冯所在在一再提醒下总算得空打开铁皮文件柜换了平时的衣服,宇航服般的正装黑哔叽从此永久留在文件柜里。衣服一换,还是平时样子,冯所在回到人间。中午冯所在与邬帅还是各吃各的,冯所在在办公室吃,邬帅一身白在食堂吃,一个人就像白蛇一样。直到冯所在下班也没想着捎上新娘,无论如何第一天应该捎上,司机还提醒了一下。
邬帅没回新房,也就是新家。新房她那部分倒是也认认真真布置了一下,单人席梦思,梳妆台,五斗橱,金属衣架,门上甚至贴了大红的“囍”字。就算接着上班,就算不坐冯所在车,无论如何该回新房。邬帅没回来,半夜三更也没有,第二天没有,第三天没有,不仅如此,自第二天开始单位也没去。
有人说邬帅一个人度蜜月去了,全不管这样说也将冯所在夹在里面的。有好事者一个星期后来到人事处问邬帅有多少天婚假,人事处的人前所未有、非常认真地找出了 1980 年国家劳动总局和财政部发布的《关于国营企业职工请婚丧假和路程假问题的通知》,用红笔勾画出“1—3天”。邬帅是晚婚模范,最多也只能增加3天。
可否算上所长的假期?
不好算,也没人问所长。开始人们认为所长知道情况,后来发现冯所在并不知道邬帅没来上班,直到有一天办公室主任欧明,一个退伍军人,小心翼翼向冯所在提到邬帅一直没来上班。他们觉得冯所在官僚主义太严重了,只是不知他们之间有约。
“事情严重,要不要报案?”
新婚妻子当天即失踪,冯所在的名字家喻户晓,是不是影响不好?
“报。”
冯所在难以理解,没任何畏惧。
我姐失踪前,在我们院还发了一圈糖呢。仍然一身斜纹白哔叽,大波浪,红高跟,非常吓人。刚从中关村下班回到我们院,继续在单位的婚礼。我们街坊四邻,大爷大妈,老少爷们儿,我早年的玩伴五一子、大烟儿、白丽、文庆、小四儿、抹利、大鼻净、满美丽、小农子,我们都享受了只有过年才有的凤凰烟,即使过年也没有的巧克力酒心糖。第一次吃酒心糖,太神奇了,都不舍得吃。膀大腰圆一身荷尔蒙与汗脚味的五一子叼着过滤嘴,两手拿着酒心糖剥锡纸又合上,邬帅将酒心糖拿回剥开塞进五一子马一样的牙缝里,又给了一块让五一子收着。如此一来吃过的大鼻净、大烟儿还要,没吃过的人赶紧吃了也都又得到一块。
哪有一个人的婚礼?一个人发烟发糖?新郎呢?新郎谁呀?无论酒心糖凤凰烟多让我们开眼,我们多小心翼翼攥着糖(有人放了几年都没吃),“新郎”都是强烈又神秘的疑团,一场突如其来的梦。平时哪天你说你结婚了发点喜糖没新郎也就罢了,这刚从婚礼上下来怎么就一个人了?还浓妆艳抹,两眼更像灯了,这么吓人,简直阿拉丁神灯。也不能说邬帅一个人,我表哥邬顿陪着。我表哥戴着鸭舌帽,胸前挂着 135 相机,他是前院我叔叔的孩子,和我的流氓哥哥黑雀同岁。
邬帅在北京上大学回来,没住我们家,住到了我叔叔家,我们家与我叔叔家不和,平素无任何来往,除了邬帅。邬帅小时就常住叔叔家,上大学走时就从叔叔家走的,叔叔给买的新箱子,邬顿帮打的背包。我的流氓哥哥邬黑雀自从邬帅下乡之后崛起为我们那一带的顽主,俗话说一跺脚我们那块儿乱颤。邬黑雀想让邬帅住我们家,但我们家也确实不好住,我、邬黑雀、我们的爹刚果、疯娘已经四个人一间房,五个人怎么住?过去就不住,更别说成了大学生。但是邬黑雀有想法,因为邬顿家也不宽敞,那时谁家宽敞?邬黑雀便在我们院当间盖了一间六平米小厨房,六平米可是不小了,关键还是院当间,一下让本就拥挤不堪的家家门口小厨房的我们院成了“回”字。那本是大家晾衣裳的地方,勉强跳皮筋玩砍包骑马打仗拍三角的地方,这下对面来人都得侧身而过,自行车走对面一辆得往后退。
一说话就有点长,我简单点。盖房人就像现在拆迁的黑衣人,没有人敢管,连张占楼也没敢再吱声。我们街坊四邻指望邬帅管管这事儿,邬帅一句话就能止住邬黑雀,邬黑雀打小就怕邬帅。但邬帅不管。别的不说,你是大学生,还是清华大学的大学生,就不管管?你还在《人民日报》发表文章,而且房子还是为你而建你就不管这么当间霸道?不管,我姐不管,眼里夹都不夹这件事。我们院没人指望我们蹬三轮的爹刚果管这件事,刚果头二年就被邬黑雀用刺刀征服。刚果在一家小医院拉氧气,偶尔也拉死者、拉家属。氧气和死者不同,不是什么人都能拉的,正如不是马就能驾辕。刚果力气没问题,主要还有技巧,胆大心细,那蓝色氧气瓶,跟红旗-9 导弹似的(椭圆细长如冯所在的椭圆方程),又沉又危险,翻车会爆炸,据说那一炸一大片房子就没了。我们的爹行车如飞,就跟胡塞武装似的,哪儿哪儿都像非洲,身体、厚嘴唇、肤色,只眼一条缝儿不像。刚果在单位在院里对谁都是点头哈腰,食草,一回家就掠食。他打他的孩子是一绝,不分男女,无论原因,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我们家上面是四个姐姐,大姐二姐嫁了人就再没回过我们家。三姐四姐一块儿去的陕西,四姐邬帅一飞冲天上了清华,三姐留在山沟儿里自杀身亡。有些事都是连着的。民谚说,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其实并不多见,也不怎么放刚果身上就那么典型。X,这叫什么民谚?东方怎么会有这种民谚?如果说棒打出孝子勉强算一种文明,这“闲着也是闲着”算什么?我觉得都与人类学无关,甚至我认为与动物学也无关,无法解释。也许只有数学家能解释、冯所在能解释,至少他在尝试一种不是证明的证明、不是猜想的猜想,比如说“邬帅猜想”。冯所在不知道的是“邬帅猜想”必定连着“刚果猜想”。但刚果实际非常胆小,当年邬帅带小将横扫张占楼顺便“扫”了刚果,邬黑雀用三八大盖上的军刺顶了一下刚果,刚果立马服服帖帖,从此在家也开始食草,还穿上了邬黑雀置办的灰色中山装,跟遗像似的。
我们院在中轴路偏西,跟中关村八竿子打不着,东边是琉璃厂西边宣武门北边和平门。和平门往东一点儿是天安门,夏天乘凉溜达着去广场了,多闷热天儿到了广场一坐立马凉快,无风也有风,找张报纸地上一铺。满广场都是人,我们院孩子扎堆一坐一片,周末不到十一二点不回家。打牌,侃大山,故事会,偷摸抽烟,纪念碑上都坐满了人,在人堆中捉迷藏,看探照灯,放礼花,抢降落伞。我们大杂院是北京数得着的大杂院之一,有三个门,前门后门和旁门,四通八达,从靠琉璃厂和平门这边的正门进去如进了迷宫,从后门出来差不多就到了宣武门。不是几进几进院而是没数了,院套院,院挨院,院中有路,路中有院,夹道,小巷,角门,垂花门。有的角门紧闭,门缝望进去有丁香、亭子,甚至一段小河,小河没出院在墙角消失了,进了暗河也未可知。虽如典型的北京迷宫,实际有章有法,只是因挖防空洞一切而改变,因为既破坏了规制就等于没了规矩,家家侵占公共空间门前盖起了小厨房,很多其实都住了人。那么多年不分房不盖房,一家五六口七八口一间半房,平房不得不搭了二层,跟鸡笼似的。大杂院模糊一片,迷宫都说不上。具体到我们院中院,跟别的院中院命运差不多,就中间剩了点儿公共空间,大家晾衣裳,晒被子,跳皮筋,拍三角,还让邬黑雀浑不吝地占了,不讲理没办法却不新鲜。
话说回来邬黑雀盖的小房还挺讲究,门是门窗是窗,有模有样,虽然比正房矮但有瓦有檐,出檐还用了黄绿琉璃瓦,从圆明园弄的,屋内四白落地,高丽纸顶棚,跟后来装修的石膏板差不多。我们院大多已多年不糊顶棚,耗子跳来跳去,漏雨处比比皆是俨然宋代山水。蓝铁管单人床,枕头床单被子整整齐齐,水曲柳两头沉写字台上面一架台灯,同样水曲柳和书架,“佛爷”没少上供。房子盖好三年,邬帅一天都没住过,瞧都不瞧一眼。邬帅平日住校,寒暑假都在学校,过年过节回来也还是住叔叔家,小房眼睁睁就那么闲着。分配到了数学所,没想到北京人不给宿舍,北京人都有家,挤公共汽车上下班,六平米小房派上用场。六平米不小了,又讲究,跟个小庙似的,就算放清华大学也说得过去,清华大学有的是住筒子楼的,比鸡笼强不了多少。
新郎是干什么的?这是最起码的。
邬顿说是冯所在,邬帅她们所长。我们院人五雷轰顶,我这么说不是恶意,不是说邬帅占了我们院当间有仇,一院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说不上仇,但也真是打击、难以置信:这么年嫁不出去,居然嫁了她们所长?真的假的?我们院人都知道冯所在,没不知道的。知道陈景润就知道冯所在,《哥德巴赫猜想》洛阳纸贵,人们知道了陈景润,也知道冯所在好像比陈景润还厉害。
邬帅在我们那带是“名人”,与邬黑雀不分伯仲。邬帅是神道,这我们院人都知道,但我们也都知道邬帅的底儿。那年带着人抄了张占楼的家,抽了张占楼俩耳贴子。别人都用武装带什么的,我姐不,就用手,左右开弓,把当时还流鼻涕的我们都吓傻了。我们觉得还是用武装带好,武装带多带劲。我们都恨透了张占楼,动不动他就揪我们耳朵,仗着他是我们院的根儿,而且还会“通背”,这就更没辙了,经常揪得我们一条狗腿抬起来,嗷嗷叫,不管男孩女孩包括我都照揪不误。抄了老张的家我们才知道老张原来就是国民党,要么说怎么对我们这么狠?过去只是在《南征北战》《突破乌江》见过国民党,原来老张就是!老张住我们院三间大北房,抄出来的东西多了去了,罗汉床、榻、席梦思、古书、字画、大喇叭留声机、唱片、外国照片、西装革履,还有一张跟傅作义的合影……戴帽游街时,我们浩浩荡荡跟在飒爽英姿的邬帅后面,邬帅带人进我们院时还不是头儿,出来就是了。
上山下乡一下消停了,谁承想突然就回北京上了清华,这可真是神道,数学系真是不可思议。毕业进了数学所,可真不得了。可要说她嫁给了所长,我们院人就不干了。别的都是虚的,“所长楼”是实实在在的,那可是四居室,四室一厅五间房子。我的天五间房子,可不止,厨房、厕所、阳台那不都是房子?都能住人。听说厕所就有两三个……这怎么成?邬帅是谁呀?整个我们那条胡同就俩厕所,东一个西一个,早起经常排队,大冬天的搓着手喊:“嘿麻利儿的嘿,快点儿,憋不住了嘿,谢谢,谢谢您了。”实在不行就两头跑。
我得说一下,我一口一个“我们”其实并不包括我,只不过说着方便,一起长大嘛。说的是说五一子、侯大烟儿、大鼻净、小农子、小四儿……他们。我和他们是两码事,我也不是护着邬帅,没必要,她跟我们院街坊四邻一样从不跟我说话,要不是后来我住到她的四室一厅大房子,和她一块儿照料昏睡的冯所在,我们不会有一点来往。我介绍一下我自己,非常简单,我是个侏儒,作家,人们可想象一个侏儒是怎么长起来的,和外星人差不多,很自然,作为一个作家也没人知道我是谁。我拒绝一切采访,在和邬帅一块儿照料冯所在的日子里(实际是她的仆人,好在工钱不菲),邬帅曾向人推荐过一本我写的书。当然她不知道是我写的,正像某人写了一个“树上的人”,我写了一个“房上的人”,现在这本书都还有些读者。虽然工钱不菲,若非冯所在(我实在欣赏冯所在,我觉得我们有像的地方)我不会像有的电影中的仆人那样——穿戴整齐,打着白领结,头发锃亮,虽然我很适合,工作相当出色。我姐对我要求极其严格,她不在时我搬着凳子完全胜任照料昏迷的冯所在。
闲话少说,那年《关于清理“三种人”问题的通知》下发所里,邬帅差点作为“三种人”“调离”单位,厄运到了临界点,险些被“清理”,清理到外地,江西鲤鱼洲一个什么地方。《通知》大快人心,黄三元走了我姐却居然没走成,突然就风平浪静了,本来已不管重要的“宣传阵地”,结果接着楼道出板报。
张占楼也不知怎么知道我姐在单位的事,毫不客气让我姐走前拆掉院当间的小厨房。张占楼落实了政策,恢复了三间大瓦房,养鱼,添置组合家具,又有了大喇叭留声机听梅兰芳,当上了总会计师,比原来还升了。女儿张晨书(无影手打过邬黑雀一记有名的耳光)1978 年上了清华大学建筑系,又上了研究生,我姐属于张铁生一样的白卷英雄,差哪儿去了!但和小厨房有什么关系?北京又没让拆小厨房,小厨房已是合法住房。再者院当间盖上厨房也不算特殊,北京哪个院子不是盖满了小房,都一进院门就羊肠小道,都见缝插针,满满当当,哪还有什么四合院。老张说了几次,我姐不理不睬,也不吭声,背字儿走久了也不愿说话。
老张不依不饶,这天运筹良久,找来了派出所、房管所、居委会,联合执法,来势汹汹。是个星期天,老张专挑了这个日子:街坊四邻,众目睽睽。也不让人家公家人休息。瞧这阵势,沉默已久的我姐倒想说什么了。
“你丫还阳了是吧?”
我姐不是二百五,就这口儿,就这种不知哪来的底气。
要说“还阳”老张早“还阳”了,其实也不搭,只是我姐的神色有点像死去很多年的邬黑雀,再者我姐真的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服,这和红卫兵或者什么三种人都没关系,要说有关系也是刚果的关系,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这是多黑的东西,我们家都有这东西,包括我。
我姐说也像邬黑雀说:“你丫忘了她们俩给邬黑雀跪着的时候了?”假眼祈氏戴着墨镜,研究生张晨书一身白在旁边,邬帅分别指了她俩一下,“谁救了你?她,她,她们俩。”
民警、房管所的人瞠目结舌,似乎在说:这是数学所?科学院?
我姐不是草民,他们很文明,很谨慎,没任何通常看平民的、可以和流里流气媲美的表情,绝没想到我姐一出口这么“小胡同”。
街坊四邻倒是见怪不怪,都知道我姐的底儿,不过看眼前也有点怀念死去的邬黑雀。流氓归流氓,好汉护三村,好狗护三林,邬黑雀也保护了我们院里不少孩子,起码一说是邬黑雀他们院的就不受欺负。我们院一是邬黑雀一是邬帅,外面说起来都是我们的骄傲,我们到哪儿吹牛、七个不服、八个不忿,都拿不挨着的邬黑雀和邬帅说事。我再说一遍,不包括我。
警察上下打量我姐,眼光有点不一样了,刚有点轻慢,我姐又冲着他们去了(又是科学院的了):“还有你们,你们,你们是不是闲得慌了?没事让他狐假虎威干什么?你们也不想想看看可这四九城哪个院不盖小厨房?哪个院子不是满满当当?还有院子?空地?院当间?哪儿不人口爆炸?知道人口爆炸吗?地球快五十亿了,中国超十亿了,10.44亿——北京多少人知道吗?常住人口总数为 965 万,跟咱国土面积一个数,城镇人口570万人,乡村人口395万,农村有地,这四合院有地吗?这么多年你见盖房子了吗?你让人住哪儿?你们不是没瞧见,这五六口七八口老少三代一间一间半房子有多少?你看看这家、这家都是两层,这都成什么了?”
“是呀,这都成什么了!”有点群体味道了。
“哎,我问你,民警同志,你们家几口人住几间房?八间还是十间?我不问他们,他们是房管局的,我就问你。你们家住几间?盖没盖小厨房?侵占没侵占公共空间?”警察脸通红,但不是愤怒。邬帅像个教师非常平静:“要说违章全都违章,全都该拆,你拆一个试试?你要拆第一家我决不当第三家。”
警察被这么上课也不是回事,总算找到一点理由:“你们家住几间?不就你们俩人?一大间一小间,大间还不够你们俩住的?小间拆了吧,也给大家腾点地方,晾晾衣服被子。”警察总有招,各种情况遇到的多,而且有备而来,做了些调查,说这话时还不时朝房上看我一眼,于是街坊四邻大烟儿、大鼻净都顺着看了我一眼。
警察这话挺不地道的,这几年我们家接二连三死人:五年前邬黑雀在冰场被人扎死,虽早晚死于非命还是震惊;此前刚果喉癌死了,做了切除手术,死都没说出一句话;一个月前疯娘掉雨水井死了。确实我们家现在住房最宽敞,事实有三间房,房上还一间呢。我差不多一直在房上,很早就用石棉瓦、铁皮、木棍搭了一个鸟窝似的房子,周边很多猫常来拜访,最多时有五只猫和我在一起,我讲着故事,它们睡得很香。疯娘死了,我姐从六平米宫殿般(其实更像陵或阴宅)的小房搬到了我们家十五平米正房,要说小房的确该拆了给大家透透气。
警察这么一说,空气一下紧张起来。
我姐指着张占楼对警察抑制着某种东西说:“他提供给你们的情况吧?我娘死了,是,现在就我一人了(提都不提我),掉雨水井里了,是不是他张占楼把井盖撤了害的,我不知道(嘘——人们倒吸了口凉气),但他是国民党,国民党留用人员,给国民党干事儿这是抹不掉的。民警同志,国民党是什么人?三座大山呀,你们家不是国民党吧?要不是他也在你们家头上过。”
“现在说这房子!”警察喝道。
我姐过分也太过时,不过警察也还是不太好反驳“三座大山”只能喝住。显然我姐是想发动群众统一战线,这方面我姐太熟了,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这儿还真用上了,因为接下来我姐的话真是厉害。
“我说的也是这房子,”我姐冲警察点头,“这房子不能拆,就算我不住了也不能拆,我待会儿告诉你为什么。”然后转向房管员,“你们是房管局的,我想问问你们,你们管了什么?这么多年,给老百姓盖过一间房子吗?”
