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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著名作家毕淑敏的作品因充满对生命的尊重和对人性的关怀,多年来备受读者喜爱。她将最新完成的《昆仑约定》称为“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部小说”。作品以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高原戍边军人为主角,讲述了万古不化的寒冰之上,生活物资匮乏、医疗条件简陋的条件之下,理想主义的花如何盛放,其中灌注了作家刻骨铭心的体验和必须述说的回忆。这部六十多万字的长篇力作由人民文学出版社隆重推出之际,《当代》杂志同步刊发小说开篇部分章节,以飨读者。

1

车灯的雪亮灯柱,如史前猛犸象的两柄长牙,挑穿高原浓稠黑夜。救护车停在高原战区卫生部的院内,随车卫生员跳出车后扑到急诊值班室前,刚想举拳擂门,门猛然打开。一个身穿白色工作服的颀长身影,箭步而出。

值班军医楚直急问:“哪来的?”

“红卡。”卫生员回答,又好奇地问,“您怎么知道病人到了?”

“听到车响。”楚军医简洁回答,“什么病?”

卫生员余三明说:“不知道。”

楚直朝救护车急奔,对回答颇不满:“你是卫生员,不是炊事员!”接着又问,“症状?”

“原因不明的全身衰竭,生命垂危。”余三明小心翼翼回答。

楚直已到救护车前,跃上车。见一青年军人卧在军绿色担架上,面庞如一片将要融化的雪花,冰冷惨白。鼻翼插着氧气管,口周毫无血色,眼帘紧闭。

两人将病员抬下救护车,放在冰封平地上。楚军医急需人手,四顾:“护士呢?”病情紧急,当班护士郭换金却不知去向。

“去医护值班室,找!”楚直一边俯下身,对病患进行初步观察判断,一边头也不抬地下令。余三明急冲到值班室,顷刻返回,气喘吁吁地答:“值班室没人。”按说正值壮年的小伙子,赶几步路,断不会这般上气不接下气,只因这是高原,任何急促动作,都相当于平原上的百米冲刺。

楚直与救护车司机将担架抬进急救室,对余三明说:“去病房找。”

片刻后,卫生员再次冲回来报告:“病房也没有值班护士。”

“再找!四处搜遍。只要没被狼吃了,就让她火速赶到急救室!”楚军医连发指令。当着面色惨白如纸的病人,虽然楚军医断定病人处于深度昏迷,无法听到外界声响,但他依然习惯性地保持着音调毫无起伏的冷静。对训练有素的军医来说,这是基本功。

楚直雷霆震怒。病人急笃,当班护士却踪迹全无,他心中愤然。本来今晚和他对值夜班的护士是叶雨露,是个细眉弯弯手勤嘴甜的小姑娘,却不知为何换成沉默寡言的郭换金。叶雨露原本答应给楚军医洗工作服,夜深时分还会煮碗挂面当夜宵。郭换金当值,两项福利无望,楚军医忍着饥肠辘辘,下完一系列夜班医嘱后,连喝两杯水,悻悻回到医生值班室入睡。刚合上眼,就听到救护车响,鲤鱼打挺跃起。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值班护士不见踪影。楚军医对余三明说:“部长宿舍砸门!有重病人到,请求增援!”

楚军医百密一疏,匆忙中忘记了各哨卡卫生员虽业务上从属于卫生部统辖,但对本部并不很熟悉。暗黑深夜,余三明记不准部长宿舍方位,又不敢问,只好先到记忆中的卫生员宿舍,叫来帮手。

虽说人不称手,总比没人强。楚直医生连下医嘱,将护士的工作一肩挑起。病人状况总算趋于稳定,暂时脱离生命危险。至于具体治疗方案,须待天亮后慎重诊断。

安顿好病人,让帮忙的卫生员回去休息,楚直又记起失踪的女护士。高原战区指挥机构坐落在高山下的平坦地带,四周岗哨林立。虽说理论上有被高原狼吃掉的概率,但营区内从未发生过。郭换金不会这么倒霉。再不就是被敌特掳去?这个可能性也极低。岗哨警惕性极高,再说抓走一个护士,能有多少情报价值呢?剩下的可能性还有什么?落水?营区附近确有一条大河,但现已封冻,想自杀还得先凿个冰窟窿。那……还有什么,能成为值班女护士失踪的理由?

楚直医生猛一抬头,从急救室的玻璃窗看到,附近山坡上,有个青年军人,怀中紧紧抱着一个人,趔趄着走向卫生部。怀中人军帽倾斜着,露出一条小辫子……

整个高原战区兵马繁多,但女兵只有八名。一般当医生的视力都不好,楚直是个例外,目光炯炯。尤其是他经常吃鱼肝油丸,夜视力尤佳。他已敏锐认出,男子怀中的女人,正是失踪的护士郭换金。

只是那个男人,却认不出是谁。想来身体强健,极少到卫生部看病。

楚直嘴角先是上翘,冷笑过后又抿住下垂。原来是——私奔!

但他很快陷入迷惘,这二人不是逃向旷野山峦,反倒直冲卫生部腹地,这是自投罗网啊。他观察了一眼病人,情况尚算安稳,快速走出急救室。

昨天清晨。

女兵和卫生部领导,同住一栋由狰狞石块砌成的房屋。郭换金下夜班后回宿舍补觉,顿生钻进狮虎山之感。

与部领导同住,是指共进一个石头大门。进门后,是窄细的石头走廊,宽度只容一人通过。逢两人同时出屋,必有一人要退回自家。若执意不让路,两人就得各自面对走廊石壁,背对过道,收腹缩肩,壁虎般腾挪而过。

为什么在高原,要如此节省空间?此地到处都是无人区,什么都缺,就是不乏旷野。郭换金初来时大惑不解,思索后得出结论:石头搭建营房不易,且高原酷寒,炉火中的每一缕热量都万分宝贵,切不可扩大空间。

寸土寸金的走廊北侧,分布四间小房。两间是卫生部领导的寝室兼办公室,两间是八位女战士宿舍。

这等安排,很容易让不明就里的人,觉得这是给予女兵的优待。殊不知领导完全是出于安全考虑。“安全”的含义,不同人有不同解释。一般多以为,战事紧张时,卫生部领导应是重点保护所在。而在郭换金理解中,住在领导身边,是变相监督及具体保护。高原防区有庞大的陆军官兵队伍,女兵只有八人。至于我军数量,保密且呈动态,郭换金等最低级别的士兵,自是无法得知具体数字,也不能打探。但显而易见,男女兵的比例,极为悬殊。男多女少,女孩子便被严格保护起来。

郭换金的铺位紧靠宿舍东墙。一墙之隔,便是卫生部会议室。说是会议室,实在高抬了它。小屋肩负着龙一笙部长吃喝拉撒睡重担,此外多置了几张椅子。

郭换金夜班辛苦,稍微洗漱一下,蜷进被窝。明知蒙头睡觉不科学不健康,但委实太冷。要先借肺腑呼出稀薄热气,将军绿棉被搭建起的这个小密闭天地烘暖,才可勉强入睡。

埋入被内的第一感觉不是温暖,而是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呛人窒息。都怪刚才洗脸太敷衍,但郭换金不敢彻底洗。高原上的水,即使在最暖季节,也和冰点难解难分。若将这水泼向被暴打而昏迷之人,可以将其陡然泼醒。

为了维持睡意,郭换金的睡前洗脸,只是象征性胡噜两把。直接报应就是——人虽没被冰水激醒,但弥漫的药气将人熏得神志清晰。

为逃避气味,大多数人第一反应是屏气。郭换金反其道而行之,索性拼命呼吸。两个鼻孔不够用,把嘴巴也动员起来,蛤蟆般反复鼓胀……直接后果是:药气先加浓,再充溢肺腑。最后让鼻腔不可抑制陷入麻木,什么都嗅不出来。

郭换金在药气弥漫的被窝中,恶作剧地对自己笑了笑,计策成功,可安然入睡。

突然间,郭换金猛然醒来。女兵宿舍没有计时器,她在混沌中,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此屋窗户北向,也没法根据太阳推算大致时间。好在下夜班后,当天都可以休息。

她很想继续维持头脑混沌状态,但很快发现:再无法入睡了。

不是药气。药气已然麻痹。空气稀薄,乏氧让她在睡着后,不由自主地将脑袋探出被子,取右侧卧位。原因是高原让心脏不堪重负,入睡后,人们都自动被迫右卧,好让左胸腔的心脏,跳动稍松快些。

换成如此睡姿后,郭换金的面庞悲惨地面对阴冷墙壁。本来,阴冷也没什么了不起。高原冬季,何处不阴冷?

关键是,这堵阴冷墙壁那边,是卫生部简易会议室。

此刻,会议室里正激烈地争论着……

狮虎山外部以石块垒砌,看起来煞是坚固。但内部框架,用的不知是几合板夹薄泥分隔,隔音效果非常差。好在女兵们白天基本在上班,不在屋内,部领导不担心有泄密风险。却不想郭换金正好下夜班补觉,成了躲不开的窃听者。

墙壁另一侧,部务会进入最后一个议题:为女兵班任命班长。

卫生部协理员文慎笔长叹一口气道:“真不知上级领导部门怎么想的?怕我们不够忙乱,塞来八名娘子军。多少男儿还不够用?又或者,派到通讯站守个总机好不好?全分配到咱们这儿来,啰唆!麻烦!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一下子来了八个,两台半戏还有富余。这若是出了问题,龙部长,我看从上到下,数你我脱不了责!”

龙一笙狠抽一口自制的莫合烟,舌头搅和着烟嘴,略带含混地说:“闲话少说。上头怎么想,不是咱们能左右的。现在的问题是——在这批女兵中间,选一个得力班长。以后的具体工作,就有了上传下达的桥梁。”

片刻沉默后,在场的众人纷纷发言,希望能选拔出合格的班长。

郭换金把脑袋重新埋进军被。这一次,不是为了身体暖和,而是为了让听力模糊。她从小受到的教育,是偷听龌龊。如果能混沌入睡,倦怠身体和疲劳心智就可以一起歇息了。可惜军被设计功能时,没有考虑隔音。尽管郭换金把头垂在胸前,用被子的褶皱尽可能封堵耳郭,并且果断翻过身去,不惜压迫自身心脏,让听力降至半失聪甚至全聋状态,仍抑制不住杂音入耳。

一个平稳且毫无感情的声音道:“咱们先用排除法,看看哪些人不适宜当班长。”

郭换金熟悉这音色,属于司务长殷厚土。他黝黑大脸,一如每月发给大家的砖茶块,紧实粗糙。砖茶若不在炉火上熬煮个把钟头,根本不知味道。

有人呼应这意见,但声音较小,郭换金一时辨不出谁在说。

郭换金并非自来熟性格,和部里的百多号人,并没熟稔到辨音识人地步。她牢记父亲郭大厨的叮嘱:“孩子!咱和人家不能比。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吱声!少说少错,言多必失!记住了吗?”

按说新兵集结后,家人不能来军营探望。但郭大厨是谁?军区小灶上的红人。身份虽低微,但与各位首长的肚腹,有斩不断的联系。这点儿事难不住他,于是见到了那时刚刚穿上军装的郭换金。之后,二人又说了若干话,但郭换金漫漶不清,只记得自己当时重重点头,下巴颏碰到了新军装的第二颗纽扣。郑重承诺——一定少惹事,少说话。

想到这里,她掀开被子。如果她听到各位领导对女兵们一一臧否,她保证不了无动于衷。万一她实在忍不住,在某种场合爆出一两句内幕,后果难料。她对自己没信心,毕竟未满十八岁,哪有那么强的自制力?!所以,即使窃听机会千载难逢,却唯有赶快离开!眼不见心不烦,耳不闻心不乱,好好当大头兵吧!

郭换金麻利地穿好衣服,军装似铁板冷硬,不过对高原官兵来说,习以为常。她途经狭隘走廊来到室外,耀眼阳光逼得双目眯缝,连打几个喷嚏。此地空气压力只相当于海平面一半,言简意赅就是“空气稀薄”。什么东西一稀薄了,透明度就变好,阳光分外骄奢。

郭换金猛眨眼皮,让自己从蒙眬状态快速适应天朗气清。

卫生部建筑群呈四方形分布。它有一缺口,面向高原战区司政后机关所在处。这个布局,利于人员病伤时,尽快抵达卫生部得到救助。本应躺在床上补觉的郭换金,百无聊赖,自然不会朝缺口处进发。她在机关重地无任何公务,也无一个朋友。便在卫生部框架内,无所事事乱转。大家都在各自岗位忙碌,医生看病,护理人员照看患者,药房取药,炊事班做饭……

她回头看了眼狮虎山,门口寂落。讨论如火如荼,一时半会儿散不了摊。看向脚下的鞋,不知该走向何方。旧解放鞋头端包裹的黑色橡胶处,磨得锃亮,依稀可见太阳光聚出的两点明黄。

为消磨时间,她信步走到卫生部依傍的山坡,四下眺望。

正值上午,高原紫外线非常强烈。长时间昂头凝视太阳,双眼角膜将会被毫不留情灼伤。

她又看向卫生部病房和远处司政后机关。从这个角度俯瞰,内外诸般情形,一览无余。

郭换金又下意识前行几步。她发现自己在重复昨夜偶然见到的那个人的移动轨迹,试着揣测他半夜三更扼守此地的动机和目标。郭换金甚至下意识低头,在山坡上寻找遗留痕迹。

山坡,由无数大小不规律的黑色碎石组成,个别处有裸露的巨大花岗岩实体。昨夜……准确地讲是今天凌晨,她见一可疑男子久久站立此处。此刻分辨出是狰狞岩石侧缘,但没有任何痕迹存留。就算有,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就算敌特伪装侦察,也一定穿着部队统一配发的鞋子。就算能识别出号码,可大体推测出此人身高体重,又有何意义?

郭换金觉得自己是因睡眠不足,才胡思乱想。

在山坡上,无端消磨了好一阵时间。郭换金借地形之便,见几人终于从狮虎山门里鱼贯而出。她对天长舒一口气,部办公会议总算结束了。她的脚趾几乎冻僵。

刚才落荒出门,慌张之中,只穿了一双解放鞋。这种鞋,在高原冬季,只适合极短时间室外行走。具体有多短?至多十几分钟。如果超过这个时限脚不动作,脚趾先痛后麻,时间再长,便会冻伤。刚才出逃时,应穿大头鞋。都怪自己盲目乐观,低估了部领导为选班长而深思熟虑之决心。

现在,大概已经决定了吧?

班长会是谁呢?

郭换金有一点好奇,毕竟以后,此人将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不过好奇心仅仅维持了瞬间便消散。无论班长是谁,她都是服从命令的好兵。这一点,郭大厨曾耳提面命再三叮嘱,郭换金不敢有须臾大意。

待郭换金回到宿舍,已到午饭时间。屋内无人,女战友们都在各自工作岗位忙碌。她端着饭碗,再次走出狮虎山。

腹诽。部队给每个士兵配发一个饭碗,盛了菜,就只能赤手捏主食。馒头还好,若是米饭,就得下手抓。若饭菜合一强行装在一碗内,哪怕是冒尖盛放,也不够吃。新兵,正是长身体时节,当你风卷残云吃完第一碗,赶忙盛第二碗时,情况便很不乐观。赶得早,还能再盛到半碗饭。若晚了,炊事班饭盆里,只剩黏在盆壁上自命不凡的几颗孤傲米粒。况且,不管你能否吃得上第二茬米饭,菜绝对没得加。一勺定乾坤。

面对这种吃饭法则,唯一应对之法是——早早到场。

依郭换金今天进度,赶不上第一批次打饭。

希望寄托在中午吃馒头。馒头数量通常比较充裕,就算捷足先登的人,用自己的筷子把馒头像穿糖葫芦般戳起,也能满足供应。稍晚抵达的官兵们,不至于饿肚子。

郭换金又回到揣测“饭碗为什么这么小”的问题上。

怕新兵眼大肚子小,一下抢了满碗却吃不下,浪费粮食?

郭换金有对策。除了带着配发的饭碗,加带另一个盛饭家什——漱口缸子。

漱口缸子和饭碗,是绝配。材质均为搪瓷,外壳草绿,内为瓷白色。洗刷干净后,可见杯内壁上有很多喷漆时凸起的斑点。郭换金的漱口杯,被她不小心在半腰处磕掉了蚕豆大的白瓷,露出黑铁皮。每天沾水,生出土锈。这让她早晚刷牙时,尝到鱼腥气。她十分担心,不停锈蚀下去,万一哪天贯穿成透明窟窿,就只能盛小半缸子水了。

不过,距危险变为现实,应该还会很久很久吧?到那时候,郭换金或许混到可以名正言顺买个新杯了。

“新兵”,是一道符咒,类乎把孙悟空囚困在五行山下的戒令。你只能委屈地用小饭碗,不能擅自买民用碗。若你坚持要饭菜分装,只能用沾满牙膏和铁锈的漱口杯。它是光明正大的军品。

郭换金自小到大,吃饭器皿都是眉清目秀的。此刻安慰自己,当军装褪了色,混成半个老兵,就有资格买个大碗吃饭。

食堂中午食谱,主食馒头,菜是清水羊肉。

高原缺菜,一年到头几乎没有一片绿叶,日常供应主要为干燥的脱水菜。品种单一,除了干瘪失水的枯菜叶,就是一把抓起,然后哗哗作响地从手指缝漏下去的洋葱屑。

好在肉类充足。清水羊肉,宰好的羊,大卸八块,用斧子劈成拳头大小的骨头相连的碎块。将碎块扔入水中浸泡。一天一夜后,原本清澈的冰水,如同战场低洼处的血泊。炊事班长门可闩满意宣布:“下锅。”

既无任何汆烫步骤,也不放除盐以外的任何调料,拧上高压锅螺栓,开始焖烧。时辰到了,门可闩熄灭高压锅下的汽油灶,耐心等待高压锅在高原寒气中降温。待到高压锅顶端的压力计显示锅内压力正常时,门可闩罗锅着腰,走到高压锅前,对四周的人说:“离我远一点。”那神情,不像要卸高压锅螺栓的火头军,倒似拆除定时炸弹的工兵。

记得刚抵达高原时,郭换金头次看到深海鱼雷般的黝黑高压锅,满怀好奇。她凑过去问:“让人避开,是为了保密?”