掌声四起,“三座大山”的话还是有用,这么多年没白搞宣传。
“你们知道有多少人需要这么小小一间房子吗?”停了一刻,环视所有人,我们院邻居全都屏住了呼吸。“你们知道,这么一间小小的不是房子的房子,就能让两个结婚没房的人结婚、生子、过日子,你们问问他们,这些大姑娘、小伙子,都到季节了。你们没有节气?你们爹娘有没有?有没有?没有哪儿来的你们?你们知道有多少人等着这房子渴望这房子?我可以退出这房子来,给最需要的人。”
掌声雷动。屏住呼吸没错,邬帅太牛了。她肯定没事先想好,逼到这儿了想出这招,不愧经过大风大浪大浪淘沙。
“但这房是我盖的,不,我弟弟盖的,他已经死了。他要说给谁就给谁,他就是我。”这话让人毛骨悚然,死了怎么还能决定给谁?“我已经在这儿住了十年,这房给谁没你们的事儿,你,你们,回去吧。”这么指警察我姐是我们院第一人,除了科学院的人谁敢这么指。“不过我可告诉你们,警告你们,”我姐对房管局的人就更不客气,“我这屋里有一吨金子,要是丢了一两你们吃不了兜着走,警察可在这儿呢,要是丢了就是你们拿的。警察同志,我可说了,这屋有钱。”
不等我姐说完,赤膊的五一子实在忍不住了,喊:“不能拆!”
“不能拆!”
“不能拆!”
“回去吧!”
不仅五一子、大烟儿、大鼻净、小农子,我们院爷爷奶奶都喊。警察、房管所的、居委会走了。“给他一哄哦,哦吼!”我们院新一茬小孩子也不知从哪个鸡笼子里钻出来齐声喊。警察回了下头,回了一会儿,安静下来。
“给他一哄哦,哦吼!”
我一开始还以为我姐真的要把房子给谁,将五一子、文庆、抹利、大鼻净、大烟儿、小农子、小四儿,想了一个遍。五一子还没对象,别说春天了已经三伏天瞧身上那汗,但急也没用,没对象自然不能给,抹利的对象要吹就是因为没房,可小农子、文庆也都等着呢,给谁不给谁还真说不好。本来被视为不祥之物的我一下成了我们院的香饽饽,我被请到各家,都不能在房上待着了,被奉如上宾,喝茉莉花茶、龙井、铁观音、信阳毛尖、云南红茶,谁都没想到我还在房上住着,居然没有一个人想到我,好像我住鸟窝天经地义。就算我姐没想到我,各位街坊四邻哪怕提到我都行,我不要我还住房上,给你们。我实话实说,我起不到任何作用,一切邬帅决定。可大爷大妈叔叔婶婶爷爷奶奶都说我行,把我都搞糊涂了。
后来我才明白邬帅“调”外地的事在我们院已传开了,去外地能不能回来何时回来那可就没准儿了,遣返的、回乡的、兵团的,大家记忆犹新……人们认为我姐走了,我肯定就得从房上下来,住我们家正房,那小房不就闲着了?那不就我说了算了?我都没想到这层别人都替我想好了。我还怪邻居,我真是不食人间烟火。
可谁也没想到邬帅“走”的事迟迟没落实,更没想到邬帅把小房给了邬顿。我可以想象我们院人有多绝望,有多愤怒,也多无奈——我姐几乎把叔叔家当家,不,就是家,不该给邬顿吗?我应该想到邬顿,我很迟钝。邬顿也因为房子和女朋友没结婚,公园一待就一宿。邬顿是叔叔的二儿子,跟邬黑雀一届,从小什么都优秀,和我们大杂院的很多孩子都不一样,七一届的,分到了首钢,戴鸭舌帽和墨镜出钢水的炉前工,“工农兵”招贴画的“工”。邬黑雀也分到了首钢,用刀子顶住班主任,和邬顿摽着一块儿到的首钢(正如顶着医院院长的儿子让他爹给临时工刚果转了正)。
叔叔和刚果的恩怨是上辈的事,我们都不清楚怎么回事,叔叔在一家秘密工厂工作,做什么也没人清楚。反正我们家和我叔叔人不同,包括我们院都不同炉。邬顿是我们大杂院最早拿着相机的人,后来当了《北京晚报》摄影通讯员。婶婶曾想让邬帅过继到叔叔家当女儿,刚果不同意。叔叔的大儿子当海军,是邬帅的偶像,爱屋及乌也喜欢邬顿还有叔叔家和我一样大的老三邬永。三个人到北海颐和园划船,拍的照片很有点五十年代《让我们荡起双桨》的味道,那几乎另一个邬帅。
邬帅受邬顿影响很深,嫁给冯所在与邬顿有关。
我姐三十有四,不打算嫁了,一个人住院当间小屋挺好,邬顿认为还是要嫁,两人没少谈论冯所在。邬帅不认为和冯所在“有感情基础”。
“你说他关心我?”
“给你买饼干。奶油饼干当时挺贵的,当时都是动物饼干。”
“他关心我就是把我当动物看,他越这么看我就越做给他看,我双手抓着吃,掉得满桌子满腿都是,他挺爱看的——你可不知道他!他就是投食,我就算屈服了拆了杂志他也一样,那人就是天生的反动,瞧不起人民,你不跟他在一起你不知道,每分每秒你都想抽他,我就是要给他弄回楼道去扫厕所。”
“我说什么来着,有‘感情基础’,这就是。”
邬帅婚礼的第二天与邬顿去了庙岛群岛,参加了一个摄影培训班,可见邬顿参与我姐私生活有多深。我姐也买了好几年相机了,到处照了不少照片,但没资格参加培训班。培训班培训新闻摄影通讯员,首钢给邬顿出的钱,都是公家出钱,邬顿已是小有名气的工人摄影师,经过斡旋我姐编外参加。
尽管太多人不喜欢邬帅,邬帅一露面人们还是都松了口气,不为邬帅,为人们尊敬的冯所在。哪怕就是不理解冯所在,哪怕邬帅如此离谱地失踪——简直就是挑衅,而挑衅所长实际上也就是挑衅了所有人——尽管如此,人们对冯所在的尊敬并未因此减弱,反而生出同情。冯所在与事无关,冯所在就是这种态度,但人们还是产生一种无可名状的抽象之同情,或者干脆说愈加厌恶邬帅。理解不了冯所在,就把邬帅看作魔鬼,魔鬼不需要解释。
的确,又黑又瘦的邬帅十分骨感,跟非洲的瘦人似的,简直像东非海边一棵风干的树,唯眼很亮,眼白都闪出来,再赋形邬帅的行为除了魔鬼还能有什么解释?只是投鼠忌器,碍于冯所在,人们也只能沉默。谁都没想到最终站出来的是从来一声不响的戌戌,打狗还要看主人,戌戌完全不顾忌冯所在,火上浇油在一楼邬帅的“宣传阵地”贴出了一首诗:《观察邬帅的十三种方式》。很数学,很大胆,很古怪。
周围,二十座雪山,
唯一动弹的
是邬帅的一双眼睛。
我有三种想法,
就像一棵树
上面蹦跳着三只邬帅。
邬帅在秋风中盘旋。
那不是哑剧中的一个细节吗?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是一个整体。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只邬帅也是一个整体。
我不知道更爱什么,
是回肠荡气呢
还是藏而不露,
是邬帅的婉转啼鸣
还是它的袅袅余音。
冰柱,为长窗
增添了犬牙交错的玻璃。
邬帅的影子
在上面来回飞掠。
情绪
从掠动的影子中
依稀看出难以辨认的缘由。
哦,哈得孙河消瘦的男子啊,
你们为何梦想金鸟?
没看见那邬帅
在你们周围
女子的脚边逡巡?
我会押铿锵的音韵
也会用流利的、躲也躲不开的节奏;
可是我明白,
与我所知的一切
息息相关的
是邬帅。
当邬帅飞出视野时,
它便成为
无数圆圈之一的边缘了。
看见邬帅
在绿光中翻腾,
连甜言蜜语的老鸨
也要失声痛哭。
他乘一辆玻璃车辇
越过康涅狄格州。
有一次,恐惧刺穿了他的心,
在恐惧中,他竟以为
扈从、车辇的阴影
是邬帅。
河水在流淌。
邬帅必定在飞翔。
整个下午如同黄昏。
雪在降落
它还要继续下,继续下。
邬帅
栖息在雪杉枝上。
没人懂这首诗,因为落款为“戌戌”,人们理所当然认为是戌戌所写。A4 纸一共两页,蓝油墨打字,贴在黑板正中上方墙上十分醒目。所里除保卫部门和冯所在知道戌戌写诗并且在《幸存者》发表过诗,没人知道图书管理员戌戌是个诗人。戌戌写诗是新鲜事(也不新鲜),写的又是邬帅,让人拍手叫好,大标题“观察邬帅的十三种方式”比过去贴大字报写小评论有文化,像是数学证明,不愧这儿是数学所,戌戌一直深藏不露需刮目相看。但是进入分行仿佛进入迷宫,不知所云,最主要跟期待不同,几乎看不出理所当然的“檄文”:十三种分析,十三种质问,十三种批判,怎么还出现了美国的哈得孙河?康涅狄格州?“一只邬帅”?还“飞翔”?这都什么呀,戌戌写这个干什么呀?是戌戌写的吗?不是,不是又怎么叫《观察邬帅的十三种方式》?
“我不知道更爱什么,/是回肠荡气呢/还是藏而不露,/是邬帅的婉转啼鸣/还是它的袅袅余音。”谁爱呀?戌戌?冯所在?邬帅是只鸟?人们多少读明白了比喻,但也更糊涂了:那只鸟可憎吗?只这段模模糊糊有点像邬帅:“他乘一辆玻璃车辇/越过康涅狄格州。/有一次,恐惧刺穿了他的心,/在恐惧中,他竟以为/扈从、车辇的阴影/是邬帅。”但是最后,这很重要,不知什么意思:“整个下午如同黄昏。/雪在降落/它还要继续下,继续下。/邬帅/栖息在雪杉枝上。”
事情反而安静下来,戌戌在图书馆一声不响,虽都认识戌戌却没人跟戌戌熟,戌戌是工农兵学员,学的图书馆学专业,跟数学没关系。尽管不熟,还是有人忍不住问因抽烟手指焦黄的戌戌贴这个是什么意思。
“你写的?”
“不是。”
“那怎么有邬帅的名字?谁写的?”
“谁写的不重要。”
戌戌从来话不多,几乎像哑巴。
小评论、小字报虽已是过去,但人们却记忆犹新,小靳庄的诗是匕首是投枪,是小评论的一种,题目和小靳庄的诗很像,邬帅就曾在数学所主持过若干次小靳庄式的赛诗,楼道贴了许多小靳庄的诗……数学所楼道站满了人,很多年没有类似看大字报、小字报交头接耳的情景了,虽说不上怀旧,但竟也有点“少小离家老大回”之感。有人找来相机拍下邬帅与诗的照片,彼时人们已有了点收藏意识:1984年猴版邮票大卖,有人整版整版买,有人收藏时光、瞬间……邬帅有权同时有责任揭掉诗,但没有。邬帅继续出着板报,胸前袖口都是旧的和新的粉笔末,头发上也沾着,诗就在头顶上,视而不见。白哔叽好像从没发生过,仍在旧时光,穿着已洗得发白的蓝大褂,倒是梳了个马尾,多少和旧时不同。在小小的轰动中、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中,邬帅转过身,好像要发表讲话,面对大家。但什么也没说,分开众人走楼梯去了四楼的图书馆。有人跟着,发现邬帅并没找戌戌,找的是范丽。找范丽也对,馆长嘛,下属的问题领导自然责无旁贷。结果没谈戌戌的事,向馆长申请新蓝大褂。
范丽毫不客气地拒绝。所长夫人也不能特殊,或者更不能特殊。
“我新婚是不是也该换件新的?”
“这和新婚没关系,和所长也没关系。”法官似的范丽一丝不苟,“就算他特批也得有特批理由,新婚不是理由,办公室有工作服吗?别的室有工作吗?只有食堂环卫有,再就是我们。冯所长过去有,你帮他换过。”
从法官似的范馆长办公室出来,邬帅在书架中找到码放书籍的戌戌。戌戌跟邬帅身材差不多,精瘦,两人竟有点像。
“我刚才找她申请蓝大褂,她不给,你有办法吗?”
戌戌表示没办法。
“你写的狗屁诗,应该赔我件蓝大褂。”
戌戌指指自己,“这件可以吗?刚领的。”
“脱下来吧。”
戌戌脱下蓝大褂,邬帅也脱下来,两人交换了蓝大褂,邬帅走了没再说什么。
“诗看了吗?”戌戌对着邬帅后背问。
邬帅回头看戌戌:“我回去就把它撕掉。”
“不是我写的。”
邬帅已经走了。
“史蒂文斯写的,我改动了两个字。”诗人在书架中说。没有邬帅。
既然新婚没回新房,回来了会回吗?这本来不是问题,但“一个人结婚旅行”就是问题。一个人结婚旅行有点《聊斋》的感觉。有人忍不住到所里的司机班问冯所在的司机,邬帅回家了没有,接冯所在上班有没有接到邬帅。司机说出人们想说而没说的话:“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门口有 331路、332路,上班来下班走经常同一车,总有人证明邬帅上下班都从城里来回城里去,没一次从中关村方向来或到中关村方向去。
中午没人见到邬帅和冯所在一起去食堂打饭,邬帅要么第一个去食堂打饭,要么最后一个,都是食堂尚未开门或已人去屋空。再有就是邬帅常不来上班,有时有病假条、有时没有,只说身体不舒服。邬帅的甲亢大家都知道,以前极少因此请病假,现在少则三两天、多则十天半个月不来。这是个问题,所长夫人也不能这样,办公室欧明主任本来觉得邬帅嫁给所长是件高兴的事,没想到成了烫手山芋,压力非常大。怎么管理邬帅无论如何是个问题,一次实在没办法,向冯所在汇报工作时试探地问起邬帅的身体,谈到甲亢。没想到冯所在对甲亢了如指掌,兴致勃勃谈起病因、症状,甲状腺作为一种A类腺体,释放过多甲状腺激素导致交感神经紊乱兴奋,心悸,进食多,便次过多……欧主任非常惊讶,没再问什么。但是回来有股无名火,想问的没敢问,不想知道的听了一大堆,所长什么意思?
看到邬帅马尾辫戴了一顶国防绿军帽,欧主任气不打一处来,带红五星的绿帽子配蓝大褂不伦不类,简直二百五。他在部队干了二十多年,对部队有感情,军帽配军装,配别的什么都是儿戏,欧主任以从未有的严厉批评了邬帅,命令邬帅立刻摘下军帽。尽管欧主任实际已经越权,邬帅还是摘下帽子放手指上打转。
“你在别处戴我不管,爱在哪儿在哪儿,在我这不行,哎哎这就对了,听人劝吃饱饭。”然后压低了声音,“反正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你得弄到病假条,从哪儿弄的谁给弄的说实话真的假的我都不管,因为这不归我负责,但总之你得有假条,你懂吗,解放军同志?”接着又说,“你这帽子红五角星不对,”欧主任拿过邬帅指尖上转动的军帽,“怎么是布的?歪歪愣愣的不行,回头我给你拿一枚真五角星,你不知道我当过很多年的兵,干脆我连帽子一块儿都送你。但是别在单位戴,你本来就惹人注目。”
欧主任说这话时已是秋天,窗外西山明净,红叶与玉泉山的塔影清晰可见。后来欧主任很后悔这次谈话,因为也不知那天什么话刺激了邬帅,邬帅不久之后补齐了所有的病假条,此后工作热情主动,不再泡病号,每天一早就来打水,拖地擦桌子,马尾辫与蓝大褂特别顺眼,楼道负责的板报、通知、学习体会,还有各室正开展的“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的学习文章,都焕然一新,井井有条。本来是好事,但欧主任毕竟在部队干过,十分警觉这种反常。果不其然,一场大风后的早晨,树叶一下全部掉光,一上班,邬帅便向欧主任提交了一份“楼道宣传栏改造计划”。
“计划”是你能说的吗?欧主任脸一下沉下来。下属应该是“请示”“建议”“想法”,部门才能说“计划”。欧主任“哦哦”了两声放在了一边,继续看别的文件。邬帅应该离开,但是等着,意思要领导当场看。
“你先回去吧。”欧主任眼都不抬冷冷说。
邬帅走后欧主任才又拿起“计划”认真看起来,一看下又火了:“计划”竟准备将一楼的“黑板宣传栏”改成“玻璃橱窗”,不仅一层楼道每层都要增加“玻璃橱窗”,而且两面墙都有,一边三个,一层就是六个,这是要干什么?橱窗当饭吃啦?
甲亢都弄到橱窗上了?脑子想什么呢,也真敢想!“宣传栏”要不要都有争议,早就有人提出将“宣传栏”改成“布告栏”,这是正常的,欧主任谨慎,一直没改,虽没改,事实上“宣传栏”已有相当程度是“布告栏”和“通知栏”了,“宣传”也就剩点幌子挂在那儿。改是迟早的事,你还要大张旗鼓改成金属“玻璃橱窗”?“文字为辅,照片为主,反映全所建设四化的精神面貌、钻研热情、攻关精神,面向世界,面向未来,面向现代化”……“需要摄影器材、暗房、洗印设备,及胶卷相纸等耗材”……居然连相机、镜头型号都一一列表,简直像账目一样,很多专业术语,根本不懂,没听说过,要求“各处室协助配合邬帅同志现场拍摄工作”云云,欧主任气炸了,不过也因为气炸才感到事情棘手。
欧主任这时后悔找邬帅谈话了,后悔严厉批评后又几乎谄媚地鼓励发挥什么“主人翁”精神、工作要大胆主动、得要求进步云云,哪承想她真的做起“主人翁”了。不过,还别不当回事,这“计划”是前些时还二百五一样戴五角星帽子的邬帅做出的吗?所长知道了?如果不知道这简直就是诈骗,还“协助配合邬帅同志现场拍摄”!什么人给邬帅出的主意?有人搞事?打邬帅的牌?
别的先不说,这得花多少钱?
第二天一早,新分来不久的小张给欧主任打开水,被欧主任叫住。事实上邬帅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时都是小张接替邬帅的“宣传栏”工作。“小张,给你个任务,你要保密,你能做吗?百分之一百二保密。”一个领导一般是不能对一个下属特别新来的下属这么讲话的,违反原则又危险。小张的确被“绝对保密”吓了一大跳,搁谁谁都会像被刺了一下。“主任,我能。”小张压低嗓音。“我先问你,知道邬帅的事吗?”欧主任索性放开了。小张很机敏也很直接:“听说了,”没遮遮掩掩假装不知,“她和所长的婚姻很奇怪。”
“你知道她每天下班后去哪儿吗?”欧主任目光锐利,看着小张,两人对视。
“明白,主任,保证完成任务。”
还好小张非常年轻,不然不得了。小张走后欧主任调来小张的档案,果然父亲在军科院,欧主任判断得不错,和部队是有联系。事实上并没说明要小张做什么,因此小张并没第二天第三天马上就向主任汇报,这事说得越少越好,主要是结论,而结论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得出的。三天后小张向欧主任做了第一次汇报:邬帅没和所长住在一起,三天来邬帅每天下了班都回城里。当然只是初步结论。小张说:“邬帅住在宣武区琉璃厂西街前青厂周家大院 3 号,路线是从所门口332 路坐到动物园,从动物园倒 15路,一直穿城而过,不再倒车到南新华街琉璃厂十字路口下车,从琉璃厂西街步行进入前青厂胡同……这三天每天早晨上班从周家大院3号出来。”
“早晨你也去了?”
小张点点头。
又过了三天包括了周末,邬帅都没去新房,周日去了北京站一直在出站口拍照,中午在站前饺子馆吃的牛肉馅饼。欧主任一句都没表扬小张,小张没等表扬便离开,非常专业。
“我看了你的建议。”十天的冷处理后,欧主任在自己的办公室对邬帅说,“建议非常好,思想解放,通过现场即时摄影,按你的说法,楼道变成反映大干‘四化’精神面貌的画廊,想法大胆,别出心裁,你早该这么主动,发挥你的特长。”先扬后抑,“但是今年不行了,为什么?我告诉你。”欧主任喝了口喷香的茉莉花茶,吹了几下,“这个计划,不,我还是要纠正一下,应该叫‘请示’‘想法’或是‘建议’,‘建议’最好,它是你个人的想法,不能叫‘计划’,办公室做的才能叫‘计划’。”虽然啰里啰唆但有口气总算谨慎地出来,“我算了算,大概要十几二十万,今年我们没这个预算,明年,明年看看我们能不能列入预算……你先别急,等我说完了……如果你要有本事让财务拿出这笔钱,我举双手赞成。”欧主任特别强调了“有本事”,暗讽,将军,进退有据。
“那我提个要求。”邬帅也是有备而来。
“行行,合理化建议我都支持。”
“能不能把我的计划上报?”邬帅冷冷看着欧主任的谢顶说。
“是‘建议’,不是‘计划’。”
“你别管什么,能不能上报到所里,最好是所长。”
“报告要有程序,就算办公室的计划按程序也要先报给副所长,副所长再报给所长,至于要不要报所长,是主管副所长的事,办公室定不了。何况个人建议,我再说一遍这不是‘计划’,是你个人建议,个人行为那就另说了,你直接报给副所长,或者最好是所长,是你自己的事,你都不用让我知道。”
“这可是您指点我的……”
“不不,你可不能这么说!”
“我就这么说。”
邬帅从欧主任桌上拿过“计划”几乎飘着走了,没一支烟的工夫便回来了,将“计划”扔到办公桌上,一副毫不掩饰的所长夫人的派头。很显然毕大风看都没看便签了字,简直早就商量好了。欧主任看着毕副所长潦草的签字,简直怀疑是不是真的。按程序是副所长签字画圈即“圈阅”,不是自己拿到所长那里,由办公室转呈给所长。程序没问题。问题是如此不正规的“计划”也圈阅画圈?而且也太快了。不过欧主任也由此嗅到什么。
“毕副所长好快,看了没有?”欧主任还是没忍住,阴阳怪气。
“没看,我讲了一下就签了。”邬帅昂首挺胸,幸好没胸。
“那就报所长吧,就你去吧。”欧主任几乎有点破罐破摔,这种事都是办公室秘书干的事,邬帅从没干过,都知道邬帅与冯所在历史性的关系。
“你能不能让别人送,我不想见他。”
“你去不正好?多简单。”欧主任笑。
“主任,这不是私事,是公事,你分清了好不好?”
“好好,我亲自去。”
邬帅该满意了,却没走。
“怎么,你现在就让我送去?”
“可能所长正等着您,谢谢欧主任。”
欧主任无法判断,“请”邬帅离开,一刻钟后见到冯所在。毕大风也在,还在讨论数学实验室问题,“计划”冯所在只扫了一眼翻了两下,匆匆在毕大风画圈下面签了字。在欧主任这里是大事,在冯所在眼里排不上。“计划”里邬帅并没提自己,完全是办公室口吻,欧主任本想试着用什么方式提一下邬帅,发现提到所长夫人还是得谨慎,想绕个弯子,从什么角度,却没有机会。
“34个结点微机群系统,峰值运算速度达到每秒106亿次。”
“动力系统几何算法、非线性优化、有限元边界元、哈密尔顿系统的辛几何算法,天体力学、分子动力、刚体、多刚体要都能上机。”
欧主任走了。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苏轼《题西林壁》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韩愈《早春》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是一个整体。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只乌鸫也是一个整体。
——史蒂文斯《观察乌鸫的十三种方式》
“乌鸫就是乌鸦吗?”
“乌鸫就是乌鸦,不同的叫法而已。‘乌鸫’比‘乌鸦’字面看上去好看、神秘,‘鸫’也是最好听的汉字之一。汉字是世界唯一还有‘看’的功能的文字,潜在的丰富性不亚于画。”戌戌在别处沉默寡言,在冯所在这儿总是侃侃而谈,“不过西方不管这套,‘乌鸦’和‘十三’正好是一对,他们根本不管这些。”
冯所在问戌戌,是否查过字典。戌戌非常干脆:“没查过,这不用查,这还用查吗?”但突然一拍脑袋,“我可能犯了个错误。”
“我们还是查下字典吧。”冯所在说,“你去拿下《辞海》,就在那边书柜第二层,查下‘鸫’。”冯所在天然地昂着头,目光咄咄,实际再温和不过——不过也只有戌戌分辨得出。当然,也因为极少人能获得。除了研究生院的博士、硕士定期到这里上讨论课,单位没任何人能来这,戌戌是唯一。
戌戌搬来四巨册《辞海》。1979 年修订版本,四巨册两手托着,贴在单薄的胸前,嘴唇更薄且发黑还叼着烟,如果不叼着烟一如当年搬外文杂志。
“我觉得我肯定错了,如果我错了,我为什么会错?”戌戌到了茶几前叼着烟说,并没放下《辞海》。
“因为你是诗人吧。”
果然不同,虽然非常相似。
“你还是直觉到了相似。”
“进而百分之百,数学有这个问题吗?”
“当然,很多,有时甚至是对的。”
乌鸫体小,最大的区别是黄嘴,乌鸦为全黑。纲目科一样,属不同。鸫鸣婉转动听,模仿能力强,声音悦耳。鸦叫单调、聒噪、响亮、刺耳。鸦喜欢成群结队,常在垃圾堆觅食,鸫则独来独往,在树枝上跳跃,啄虫。
“是不是也因为邬帅百分之百?”
“不,恰恰相反,所以才越发觉译得成‘鸫’好。其实您没觉得我本能上是不认可鸫就是鸦的,我觉得邬帅是鸫不是鸦,至少在嫁给您之后。”
“之前是乌鸦?这很有意思。”
“确切说会变成鸫。”
“这就是你贴这首诗的原因?”
“不,别人并不知道这诗写的是乌鸫,更别说乌鸦,不知道史蒂文斯。这非常正常,史蒂文斯是美国大诗人,但他和其他美国大诗人不同,他是个银行家,一个隐身诗人。他是银行董事长,但他的下属没人知道他写诗,直到在他的葬礼上,员工才惊讶地知道董事长原来是个大诗人,获过普利策奖。银行家、诗人,这是两类人,过去毫无关系。不过他的诗和金融一点关系没有,《观察乌鸫的十三种方式》,‘周围,二十座雪山,唯一动弹的,是乌鸫的一双眼睛’,完全是纯诗,这太奇怪了,非常难得。不过我把它改成邬帅我觉得更丰富了,更具体又更抽象,您和邬帅经这一改我觉得恰如其分,别人不明白,我觉得我明白。‘周围,二十座雪山,唯一动弹的,是邬帅的一双眼睛/我有三种想法,就像一棵树/上面蹦跳着三只邬帅。/邬帅在秋风中盘旋。那不是哑剧中的一个细节吗?/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是一个整体。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只邬帅也是一个整体。’我觉得这诗的题目也可以叫《观察邬帅的十三种猜想》。”
戌戌没有任何忌惮,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毕大风、戌戌两人完全不同,“我不知道更爱什么,/是回肠荡气呢/还是藏而不露”,事实上不可类比,如果没有动荡类似小行星撞地球,两人冯所在都喜欢,也可以因式分解,但不同、无法分解才更可爱。
“他是银行家,”冯所在说,“作为十三个方程式就可以理解了,可以理解他为什么和别的诗人不同。诗就是方程、等式,已知和未知同时存在。”
“您这说法太牛了,我从没听说过!”
“二十座雪山,一双眼睛,是等式、方程,为什么相等?因为对偶。把本不是对偶的事物并列成对偶。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是一个整体。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只乌鸫也是一个整体。这无异于三元二次方程,有三个未知。二次也可以说n次方。这个银行家我不能说他是数学家,也不能说不是数学家,薛定谔的猫。”
“您太奇怪了,从没有人用方程解释诗,您以前也从没说起过。”
“以前你没跟我谈到这诗,我以为只有古典诗有方程,没想到现在好像更有。”
“我对数学一窍不通,可我觉得您说得对。”
“唐宋格律就是一种方程式思维,或者就是方程。数学有‘对偶’格律有‘对仗’,‘对偶’与‘对仗’都是非线性等式,‘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对仗’非常严,越严越与对数学异曲同工。”冯所在向戌戌要了一支烟,戌戌慢慢凑上前点上。
“对偶是一种对象之间的对称性,在几何学中,”冯所在转圈吐了口烟,“在几何中,对偶可以研究各种多面体关系。在代数中,对偶性用来研究各种代数结构之间的关系,对称群,李代数,等等,数学能让人读出古诗中通常人读不出的东西。”
“那也就您能读出!今天真是胜读十年书。”
戌戌不知道,冯所在早年“烟雨楼”时就和兄弟姐妹讨论过诗中的数学,如果知道的话他会看到此时冯所在脸上的烟雨:巍巍古寺在山中,不知寺内几多僧。三百六十四只碗,恰好用尽不差争。三人共餐一碗饭,四人共尝一碗羹。请问先生明算者,算来寺内几多僧?设人数为x:x/3+x/4=364,x=624。再比如,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前两句可比作黎曼积分和勒贝格积分的关系,勒贝格说数一堆叠好的硬币,可一摞摞地竖着数也可一层层横着数,但计算的思想方法差异却非常大,结论也非常不同。戌戌非常吃惊,三十年代就有人在诗中研究数学。再比如,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这是拓扑几何局部和整体的关系:远看一个曲面有整体区分,近看就都是一个圆片,草色只能遥看近了就无。“有一次我弟弟冯所端问我们的姐夫——当时还不是——叶方正:0.9999……=1,对不对?我们的姐夫当时便回答: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他随口说的‘数列’的‘无限’就像长江。”
“现在还有这样的人吗?!”戌戌激动得一下站起。
“前句指实无限,后句指潜无限,微积分的无限是一种冷,杜甫的无限是一种热,意境上彼此相通。诗歌也有冷的,或者说像数学猜想定理一样冷。”
“您举个例子,您觉得最牛中国古诗的一‘首’方程——”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他们无所不谈,过去主要是戌戌谈乱七八糟的社会信息。戌戌是《幸存者》主要成员之一,接触的人多,诗人、艺术家,五行八作干什么的都有,甚至不乏盲流、无业、上访者。知识界倒是刚刚有序,一批硕博毕业生,思想非常活跃。戌戌虽只是个窗口,这个窗口外的世界对冯所在足矣。只有一次——还是几年前了——冯所在被戌戌搬到“外面”,到了美术馆,参观了一次不同寻常、前所未有的展览,“地下艺术”登堂入室,进入了国家美术馆,更为特别的是每幅画都有配诗。
“你们都进美术馆了,我就不必去了。”开始冯所在不为所动。
“可您知道,我们在美术馆外面展了多少次?我们把画、诗,挂在外面铁栏杆上,小树林里,诗像挽联,像葬礼,我们成功了。”
“以前法国好像这么干过。”
“他们只有画没有诗。有我的诗,您一定去看。”
冯所在还是喜欢听戌戌谈,喜欢窗口,喜欢戌戌到家里来。很少谈数学,也很少谈诗,主要是戌戌谈见闻,包括思想和心灵见闻。两人从未谈过邬帅,戌戌不会提及冯所在更不会主动谈到。邬帅嫁给冯所在,戌戌事先毫不知情,甚至婚礼当天失踪、一个人旅行他们都没谈论这事,仿佛这不是事,这自然而然。他们也从未谈过当年拆封与上架外文杂志事件,历史不用谈,两人只谈现实和未来——谈《苦恋》,谈奈比斯特、贝塔朗菲、维纳、香农,谈“三论”。直到戌戌贴了《观察邬帅的十三种方式》,话题无可避免涉及邬帅,已是三个月之后。但谈的仍不是邬帅,是乌鸫、乌鸦,格律、对偶、对称,对偶方程、非线性方程,谈的是《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我过去就只知道古诗中有数学,有方程,没想到自由体也有。现在看这首诗是更复杂的方程,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是一个整体,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只乌鸫也是一个整体。有意思有意思,怎么能把一只鸟和两个人作为一个整体?但又的确可以看作一个整体,是什么样的整体?”