门可闩看也不看她,瓮声瓮气道:“闪!”

郭换金顿觉眼前刺刺冒气的高压锅,一口变两口。她不情不愿后退一小步。炊事班长兵龄老,执掌卫生部所有人员的胃与肠。几十米内,他为王。门可闩不满意她退避的程度,继续发令:“再闪!”

郭换金假装没听到,装死不动。她倒要近距离看清楚高压锅如何泄气。

“后闪!说你哪!”门可闩厉声叫道。他身材魁梧,方正脸庞,面色黧黑,眉眼在脸上留下的痕迹,甚浅。眉浅淡,眼单薄,嘴唇薄,好像泥雕成型后,原本该用雕刀用力刻出五官,但工匠偷懒,临时以一根草棍代替,胡乱拨拉了几下,粗制滥造而成。

郭换金的脾气也上来了,犟道:“我闪了!”

“不够!继续闪!”门可闩毫无商榷。

郭换金不甘心地问:“到底闪多远?”

“一丈五外。”门可闩斩钉截铁。说着,停下手中旋转高压锅螺栓的动作,大有郭换金若不后退,他就敢让全卫生部的人此餐被动绝食的架势。

郭换金不曾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僵。记起郭大厨教诲:“闺女,惹什么人,都不要惹火头军。”

郭换金只得乖乖退后。现在,她什么也看不清了。一是距离远,二是门可闩棕熊般的身影,将拆螺栓的细微操作,遮挡得密不透风。

今天午饭,她来晚了。高压锅早已泄去压力,像个粗糙的黑草垛,无声无息蹲在卫生部食堂外,蔫头耷脑。

郭换金拿了俩馒头,放入军绿搪瓷碗,转身便走。殷厚土司务长正好走过来。刚散场的部务会上,对众女兵多有评说。他格外注意盯了一眼郭换金,发现了蹊跷。

“你打完饭了?”殷司务长问。

“是。”郭换金答。

“你只打了主食,没打菜。”司务长点出关键。

“我……我……”郭换金结巴,暗怨司务长明察秋毫。

“为什么不吃菜?”司务长追问。他是炊事班的直接上级,就餐人员拒不打菜,他守土有责。

“我……俩馒头就饱了。菜我省了,给更需要的同志们吃。”郭换金找出冠冕堂皇的理由。

司务长不买账,道:“每人都有一份,炊事班保障供应,用不着你自我克扣。知道的,说你品德高尚。不知道的,还以为卫生部后勤保障不力。我是司务长,会被打板子。说吧,到底什么原因?”殷厚土大道理加威逼利诱。

郭换金恨司务长火眼金睛,只好道:“我不喜欢吃羊肉,吃了就恶心。既然是好东西,就给爱吃的人吧。”

司务长道:“你挺能自圆其说。我问你,你是这一顿不吃,还是今后凡是大灶煮羊肉时都不吃?”

郭换金没想到事态嗖地恶化,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不爱吃,偶尔吃一点……”她咬着下槽牙,想起郭大厨“少惹事”的谆谆告诫,赶忙又说,“嗯嗯……好像……也没……啥问题。”

司务长见她服了软,见好就收道:“咱们高原防区,蔬菜运不上来,全凭肉食补充营养。算下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吃羊肉的日子,少说也有一百五十天。你若一直不吃羊肉,长此以往,体质撑不住。人像一摊泥,如何保边防?上了战场,是你救战士,还是战士搀着你……”

郭换金生无可恋地看向喋喋不休的司务长,心说,至于上纲上线吗?吃那么多羊,你是野狼吗?再者,少吃羊肉,就和战场窝囊废画等号了?但心中又想到郭大厨的教诲,便强令自己点头道:“司务长批评得对,我一定改过自新。”

司务长转身对掌勺的门可闩说:“给小郭盛上羊肉,多加羊汤。”

郭换金端着半搪瓷缸羊肉和汤,欲哭无泪。她快步走向司务长目所不及之处,预谋将漱口杯内的汤水泼向冰冻大地。不过成块的羊肉,用这个办法恐露出马脚,须找个僻静所在,就地掩埋为佳。浪费羊肉,她也痛心,但找不到人替她吃,只有毁尸灭迹。

却不想,又迎面碰上协理员。

文慎笔笑容可掬地问:“小郭,回宿舍吃饭啊?”

卫生部原有餐厅,但秋冬季节,要集中安放存储的牛羊肉,便改成临时库房。众人就餐之地,自行解决。若天暖,人们端着碗,聚集在炊事班附近山坡上,三五成群圪蹴一处,边吃边聊天。若气候极寒不适宜室外吃饭,就各回各屋,龟缩宿舍就食。

今日寒凉,碗中的主副食不消片刻热气散尽。年轻的军人们,仍凑在一处扎堆聊天。他们自恃火力壮,骄傲地相信本体脏腑之气能给食物徐徐加温。只有脾胃虚弱之人,才胆怯地选择舍内就餐。

郭换金的销毁计划只得延滞,皮笑肉不笑地道:“嗯,回家吃。”

顺嘴说出“家”字后,她愣怔片刻。家,在哪里呢?倏然一惊,怕露出破绽,忙道:“宿舍就是我家。”

文慎笔平易近人地微笑道:“听说你以前不吃羊肉,现在,改正了?”郭换金略微一窒。协理员连小兵不吃羊肉都知道?当兵的人,难有秘密。她尴尬答:“您说‘改正’,好像我不吃羊肉是一个错误?”

文慎笔语重心长:“岂止是错误,骨子里就是资产阶级思想。”

郭换金瞠目结舌。资产阶级与革命军队不共戴天,和羊肉也是这般敌对关系?匪夷所思。

看到小女兵茫然无措,文慎笔怜悯解释:“无产阶级军队,要吃饱了饭,才能和资本主义帝国主义作斗争。你饿着肚子,就是间接支援了资产阶级……”

郭换金在铁的逻辑面前,被迫点头如捣蒜,说:“协理员,是。我记下啦!”

文慎笔笑眯眯地道:“那我看着你吃羊肉吧。”

郭换金的双眼皮大眼睛,瞪得溜圆。她从小不吃羊肉,看来今天真是躲不过去了。她闭上眼睛以掩饰恐惧,马上又睁开,屏住气,将半碗羊肉囫囵吞下,呛得满面通红。

“文协理员,您赶紧去食堂打饭吧……去晚了,饭菜都凉了。”郭换金说完,转身就跑。再晚一瞬,她会当场呕吐。

文慎笔满意地往炊事班方向走去,心想,这兵,还算听招呼,孺子可教。假以时日,有可能成为一个好兵。

郭换金回到宿舍,以为还像上午一样,独守空房,却不料室友叶雨露躺在床上,脸色惨白。

“怎么啦?”郭换金顾不得肠胃翻江倒海,忍痛问候。

“肚子疼……”叶雨露双手抚压小腹,哭咧咧道。

“怎么了?”郭换金着急问。

“‘倒霉’……推后了……特别疼。”叶雨露断断续续道,泪水交睫。

女孩子们的黑话。一月一至的生理期,称“倒霉”。听这个词,就能想象出它的不堪。特别在高寒地带,此君莅临,灾难驾到。

叶雨露来自农村。郭换金本以为农村孩子理应能吃苦,却不想穷人有娇儿。小叶子长相清秀,身子骨单薄,嗲得不行。郭换金时不时纳闷,她是如何通过了女兵入伍的严格考核?

叶雨露佝偻身体,缩成一团,期望这个姿势能对下腹绞痛,稍有裨益。然收效甚微。

郭换金说:“你试着吃点饭,看能不能好点?”

叶雨露摆头:“不吃。痛得生不如死,哪里还能吃得下饭?”