“他还有一首诗,他说‘整个荒野向坛子涌来’……”
冯所在站起身,走向阳台,在边上的写字台坐下。
整个荒野向费马涌来。
或者邬帅——
我把一只圆形的坛子
放在田纳西的山顶
离散的荒野
围向山峰
整个荒野向坛子涌来
匍匐,四周不再凌乱
圆圆的坛子置于山顶
立于空中,支配四周
与所有的事物都不同
——史蒂文斯《坛子》
如果邬帅有眼光——譬如在摄影器材上——也不是她自己的眼光,是一帮海岛上结识的摄影人的眼光。他们对相机的历史当然了如指掌,比后来的各类发烧友早得多。他们长发飘飘,堪与他们的见识相比,既是拍难得一见的数学家,长焦、中焦、变焦不必说,相机更要配得上,自然是佳能New F-1 或尼康。佳能New F-1与尼康争霸,十年前佳能推出旗舰New-1单反,性能直指尼康大F,去年尼康发布了F3,今年佳能又推出新一代New F-1反超尼康大F。New F-1有包括AE眼平、腰平、放大腰平、双模式运动取景器在内的多种取景器,通过更换对焦屏,可切换点测光、中心区测光、中央重点平均测光,有三十多种对焦屏可更换。另外,New F-1 具备精密机械的结构、坚固的外壳,当New F-1的反光板砸下来时,声音如同砸在一块实心金属块上,听起来就像天外之音,上卷过片、按快门的声音亦有若天籁。
一般人根本看不懂New F-1 的门道,更多注意邬帅身上炮筒似的长焦、中焦、变焦,注意有许多口袋的摄影背心和三脚架、闪光灯、摄影包、摄影梯……邬帅摇身一变,几乎不是原来的邬帅。沙滩色摄影背心,大大小小口袋让她有了立体感,甚至好像有了点胸。格瓦拉帽,直发,长枪短炮,高靿水牛皮鞋,这是所长夫人吗?是又不是。邬帅手持New F-1 全副武装,载重不亚于特种兵,几乎视大楼为“战地”,拉开架势像“战壕”里似的仰拍,俯拍,卧拍,侧拍,在墙角拍,长焦、中焦、变焦,常常一动不动,摄影梯几达房顶,像雕像一般,快门正如“射击”。没有邬帅不能拍的地方,除了你如厕,哪怕你就是在楼道抽烟也会落入邬帅的镜头,你在食堂吃饭,你一出电梯……
邬帅有“宣传”特权,又兼所长夫人,没有禁区,整个大楼都是邬帅的办公场所。欧主任发了红头《通知》文件,全所七个处室全都发到。一室初值问题;二室边值问题、大规模矩阵计算;三室航空、航天、导弹、潜艇、卫星激波计算;四室计算软件设计;五室微分方程之外计算,公路设计、光学镜头等等;六室常微分方程,卫星轨道计算;七室理论研究——冯所在当了所长特别重视理论,计算数学不但要在实践中应用也要创新出计算理论,如此才能代表国家屹立世界。为此创办研究生院、博士工作站,创刊《应用数学与计算数学》,英文期刊 Journal of Computational Mathematics ……一切都在邬帅镜头之下。
有识之士当然认为这不仅是“宣传”更是史料、资料,是记录。没人知道邬帅上过摄影培训班,也没人知道在泡病号的日子里邬帅其实都在火车站、汽车站、公园、电影院外抓拍。“蓝色”事实上仍统治人们,物质之光也只是刚体现在女性身上,正如迎春花开放时其他依然冬天景象,正如人们只知照相不知摄影。几乎没听过这个“摄影”一词,就算有人隐约听到也不过理解为“照相”。像冯所在三十年代就知道“摄影”的不多,那时冯所安最想当的是摄影师而不是科学家,在美国他先当了物理学家又当了摄影家,前几年冯所在访问美国,冯所安一路跟拍,反映了美国人的眼光,又是中国人。冯所在对自己的面孔感到陌生,反倒是大哥好像更了解自己或者历史。另外的记忆是邬帅看《人民画报》《解放军画报》《民族画报》的时候,冯所在纠正过邬帅叫“摄影”而不是“照片”,启蒙过摄影与照相的区别,甚至讲到暗房也是摄影一部分。总而言之,不要说一般人,就是知识殿堂的研究人员知道“摄影”的也不多,因此当第一批摄影作品贴进了楼道新加的金属橱窗——一秒钟之前人们还认为是邬帅搞特权——一下轰动全所。
没人看过摄影展,如果看过也不会如此惊讶,不相信是邬帅所拍,也不相信照片里的人竟是自己。当有人穿越隧道般“思考”喃喃说出“摄影”一词时,立刻又被所有人认同了,好像大家以前就知道“摄影”一词——以前当然是听过,但从未真正进入脑海。是的,在低调的照明金属橱窗,人们看到了摄影所具有的陌生、光影、角度、瞬间……如此熟悉的人变得陌生,又还是这个人。橱窗上方“面向世界,面向未来,面向现代化”的标语口号仍十分醒目,但太司空见惯,并不存在。
是的,人们首先看到的是“人”,邬帅拍出的“陌生人”,而“人”是最能召唤“人”的。当在“人”身上看到了久违的自己与“真实”的自己,那种打动是一种苏醒的打动。人们去美术馆看轰动的“父亲”,就像看到自己,召唤出了自己。摄影显示了另一个邬帅。随着各楼橱窗的更换(楼道变成画廊),很多人管邬帅要照片。开始邬帅还给一两张,后来便将底片交出让他们自己花钱去照相馆洗,包括没上橱窗的照片。
各层都有了宣传橱窗,实际按画廊设计,增加了专业照明,粉刷一新的楼道两侧从东到西不亚于摄影展,虽然知识殿堂有研究光学布洛赫方程的,却不知伦勃朗光、环形光(45°角)、蝴蝶光、分割光、长侧光、短侧光……仅就光而言,人们就百思不解又没办法不对邬帅刮目相看。
人们接受了此前邬帅的一切的“装神弄鬼”:三脚架,闪光灯,红贝雷帽,长枪短炮,奇装异服的摄影背心,蛤蟆镜;接受了又是仰拍又是卧拍又是侧拍又是登梯爬高、拉上窗帘、又开了一条缝、拉线打灯、挪动桌椅拍;接受了协助她干这干那,好像别人都是下属,都得为她服务。她是谁呀,什么东西,哪儿来这么一个?特别那顶格瓦拉贝雷帽简直就是以前的红卫兵、借尸还魂——人们仍熟悉过去的语言,此前橱窗空着时人们就是这感觉。即使现在轰动了,冷静的人也认为别看邬帅发现了“人”,也只是“技术”的人。的确,邬帅不想忘记当年,那是她青春意气风发的标志,她蔑视权威,恨一切不平等,无悔当年。格瓦拉,她喜欢这个名字,充满战斗性,虽然并不真的了解格瓦拉。人们最初就是这样看待混乱轻佻的邬帅的,甚至对冯所在也有了某种看法,有极个别人甚至写告状信检举冯所在搞特殊化、家天下、以权谋私,如此一来反倒激起本来有意见的人的反感……一时上上下下沸沸扬扬。
拍摄时有人戴的眼镜镜片非常厚,需透过靶心一样的圆圈才看得到愤怒的眼睛,若摘了眼镜效果会出奇地好,有种刚从梦里回来的陌生感,戴着眼镜则反而像盲人,出来一个大白点,很是吓人。是的,这位以研究薛定谔方程著称的老研究员不仅不摘眼镜,还突然“火山爆发”,在靶心眼镜指引下直指邬帅:“你是什么东西!妖里妖气,狐假虎威,冯先生怎么娶了你这么一个妖精?”
“先把你那破王八盖儿帽子摘了!进屋脱帽你懂不懂?还以为你红卫兵呢?!我告诉你,你不摘掉这破帽子甭想在这屋子乱拍。你还让我摘眼镜?!是冯先生让你戴的这顶破帽子吗?就是他同意的你也得摘了!冯先生,哈哈哈哈!”
老研究员也姓邬,跟我们家一个姓,当年和冯所在一起坐过“土飞机”。
邬帅把红贝雷帽摘下来,挂在衣帽钩上,问老邬:“还有什么要求?”
“挂到外面去!我不想看到它!”
他“十环”的眼镜简直像天文望远镜,看远处可能行,看近处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办公室其他研究员都屏住呼吸。其实邬帅摘了帽子已经很不错了,还让挂外面?怎么挂?外面也没钉子?邬帅与“十环”对视了一会儿,好像在找眼镜中的眼珠。邬帅将衣架上的红色贝雷帽重新摘下,戴在头上,继续工作:从圆柱皮革包取出三脚架,将摄影梯架好站了上去,俯瞰下面。
老邬再次爆发,结果不小心自己的手碰掉了自己的眼镜,一下真成了盲人。盲人一样满地找眼镜,邬帅不失时机连续按快门,直到眼镜由别人捡起。
“出去!出,出去!”
邬帅举着相机,对着歇斯底里的老邬连按快门,说:“你还工作不工作了?别影响别人。”
也不知邬帅哪来的那种牛气,我觉得和冯所在无关。人们纷纷劝解打圆场,“十环”对人们的劝解非常生气,一怒之下摔门而去。自然又进入邬帅的镜头,背影,拉门的手,瞬间打开,关上。邬帅已非常职业。
老邬去找冯所在了。
三四个人的办公室,邬帅少则拍上三天、多则一个星期,这点就与通常人们意识里的照相不同。照相是实用,摄影是创作,即发现,观察,在瞬间的细节之中定格,呈现出人的内心世界。这都是培训班所学,是技术。但技术也涌自于人,有一整套关于人的认知谱系,又不仅仅是技术。邬帅不知道,常人也不清楚,看上去与橱窗主题无关,实际更深刻反映了主题——三个面向,“面向世界,面向未来,面向现代化”。没有无缘无故的事物,一切都可纳入阐释,一旦纳入就如同事物获得了四边,四边有力地表达了事物,普通人看不到专家会看到,会阐释,会说这是最好的宣传,得奖都不意外,因为标语口号实际也在变。
邬帅每天与所拍办公室的人一起准点到达,就像这间办公室的一员。邬帅需习惯这里,也需要人们习惯她,是双方面的。习惯了她就可以无视她,视而不见,就像不存在一样。这样一切都是自然的,忘我的,也就忘了别人。邬帅坐在摄影梯上什么都不干,看窗户外面,看书,偶或走动一下又回到梯上,转动魔方,结绳,摆弄相机,无所事事。最初人们不懂这个,这不是照相,简直神经病,猴拿虱子在那儿玩上了。您倒是照呀,照了赶紧着走人,麻利儿的,但是没办法,只能无视。很少听到快门响,除非来什么人,电话铃响有人接电话,接完回到座位,喝水,倒茶,擦眼镜,揉眼睛,打哈欠,伸懒腰,交头接耳,再拿起笔,在演算草纸上飞速地写,除非有什么连续的动态。大炮长焦可清晰地看公式算式方程式,以及脸、手、鼻毛、眼镜片上的斑点——邬帅实际像个射击手,确切说狙击手,等一个人有时会等很长时间。不是逮谁拍谁,一个一个等,一个一个拍,动作表情会反复拍。反复就得等,因为有时这个动作就最是这个人。通常邬帅也挺客气的,一点不颐指气使。“您再把眼镜摘一下好吗?摘下,擦一擦,喝口水,就跟平时一样不用看我。”“您拿着眼镜这姿势很好,拿着铅笔也行,对,回头看一下。”“对对对,就这样,谢谢,您喝口水,谢谢,谢谢!”
不可能一帆风顺,特别是开始。
“嘿嘿,你能不能把灯关上?晃得我都看不见了!”一个额头窄低还戴黑框眼镜的研究员仰起头叫嚷。
“不能。”邬帅非常干脆,“不能。”
“你什么时候照完?!”低额吼了一声,眼镜几乎飞出去,没有。
“不知道。”邬帅看着镜头对着低额说,按快门,“看情况,顺利的话两天三天,你要吼叫就没准儿了,一个星期也可能。”
数学家其实很简单。不,单纯。不,透明。不——他们只是太专注抽象世界,一旦出来你不能说从笼中出来但也说不好从哪儿,而且镁光灯确实太晃人,更不要说晃“笼”中人。然而也确实要灯,因为室内一边是窗户自然光,无论哪个角度都逆光,需要不同光源交互。培训班老师告诉邬帅,自然光与摄影灯配合使用,不仅避免逆光,更可以增加层次感、立体感、暗部影调,而且对于人像摄影的蝴蝶光、伦勃朗光、影调、色调都是必备因素。人像分高调人像、低调人像,柔调人像、硬调人像——培训班的技术化完全体现出来,技术就是把人拉平,不管你是谁,哪国人,过去干什么的,你是格瓦拉还是僧人,在非洲还是在巴黎。不是邬帅变了,当然也可以说是邬帅变了。在后来的泡病号中她甚至还实习过光比控制——主光勾勒轮廓,辅光弥补暗部细节,补光不破坏主光画面,不同色温注意色调的层次、个性、氛围。老师常说最好整体偏冷调——邬帅特别记住了这句话。说到底都是以人为中心,对人的发现与塑造,因此技术也不仅是技术。整体低光定调办公室,脸部都有相当的明暗对比,都需打光。
不仅如此,邬帅甚至要在拍摄对象的眼睛里制造出眼神光。拍眼神光里的纳维-斯托克斯方程:起伏的波浪在湖中蜿蜒穿梭,小船在湍急的气流上随飞机航行,邬帅的数学虽然学得不怎样,比如纳维-斯托克斯方程,永远像一堵墙在脑海里,但这堵墙也形成了邬帅的风格,在这个意义上没有比邬帅更适合拍数学家这个群体的人:她是清华大学数学系毕业的,却对数学有巨大的不解,代表所有的未知,因而也更好地表现了这个未知的世界。另外邬帅也并不总是按老师教的拍、按规律办事,邬帅喜欢拍三分面人,但对于颧骨太高的人不适合三分面拍摄,与七分面一样会使过高的颧骨更加显露,鼻尖超出脸围的轮廓,但邬帅偏要颧骨和鼻尖,偏要三分面人像。
若额头太大、太低或者鼻梁太高、太凹,嘴形不正,下巴太尖、太短,都不适合侧面拍摄。邬帅偏不。邬帅并不知道缺陷更反映人,只是直觉地喜欢。
“低额”有点黎曼函数的味道,而邬帅拍得更“低”,那皱眉变量的一瞬间。邬帅自己并没想到黎曼效果,完全是直觉,只是作品在橱窗展出时,同行想到了“低额”椭圆几何、黎曼函数。
“低额”刚“收敛”(一个数列N项趋近于一个固定值而不是无穷)不久,盲人般的“十环”老邬回来了,也不知老邬对冯所在说了什么,同样也不知冯所在对老邬说了什么,反正老邬回来后一声不响,仿佛邬帅不存在,继续埋头于薛定谔方程、光学布洛赫方程或别的什么方程。邬帅拍了老邬的“十环”聚焦复杂方程式的一刻,非常老邬,超现实的老邬,代表了老邬,甚至复杂艰深的光学布洛赫方程。不过摘了“十环”眼镜,裸视的老邬肯定是一个不同的老邬,甚至原始的老邬。邬帅再次尝试请求老邬摘下眼镜,老邬这次居然非常听话,就像在电影里听话一样。邬帅不用三分面用七分面的蝴蝶光,裸视的眼如此之大,正好让摄影灯的光由上向下 45°角方向投射到面部,于是鼻子下方投射出一个蝴蝶状阴影,目光极其深邃,简直像宇宙,全不像出门前“离散”的老邬,完全“收敛”聚睛。之后邬帅又使用了环形光 45°、长侧光、分割光、伦勃朗光,老邬一动不动。
邬帅顺顺利利拍了五天,确切说四天半。因为第五天中午与老邬一道去地下一层的食堂打饭,本计划共进午餐后再回去拍。那天铃声响后,大家纷纷拿饭盒去打饭,邬帅在快到电梯时追上住了老邬。老邬除眼镜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别人都是铝饭盒加一个边走边丁零当啷响的勺子,老邬则是两个黄瓷盆摞一起,勺子捏在手里。
“您怎么不用饭盒,这多不讲卫生?”邬帅直截了当,仿佛老朋友了似的。老邬对这种直率很不适应,停住不说话。“要不您用个口袋装一下,要不这样,明天我送给您一个,就豆包布的那种口袋就行。我们不坐电梯走楼梯行吗?我想跟您一块儿进食堂一块儿吃饭行吗?大庭广众,我希望您能继续支持我,人们看到你和我一起进食堂,一起打排队打饭,坐一块儿吃饭,就什么都不用说了。”
“这和电梯有什么关系?”
“还是走楼梯的人多,我想让更多人看见我们。”的确,很多人从后面超过他们,驻足或窃窃私语,老邬在所里是有影响的人物。老邬几天前发脾气,指斥邬帅,让邬帅滚,人们都听说了,这会儿并肩而行着实奇怪。就算没和老邬并肩打饭,最初的日子邬帅都是人们议论的中心。
邬帅故意走得很慢,跟老邬聊天又热闹又亲密,从四楼到地下一层食堂门一路红色贝雷帽、摄影背心、蛤蟆镜地招摇。老邬还是七十年代的蓝涤卡、眼镜,两人差着年代,怎么倒如此和谐地在一起走呢?不光今天,这几天他们都“合作”得不错,邬帅真有什么魔法?
食堂人声鼎沸,许多窗口前,人们排了许多条长队,更多人已在剧场似的条桌上叮叮当当吃着说着聊着,一抬头齐刷刷地看到,说曹操曹操到,邬帅与老邬到了食堂大门口。停留了差不两秒钟,亮相还是致意说不好,要是老邬再招招手就更棒,可惜邬帅并没有魔法。就这样也可以了。下面也差不多停了一秒,叮当声才又重新响起,但却没什么人说话。另外邬帅一直独来独往,只是曾有一段时间跟冯所在一起进食堂,可那是哪年月了?现在竟和老邬一起,真是让人恍惚,年轻人没反应过来,都有些愣,两个人两个时代,时间出问题了?没人质疑时间,但数学家、物理学家的质疑如家常便饭,与常人不同,可问题是那蛤蟆镜和贝雷帽算什么时间?两者之间就很混乱,加上老邬就更乱。唉,微积分是上帝的语言也解决不了眼前,议论声慢慢又再起,最终在邬帅与老邬坐下边聊边用餐时,达到了热效应。
有三个人拒绝拍摄,范丽、毕大风、冯所在。范丽是意料之中的,毕大风、冯所在让邬帅没想到,第一轮最后三个拍摄对象没完成,此时已是转年的 1985 年的春天。1985 年的确是不平凡的一年,一切已经不可逆转,一切都在加速,一条大河彻底喧腾。
你从雪山走来 春潮是你的风采
你向东海奔去 惊涛是你的气概
你用甘甜的乳汁 哺育各族儿女
你用健美的臂膀 挽起高山大海
我们赞美长江 你是无穷的源泉
我们依恋长江 你有母亲的情怀
你从远古走来 巨浪荡涤着尘埃
你向未来奔去 涛声回荡在天外
你用纯洁的清流 灌溉花的国土
你用磅礴的力量 推动新的时代
我们赞美长江 你是无穷的源泉
我们依恋长江 你有母亲的情怀
啊长江 啊长江
小说集《重放的鲜花》在社会上流行,还有一本《怒放》,一个“重放”一个“怒放”,两者并置,时间非常快。邬帅不属于“重放”,也不属于“怒放”,就是开放,就是到季节了,罕见的时代的季节。
倒是冯所在有自己的时间,对贝雷帽、摄影背心、野外鞋、长枪短炮,对焕然一新的邬帅视而不见,对科学家肖像作品上了《人民画报》《民族画报》,甚至院办公厅通报表彰也仿佛完全不知。
婚后快一年了,邬帅这天第一次走进冯所在办公室,时间仿佛一下变成了黑白。
上班路上邬帅拍了桃花、杏花、迎春,拍了玉渊潭、紫竹院、元大都土城、千树万树梨花开,虽然先去范丽那儿,遭到拒绝,丝毫没影响心情,想不到冯所在也拒绝了。本来一切已让她对冯所在有点感动,现在一正式见面,一下回到从前。这倒激起了邬帅心中的什么东西,没有感动,感觉其实更好。
“说说理由。”
“没有理由。”
邬帅收起相机,将最新一期《人民画报》放在冯所在桌上,还是无法克制镜头感地看了一眼冯所在的嶙峋的脸、下巴、耳郭、在场但又不知在什么地方的目光。
分形,自相似,多米诺,无限循环涌现……必须能保证每一个椭圆方程和每一个模形式都是分形,岩泽理论不能给他这种保证……芒德勃罗1973 年首次提出分维分形……拆杂志时看到……这就是冯所在脑子的部分内容。也许是别的,有什么不同吗?
三个人商量好似的同一天拒绝,范丽意料之中,冯所在意料之外,而怎么想也想不到毕大风竟是最粗暴的。
“滚!”很有镜头感。
毕大风声音失控却没有表情,面部都一动不动——邬帅举起音乐般的New F-1——面孔太背离又太生动,眼像蹿火。不过邬帅虽然举起了New F-1却没拍。“滚”出了毕大风办公室,旋即又“滚”回来,对着毕大风:“你该向我道歉,我已经‘滚’出去了,现在该你了,为你的不文明行为。”
毕大风眼睛已经正常了:“对不起,我忘了告诉你,我从来不照相的,抱歉我刚才态度不好。”窟窿般的眼,竟展现出极温柔的表情。
“‘面向世界,面向未来,面向现代化’,有红头文件,这是政治任务,你还签过字的,你们两个领导怎么一个都不执行?”