郭换金叹一口气。属于年轻女孩的叹息,即使真的沮丧,也是稍纵即逝。她继续好生劝慰:“小叶子,忍忍吧。最难的就是头两天,熬过去,后头就稍好些。”

叶雨露撇嘴道:“两天就是整整四十八小时,怎么熬啊……”

郭换金说:“要不,我找医生给你开点止痛药?”

叶雨露道:“我已经吃了止痛片。也不知是咱这里山高水远,药片在路上走得太久,失效了?还是因为天太冷,药片也被冻不灵了?没啥用。”

郭换金说:“别瞎琢磨。肚子太疼,会连带脑子胡思乱想。既然吃了药,就等着它起效。再不然,打杜冷丁?实在不行,还有吗啡……”

叶雨露花容失色。不过此刻她的脸毫无血色,倒也不会再失去什么颜色,战战兢兢道:“吗啡就是大烟土,你别吓我!我……继续忍着吧。”

郭换金强笑道:“忍,是没有法子中的法子。好在也没听说过,谁痛经就死了的。”

妇科挛缩这种痛,非亲历者难以描述。幸好它是循环发作的脾气。剧痛之后,出现短暂缓解期。叶雨露见缝插针道:“郭郭,咱们打个商量。”

郭换金被这称呼气得翻白眼,想起某种苦哈哈在深秋凄惨鸣叫的鸣虫,不悦道:“革命部队,不兴叫外号。”

“你若不喜欢,咱换换。”叶雨露锲而不舍道,“要不叫金金吧?富贵又喜庆。”

“呸!叶雨露你还嫌痛得不厉害啊?再耍贫嘴,我送你高尔基的一句话,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郭换金道。

叶雨露傻了,高尔基是谁?新来的病号?她认真想了想道:“咱部里的医生,好像没有姓高名尔基的。再说,我肚子痛和暴风雨有什么关系?咱高原防区,暴风雨不多见,暴风雪倒是家常便饭。”她乡下小学毕业,自然是不知道的。

郭换金暗自敲打了一下大腿骨,借轻微疼痛,提醒自己谨言慎行,别胡乱联想轻易开口:“好了好了,既然不吃饭,那就安心躺着休息。你这个情况,严格说起来也不是病。好歹挨过这几天,会重新欢蹦乱跳。”

说罢,郭换金三口两口将凉馒头吃完。她打算出门找个无人地方,使劲抠抠嗓子深处,看能不能将羊肉吐出些,就地掩埋。可恨刚才当着协理员的面,强迫吞下的羊肉,为时已久。除了嘴巴遗有满坑满谷的膻腥气,还能吐得出?

叶雨露觉得小腹绞疼,有卷土重来之势。要赶紧把想了许久的话说出来。不然疼痛剧烈,话说不周全。

“郭换金同志,我跟你商量个事儿,可好?”她一本正经开口。

郭换金把最后一块馒头皮塞进牙缝,说:“叶雨露,你不用装神弄鬼,有什么话,直说。”

叶雨露道:“看这情形,我今晚的夜班,估计上不成。若正给病人打针,突然肚子疼,也许我会把该扎在屁股上的针头,戳他眼珠里。”

郭换金说:“呸!就算血流成河,你手下失准,该打到臀部的针,至多失手攮进腰窝,眼珠还是安全的。”

叶雨露撒娇道:“我若把针头捅进病号腰窝,手一抖,针断了,半夜三更得把楚医生叫起来,开刀取针头。你也知道,他嘴巴多毒!”

郭换金说:“别说得那么邪乎。不就是代你上个夜班吗,没问题。不过,明天我白班,你要补上。”

叶雨露说:“那是自然。下回你‘倒霉’了,我也替你的班。”

郭换金得意道:“我‘倒霉’的时候,一点也不倒霉。和平常日子差不多,馋死你吧。”

疼痛再次袭来,叶雨露调动起所有气力隐忍,冷汗涔涔,没气力搭话了。郭换金也不再说什么,只想赶紧跑到无人处,把羊肉抠出来,然后回屋蒙头大睡。昨晚没合眼,今日为了躲偷听被迫流浪,下午一定先把觉补上,连续上夜班才不会萎靡不振。

2

下午的觉质量差。郭换金想从嗓子眼抠出羊肉,未果,腹中隐隐不适。勉强躺下,心神不宁。与她铺位一墙之隔的部领导屋,倒是没继续开会,一片死寂。只是身体一靠近那堵墙壁,就会不由自主联想——谁,将是班长?

她揣测,是麦青青。

麦青青,是高原战区所属的上级大军区麦副司令员的女儿。相貌出众,身手矫健,头脑灵活。天生继承了老爹的将帅风度,在一众女孩中鹤立鸡群。她若不当班长,天理不容。

虽睡眠时间不长,但年轻有好处,傍晚时分醒来,郭换金基本恢复活力。同宿舍黎锦下班后,郭换金叮嘱她照料依旧昏然沉睡的叶雨露。吃罢晚饭后,开始准备接班。

晚十点整,郭换金上病房大夜班。先查看病历,然后提马灯到病房区巡视,以便心中有数。完成后,她快步奔回医护值班室。

这段路程在户外,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高原的夜晚,太阳一下山,便冰寒刺骨。随着暗夜加深,寒冷也一步步森然凛冽。两处房间内都生有炉火,唯有往返路程暴露野外。旷野的风将人在室内好不容易积攒的热量,轻而易举吹拂一空。

郭换金裹紧白衣疾走,鬼使神差往旁侧山坡瞟了一眼。夜风飒飒,空无一人。

郭换金顿觉自己有毛病。她在看什么?她企图看到谁?她只好对自己解释,当然不是想看到谁。昨夜看到的星空下的孤独身影,今日没出现。

对值夜班的楚直军医,身穿雪白且毫无皱褶的白大衣,端坐在值班室椅子上,叼着一根烟,并未点燃,随口问:“怎么样?”

郭换金反问:“什么怎么样?”

楚直解释:“当然是病号情况。如果没有特殊变化,今夜我能睡个好觉。”

郭换金反驳:“就算在院的病患都好,半夜也可能来急诊。”

楚直道:“你应该巴望着我睡好。我若能一夜高枕无忧,证明病号平顺。若我鸡犬不宁的,一损俱损。”

郭换金打个哈欠道:“就算皆大欢喜,你能睡觉,我却不能。”

楚直摘下唇边未曾点燃的烟,道:“这就是医生和护士的区别,你不能不服。比如不能吸烟,干着急没办法。”

郭换金辩解道:“我不是护士,是卫生员。再说,我并没有不服。”

楚直一拍脑瓜说:“我忘了,你们是代行护士职责的卫生员。其实,你占了大便宜。”

郭换金一边准备治疗器械,一边说:“占什么便宜了?我怎么没觉出来?”

楚医生道:“这你就不懂了吧?若你在医疗工作中出了纰漏,责任由领导负。你是战士,天大的娄子,概不负责。”

郭换金吓了一跳道:“我们班一共八人,无论谁出了问题,账都算到文协理员和龙部长身上。他们够惨的。”

楚直冷笑一声:“那你怎么不说我更惨?”

郭换金不解,说:“你当了部长?今天刚任命?我下午一直都在睡觉,孤陋寡闻了。”

楚直一本正经解释道:“我虽不是刚任命的卫生部部长,但我是今夜和你对班的医生。你若出了任何问题,我责无旁贷都要负第一责任。”

郭换金抽吸着注射瓶中的药水,恍然大悟道:“原来,楚医生是提醒我认真工作。您大可放心,今天晚上,我必会对您负责。”

楚直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说:“姑娘家,不要动不动说什么对他人负责的话。”

郭换金不解,说:“您绕了这么大圈子,不就等我这句话吗?我如您所愿说出来,您却倒打一耙,真真没良心。楚医生,给您提个醒,医疗重地,不能吸烟。”

不知何时,楚直把捏在手里揉搓的烟,又塞进嘴巴。他强词夺理道:“看清楚,我并没吸烟,只是含着烟。这二者有原则性区别。记忆中,今天不是你当班,应是叶雨露。”

郭换金翻了个白眼道:“换班了。不行吗?”

楚直轻轻吐出一口气,说:“若是叶雨露,她不像你这般不通融。”

郭换金惊讶地耸耸漆黑的眉毛,说:“若是叶雨露当班,你居然敢在医护值班室吸烟?”

楚直不悦道:“烦你看清楚了,吸和含,是不同的。”

郭换金死死盯着楚直的嘴唇。的确,他一直把烟卷叼在嘴里,千真万确不曾点燃。

楚直不屑道:“看清楚了?”

郭换金无奈地点点头说:“看清楚了。”

楚直把卷烟像拔萝卜般揪出嘴巴。海绵过滤嘴已然变色,被口腔中的湿润打出深痕。“好吧,吸烟危害健康,你是为我好。谢谢!”他不甘心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郭换金板着清秀脸庞道:“我并不是为你好,楚军医不要自作多情。医务重地,我是为了自己和病人好。”

话不投机,楚医生长叹一口气问:“你会做饭吗?”

郭换金想也不想断然回答:“不会。”

楚直颇感意外道:“据我所知,你爹是上好的厨子。”

郭换金稍顿了顿,更正道:“炊事员。”

楚直不与她计较,自圆其说道:“对对,革命军队叫炊事员,厨子是老百姓的尊称。听说郭大厨的手艺,在军区首屈一指,首长都喜欢他做的菜,八大菜系无一不精。”说到这儿,楚军医面露鄙夷之色,反问,“你作为他的女儿,居然一窍不通?”

郭换金脑中出现总是面带笑容的老厨师。有人曾问他,一天闷头做饭,你为何无人时也笑?他回答,我不是对着人笑,是对着食材笑。你笑,它们就高兴,做出来的饭菜就好吃。你要是愁眉苦脸,菜就难吃。

一般人没有他那般出神入化的手艺,无法判定他说的话有无道理。郭换金曾腹诽,活猪变成肉片,会笑吗?

记忆里,郭大厨围裙兜里总装着一把香菜。首长喜握手,若吃得满意,常到后厨感谢厨师。老爹先在口袋里不动声色揉搓香菜,然后才双手捧过领导的手,握住后亲切摇晃。郭换金不解,问他为何这般操作?郭大厨说,做菜的人,手上会有各种气味。膻肉腥鱼酸菜辣椒都不好闻,香菜,可以去味……

忆起老爹的温和,郭换金平静回复:“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是反动的血统论。正因为我爹是炊事员,家中做饭的事儿,他用半只手就全包了,哪轮得到别人插手。所以,我有充分理由不通厨艺。”

楚直悲观失望道:“若是叶雨露在,好歹煮锅面条当夜宵。与你对班,是我的悲剧,要饿着肚子到天明。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儿,就是许个愿,愿今晚别从一线哨所来重病人。否则,鸡犬不宁兵荒马乱,我也许会突发低血糖。”

郭换金默不作声,无以作答。她的确不会做饭,对此毫无兴趣,也不相信许愿。

楚直生无可恋,决定提前到隔壁医生值班室休息。临走前,下了一系列医嘱:“XX床,或许会失眠。如果你深夜两点那一次巡视病房时,他还没睡着,就把安眠药给他……”

郭换金插话:“那我现在给,他提前服下安眠药可好?”

楚直道:“他是明天上午最后一台手术,晚上很可能胡思乱想。安眠药药效八小时,睡前服,很早就醒,轮到他做手术时,会疲惫不堪。”

郭换金记下。

“至于这个XX,也许半夜会有腹痛,我开出胃肠解痉剂备用。如果不出现腹痛,就不用给他。若疼,第一时间让他服下,你可灵活掌握。

床,可能会有术后疼痛。如果尚可忍受,你可不必给他用止痛剂……”楚直一一交代。

“什么叫‘尚可忍受’?”郭换金刨根问底。

“若仅眉头轻皱,还可迷迷糊糊入睡,就算‘尚可’。术后疼痛难以避免,全靠止痛药,累积会有副作用。病人有轻度胃溃疡,半夜三更又是空腹,服用止痛剂对胃有刺激,不能只顾一时不计长远……”

郭换金一一记下,略带钦佩地说:“楚军医老谋深算。”

楚直皮笑肉不笑道:“我能理解成,你这是在表扬我吗?”

郭换金说:“我实事求是,你不用骄傲。”

楚直道:“提到实事求是,我实话告诉你,对病人好是一方面,最主要我是对自己好。”

郭换金不明白,问:“你一直都在说病人,如何成了对自己好?”

楚直诲人不倦,说:“你们做护士的,值夜班不能睡觉。对吧?”

郭换金答:“你明知故问。护士要随时观察病人的情况,夜间不间断做很多治疗,当然不能睡。”

楚直单刀直入:“当值班医生的,若没有突发情况,可一觉睡到天明。”

郭换金说:“这个我知道。医生和护士的职责不同。”

楚直说:“知道就好。值夜班,我不单要睡觉,还要尽可能睡好。一旦有突发情况,我才能一跃而起,冷静判断果断施救。对吧?”

郭换金点头道:“那是。”

楚直掰开了揉碎了解释道:“如果你为了这几个住院病人的小情况,一而再再而三扰我睡眠,若真来了重大医疗抢救任务,我有可能昏头涨脑。再加上低血糖,出个昏招也说不定。”

郭换金明白了,敢情楚医生在这儿挖坑等着,报没有吃上夜宵的仇。

楚直见她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明白了就好。”说罢,脱下雪白的白大衣,搭在手臂上。

郭换金奇怪:“医生值班室在隔壁。”

楚直说:“我虽困,方位还分得清。”

郭换金纳闷:“你不把白大衣带走,预备放这屋里吗?”

楚直说:“你见过医生穿白大衣睡觉吗?不嫌硌得慌?”

郭换金说:“你穿不穿白大衣睡觉,和我没关系。可你把白大衣脱在这儿,我当班,就和我有关系了。”

楚直道:“我没那么敬业,睡觉时还穿白大衣。之所以把它留下来,是因为原本上夜班的叶雨露,答应了帮我洗工作服。现在换成你了,是不是也替她完成承诺?”

郭换金气啊,换个班,换成老妈子了,悻悻道:“你这白大衣不是挺干净吗?”

楚直说:“袖口有一滴蓝墨水。时间长了,不容易洗净,要抓紧搓搓。”

说完之后,楚直医生径直离开。他脱去工作服,一身戎装笔挺,褪去了医务兵的学究气,泛出独属青年军人的干练。临出门时,他提醒搭档:“最近边情紧张,你一个人值班,小心点,留神有人摸哨。”

郭换金大惊失色:“像我们这种小兵,也配被敌方捉舌头?”

和这个看起来不苟言笑的小女兵斗嘴,让人心生惬意。楚直再接再厉说:“敌方并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啊。作为边防军,提高警惕,严防任何可疑之人,守土有责。”说罢,扬长而去。

郭换金定定神,先找出一块干净的三角巾,把那件沾了墨水的白大衣包好,预备天亮后交给前来接班的叶雨露。谁让这闺女爱助人为乐呢。

又一想,若是自己也求叶雨露帮助洗洗白大衣,她会不会答应?悲凉得出结论,估计……不会。毕竟她好吃懒做。

护士夜班,规定每间隔一小时,要到病房巡视一遍。条件简陋,病床床头,并无呼叫铃。若病况危急,值班人员如何发觉?怎样在第一时间赶到病床边?答案:没有办法。

护士不可能二十四小时中的每分每秒都守在病房,她们还须完成办公室配药、抄写医嘱、核对治疗方案等一系列工作。得知病人情况,唯有不断巡查。再就是依靠病人互助。如恰逢护士刚巡诊完,有人突发意外,其他病人会立即冲到值班室人工报警……但若是病患于无声无息睡眠中死亡,就无可奈何了。幸好后一种情况,概率极低。

夜已深,又到了郭换金到病房区例行治疗之时。

一出值班室,夜风卷地而来,刺入骨缝。她陡然想起一句古诗:“风头如刀面如割”……谁说的来着?岑参,抑或王昌龄?记不清了,反正有人说过。她耷拉着眼帘,眯起眼睛,以防流泪。好在这条路走过无数遍,闭着眼睛也能摸到。顷刻又睁大眼,四处睃寻。说是四处,其实不符。目光主要扫向卫生部西北山坡。昨夜,那里有个凝然不动的身影久久伫立,让人生疑。好在,今夜无人。

远处雪山非常安静,静得可听到十公里外,夜行的藏羚羊,击踏山峦的蹄声。

病房内情形,与楚直医生睡前预测几乎一模一样。要做手术的病人,辗转反侧。但他没有提出需要帮助,估计在侧翻几个滚后可睡着。为了顾及病患自尊心,郭换金也没特别关照。非急诊手术,术前基本上可算正常人。过度照拂,反倒让当事人紧张。

做完治疗,她回办公室。路上,不由自主又看了一眼卫生部西北角。回应她的,仍是一地银辉,猎猎风声。

下一次巡视时,郭换金提前告诫自己,不要东张西望。她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因为冷,这一步没走完,下一步就匆匆腾起,轻捷欲飞。

作战参谋景自连,正在山坡上夜观星象。他听力极佳,从郭换金刚一走出值班室,就察觉异样。不过,他身形纹丝未动,依然保持仰头姿势。余光一扫,立即判定还是昨夜那姑娘,不动声色目送她进入病房。

没来由地稍有沮丧。那白色身影,不曾有丝毫犹疑张望,健步如飞。手端治疗盘,无一丝晃动。目不斜视,直来直去。虽然距离有点远,但这么个大活人,完全没看见吗?!