“冯先生也不照?”
“你们是不是商量过?”
“没,没有,我面瘫,冯先生我是真不知道。”
“面瘫才更有特点,更像数学家,像哥德巴赫猜想。”
“拍一线研究员,领导就不要拍了。”
“文件说的是全所人员,你和冯所在也不能例外。我不在办公室拍那就只能在别处拍,至于拍成什么样,就是你们的问题了。”
“你要偷拍?!”毕大风抱起肩本能保护自己似的。
“单位是公共场所,”邬帅扬扬得意,“公共场所不存在偷拍,在你的办公室就更不是。”说着邬帅举起相机,挤了下眼儿。毕大风本能地一只手遮住脸。邬帅想起毕大风曾像自己一样对冯所在落井下石,范丽也一样,就没再拍。毕大风还出过问题,邬帅不仅知道“拍照事件”,还知道人们都不知道的——毕大风在国外摄影界很“出名”,是很多摄影教材上的经典作品,只是像人体油画一样,人们只知道画家或摄影家的名字,没人知道“模特”的名字。正如没人知道《蒙娜丽莎》是谁,也没人知道《吃苹果的人》里的人是谁,毕大风不过是技巧:光、瞬间、构图、色温、动感。
现在毕大风手遮脸的瞬间可以和《吃苹果的人》对称,做一个对比,“模特”今非昔比,物极必反,这才有意思!展现“物极必反”,偷拍之地就得特别讲究,邬帅选择了图书馆。在图书馆阅览室后部,长焦对着开放书架,邬帅就像狙击手一样,所有静态的人、过来过去的人、查阅图书的人在“瞄准镜”中走来走去。食堂和阅览室是邬帅“抓拍”最多的两个地方,背影,侧影,迎面,摸鼻子的,理头发的,摇着饭盒的,系错扣子的,领子翻出来的,鞋带开了的,点烟的,低头想事的,翻着书往前走的,人们并不反感邬帅抓拍,甚至以能进入邬帅高超的陌生化镜头为荣,常向邬帅暂借底片到照相馆去洗,放大挂在家里。然而,怎么可能没有人反对呢?有人看到橱窗里不喜欢的自己大喊大叫,声称要砸了橱窗。
这天下午邬帅终于等来了非欧几何般的毕大风,午后一面直角三角形的阳光打进阅览室,在长长的三十度角光线中,发福的、有点拓扑味道、不再是方形的毕大风衣着考究,步履匆匆。
毕大风防着邬帅,不再是平时蓝涤卡,改成棕色条绒夹克,里面白衬衫,见顶的头发做了认真处理,络腮胡却任其生长,不再天天刮脸,已长出一层“草坪”。“草坪”很大程度改变了方脸,以致圆眼不再像窟窿,显得深邃而锐利。邬帅喜出望外,本来这是要在暗房里强调,甚至制作的。邬帅是爱国的,而且极其强烈,拍毕大风就是要与国外教科书不同,以正视听。
毕大风与其说防着还不如说配合。邬帅不错眼珠看着镜头,镜头里毕大风略仰着头,指尖在令人眼花缭乱的书脊上滑动,显然在找一本书。这个架上都是英文原版书,异国风情,色彩强烈,三十度角光线拉得越发长,五度的光角打在毕大风手上,非常特别:特写的手、头,两分面像,再侧下头更好,好,抽出了一本书,头转一下,还不够——邬帅急了,吹了下口哨,毕大风七分面抬起眼,眼神在“草坪”中非凡一闪,摄人心魂。这是绝无仅有,只属于毕大风风格的眼光,因为“草坪”熠熠生辉,太棒了,太东方了,太配合了,毕大风万岁。
摄影不是技术而是事实,但事实难道不是技巧?毕大风的数学成就毋庸置疑,找书的样子完全就是智慧,包括手的特写。智慧一是体现在目光上,二就是体现在手势上,手背上的筋,古老的河流,古老河流与食指、中指、无名指,然后回眸的一瞬,邬帅觉得自己拍的已不是毕大风,是一个国家。谁也不能阻止邬帅,就算毕大风也不能阻止邬帅这一想法。同样毕大风也无法阻止橱窗展出,作品竟然起了个即使业内人也费解的名字:《非欧几何》。毕大风也是第一次看见了陌生的自己,他不认识这个人,这人是谁?
冯所在拒绝拍摄。邬帅在一个午后雾蒙蒙的小雨中回了“家”。一晃一年没回来了,几乎忘了“家”。当初为什么嫁给冯所在,时过境迁竟有茫然。印象深的倒是一次次谈判、各种琐细条款,最后邬帅两眼一闭什么都同意,只等签字。邬帅不图任何东西,只想回到“库房”情景,说实话没想到冯所在同意,有些事就是一口气、一种直觉,他同意怎么都行。原以为立刻“两个人在一起独身”,签完毫无诗意的协议,邬帅不着急了,远走高飞结婚旅行去了。协议核心条款之一就是就两人绝对自由、独立,无须理由。邬帅这一走,特别是婚礼当日即没回来,冯所在是没想到的。当得知邬帅“失踪”,冯所在发现有些东西溢出了,而邬帅回来了也不回“家”,溢出竟然不是短暂的,而是一种日常,本来很近的“库房”一下漂移得像草帽星一样。分形,模形式,椭圆方程,悬置,终止,开始,皆是未知,“费马大定理”与“邬帅猜想”平行,绕地球一周。
星期天的小雨,夜里就开始下,几乎一直是雾。邬帅没敲门,自己家还敲什么门,拿出钥匙就开。虽然背着长枪短炮,厚厚的部队绿帆布雨衣,但邬帅一点也不显臃肿,头发有点湿,脸苍白,与水有关的那种白。坐了一个半小时公共汽车,穿城而过,动物园站换乘332路,田野就出现了,路边还有楼,但再没平房四合院,田野与楼一起总显得很奇怪,乡村还是城市?反正不是北京。到了黄庄楼房小区雨更不一样了,雨比胡同亮,滴水更响,不像慢悠悠的胡同一下雨就好像下了千年。
过道挂上雨衣,两人隔得很远,看了一会儿。没有惊讶,邬帅几乎忘了有这样长的空间,过道,餐厅,客厅,阳台。挂好了雨衣,仍背着器材,到了餐厅,没再往前走,也没坐下,隔着玻璃看着另一头的冯所在。
像一年前一样,整个客厅半边区域的墙上、窗上、小黑板上,贴着大大小小的演算纸,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数字、符号、三角、矩形。地上也都是纸片,脚底下踩着的也都是。上上下下演算纸一层层,像一年年的落叶。他是一个人,又不是一个人,背着一座山。那隆起的“山”甚至比他身体还要重,这山或者智慧控制着他。邬帅明白了:他不会为任何事情惊讶。同时只有她不会打扰他。
邬帅从餐厅另一侧过道到了自己的房间。和一年前一模一样,一个壁橱,一个阳台,一张单人席梦思,卫生间,一个明黄写字台,一个黑红铁管可移动书架,架上还有她的书,上大学时那些数学教材、参考书、数学史之类,她从我们院搬到这儿装点了一下房间,或者也算占领。她早就忘掉了它们,因为有的书从来就没看过,如那本《数学简史》。当然她现在有点感谢这些书,它们占据着这里。占领这里的还有她的几双半高跟鞋,她不喜欢那种七寸高跟,喜欢马蹄跟,曾想从这儿拿回,后悔当初怎么把这么好的皮鞋放在了这儿,现在她看见这几双鞋都感到特别亲切。
席梦思单人床一天都没睡过,这床决定了一切。如果是双人的——她从来没想过。她一下躺在床上,让自己陷下去,躺了一会儿感觉这床的确是自己的,然后一跃而起,到了阳台上。特别喜欢这个阳台,过去想得最多的就是这里的阳台,这个阳台可看见西山玉泉,现在下着雨什么也看不见,但一切都朦朦胧胧也好看,像画一样,像暗房处理的,有些特效。可惜是二层,要是五层六层或顶层就好了。
一年了竟没有一点灰,一切都干干净净,是谁收拾的?那时还没有保姆市场,反正我们院里从没人雇过保姆,所以邬帅就有点糊涂了。她特喜欢卫生间,我们院就一个水管子,厕所是胡同口公厕,早高峰得排队等着,哪像这儿一个人随便用,还是马桶,一盖上盖就是个房间,镜子,洗手盆,毛巾香皂,牙刷,简直就像住宾馆饭店。毛巾一次没用过,商店刚买回似的。一切的“新”都让邬帅疑惑,整个这套房好像只有冯所在是旧的,墙上的纸条是旧的。
邬帅的房间对面还有房间,除一把椅子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不知这椅子是干什么的,什么意思?有椅子没桌子和有桌子没椅子感觉一样吗?如果从空镜摄影的角度,两者的空间感觉一样又不一样。若非对面房间门开着有光进来,这个房间黑洞洞的,这个八平的房间最大特点就是没有窗,要么开灯要么全靠对面房间采光,关上门就是天然的暗房,而一年前她是想不到的。
邬帅关上灯从房间出来,穿过过道,仿佛有人推着,到了餐厅抽出一把餐椅坐下,回到许多年前。一年前就该开始,一年后再开始更好,非常不同。邬帅翻着带来的《大众报影》和《摄影家》,当然也带来了一本《人民画报》,不过也都只是随便翻翻。偶尔四目相视,一动不动,每次都是邬帅低下头翻画报。再抬头看到冯所在将纸条贴在墙上,他凝视着墙。他轻轻重启很新的但样子很旧的留声机,磁头放黑胶唱片上。巴赫,还是巴赫,一年前就是,永远是巴赫,可以说一辈子巴赫一辈子费马一辈子冯所在,三者难解难分,除非有一天证明了费马大定理。他听着十二平均律散步,她看画报,虽同一时空却各不相扰。有一次(两个星期后)这样待了很长时间,四目相视,邬帅不再低头。久久相视——他们看到的不是现在——他走过来,推开玻璃门,到了邬帅近前,近到一如“泰山压顶”。
“你要喝杯咖啡吗?”他问她。
他背着“山”,米色开襟毛衣很新,精神盈满整个身体。
“谢谢,不喝,我从不喝咖啡。”邬帅不抬头说。
“哦,有饼干,巧克力夹心饼干。”冯所在说完去厨房拿来一包未打开的饼干,端着一杯咖啡放在邬帅面前,“你自己打开饼干吧。”转身走了,没走两步又转回来,“我给你打开。”撕开塑料包装放在餐桌的《人民画报》上,咖啡也放在了上面,走了。
两次背影像在沙漠上,双峰前行。如若使用暗房技术这里的一切也可以虚成沙漠。月光下沙漠、月牙泉,邬帅从摄影培训班回来不久去了敦煌,第一次学习夜间拍摄,月光,B门,一动不动,这儿也可以这么拍,做点光效就是。冯所在从靠过道的餐厅穿过落地玻璃到大客厅,再到阳台边上工作台这段距离,邬帅在脑子里看到许多东西,并且几乎都通过镜头,尽管并未拿着相机。
镜头意识相当程度上改变了邬帅,让她抛开自己看冯所在。抽出饼干嚼起来,完全无意识地,但还是意识到现在的饼干和过去不一样:这么精致包装不是浪费吗?有什么必要?过去就是一层油纸,实实在在。巧克力加奶油过去倒是没有,冯所在吃这个?冯所在当然不会自己做饭,平时上班吃单位的食堂,星期天在家吃这个,不烧心吗?
虽回了家,但平时上班早出晚归不用坐在这儿,只有星期天。饼干,库房,楚河汉界,打毛衣,看杂志,什么都不用。她也吃食堂,完全不用柴米油盐,不是家庭主妇,这太好了。
她什么都没改变,他也什么都没被改变,两人存在又不存在,没任何干扰,只有他们两人能做到。早晚都见不着,只有星期天。如果星期天冯所在不出差或外面开会,没有外事活动,邬帅会固定坐上两个小时,毛衣织出一大截,《十二平均律》如同木鱼一样——这是库房没有的,但也更像寺院。换成《梁祝》多好,小泽征尔指挥的《梁祝》,或者《驼铃》,还有《乡恋》,你的身影你的歌声永远印在我的心中……可以洗涤的声音……
她不坐冯所在的车——邬帅回家了,大家都知道了,不承认也得承认她是所长夫人,截长补短搭个车再正常不过——比如下班时赶上大雨,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邬帅路边避雨,车停在邬帅身旁,司机问邬帅要不要上车,冯所在也摇下了车窗,邬帅和同事站一起,摇摇头,车开走了,大家鼓掌,为邬帅,也为冯所在。
彼时方便面已流行,比嚼饼干强多了,冯所在却不知道。有个星期天上午邬帅外出拍照,走前在餐桌给冯所在留了张字条,上面压了一包方便面。下午回来方便面不见了,屋里有淡淡的调料味道。有天夜里已十二点多,邬帅躺床上嚼饼干看书,忽然隐隐闻到调料香气,坐起来自己也冲了一包。
尤金·史密斯的暗房看似杂乱,其实设备的位置、摆放十分讲究,当然要有足够的室内空间,才能摆下曝光机,足够长的条案。常用设备放在长案上容易取到,显影液、定影液集中放置,形成湿区,而需要避开水的物品同样须集中放置形成干区,减少意外事故发生。不然作品在暗房内损坏甚至胶片受损,令人懊恼。再有就是,还要添置不同亮度的安全灯,可以更好地监视冲洗效果。通常将胶卷缠到冲洗罐的片轴芯上,水洗,注入显影液,倒出显影液,注入定影液,倒出定影液,在烘干机上烘干。显影过程中,胶片与照片浸泡在显影液中通过化学反应使曝光的银盐化合物逐渐转变为黑色的银粒子。显影特别需要掌握好时间、温度和浓度等参数,以保证显影的质量和效果。在定影过程中,通过浸泡在定影液中,将未曝光的银盐化合物从照片的表面去除。另外使用海波之类的辅助药品,可创作出独一无二的极其个人化的影像。邬帅理想的暗房,大体就是按尤金·史密斯的暗房设计的,包括音响设备,特别是日本“三洋”立体声收录机,除保持了冲洗照片时的愉快心情,也常常带来意想不到的冲洗效果。
表弟邬顿在冯所在七月出国访问期间,带人在天然暗房接入了自来水,砌了水池,嵌入两个不锈钢盆。水池上面不同规格的木格架放着夹子、镊子,大小不一的盘子、瓶管、器皿……安装调适曝光机、烘干机、各种灯……无数细节使得整个暗房看上去像化学实验室,又像古老的炼金术的暗房,介于科学与巫术之间。数学证明的“黑暗大厦”与暗房都是在“黑暗”中摸索,都有洞穴味道,都是某种分形或自相似。当然不用说邬帅更接近巫术,也不能说冯所在更像大修行者,不过正如哥德尔不完备定理、海森堡测不准,也很难定义邬帅与冯所在。
很长时冯所在不知道暗房的存在,不知在自己出差、白天上班时有陌生人来家中施工。最大的工程是基础设施:得从卫生间将自来水管接入暗房,要挖开水泥地面,打通钢筋水泥墙壁,铺设暗管暗线。非一日之功,动静也大,只等冯所在出国大干一场,回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邬帅早知道冯所在要去法国、意大利访问讲学,当行程终于定下来,邬帅正跃跃欲试于暗房基础设施。之前为确定施工时间,邬帅曾几次向冯所在打听出访之事,冯所在有一次提到按国外习俗可以带夫人。冯所在还解释了以前公务出国为什么不能带配偶,交流讲学不同。冯所在是要带自己出国,非常意外,难以置信。不过冯所在接着又讲起了苛刻条件,一二三四,诸如他们不能住一个房间,他不能陪她旅游,她不出席欢迎会、招待宴会。
“我单独租房子?”邬帅冷冷问。
“我们是套间,里外间,外间有沙发,也可以加床……”
“你住外间,里间也是你的。”邬帅打断冯所在。
邬帅嫁给冯所在,人们一向认为常出国是所图之一,国门刚刚打开,就像天堂刚刚打开,一辈子能出趟国是不敢想的。
邬帅拒绝了冯所在,大肆在家施工,电钻、冲击钻仿佛开路先锋。虽然是出访讲学,新华社驻外记者时有采访报道,邬帅这次坐在办公室看《科学报》,比每次看都认真,想象自己也出现在了塞纳河畔、埃菲尔铁塔下、凯旋门前、巴黎圣母院里……条件苛刻其实也好,自己一个人更自由,想拍什么就拍什么,赌什么气?都是暗房……邬帅读报时常走神——冯所在穿着特制灰西装,打红领带,头发有点卷,多是正面,偶或看到背后的“山”,目光锐利,线条简明,表情稍松一点就完全不像六十开外的人,而像年轻人,且细看有玩味的表情,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写出当年那种归谬的材料。无论从摄影师角度还是从“历史”角度,邬帅都能比别人从冯所在脸上读到更多东西。
在巴黎第六大学,冯所在不用翻译,首次在国际上提出自然边界归化思想。巴黎第六大学世界赫赫有名,数学成就闻名于世。“第六大学都这么著名,”邬帅端着报纸想,“那巴黎第一大学还了得?应该到第一大学讲。”邬帅还是欠缺很多东西。记者援引当地报纸说:冯所在怪腔怪调的法语与来自东方神秘国度的数学创见,让法国听众报以热烈掌声。怪腔怪调?没法不怪,完全是自修的法语。
在第六大学冯所在提到六十年代中期和同事独立于世界发展了“有限元”。有限元方法对于求解有界区域椭圆边值问题取得了极大成功。但是许多实际计算涉及无界区域,而用有限元方法求解无界区域问题,为达到所需计算精度,要付出极大代价。冯所在从“微分方程边值问题可以有种种不同的数学形式,它们在理论上等价,但在实践中未必等效”这一基本观点出发,总结出对有界区域问题“有限元方法成功的一个关键就是合理地选取了变分的数学形式”,同时发现对无界区域问题必须探索新的更适宜的数学形式并发展相应的数值计算方法,于是在七十年代后期至八十年代初期,冯所在转向了边界归化及边界元方法这一领域。
对微分方程边值问题作边界归化的思想十九世纪就已出现,但应用于数值计算却是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才开始,直到七十年代后期开始这一方法才被称为“边界元方法”——这是听众都知道的。但听众不知道而邬帅知道的是,以上是冯所在在七十年代孤独地在图书馆库房,在她作为“助手”时,从那些尘封的外文数学期刊上了解到的。与国际上流行的边界归化理论方法不同,冯所在根据微分方程边值问题的物理本质和数学特性,提出了“自然边界归化”思想,开创了新流派。
离开巴黎,冯所在又来到了地中海风情的尼斯,访问了国际上数学领先的尼斯大学,在尼斯大学作了一个报告。一个星期后前往罗马访问了罗马大学、意大利计算数学研究所,像在法国一样,冯所在无须翻译用意大利语作了自己和中国数学家最新研究成果的报告。冯所在还被邀请出席了意大利院士大会,作为国际嘉宾与意大利的院士们就座前排。其间还访问了1361年成立的帕维亚大学,世界上最古老的大学之一,也是世界著名的有限元研究基地。作为东方有限元的权威冯所在还应意大利电视台之邀,用意大利语做了访问节目。尽管按照老规矩这是不允许的,冯所在还是坚持去了电视台,新华社记者这次也站在冯所在一边:“冯所在通过电视媒介让更多的欧洲人了解中国科学家所进行的学术研究,让西方更深了解了中国,让中国赢得尊敬,那些世界数学大师之所以尊重冯所在先生,并不仅仅因为冯所在在国际上的名声、成就,也是通过与冯所在具体的接触、交谈,被冯所在独特的无拘无束的魅力感染,被冯所在的大脑所折服,规矩就该由这样的大脑打破。”
邬帅后来发现,失去了拍摄出国访问的冯所在的机会,比失去在埃菲尔铁塔、罗马斗兽场留影的机会,更让她觉得是真正的失去。机会不会再来,不会再有第二次——她拒绝了他,而他是那种能被拒绝的人吗?他为什么带她去?无论从哪方面看,冯所在都是极佳的拍摄对象,仅就纯粹拍摄对象而言,冯所在有两个形象,一个是在国外的世界性形象,一个是原始形象——伏案像在洞中演算的形象。隔着玻璃她已偷拍过许多,在饭厅用长焦。国外的没拍到太可惜,而谁更是冯所在?