太大意了!起码要先观察一下四周情形,毕竟这里与国境线近在咫尺,且还是未定国界。

景自连暗自决定,择时向战区司令员吹个风。非一线人员的警戒意识亟待加强,不可轻敌松弛大意。

想过之后,他继续专心致志仰望星空。他自然铭记伟大哲人墓碑上的铭文——“有两种东西,我们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所唤起的那种越来越大的惊奇和敬畏,就会充溢我们的心灵。这就是繁星密布的苍穹和我心中的道德律令。”

不过,作战参谋的仰望星空,和哲学幽思无关,实实在在用于战斗目的。

今夜,星光灿烂。这个灿烂,不仅仅指万星烁烁。近期子夜前后,会有一颗巨大彗星,横扫苍穹。

彗星出现时,旷野亮度,会发生不可思议的变化。景自连参谋的任务就是——研究特殊天象,对未来战争的影响。观测彗星光射对于人眼目测距离和一系列应用变数的数据。

高原战争,尤其夜战,战况瞬息万变。无所不在的天穹,变幻莫测的星光,是极为重要的野战参数。

景自连目光精敏,凝视星空。每一束星光都如此古老,穿透炙热的恒星火海,跨越极寒的宇宙旷野。遭遇无数险阻,被尘埃和射线阻挡、分隔……然而它们不屈不挠射向地球,直到清晰进入他的眼帘。它们跋涉了千万年,不疲倦不褪色,不拐弯不迟疑,以光速持之以恒地奋力向前,灿烂辉煌。它们曾经历怎样的孤独?有着怎样波诡光谲的经历?

这一切,星芒永远不会述说,他也永远不会知道。人们见到的,只是锋利星光击穿宇宙的勇气。此刻,景参谋在它们的闪烁和扑朔迷离中,大彻大悟。与浩瀚的宇宙相比,他深刻感悟到自己的渺小和微不足道。

景自连一向以自制力为傲,今晚夜观星象,却不断走神。忽而想起昨夜见过的窈窕女子身影,忽而想到浩瀚无际的缥缈宇宙。他轻轻拍了下额头,收拢思绪,沉浸到专注观测中。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听到病房门开阖。他竭力不让自己头颅有丝毫偏转,身躯纹丝不动。但他的眼睛,好像具备全景旋转功能,分明“看到”女护士,一步步走回医护值班室。这当然没有任何异常,但走到半途,女兵突然折转方向,向着景自连站立的山坡,疾速而来。

什么意思?

景自连大惑不解。就在女护士步履轻轻,脚下步伐弹性极佳,马上就要接近他的时候,景自连条件反射般地想张口——“口令?”

他们之间尚有一段距离,似乎未达必然问询口令的距离。但在国境线的暗夜中,兵无常势。对于安全距离,并不曾有严格规定。问就是问了,你,必须回答。

声音落地,景自连惊讶地发现,发出声音的并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女声。他知道女护士在巡查病房,没打算惊扰她的正常工作程序。

喝令是郭换金发出的。她很紧张,昨夜就疑惑这不明男子,站在这个位置鬼鬼祟祟地观察地形,觉得事发偶然,又不在自己本职工作范畴内,就轻轻放过了。白天到那个位置看了看,吓了一跳。此地可以将战区司令部全貌一网打尽。楚军医临走前的话,更让她心中警钟长鸣。今夜看到可疑身影又出现时,心中紧张恐慌,本想不理睬,故作镇定进了病房。待巡视和相应治疗完成,她端着瓷白色医务治疗盘返回时,看到此人仍在觊觎四周,士兵的责任感澎湃而出,豪气干云,情不自禁大声喝令。

声音在雪地滚动,顷刻被吸附走绝大部分力度。郭换金身躯止不住微小抖动。一为冷,二为恐惧。她的白色工作衣,被强劲山风吹拂衣摆,像欲飞鸽子。

被喝令回答的景自连,半仰头的姿势,纹丝不动。他军装笔挺气势凌人,迎风肃立。听到问话,神情莫测陷入急遽回忆。

今夜口令,正是由他本人拟发。每日下午六时,准时发至高原战区各基层单位。它是战区至高无上的通行证,尤其夜间行踪交汇,必须查验口令。

当时是战区司令员魏盾远,亲自将此任务交与他。除深感自豪外,景自连也很想有所创意。以往口令,例如“长城”“黄河”等,太司空见惯。轮到自己做主,除朗朗上口外,自忖也要有新意,别出心裁。

拟口令这事,起初让人兴奋。然每天都须思谋一组新令,新鲜感快速磨损,久之倦怠。景自连终于明白,即使如曹操这等文思敏捷的枭雄,也会无奈中把“鸡肋”当了口令,连累杨修丢了性命。

今天的口令——到底是什么?景自连稍有愣怔。

普通军人,自然会牢牢记得当天口令。“前天是‘雪原’和‘月夜’。昨天是‘苹果’和‘鸭梨’……”好在他拟过的口令虽难以计数,但每一道口令,都如同销毁不掉的账簿,铭刻在心。

今天的口令……他自然没有忘记。口令如贴身铠甲,岂能疏忽。景自连未能脱口作答,是因为:多年以来,他从未听到过从女子口中唤出“口令”二字。清脆悦耳,令人不由片刻遐想。

景自连侧身看了一眼十米开外的卫生部女护士。此高坡位于整个机关的偏僻处,临近卫生部。他身体素质甚好,极少到卫生部看病,与众女兵素不相识。

郭换金紧张得全身发抖,手中的瓷白色治疗盘,晃动不止。清冷星芒下,反射出细碎的金属银光。

“我……”景自连想说,我拟发的口令,还能问倒我?想到自己的军人威严,便生生咽了下去。这个极短暂停顿,让女兵戒备更甚。郭换金厉声道:“我再问一句,口令?你若还不答,我会……开枪。”说着,她把治疗盘放在雪地上,掏出手枪,利落地将子弹上膛,对准了他。

景自连这才充分意识到,局面于他相当不利。高原战区距国境线很近,开战气氛极浓。按规定,三次口令问询后,对方仍拒不回答,即可直接开枪。也就是说,格杀勿论。

想到这里,景自连赶紧敛起属于油条老兵的不羁心理,朗声回答:“银河。”

女兵松了一口气。这个半夜三更爬到卫生部附近山坡眺望天际的军人,原来是自己人。她平静下来后顿觉冷汗涔涔,愤然想:你有精神病啊,半夜三更的,在这儿乘凉啊?!

郭换金愤然端起治疗盘欲回医护值班室,却不想对方并不善罢甘休,开口反问:“回令?”

这下轮到女兵张口结舌。幸好星光晦暗不明,不然可见她口罩边缘裸露出的皮肤,已大片潮红。

口令是孪生兄弟,都是成对出现。当日传达口令时,正遇突发状况,郭换金只记下了“银河”,却忘了回令。她刚才所有的峻厉,都如同碰到铜墙铁壁的弹壳,坚硬反弹,猛烈击打着她的脸面。白衣猎猎作响,无法抵御对方辛辣的目光。

“回令……”景自连正面朝向她,不动声色第二次逼问。同时掏出自己的手枪,上膛。眉目澄澈,英气逼人。

这可如何是好!郭换金当然记得关于开枪的严格规定,后悔刚才逼问这个家伙太甚。虽是国境对垒之地,但敌方单兵独马杀到防区司令部,偷袭摸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实在应该放他一马。

这能怪她吗?此人形迹可疑,昨夜就已经在这山坡上驻足凝视许久。今夜又卷土重来,居心叵测啊!时间流逝,他却纹丝不动。除头部转动外,全身状同雕塑,是何缘故?不得不防。

郭换金心生悔意。就算要查证此人,也应稳住心神,按兵不动,回去后叫醒值班的楚军医,两人协同作战,不似现在这般尴尬。

此刻面对喝问,如何是好?