没人比冯所在更适合拍双面像,更适合暗房。而作为摄影师,邬帅也是双面的,比如,邬帅已多次想到,多次后悔:暗房和欧洲之旅难道不可兼得?可以的!她恨恨地想。她后悔当初自己太赌气,不冷静,她完全可以配把钥匙,将暗房的事全权交给弟弟,自己和冯所在毫无关系地去欧洲,家里弟弟带着人,神不知鬼不觉大肆施工。
那得多好玩!摄影师与邬帅不统一,但邬帅自己一点也没意识到。
冯所在还去了瑞士!可惜了瑞士,可惜了梦幻之地,世界风光摄影胜地。邬帅不再看了,反正暗房大功告成,也实在值得高兴。曝光机、烘干机,各种灯,赏心悦目。黑白照片使用的相纸是色盲片,对红色光不感光,不过如果是冲洗胶卷或是洗彩色照片,只可使用琥珀色灯照明,胶卷一般对红色光也敏感的,不可使用红光,她有琥珀色灯!岩石般矩形水池,不锈钢盆,水龙头,托盘,药水,裁纸台,工作台,化验室才有的烧瓶,转椅,展示板。当剪彩般地,红灯一开,暗红光映出幽暗的一切,邬帅甚至能看到自己,看到自己的脸也映红了。他应该快回来了,她想,他看到这里会怎么想?他去了欧洲而她干了什么?简直像是报复。
冯所在回来了——没有丈夫见到妻子、妻子见到丈夫的通常情景。事实上回来三天了两人在家都没见上面。直到星期天下午,邬帅像以往一样吃着饼干,坐在餐椅上,隔着楚河汉界,才见到工作中的冯所在。昨天中午在所里食堂其实她也远远见过他一次,衣冠整齐,风度翩翩,头发虽然烫了一下依然乱糟糟的,和背后的“头”有关,但这倒非常有特点。以往星期天她隔着楚河汉界偷拍过冯所在伏案的“头”——也不能算偷拍,她摆弄镜头哪怕长焦镜头都再正常不过,镜头里就常有“头”。当然整个背景氛围与过去的库房不一样,在他动的瞬间她不可遏制按下快门,拍下瞬间。有瞬间的照片都是有故事的照片,她拍下他快速写字的手,手离开桌面往后靠的刹那,“山”的刹那,“谷”的刹那,“双头”之间的刹那,他和别人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他有自然性。
她拍的就是这种感觉。
但这次他出国回来感觉有所不同,她再看见那“山”和“谷”的自然性突然感到压抑,“山”不仅压着他也压着她,头发卷曲得有点假,西装像是铠甲。当然这会儿没穿,还是白衬衫,但眼前浮现的仍是他在法国或瑞士穿“铠甲”的样子。
他应该知道她在餐厅,可他连头也没抬一下。
她坐了大约三十分钟,比平时都短,要离开时他竟然也站了起来。她一直盯着他,他一直手都没放下过桌子,他有侧面的眼睛?他移动过来,是的,他走路就像移动。她可以假装没看见他,继续离开,但是没有。相反她又坐下来,她不想站着面对他,不光现在不想,过去就不想。他拿着一件礼物交给了她,一个系着丝带的小盒子,让她打开。一个相机式的八音盒。他帮她按动快门,铃儿响叮当。谁都没说话,直到音乐响完。邬帅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她没想到会有礼物,没想到礼物是这么个小东西,当然,她还是说了谢谢。她非常想让他看看暗房,如果她也要还一个礼物。他还不知道暗房,她强烈地想让他知道。她又按了一次,音乐倒是挺好听的,他转身离开,但到了楚河汉界又回来。
他站着,没有原因地向她讲述欧洲之旅,至少一开始听上去如此。没讲风景,大学、报告厅、电视台、学术讨论,这些也都没讲,只是讲到见到了他姐姐。在伯尔尼的一个小山坡上,他往上走,姐姐冯所一往下走,他们一点都没认出对方,在相隔不到五米的地方他们都停下来,满头飞雪的姐夫叶方正眼睛最先一亮,姐姐冯所一眼里什么也没有,但是一动不动。
“伯尔尼是哪儿?”邬帅问。
冯所在目光错动了一下,从回忆中回来。
“瑞士,Bern,意思是‘熊出没的地方’。”
“那儿有熊?”
“我在讲我姐姐。”
“对不起。”
在欧洲,具体是在伯尔尼碰到,概率非常小,何况又是十七年未见。本来冯所一和叶方正也不在一个国家,叶方正在日内瓦参加气象学会议,冯所一在美国看儿子,从美国回来时绕了一下欧洲与叶方正会合,本打算就到苏黎世,结果又到了伯尔尼。冯所在在苏黎世大学与日内瓦大学分别有两场报告,本来也是没想去伯尔尼,结果不但去了,还在小山坡上碰上姐姐,本来见面应是惊喜,结果一直相持,一分钟,三分钟,五分钟。
“时间长短没有意义,再短也长。”
“十七年前是哪年?”
“你算算那是哪年。”
邬帅很快算出,但没有说出。
“我在材料中供认他们是我的组织成员,他们被发配到鲤鱼洲干校。”
“你是虚构的,一看就是胡编乱造。”
“问题不在这儿。”
邬帅不吭声,无法说什么。
“我一直没有道歉。”
“你不是道歉的人。”邬帅说。
“我们相持了一分钟,三分钟,五分钟。我转身走开,冯所一叫住了我,我很不想转身但是又转过身,冯所一走过来抱住我,还有叶方正,我们三人抱在一起。”
他们到附近喝了一杯,讲英语他们都没问题,冯所一和叶方正想听听冯所在这个“六国特务”讲德语,用德语跟男侍要咖啡。他们去的是爱因斯坦故居咖啡厅,姐姐姐夫刚打那里走出来,问冯所在是不是正想去坐坐。的确,走上这条路的人没有不去爱因斯坦故居咖啡馆的,因此只要来伯尔尼,他们在故居咖啡店与小山坡间的任意一点都可能碰上或者必然碰上。爱因斯坦故居在老城区克拉姆街 49 号,距离伯尔尼钟楼仅两百米左右,爱因斯坦和家人有两年租住在这间小公寓里,现在公寓一楼是咖啡厅,上楼梯转个弯便是爱因斯坦旧居。爱因斯坦咖啡有点像加强版的百利甜酒,一杯下肚不免有些上头。有人用德语讲解,冯所在很自然充当了翻译,叶方正提了个问题让冯所在问讲解员,得到双重回答,叶方正竖起大拇指说冯所在就是德国特务。有些东西实在无法忘记,玩笑就是最好的方式。叶方正一身白色西装,戴着五十年前的白色宽檐鸭舌帽,这种双层鸭舌帽就算在欧洲也很难找到。
爱因斯坦故居里的套间很小,事实上是由一扇门隔成的两个半间,后半间有一张书桌,系当年爱因斯坦用过的原物,桌前墙上贴着著名公式E=mc 2 ,上面还有一行小字:1915 年,突破性的一年。冯所一问冯所在是否还是一个人。她穿一袭蓝色大花长裙,一件红披肩,满头银发,目光一点不老,叶方正让冯所在先不要回答,他要猜猜。两人几乎一样还是过去的目光,比起冯所在他们两人倒更像姐弟,像一家人。冯所一认为没有,叶方正认为已经成家,针锋相对,他们一辈子就是这样吵吵争争,你说东他非说西,但所有的争论事实上都是因为他们深爱对方。
“你是怎么回答的?”
“他们等我打开箱子,但是没有箱子。就算打开箱子,也无法断定那只猫是活的还是死的。”冯所在站起来,凝视着邬帅,“他们问我为什么没带你出来,结果他们又争论起来:这能带出来吗?为什么不能?但他们最后达成一致,没想到你拒绝来欧洲,只是关于拒绝的原因或理由,他们又争论起来。”
“我告诉你原因。”邬帅说,站了起来,“你很守规则,我也是,我从没跨过这条玻璃线半步,这线外是你的家,我从未到过你家任何房间。你也没跨过这边过道半步,现在我想请您屈尊过来看看,发生了什么,”邬帅做了个宾馆服务员手势,“您可能就知道理由了。”
“这么神秘?我不喜欢神秘,你先说说,发生了什么?”
“我把我对面房间做成了暗房,改水改电上设备,施工了两个星期,楼上楼下邻居都敲过几次门嫌吵。但是没办法,电钻就得响,水磨石就得磨,必须把地挖开在地下走线,在墙上打眼,安装灯具。”邬帅慢慢说着如数家珍,如念账本,“我想让它成尤金·史密斯式暗房,你在听吗?你在家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不是我没权利,我有权利,这是我的家,但你需要绝对安静,没任何干扰,这是我们的默契。好了,我说完了,您要去看吗?”
“尤金·史密斯是谁?”
“您过来看吧。”
他们离开餐厅,邬帅不带路,让冯所在自然走前面,由餐厅到了短过道,卧室门没开,过道幽暗,邬帅应按开顶灯,但没有,或者到卧室打开门,也没有。冯所在推开对面门,里面黑洞洞的,像走进已开场的电影院。邬帅打开了琥珀灯、红灯,光线不强,像分层的鸡尾酒,伯尔尼、罗马、巴黎、第六大学、尼斯大学仿佛在瞳孔里,同时另一个脑子在想每一个椭圆方程可以关联一个模形式,证明无穷多个椭圆方程中每一个都能和无穷多个模形式相配对。虽然IBM电脑能够在几秒钟内核对一个给定的情形,但它永远不能核对完所有的情形,解释为什么每一个椭圆方程必定是可模式化、步步相接的逻辑论证是计算机办不到的,第一个多米诺骨牌至关重要……
邬帅注意到冯所在被分层灯光映照的一刻,眼睛像开关一样,一下让他与这里暂时再无关系。邬帅本想在这儿向冯所在解释不去欧洲的原因,因为现场更有力,但转瞬即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冯所在一动不动。她无法打破冯所在那种不在场的梦幻般的目光,或许这是做梦的地方?
这个“群”是封闭的,但又在打开,就像分层灯光展示的暗房的一角,排列有序的器皿,只要一个“群”倒下,所有就都会倒下,闪电在天边跳动,山脊线一样跳,牙齿般的雪峰,每一个椭圆方程一小部分的解可以用来构成一个“群”……这是决定性的方向。
在黑暗的大厦中找对一个方向通常要花几年甚至几十年,有时人们前赴后继一两百年连方向也找不到,很多人自生自灭迷失了。后来邬帅告诉我说,进到暗房的前一秒钟冯所在仍在黑暗大厦“最黑”的房间,进入后一下出现极光。数学证明,光从来是严酷的、是一个人的,是一个人和南极北极,除了南极北极没什么能帮你,没有他人能同你站在一起。冯所在一向清楚,这次也一样,方向虽然正确,但艰辛与时间一点并不会因此减少,他必须找到一种方法证明:如果椭圆方程E-序列的一个元素与模形式的M-序列中的对应元素配对,那么下一个元素必定也可以配对!
这是在暗房中突然看到的无限广阔地平线上跑跳的极光、牙齿般的雪线——安德烈·维尔提到过一个十九世纪的构造,这个构造是否适用需要完成的最后一组椭圆方程?如果适用,这将是费马大定理最后的房间,最后的亮起,最后的证明,整个大厦灯火通明。
“开开灯吧。”
邬帅几乎看到灯火通明,在冯所在的眼睛中。日光灯打开,琥珀灯、红灯变成另一种亮法,分层消失,所有复杂的一切如同在阳光下呈现。
毕大风的黑白肖像《非欧几何》在香港获第三届“东方之光”影展银奖,邬帅将获奖照片嵌入金色相框送给毕大风。黑白调子与金色框交相辉映,似月光有了金属性质,毕大风增加了一层金属质感。但毕大风依然拒绝。刚拍完送给毕大风就遭到拒绝,在二楼橱窗展出时,毕大风甚至要求将“非欧几何”名字去掉,认为这是胡闹。
“我自己花钱镶的框,不是公款,相纸都是我自己的,我在家洗的,不是在单位,请毕所长收下。”邬帅一再强调是个人行为,真心希望毕大风收下,只有他收下邬帅才觉得真正完成了一件心事。
毕大风不是因当了所长拒绝,事实上他当了所长更支持邬帅的工作,在图书馆专门设立了图片室,可放幻灯片、反转片,暗房也由办公室一角搬到图片室。
“这是你的作品,和我无关。”毕大风说得对,还挺懂的。
“可我真的打心里喜欢,您收下作品才算真正完成,您可以不拿回家就放办公室行吗?不用挂起来,就随便放一个地方,谁来看见就行,就这,求您了。”邬帅自作主张把获奖作品放在书架暖壶旁边,很自然。
“你先别走,正好我有事找你。”
“什么事?”邬帅回来,警惕地看着毕大风。
“冯先生是院士、国宝,需要配个助手,做饭,洗衣,整理手稿,量量血压,按按他的背,”毕大风缓慢说着自己也陌生的事,“对了,煮咖啡,不要速溶,要现磨现煮的,削个苹果、剥个橘子什么,你最合适,天然的助手。”
“你更合适。”
“我很想这样。”
“他不需要任何人。”
“我知道,”毕大风点点头,“可是你听我说,在单位这里有人,在家你平时上班在外忙,他一个人需要照顾,需要个助手。所里可以派别人,可如你所说,他不需要任何人。你做他的助手最合适,不会打扰他。”
“我做过他的助手,你忘了?”
“那是过去,那算什么助手。”毕大风很认真,很无趣。
“我现在仍是‘助手’你知道吗?”
毕大风瞪大眼睛:“什么‘助手’?”
邬帅看了一会儿暖壶边上的照片,说:“我可以照顾他,不过不要叫‘助手’,叫‘保姆’行不行?你说的一切我都可以做,但是别叫‘助手’,我现在就是助手。”
毕大风糊涂了,彻底凝滞。
“可以,可以,随便你怎么称呼,主要你是他妻子,你最合适。”
“他不需要我全天在家,那只会适得其反,他会崩溃,把我赶出家门。”可真不是省油的灯,从毕大风的目光可看出这句话,“另外我也不想放下我的工作,我想到别的所去拍,拍化学家、生物学家,科学系统所有的科学家。我得有事干,不能专盯着他,你明白吗?”邬帅说的是实情,正好借此机会说出自己下一步打算,“如果你能帮我做到这点,我答应你。”
“谢谢!”毕大风的眼亮晶晶。
“他是我丈夫,你瞎谢什么。”邬帅挤挤眼。
毕大风搞不清她为何挤眼,反正什么也搞不明白。
“对了,你也跟冯先生说说你的想法,我不是推卸,他要是跟院里说句话比我跟院里说管用,我只能打报告,只能提出建议,逻辑上也有问题。”
“你真是他的学生。”
“永远都是。”
冯所在如愿退居二线。三年前就已年过六旬,年年请退下来而不得,这次在外违规接受电视采访,提出辞呈、顺利走下台阶(冯所在是什么脑子)。一股脑辞掉了全部社会兼职、荣誉职位,只留下终身制的院士。毕大风没和邬帅谈助手问题前,邬帅一如既往上下班,一如既往平时几乎见不到面,没任何变化。稍微不同的是,邬帅戴了顶宽檐礼帽,进家时即使有动静,因帽檐低,冯所在即使抬头也不可能四目相视。没任何变化即等于没有任何干扰,这对刚退下来的冯所在至关重要。依然是星期天像会客日似的正式相见,餐桌前织毛衣,看《人民画报》,一如静物,永恒静物。
冯所在一心一意在费马大定理的“洞穴”中,再不同时用两个脑子,集中“双头”于洞穴,终日在黑暗大厦最“黑”的房间中,也是人类前所未有的房间。有时冯所在会到暗房里坐坐,打开各种彩灯,然后逐次关上再打开,如是反复,一如小孩。开闭之际掠过大大小小人像摄影,眼或特写的眼,特写的手,防毒面具般的毕大风,蝴蝶光,伦勃朗光,鸡尾酒变幻不定的光,不是数学世界却像数学世界一样神秘精确、充满可能。有时走出暗房到楼下散步,白天小区几乎没人,适合他出来,否则他会吓到孩子。散步回来再看一眼暗房,但树、叶子、路的印象仍在,灯、肖像、器皿、器皿上的光,交叉重叠在一起,“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是一个整体/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只乌鸫,也是一个整体”,回到工作台继续在“黑暗房间”摸索可能的灯绳。
每天中午照例吃单位食堂的饭,司机准时十二点半送来,送了些日子,冯所在不愿见人,只愿待在自己的世界,何况司机的电话就是干扰,电话一响就什么都干不了了,再请示一下吃什么,便回不到“黑暗”中。事实上,除了邬帅,什么都是对“整个人类只有一人”的干扰,数学就是这么孤独,就是孤独本身,有点动静就会化为乌有,就如树上落满抽象的鸟,各种鸟,各种关系的鸟,一有动静所有的鸟一哄而散,顷刻乌有,剩下白茫茫的大地上的自己。
楼下不远新开了一个成都小吃,经营小笼包子、馅饼、粥,冯所在禁止司机再来送饭,早晨人们都上班上学了,再出去吃油饼、豆浆,中午小笼包子,傍晚馅饼,非常简单,不厌其烦,简直蔑视食物。
这天早晨,邬帅一如既往戴着遮脸的帽子,在过道穿鞋,准备上班,但出门不到两分钟重又回来,径直穿过过道、餐厅,越过楚河汉界进到大客厅,到了已经抬起头来的冯所在面前。“对不起,必须打扰一下。”邬帅摘下帽子,谈了自己的想法。
“毕大风打了报告,”邬帅两手揣在风衣兜里,“报告也附上了我的申请,说明拍摄科学家的必要性。毕大风建议我也跟您谈谈,我一直犹豫要不要跟您谈,我不想打扰,但他说您跟院里讲不一样。”
邬帅穿了一件时兴的米色长城风雨衣,高领套头羊绒衫,半高筒靴子。
“你是我的秘书?”冯所在没来由地问。
“谁是你秘书?”邬帅条件反射地否认。
“那就是助手。”
“您真有病。”
“你太紧张了。”
邬帅确实非常紧张,手心都出汗了。紧张原因不明,说不出。冯所在显然知道了情况,毕大风沟通过。“院里没有理由不同意你的想法。”冯所在准确清晰地说。一贯如此,与准确的表情完全一致。“你在记录历史。”停了下接着说,“留下科学家的瞬间、史料非常重要,但我要说的还不是这个理由。”冯所在弯曲又居高临下,两手支桌,“你可以坐下,我们坐下说。你是我的秘书,这本就是院里准备安排的,我的秘书为我工作,做什么不用打报告,院里要批了报告你就得到院里上班,办公厅宣传处你愿意去吗?你愿意我跟院里说。”
“千万不要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可不想去院里上班。”
“那就做秘书。”
“你要我照顾你?”
“至少可以使用‘照顾’的名义。”
“我是自由的?”邬帅恍然大悟,又不可思议。
“摄影是自由职业,我也不需要照顾。”
“没有文件,那我可以直接去别的所拍吗?物理所、生物所、遗传所……他们让我拍吗?”
“你已经挺有名的。”
“对,院里通报表彰过我呢,谢谢!”
邬帅快速离开,出门骑上崭新的永久 18 型自行车,没回单位直接去了对面的物理所。都知道邬帅,冯所在的夫人,仅这一条就受到客气接待。邬帅像影子一样飘在物理所,光学物理室、原子分子物理室、等离子体物室、凝聚态物理室,图书馆、楼道、电梯口、台阶,雪后、雪……
元旦一连下了三天雪,行人、自行车、汽车在1986年第一场大雪中层层叠叠地涌现,电线杆、红绿灯、树、窗,因雪的勾勒异常清晰,具体到警察和往日也很不同,帽檐、鼻子、指挥棒上都是雪。有镜头意识,平常的事物都会不平常,看事物非常不同,更何况一场雪让世界一新,邬帅看到更多东西。三天的雪更少有,每时每刻的变化就是世界的变化,都是眼睛的记录,从零零星星的小雪,若有若无,在长焦镜头中像幻觉,到中雪,早晨一觉醒来大雪覆盖整个世界,整个世界如静物,所有活动的都在静物之上,然后雪重新开始,零星,有风,燕山雪花大如席。
无法骑车,邬帅步行,上到某堵墙或树,挤上公共汽车,汽车排长龙慢吞吞,交通几近瘫痪,每一个瞬间都是好镜头,瘫痪更是,瘫痪有新闻、故事。如果有另一种战地摄影,就是雪中摄影。不是雪景,雪景谁都能看到。如同战争不是枪炮,是人,永远是人,雪中的人——雪让人不同。对于更多人来说雪开始是礼物后来就不是了。第四天外面银白世界,阳光普照,有点像极地。
哪怕薄薄的小雪,对冯所在都是灾难,高大“双头”容易失去平衡。下雨不怕,多大的雨都不怕,雷电交加不怕,沙尘暴不怕,风不怕,怕雪。
邬帅早出晚归,不知冯所在几天没下楼了。各忙各的,毫无意识。
拍完雪、雪后阳光、极地,邬帅一头扎进暗房,世界不再存在。当冯所在站在邬帅背后,邬帅像平时一样只说了句“请快点关上门”,头不抬继续看片。
冯所在动作迟缓,对面敞着门的卧室光也慢慢收拢,冯所在有时来,所以邬帅并不惊讶,该干什么干什么,不问什么。通常冯所在也不说话,只是无声地看上一会儿,走时开门又一道光进来,慢慢消失。今天不同,冯所在开口说话。
“我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你不爱吃饭。”邬帅笑说。的确,这是长久印象,无意识印象,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理所当然,总之正常。
“我没吃任何东西。”冯所在说。
邬帅注视着冯所在,突然在分层的光中站起来:“什么?没吃东西?为什么?没去小吃店?”
“我不能下楼。”冯所在也在分层中。
“哦哦,真该死!”暗房如同半睡眠,邬帅拍了下自己的头,“对不起,对不起。我房间里有吃的,有饼干呀,就在抽屉里,柜子里也有,你怎么不去找找,有饼干!”邬帅特别强调了饼干,但是无意识的。
“我不会进你的房间,不会的。”冯所在的绅士派头与蔑视食物都很难理解。
“这是你的房间,你的房间呀!”邬帅大声说。
“你的。”冯所在样子非常陌生。
“这儿你不就进来了?”
“这儿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这是我的暗房,我不在你没进来过?!”
“我饿。”冯所在强调。
“想吃什么?饼干?还是蛋糕?”邬帅不耐烦地说,“我去给你拿。”说着从冯所在身边走过,到了对面的卧室,不一会儿拿回一包饼干、半包蛋糕,牛皮纸色的包装纸、纸绳油沁着油晕,“这些都是你的了,够不够?不够我现在下楼给你买去。”
“不用了,我自己去。”冯所在不可思议地说。
“你这是干吗?这还不够你吃的呀?!”
“别冲我嚷,记住这点。”冯所在目光锐利,即使在昏暗中。说完便走了。
邬帅不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有点如梦方醒,冯所在是谁?赶快追出去向冯所在的后背道歉。她违反了他们的协议,她竟然跟冯所在吵,真是昏了头了……特别有了这么好的暗房,她可不想再回大杂院,她完全习惯这儿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您千万别下楼,地上滑。我昏了头,我以为您是我丈夫,说话没边了,对不起。”
“是什么?”冯所在问。
“我丈夫。”邬帅冷冷说。
冯所在已将黑呢大氅穿上,又脱下来,摘下帽子,说:“你下楼去买?三屉小笼包,一盘海带丝,海带丝要热的。”
冯所在交给邬帅一个多层饭盒。
邬帅下午两点多从中关村东路的自动化所拍摄回来,中午就在自动化所吃的午饭,拍摄非常顺利,习惯了人们“冯院士夫人”的称呼。现在是四点钟,未到下班峰期,小区寂静,白,阳光已有不易察觉的金。虽然扫雪铲雪清出了道路,地面斑斑点点硬雪依然滑,一般人问题不大,不过摔下也没问题。邬帅骑上二六飞鸽男车,绕了几绕,最终还是骑出了小区,上了大马路。
白颐路上的雪没人铲,沉重的331路公共汽车轧在上面瓷瓷实实光光溜溜,要是女车摔倒了起来也相对容易站起来,至少不像男车那么狼狈。但邬帅不喜欢女车,一切女性特有的东西都不喜欢,也不喜欢那句“妇女能顶半边天”的话,凭什么不说男的顶半边天?邬帅没去模模糊糊的自行车棚子,什么“成都小吃”,邬帅从骨子里就瞧不起私营、个体户,首先就不安全,私人的东西能安全吗?一个所长,居然去那种地方买吃的真是不可思议,很多人还排队买也不可思议,让私人开店是邬帅最不赞成的事。
从中关村南街小区到黄庄菜市场虽然很近,邬帅却滑倒了几次,几次都像男的一样一条腿便支起来。海淀黄庄菜市场当然比不上城里的东单菜市场、西单菜市场、朝内菜市场、崇文门菜市场这四大菜市场,但在海淀也算首屈一指,虽然土得掉渣——周围还都是农田,没法不土,仿佛又很“科学”,因为是个“直角三角形”的大院子。三面是棚子,大斜边的两个角上各有一个大门。斜边是一长溜儿卖菜的棚子,直角短边的棚子卖日用杂品,直角长边在北侧,是菜市场最大最主要的售货大厅,东西长有四十多米,南北宽也有二十米,大厅的门在中间朝南打开。一进门右手边,有许多水泥池子,既当柜台又放鱼,是卖水产的。邬帅看着黑黑的一米多长的鲨鱼不可思议,小小的没有鳞的橡皮鱼不可思议,和想象中的自行车棚子、成都小吃一样不可思议。银白色长条带鱼过去一斤两毛五,特宽的带鱼三毛八,这当然是老皇历了,尽管早就听说涨了价,邬帅还是大惊小怪,斥责戴皮围裙的售货员。要不是为了记忆中的三毛八的宽带鱼邬帅才不到这儿来,一眼都不想看橡皮鱼。邬帅买了宽带鱼、肉、鸡蛋、圆白菜、胡萝卜、茄子,没再多逗留匆匆骑上车。路上因为带着东西越发小心翼翼,太滑的地方便下来推,到家前居然一次没摔倒。
反正有饼干放在餐桌上,邬帅也不急。
很难理解冯所在的饿,按理邬帅有过甲亢应该理解,应该记得当初冯所在“投食”给她的情景,桌上就像投食。另外还有一点虽有点滑稽,但不容小觑:冯所在精确地计算了买回热气腾腾包子的时间,结果远远地超出,就算有雪的变量时间、摔倒爬起来的时间,也应该回来了,但是没有。邬帅终于大包小袋出现,冯所在一动不动,站在满是演算纸片的桌前,头也不抬一下,等着邬帅解释。
为何去了那么长时间?实际早就停止演算,包括思考。
没有解释。邬帅在过道放下东西,脱掉军大衣,挂到墙上,换了鞋,提起东西,到了饭厅,拉开厨房门,随手带上,然后就几乎没有声音了,像过去一样安静。虽是面壁一切都听得很清楚,她居然没向他走来,也不再出来了。小笼包子呢?这具体得有点滑稽。冯所在到了厨房门口,拉开门只看到了空饭盒,鱼之类的都没看见。
“包子呢?把饭盒给我!”愤怒太具体了。
邬帅撒谎的天赋一如既往:“成都小吃还没开门。”
“胡说!”
邬帅一点不怕。冯所在怒斥邬帅,身体直抖。
“你稍等会儿行吗?很快就做好,你先吃点饼干。”邬帅不紧不慢,开着水龙头,洗着菜,侧过身子又转过去,背对冯所在。“饼干一点没变,就是你过去经常给我买的那种。”回过头,“我一直没机会报答你,给我一次机会好吗?给你做顿饭让我报答一次。你说你要吃饭,包子不是饭,这才是饭。”邬帅拿起一条带鱼晃晃,“稍等一会儿,先吃点饼干。”
报答或报复说得清吗?
冯所在真的又拿了两块饼干,慢慢嚼起来,仿佛嚼一种时间。后来躺在白色病榻上的冯所在大概(不是一定,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经常记起这个咀嚼饼干的雪后,自己怎样一步步走向阳台,看着雪慢慢变成暮色。皮埃尔·德·费马说,数学研究百分之九十甚至百分之百的时间都处于绝望中、黑暗中,冯所在对此早已习惯成自然。习惯归习惯,必须还要简单,因为唯简单是对付绝望的办法。邬帅把吃饭弄复杂了,复杂了人就脆弱。过去是她吃饼干现在是他吃,这是等式?不等式?这是数学的绝望,黑暗,天完全黑下来。
邬帅呢,也没想到自己这么镇定,冯所在发火反而让她镇定了。面对一头狮子,不镇定又怎么样?结果这头狮子慢慢收了胡须安静下来。
邬帅不怕冯所在了。过了这关不怕了。
锅碗瓢盆许久没用,都得现刷,许多炊具,如高压锅,成套的杯盘碗,甚至油盐酱醋花椒大料,还都是她当初想开火时置办的。一层薄薄的灰尘洗掉了,还都非常新。春节本来想开火,但看冯所在的样子根本没春节。这个人只有忘掉他,没有办法,你还无法可怜他,因为你在他眼里也不存在,如果他是石头,别人也是。
他要的就是石头和石头之间的感觉。
但今天不是。
她用高压锅压上了米饭,洗好圆白菜、胡萝卜,切好,放一个蓝花深盘子里,削了两个圆茄子,长长的锯齿形的皮不断,几乎垂到地面,然后削成不规则的片,放在另一个蓝花盘里。洗好五花肉,切成片,用葱姜蒜加糖料酒煨着。一切准备停当,最后洗带鱼,先洗鱼的话一手白腻腥气干不了别的,次序不对。尽管很久没做饭,邬帅次序一点不乱不生疏,井井有条。蓝大褂这时好像特恰当,朴素无言。带鱼一洗好即刻撒上点盐腌上,程序一点没忘,打好鸡蛋放一边,鱼先告一段落。开始炒菜:煨后的肉片先下油锅,香味扑鼻,胡萝卜、圆白菜放入,菜肉葱姜混合烹炒,奇香无比;而肉烧茄子则是另一种味,先把茄子煎了,再炒煨肉,一混炒,即使厨房门关着,香气还是非常可怕地袅袅飘到厅里,鼻孔里,阔大的四壁空空的胃里。太可怕了。但是还没完,带鱼裹着鸡蛋进入油锅,又是另一种香,不再可怕,浪头来了,潜入水底,深深的没有光只有胃的水底。
厨房门开了,冯所在赶快坐下,装作书写,想不到最倾心的竟要装。不装了,干脆慢慢走过来,到了饭厅。
邬帅端着烧茄子、圆白菜胡萝卜炒肉片两个盘子出来,看到冯所在过来,脸因忙碌而红扑扑的,却淡然地对冯所在说:“让你久等了,好了,洗个手可以吃了。”冯所在的确好像忘了饭前洗手这事,生疏地去了熟悉的卫生间。
邬帅又端出了红烧带鱼、西红柿蛋汤,高压锅、碗筷。冯所在出来时饭已盛好,一双筷子,一碗饭,雪样的米饭冒着热气,邬帅不在。冯所在背着沉重的“山”坐下来,拿起筷子夹菜、肉片、茄子吃起来;夹带鱼,吐小刺,瞬间宽带鱼剩下另一半,露出白刷刷一排鱼刺,接着是另一边,一条完整如化石般的鱼刺躺在餐桌上。
理所当然一个人吃,邬帅退下。
一碗饭风卷残云很快吃完,起身盛第二碗。盛好后放桌上停了一会儿,没犹豫再次起身,来到邬帅门前。卧室门开着,黑着灯,冯所在按亮廊灯,里面没人,重又关上,未敲门推开暗房,邬帅正凝视显影液中的照片。
“这么快就吃好了?”邬帅没回过身。
“一起吃?”冯所在用疑问的方式发出邀请。
“稍等好吗?”邬帅也意识到了,回身说,“我换件衣服。”
冯所在等邬帅,对面多了一副碗筷,一种静物,邬帅拿来的。邬帅拿完换衣服去了。其实弱光中的蓝大褂很好,头发搭在衣领上很好,很像是过去,工作中的女人不会对任何人形成干扰,画报和毛衣比当然毛衣好,但工作中不好。
邬帅没穿外套,也是一件白色开襟毛衣,杏黄多褶低领衬衫,戴了一串黑珍珠项链,彩裤,黑高跟,直发自然,不刻意。完全不是蓝大褂邬帅,而是彻底的女性。冯所在即使看女人也很少用异性眼光看,这时有所不同。
“我把菜热一热。”邬帅没坐下直接端走两盘菜,进了厨房。其实没必要热,冯所在也没阻拦,看着邬帅的背影,震撼。
菜端回来又去热鱼,背影,不能说是有意的,非常自然。冯所在转过身背对厨房,过会儿又转过来看邬帅,液化气蓝色火苗。邬帅刷铝锅,放火上,又倒了油,放入葱,将鱼倒入。香味再次散开。彩裤俯身关上火,将鱼倒入盘子,端了过来。冯所在毫不避讳地看着,并随着邬帅转过身。坐定后邬帅目光低垂,不用看冯所在就知道自己被看着。给冯所在重新盛上饭,自己也盛了一碗。
“热了一下就算重新开始。”邬帅勉强笑道。
冯所在站起,向厅里走去。
冯所在的背带裤与“山”恰如其分,以后要好好拍下,可以拍一个系列。邬帅如此打扮没别的意思,纯属女人天性,两人的客观性让他们几无年龄差别,三十六岁和六十四岁仿佛一种方程。冯所在拿来一瓶酒、两个高脚杯,还是开放后第一次去英国带回来的,酒本身也有十二年。瓶盖也是玻璃柱,很特别,早年,很早以前了,冯所在对苏格兰威士忌不陌生,当时买了是一种纪念,并没喝,太多年没喝酒了,后来什么事也没喝过。冯所在倒了浅浅两杯,一杯给邬帅,一杯自己端起。邬帅也从没喝过酒,更别说洋酒,对瓶子的怪异有点不适,陌生地端起。碰了一下——确切说是冯所在碰了一下邬帅的杯子。冯所在慢慢饮尽,放下空杯。
“都喝了吗?”邬帅不熟练、有点僵地问。
冯所在点头,邬帅抿了一口,一闭眼一口饮完,咳了几声忍住。两个空杯子,放了一会儿。冯所在再倒,邬帅接过来,学着样倒。还是有些笨,一下倒多了,比冯所在开始倒的多一倍,给自己就少倒了一点,把冯所在的酒又往自己杯里倒一些匀齐。
“苏格兰威士忌,”冯所在说,“单一麦芽。”
我们院儿人哪知道威士忌?也就刚有散啤。散啤都很新鲜,很多人光着大膀子提着暖壶去街上的小饭馆打散啤,排大队,这头排到那头,酒都论升。“升”完全是新词,但一下就接受了,叫开了,大门口水管子打自来水也说几升几升。哪知道什么苏格兰,爱尔兰都不知道就知道英国,邬帅插过好几年队都不知道单一麦芽。
冯所在不说,邬帅也不问,好像懂似的,就那么镇定。我现在当然知道苏格兰、单一麦芽,也喝点,可那时听邬帅说真是新鲜,冯所在真是个人物,不用经历什么新东西,过去经得就够够儿的了。冯所在谈起酒谈得那么专业,就像谈数学,邬帅大惑不解。首先苏格兰分高地区(Highland)、低地区(Lowland)、岛屿区(Is‐lands)与坎贝尔(Campbeltown),苏格兰有法律,要求苏格兰酒厂麦芽糖化和发酵必须在酒厂内进行。完全不是印象中的冯所在,就像青铜鼎这类事物开口说话。要说当时情景,谈几句酒也很自然,总得说点什么,谈下酒的味道,有什么不同之类。不,冯所在就像亲自酿过酒一样谈起橡木桶,蒸馏,七百升为一个单位,在自有橡木桶中陈酿三年,在苏格兰境内完成装瓶,“这都是单一麦芽的内容。”冯所在举杯。冯所在要不当数学家,得是怎样一个人?要不怎么当了所长!想到了“所长”,邬帅一下不再觉得奇怪了,但过去怎么又没特别觉得他是所长?这感觉也怪怪的。当然怪的还有一年多来,邬帅从来没觉得他们是夫妻,即使这会儿。但一想到夫妻这事,邬帅脸突然红起来,酒都没让她脸红,一念却红起来,心突突跳,他们是呀!