景自连观测星空的任务,已然完成。对于惊扰了他最后工作程序的小女兵,胆敢哆哆嗦嗦将手枪直指他脑门的生瓜蛋子,十分不爽,冷冷道:“我再问一句,回令?如果你三次拒不回答,按照规定,我可以开枪。”

“千万别!这位……战友!我是卫生部卫生员,谁让你站在卫生部附近的制高点上,待了这么久不走!我当然有权问你。至于我忘了回令,这是我不对,但我是自己人,不信,战友可以到病房查问。门口住的1号病人,可为我做证!我刚给他打完针……”郭换金忙不迭解释。她并非饶舌之人,但此刻若洗不脱,麻烦有点大。

暗夜中,景参谋无声轻笑,迅疾恢复冷厉。好在就算星光再璀璨,对面的小女兵也看不清他的细微表情。他决定继续周旋。

“你回答不出口令,就有可能是敌特。我没闲工夫到病房调查你,你说怎么处理吧!”景自连将手枪放下,面部仍线条冷硬。

郭换金看了一眼治疗盘中的马蹄表。作为战士,纪律规定不能佩戴手表。医务工作又不可须臾离开时间计测,马蹄表就成了工作设备。下一次病房治疗时间即将到来。

郭换金急中生智,镇定应道:“我,可以答出你的口令。”

景自连失望地想,这小女兵,看来还不太笨,居然想起来了。“回令?!”他继续逼问。

郭换金朗声回答:“打针!”

景自连傻了,哭笑不得。这哪是回令?分明胡诌乱扯!营阵中,居然敢拿口令开玩笑!和女孩子拌嘴,实让他有欢愉之感。不过,他提醒自己适可而止。随之很清醒意识到:此时此地不宜。于是,整理好情绪,冷冷道:“回令错误!你不要命了吗?”

郭换金竭力平心静气地辩道:“我说的不是口令,是我马上要开展的工作!现在,我可以走了吗?下一轮治疗就要开始,耽误了战友病情,你负得了责吗?”

景自连忍不住哼笑,狡猾!他当然不能负责,下意识摸了一下鼻子。鼻梁挺秀,鼻翼较薄,甚是英武。但此刻冻僵,知觉模糊。想到对面小女兵,也在寒风凛冽的山坡上站了这许久,心生恻隐,便道:“你这不是回令,是胡搅蛮缠。不过,你可以走了。”

白色身影闻听,嗖地转身,没有一丝一毫迟疑。她手中反射烁烁星光的治疗盘,与工作服融为一道白光。随着清脆的碰撞音,隐没于高原暗夜中。郭换金无比渴望马上回到温暖的值班室内,将刚刚测得的相关数据,誊写在专门的医学记录纸上。等这一切忙完,下一轮的检测和相关治疗,又近在眼前。虽然这个男军人,身披月光,宛若暗夜之子般峻拔,她亦无暇顾及。

景自连哈口气,暖暖冻僵的手指,在随身携带的作战日志上,勾勒出此刻的星空略图并逐一注明诸星亮度。之后,步履轩昂欲回战区司令部。他向女护士看去最后一眼,却不料不远处的女护士身影一歪,软绵绵跌向布满积雪和峻石的地面……

景自连身披星光,如银色闪电,从山坡一跃而起,扑向郭换金。他速度极快,但距离还是太远,待他飞奔而至,郭换金已近倾倒在地。景自连用身体接住了她,如同垫子,免去女孩硬生生砸到雪地上的悲剧。

景自连稍感狼狈。尽管救助战友,在他是义不容辞之举,根本无须思考,身体就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但此刻,局面暧昧。他用双臂和半个身体,挽住的这具身体太软了,简直像他小时吃过的一块热年糕。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人的身体还可以这般温软,如同春风吹拂的棉花。他平日练习搏杀,经常与战友身体切磋,已习惯并认定人的身体,如木板般刚硬结实。当然,上战场,木板就会变成钢板。这种似杨花柳絮般的手感,真真稀奇且吓死人啊……他不敢放任思绪信马由缰,赶紧收束起异样感觉,让旋转着的灵魂快速归位。摆在眼前亟待解决的问题是,下一步怎么办?

依他的战场经验,这女护士是昏过去了。至于什么原因,完全不知,唯一能肯定的,不是战伤。从她片刻前尚能准确问出口令来看,应该是突发晕厥。好在这里就是卫生部,马上可以实施救治。初步判断明确,接下来就是去找医生!

卫生部刚才有救护车开来,但此刻已恢复平静。景自连先把郭换金倚在相对干燥的花岗岩边缘,然后将她的治疗盘归拢好,将手枪和自己记录完成的资料,都放入军用挎包。然后抱起昏迷不醒的女护士,小心翼翼地向山下走去。

楚直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快!救人!”景自连不由分说朝他大喊。

楚军医搞不清来龙去脉,但郭换金病情严重,却是一眼即可分辨。他注意地盯视了一下景自连,出于年轻男人对另一个英俊男子的本能,无甚好感。此人的确很少来卫生部看病,所以他不认识。

“你是谁?”楚军医劈头问道。

景自连忙说:“你不要管我是谁。当务之急是救人。”

楚军医傲慢地说:“她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你作为送病人来的人,要说清楚关系。我写病历,要注明你的身份。”

景自连深觉晦气,观天象误入桃花阵,只好作答:“我是司令部作战参谋景自连。”

楚直将郭换金放在值班室床上,进行全身检查。然后拿出银针,连施几针。再抽吸药液,注射,一系列动作干脆利落。

郭换金人事不省,面色惨白,如同没缝完就被丢弃的白布娃娃,筋骨皆无。

“她……会有生命危险吗?”突兀问话。

楚直翻了翻白眼,才发现景自连并未离去。面对类似病人家属才会发出的问话,不耐烦地问:“你谁啊?”

景自连很正式地回答:“我刚才已经报告过。参谋景自连。”他清高伟岸,眉鬓如裁,目光炯炯,英俊凌厉。

楚直不屑道:“我不管你是参谋还是参谋长,我是问,你跟她什么关系?”

景自连不知如何解释。什么关系?问口令和答口令的关系?他毫无感情色彩地说:“没有任何关系。我在周围勘察夜间地形,完成任务后经过这里,突然发现有人昏倒,我出手救助。仅此而已。”

楚直这才稍微客气一些,说:“原来是萍水相逢。那么,现在,你的救人使命已经完成,景参谋接着去完成军事任务吧。”

景自连的确没有任何理由继续留在这里。临出门时,他不放心地补充一句:“需要我叫更多的医务人员来吗?”

楚直正在捻动针灸针,头也不抬道:“不必。我已做出诊断,正在救治。治病,不像打仗,不是人越多越好。”

景自连松了一口气道:“能救过来,自然很好。不过,稍稍纠正你一下,打仗,也并不是人越多越好。”

郭换金悠悠一口长气,倏然醒来。

“小郭,你总算醒了!”楚直欣喜。虽说他胸有成竹,一直井井有条紧急施治,但人未醒时,终是不放心。

景自连临出门时,只知道答不出回令的女孩子,姓郭。

这一夜,楚医生自认倒了八辈子血霉。先是红卡送来急症病人,病势垂危。接着对班护士郭换金突发晕厥,被一个莫名其妙路过此地的军事干部救下。

幸亏有余三明找来的卫生员帮忙执行医嘱,不然真真忙乱不堪。

卫生部部长龙一笙来到病房。按说夜里有值班医生和护士在第一线,他不必事必躬亲。但作为高原战区医务工作的最高长官,他听到救护车的声音后,再也不能安睡,便赶来病房。

“什么情况?”龙一笙问迎头碰到的第一个人,红卡卫生员余三明。原则上讲,战区卫生系统的所有人员,都归他管。

“报告部长,转送来的病人,是红卡的潘容指导员。他病了将近一个月,体质很差。可他顾着站卡工作,不肯下来诊病。前天正给大家讲课,突然昏倒,然后再没醒来。我们那儿不通车,我骑马抱着他,紧赶慢赶,到了黄卡,才上了救护车,连夜送来卫生部……”余三明忙不迭汇报。

龙一笙一惊,前天晕倒,今天才送来抢救。这小伙子命大,要不早牺牲在后撤路上。高原战区海拔高,幅员辽阔,很多一线站点不通车。他不忍心再批评极端疲惫的卫生员,安抚道:“辛苦了。你先去休息吧。”

“潘指导员醒不过来,我……不放心……”余三明哽咽。

龙一笙顾不上理他,问楚医生:“怎么样?”