但能感到冯所在没有任何这方面的意味,因为谈得那么专业!大概冯所在把自己的感觉也谈没了?本来酒代表了感觉,喝就是了,别说那么多至少别说么专业。但当时又怎么可能不说多?怎么可能不说得那么清醒,给说没了?
是的,那晚什么也没发生——当然,后来还是发生了。“永远不发生才好!”邬帅说。她认为不发生就不会有装修,不会滑倒。邬帅后悔身体的“发育”,为什么要“发育”?他们本可以不上床,永远都不上床。
冯所在脑子是清醒的,比睁着眼还清醒:如果椭圆方程E-序列的一个元素和模形式中M序列的对应元素配对,下一个元素必定也可以配对,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已经倒下,现在他脑子里看到的就是漫长的倒下,像万里长城。费马大定理并不实用,为什么要花一生时间证明它?皮埃尔·德·费马事实上已经给予了回答:我有一个对这个命题的十分美妙的证明,但这里空白太小了,写不下了。Cuius rei demonstrationem mirabilem sane detexi. Hanc marginis exi‐guitas non caperet.大定理的证明挂在冯所在的脑子里,一如《观察乌鸫的十三种方式》:“周围,二十座雪山/唯一动弹的/是乌鸫的一双眼睛//我有三种想法/就像一棵树/上面蹦跳着三只乌鸫。”
正像太阳不是一下升起的,邬帅的“丰满”也有晨曦、云翳,总之冯所在没有一下注意到。虽然“什么也没发生”,威士忌那晚却具有决定性,那之后晚饭他们开始一起吃,非常自然地邬帅做起了家庭主妇。邬帅照例上午出门拍照,但下午回来开始顺便到市场买菜,鸡鸭鱼肉,时有排骨、虾、扇贝,厨房一忙就是一两小时。洗床单,洗衣,换窗帘,通风,保洁……当然每周末仍保留了打毛衣习惯,不过是真的为冯所在打毛衣、毛裤、毛袜。“四月是残忍的季节,从死去的土地里培育出丁香,把记忆和欲望混合在一起,用春雨,搅动迟钝的根蒂……”邬帅不知道这诗,但她就是这诗……不再掩饰“发育”,做了头发,大波浪衬托着脸,丰富了很多,低垂的眼睛异常温柔,蓝大褂后面想不通地丰满,一条紧绷的彩裤,一双白高跟。
冯所在当然看见了,有一次看了很久,两人隔着玻璃,邬帅打毛衣。应该是第三个周末,冯所在站起来,穿过客厅玻璃门,挡住直射的夕阳,仿佛穿越时光,无限的时光。没有语言,什么都不用说,冯所在手放在邬帅肩上,四目相视,邬帅站起来脱下大褂,如雪高领羊毛衫包裹的胸越显丰盈。冯所在拿起椅子上的蓝大褂给邬帅穿上,邬帅不明白,也没拒绝,还一个一个系上扣子,挺胸抬头看着冯所在。冯所在解开扣子将珍珠项链金坠在胸上调整了一下,像阿基米德在沙滩上研究几何。
“以前没发现。”冯所在说。
邬帅低头看了一下胸:“你没注意。”
“你没让我注意。”
他们拥抱,两人成为一体。
冯所在说:“我有很好进展,你做点好吃的。”“有希望证明了?”
“差不多。”
他们有了第一次。
他们去了青岛、济南、杭州、苏州,真正的结婚旅行。住惯了酒店、风景地,回到家对比出“库房”性质。装修是必然的,是题中应有之义,什么是家,家就是邬帅,邬帅就是家,家究竟意味着什么?
Cuius rei demonstrationem mirabilem sane detexi.Hanc marginis exiguitas non ca‐peret.花园北路 49 号北医三院,医疗团队全力抢救。十三天后冯所在虽未睁眼生命已无虞,血压 110/65、心律 67,正常,甚至太正常了。体温36度,偏低,血项正常。高烧,最高冲到41.5度,医生却没用药,甚至希望更高,说不定会醒来,就像火山爆发,将自身烧醒。但峰值过后慢慢下降,直到36度。火山事实上已经爆发,身体发光以至透明,奇迹发生却没有结果,一直未睁眼。
雪山是结果吗?费马大定理就是雪山——冯所在一生攀登的喜马拉雅,“这里空白太小了,写不下了”,冯所在破解了这个咒语自身也成了咒语。1987年4月22日,冯所在在本子上写道:
“单靠岩泽理论不足以解决费马大定理,单靠科利瓦金-弗莱切方法也不足以解决,两者结合可以解决:如果椭圆方程E-序列的一个元素和模形式中M-序列对应的元素相配对,那么下一个元素必定也可配对,完美就在前方,已经看到了。这是激动人心的时刻,沐浴更衣。1987 年 4 月22日子时。”
“空白太小”显然是皮埃尔·德·费马所开的玩笑,但“写不下了”又的确意味深长。冯所在写下了,写了一百三十页,最后的结论成竹在胸,沐浴更衣非常正常。以往每个关口冯所在也有类沐浴更衣批语,更不要说大功告成。反常的是冯所在没去自己卧室的卫浴,去了门口的卫浴,不知什么意思,这要穿过长长的客厅和打毛衣的餐厅,如此舍近求远实不可解。
从三处伤情看,医生说冯所在摔倒过三次。最后一次最严重,发生在凌晨,伤到了隆起的脊柱(另一个“头”),这地方比头还重要。这么大质量的身体,摔倒的声音应该非常大,楼都应有震感。医生给出的病历已超出职责,虽未明说但显然在问:房间没有别人?妻子在哪儿?一夜都没发现?冯所在真够顽强的,早晨太阳升起,到了医院,还有生命体征——是怎样的生命?
邬帅就愈发无法辩驳,没法解释也没向任何人解释,自始至终一声不吭。所有指责她都承受,不解释为什么不在身边,为什么发现如此迟,是不是不在房间,是不是出差了。邬帅只回答了一句,她在房间。这招来更多猜疑,以致警方认为应该介入。
三次动静邬帅都听到了,还以为楼上,声音几乎在自己头顶。邬帅绝想不到是过道卫生间,完全无此意识。前两次她还没睡,没理会,第三次震醒了。她是绝对不打扰冯所在的,这根深蒂固,甚至还怕声音扰了冯所在。
安静,无扰,是冯所在的铁律。
他们不在一个房间,从没同床共枕过一个通宵。即使第一次,最后还是分开,即使蜜月、酒店、疗养胜地,即使多么酣畅、绵长,而且两人都一样没有分歧,每次浴后都特别自然地拥别。她不要求通宵。他很体谅她,没反对装修,她尽量不要他操任何心,工程不复杂,四白落地,铺上地板即可。厨房、卫生间、浴室稍复杂一些,包括家电安装,电视、冰箱、灯具,组合柜、吊顶、照片墙、阳台。她不要求通宵。她无微不至,吃好穿好,冷了热了,家已大变。
水滴石穿。
他只有一样,费马大定理。她拥有所有。
他越来越费马大定理。她恢复了周末打毛衣,她看到了快乐。
上午出去工作,她扛着机器出门。又得了一次奖,她并非全职太太,也不是秘书。这天早晨她已经穿好风衣,套上靴子,推了一下卫生间门,想在镜前再照一下自己,如果不是这一念可能要下午发现,若再有什么,如冯所在不在视野,想到可能是在午睡,自己也会回屋休息。不过耽搁不耽搁已没实际意义,总之,若下午甚至黄昏才看到冯所在,邬帅说不知她会怎样。即使早晨当时也蒙了,幸好冯所在尚有一息,就这一息让她无论如何都要清醒,打电话,打120。怎么在这儿?怎么不在卧室洗?跑这儿来了?这是客人学生用的卫生间,天哪怎么回事!这儿的装修不一样,没做防滑,没统一装修,只是冯所在的卫生间、浴室做了防滑防摔,装了许多把手,失去平衡随手即抓,是全北京最特殊装修!可为什么不统一装成这样,这个家都是他的都该这样装……为什么要装修?给所里打电话,给毕大风、院里,找楼上邻居,同时脑袋一直嗡嗡,直到上了救护车一直嗡嗡,从来就没停止过嗡嗡……
她却一句都不解释。有人算旧账,算总账,算历史账,质疑邬帅饱满的胸,质疑是假胸。毕大风和范丽直接找到一声不吱的邬帅,将邬帅叫到北医三院一个会议室,毫不客气详询事情发生经过。毕大风代表所里,范丽则代表了更多。邬帅做了回答,但是非常简略:她在家,但是没和丈夫在一个房间,他们分房睡,听到了动静,以为是楼上。
“你撒谎,你就是故意的!”范丽的话掷地有声,如同法官。邬帅有权拒绝范丽,逐走范丽,但是没有,“你害了他!”
邬帅拿起电话,交给毕大风所长:“给法医打电话吧。”
“他还没死呢你就盼着他死!”范丽失控。
“那就给警察打,打。”
不管别人说什么,邬帅一直守在冯所在身边,时间一长,人们多少改变了对邬帅的印象,因为就是恩爱夫妻也难以做到长时间二十四小时日夜相守,三个月、半年、一年,邬帅做到了。不用护士,邬帅鼻饲、吸痰、按摩、针灸都会了。转年春暖花开时节,邬帅将冯所在接回中关村寓所,在客厅中间购置了一张升降床,一张洁白的与医院一模一样的床,床单病服印有红十字,白大褂也是,帽子最明显。
家里做了细致复杂温馨的准备,种了许多花,春阳普照,阳台落地窗全部改造成玻璃,阳光几乎无遮无拦,几乎是室外,可摇气垫床可平躺,可二十度角,可二十五度角,可三十度角,甚至可五十度角、与工作台平行,如果可能,冯所在伸手可拿到笔、拍纸板、咖啡,继续模形式、椭圆方程……《哥德堡变奏曲》永远播放,永远像轻声的雨声,昼夜不息,与时间同步。穿戴整齐的冯所在阳光中睡熟,不,像做着梦。
脸刮得干干净净,毛孔都干净,仍戴着标志性大圆框眼镜,随时可能睁开。听诊器就在床边,邬帅甚至学会了听诊,听肺,心脏。还有量血压,早中晚三次,跟听诊一起。像在医院,邬帅穿着白大褂,出院时还申请了筒形带红十字的帽子。每天吸痰三次,吸氧三次,有时增加一到两次,熟练掌握了吸痰设备、吸氧设备。
植物人完全可以在家照料,只要细心,专业,周到,在医院已基本不用护士。植物人也会流泪,如果亲朋不断在身边说话,有时就会流下眼泪,但冯所在没有,一直没有,也许会有。邬帅也习惯了,忘了流泪这回事。医生说家人可以跟植物人有更多交流,甚至一起躺着,说话,放音乐,即便没有回答,植物人脑子里可能潜意识是完整的,可能接收到外界的刺激。
“你往里点行吗?对对,往里,往里点。”
邬帅选的是一张双人气垫床,每次给冯所在翻身净身后都会侧身躺一会儿,不停地跟冯所在说话。不需要回答,完全习惯了,完全忘了医生说的话:冯所在能听到。
有时晚上她就在冯所在身边睡着了。
在医院不好按下身,在家可以。下身最敏感最易接受刺激,特别自身有感情会传导,加上耳语,雨一样的音乐——邬帅做了能做的一切,只是一切都不能回答一个问题或者弥补一个问题:冯所在一动不动。
丢番图《算术》( Arithmetica )包含了许多有趣的问题,被世人称为“丢番图的问题”。距今两千年前的丢番图墓碑上刻着一道数学谜语,谜语描述了丢番图的一生,通过这个谜语可以计算出丢番图的年龄。
过路的人!
这儿埋葬着丢番图。
请计算下列数目,
便可知他一生经过了多少寒暑。他一生的六分之一是幸福的童年,十二分之一是无忧无虑的少年。
再过去七分之一的年程,
他建立了幸福的家庭。
五年后儿子出生,
不料儿子竟先其父四年而终,只活到父亲岁数的一半。
晚年丧子老人真可怜,
悲痛之中度过了风烛残年。请你算一算,丢番图活到多大,
才和死神见面?
请你算一算,
丢番图到底活到多少岁?
世界等他醒来。
我姐会的我都会。但给冯所在翻身确有点吃力,有点像西西弗斯推巨石。西西弗斯是把石头推到山顶滚下再重新推,我是一不小心就把凳子蹬翻,每次上上下下,反反复复许多次,而且就像推动虚无世界。虚无也要推,因为谁知道未来怎么回事?曾有哪只猴子知道未来?但未来还是出现了。是的,出现了,人又怎么样?但这又是另外的问题。翻身对我来说是最困难的事,如果不是最荒诞的,作为一个侏儒,推一个巨人经常让我感到脑子混乱,但本能又是清澈的。别的我胜任起来都毫无问题,与任何常人没区别,像鼻饲、吸痰、按摩、针灸,我后来做得甚至比我姐还要好。这一点都不奇怪,通常侏儒是“专业”的象征,我姐请我没有错。
鼻饲非常专业,我姐做得很不错,但每次都非常紧张,会出一身大汗。鼻饲要将床头抬高到四十五度或六十度,以测量胃潴留量。这是专业名词,指胃内容物积贮未及时排空,凡呕吐出四至六小时以前摄入的食物,或空腹八小时以上胃内残留量大于两百毫升表示有胃潴留存在。若超过两百毫升,应延迟进食时间。每次鼻饲都是有一定危险的,要妥善固定胃管,此外鼻饲液要选择富含多种维生素的流质食物。通常最好将床头抬到六十度——这对我来说非常困难,要蹬翻几个凳子——以防止反流误吸到肺里。平常人肺感染都很麻烦,别说无知无觉的人。当九十年代的第一缕曙光照耀着我姐夫冯所在、我和我姐,是我作为“专业”助手在我姐身边工作的第三个年头。冯所在体征非常平稳,虽然身体变得略小了一些,仍比常人高大,在早晨多重的阳光下面孔似接近透明。是的,就是在这个早晨,我提出了写冯所在传记的想法,我姐竟毫不惊讶。讲讲冯所在的故事吧,我对着麦克斯韦方程般的光线说。那时我已满脑子数学,一切已水到渠成。
我们刚刚给冯所在鼻饲完,为他清洗了口腔鼻腔,坐下喝一杯茶,我姐对着冯所在的面孔拍照,事实上是拍某种光,一边拍一边说冯所在传记不好写,转瞬又说我写最合适。
“只是,”看着我有几秒钟,放下相机,“我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我觉得很正常,还没觉得什么。
我姐让我猜:“你猜猜。”
我一下预感到什么。我的预感非常准确,虽然以前从未想到。
“讲完他的故事。你能永远照顾他吗?”
然后我清楚地听到她说:“这儿交给你,所有一切,”少顷接着说:“这儿的房子,他的工资、待遇,都交给你,都属于你。”
“不想等他醒来了?”我说。我们一样平静。
我感到眼睛潮湿,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们不可分割,即使真的分开。
“你照顾他吧。”
“他就是我,你放心吧。”我答应了。
“你想成为他?”我姐笑。很难理解,但不需要理解。
“你会常来吗?”
“不,但是会来。”我姐继续拍照。
就是这年春天,我开始写传记。我,冯所在。传记与照料一回事。像以往一样不断有人来探视。房间不知不觉间有了变化,四个房间,包括以冯所在为中心的南北通透的客厅,墙上布满了各时期照片,写满公式、算式、演算的纸片,各屋的架上陈列着收藏、实物、旧物。搪瓷缸子,各时期的眼镜,康熙《数理精蕴》,《灵格风英语》《人民画报》,毛衣针,饭盆,勺……探视的人已不仅有亲朋和同事,还有许多不认识的人,数学系的学生,甚至小学生、盲人群体。简直是参观。不,这还不是纪念馆!
但我又怎么能拒绝呢?
鲜花越来越多。到底谁更是谜?数学还是数学家?
很奇怪,不是春天,怎么有那么多鲜花?
责任编辑:王小王、石一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