“又危急了,立刻开始抢救。”楚医生用军装袖头擦擦头上的汗。说不清是冷汗还是热汗,汗珠布满光洁额头。

协理员文慎笔,也赶了过来。

“需要再调人过来吗?”协理员非常配合。

“好,请立即让以下人员速来病房……”龙一笙报出人名。

“今天的值班护士是谁?”龙一笙四处张望,奇怪只有医生独自在岗。

“值班护士是郭换金……”楚直答道。

“为何不在岗?”龙一笙生出烦躁。

“突发晕倒,我刚救过来,收她入病房了。”楚直解释。

又是晕倒!龙一笙不出声地仰天长叹,吐出一口浊气。在高原,极高海拔和极低氧分压,如同魔鬼联手围剿,反复刈割。人的脑细胞饱受摧残,极易发生昏厥……所有病症,殊途同归。

文慎笔调遣的援军很快到了。这类突发情况,在高原卫生部,算家常便饭,并不罕见。各路人马各司其职,很快实施抢救。当班护士工作,由女卫生员单小琴接手。

潘容终于短暂苏醒,虽很快又陷入蒙眬状态,不过有了这个小转机,可判断再次出现的人事不省,是沉睡而非昏迷。众人心略放宽,剩下的问题等到天光大亮后,再做处理。

楚直一阵心慌,狠狠敲了太阳穴三下。肚腹空空,前胸贴了后脊梁,心生怨怼,都怪郭换金!这女子若不是那样笨,凑合煮碗面条,他也不至于饿到神思恍惚。为缓解胃脘不适,唯有不懈工作。他哈腰捂着上腹走入病房,郭换金除了是工作搭档,也是他收治的病人。

郭换金在药物影响下,晕晕乎乎,不甚清醒。见楚直走进来,一时没搞清状况,她问:“楚医生……你腰怎么了?”

“不是腰,是它邻居。”楚直没好气回答。

郭换金没联想到楚军医这姿势,同自己有何关系,嘟囔道:“腰的邻居是肾。你肾出毛病了?”

楚直气得七窍生烟。随意说一个男人肾有问题,简直是冒犯。不过看到郭换金已经能胡言乱语,想来没什么大问题了。

郭换金眨巴着毛茸茸的大眼睛,好奇地问:“我怎么躺这儿了?你的医嘱我还没执行完呢。”

楚直道:“先别问那么多,我不负责解答十万个为什么。你感觉怎样?”

郭换金回答:“除了有点虚弱,没什么不舒服。”

楚直翻了个白眼道:“这就对了。”

郭换金不明就里,问:“对什么对?我上着上着夜班,怎么躺在病房了?”

楚直忙着要到炊事班找点吃的垫补空虚的胃,简短说:“你晕倒了。”

郭换金抓耳挠腮,抚额。终于忆起当时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最后的印象是无数山峦,瑟瑟星空,沉静荒凉。她很想找出昏厥起因。要不然,从此后,动不动就昏过去,实在丢人:“为什么晕倒?”

“我也想找出原因。”楚直道。他是军医大学毕业的高才生,对于寻找诸病成因,近乎痴迷。

“根据你的临床表现,再加上疗效反馈,基本上可以确定你的病因。”也许是饿过劲了,楚直稍微来了点谈兴。

“赶紧说啊。”郭换金急不可耐。

楚直脸色一沉道:“告诉你病因,当然可以。但你总要有所表示才好。”

郭换金明白此人有所求,为难地说:“我一个大头兵,家当都是部队派发的。我有的,你都有。我没有的,你也有。你说说我该如何表示?”

楚直恶作剧一笑道:“救死扶伤,乃医生天职,我是很敬业的。别的就不要了,只需你付出一点劳动即可。”

郭换金颇有戒心地问:“什么?”内心嘀咕,就算你救我有功,也要讨价还价。

楚直不动声色道:“我昨天脱下来的那件白大衣呢?”

郭换金答:“还在护士值班室。我用干净的三角巾包裹起来,保证你那衣服上的墨水点,原来面积有多大,现在还是多大。”

楚直气得饥饿之感越发见轻。饿得太过,麻木了。他摸着鼻子说:“看在我为了你,半宿都没睡好的分上,帮我把白大衣洗了,袖子上的蓝墨水,不要留下丝毫痕迹。晾干后再用茶缸盛上热水,熨得平平整整还我。就算你报答了救命之恩。”

郭换金说:“不成。楚军医你换个条件。”

楚直愤然道:“这有何难?不就是搓几下吗?你怎么这么懒!”

郭换金不平道:“咱们俩谁懒啊?分明是你。楚医生的白衣雪白,整个卫生部尽人皆知。我怕达不到你的标准。”

楚直收敛道:“那我改正,放松一点要求如何?”

郭换金嗤笑,道:“你如何改正?是不要白衣雪白,还是从此后你亲自洗衣?”

楚直无奈道:“好吧,宽大处理,蓝墨水可稍留浅淡痕迹。哎呀,算下来,还是我亏。有救你那工夫,十件白衣也洗出来了。我算是知道什么叫白眼狼了,往后,你就是在我面前晕得趴倒在地,我也绝不伸出一个手指头救你。”

郭换金说:“为了我以后不跪在你面前,请告诉我。昨天,正确地讲,是今日凌晨,我到底怎么了?”

进入正式医学范畴,楚直不再开玩笑,说:“你过敏了。”

郭换金大惊失色,问:“我对什么过敏了?这么厉害!”

楚直正色道:“这正是我要问你的问题。你当时浑身起满风团,内脏和脑膜也有类似反应。这在高原,很危险。你一定要找出过敏原,在今后的日子里,尽全力避免接触。不然,很可能一次比一次严重。你想想看,昨天,接触了什么平日不接触的东西吗?吃喝?触摸?闻气味也算。”

郭换金回忆说:“如果说特别,我昨天中午吃了羊肉……之前从未吃过。我母亲对羊肉过敏,所以我从小就没有吃过。当时除了觉得不舒服,并没有特别感受。”

楚直恍然大悟道:“你是迟发性过敏反应。”

3

这间女兵宿舍,计三人:郭换金、黎锦和叶雨露,在不同科室上班,时有轮换。这一夜,难得的三人齐聚狮虎山内。

战区指挥部是冰天雪地中的黑暗孤岛。无水力和火力发电站,亦无法架设电线从平原引电。时间之轮碾到二十世纪中叶,这里还同古代一般,主要靠煤油灯熬过长夜。

指挥部配有小型柴油发电机组,每晚八点开始供电,晚十点准时结束。人们像信奉光明女神般,对柴油发电机组的人毕恭毕敬。

九点五十五分,电灯泡诡谲地眨了三下眼,然后复明。

极短暂的黑暗,让人更加珍惜眼前光亮。

“动作麻利点,马上就要熄灯了。”黎锦的年龄大几个月,生出大姐自觉性,一边端着脸盆出外倒水,一边叮嘱二人。

叶雨露手脚麻利地脱去外衣,嗖的一声,钻进被子。猛吸一口气,咂巴着嘴说:“好冷!铁打的被窝。”

黎锦将脱下来的军装,整整齐齐平搭一旁,不慌不忙潜入被子,井然有序。一旦夜里需要执行公务,摸着黑,也能用最快速度装备齐全,冲出房门,绝不耽搁一秒。

只有郭换金纹丝不动,我行我素照常看书。

叶雨露说:“哎,郭郭,再不钻被窝,过一会儿到处乌漆麻黑,你一脚踢到铁皮炉子,闹个二度烫伤!”

郭换金镇定地合上书,头也不抬道:“就咱这屋绿豆大点地方,地形早已烂熟于心,哪里会撞到炉子上!放心吧,我就是双眼失明,也照样能毫厘不差走到你床边,把你揪起来上夜班。”

叶雨露嬉皮笑脸道:“不就是劳烦你帮我上了个夜班,至于没完没了吗?我欠你人情。听说你晕倒时,楚医生三魂吓走了一半。”

郭换金撇嘴道:“我看他镇定冷静极了,哪有你说的那么邪乎!”

叶雨露不敢继续编造,关于当时情况,楚医生什么也没说,都是她凭空演绎出来的。多说,容易露馅。忙掉转话头:“你到底犯了什么病?第二天我见你时,一切正常。”

郭换金说:“过敏,楚医生治疗得当。来得快,去得也快。”

黎锦道:“什么东西过敏?高原上连草都没有,肯定不是花粉了。”

郭换金刚要张口,电灯泡好像不想听到她的回答,突然熄灭了,留下一片黑暗。

年轻女孩的注意力,十分不持久。三人马上忘掉刚才正在进行的话题,无缘无故嬉笑起来。这个年纪,特别容易自发产生毫无来由的银铃般笑声。想笑就笑,无需理由。

从熄灯到真正入睡,总有一段信马由缰的时间。

一向不怎么吭声的黎锦突然说:“新来的 8床病人,长得那叫精神。”

女孩子们在睡前议论男子长相,顺理成章。光天化日评说异性样貌,突兀且不好意思。容易引发花痴误会。电灯熄灭后的黑暗中,一切变得轻松美好。

郭换金熄灯前没有做好周全准备,此刻稍显忙乱。她摸着黑,把刚才看的书,轻轻折个虚角,放在枕头边。高原部队的一针一线,都靠山下后勤部门供给。运力紧张加之供应匮乏,她们不但没有书桌,床头柜也没有。唯有枕边的方寸之地,可安放些微私产。

放妥书本,郭换金将脱下的外衣裤折好。虽不像黎锦那般丁是丁卯是卯的熨帖,也有基本的秩序。收拾停当,她缩入被子,不以为然道:“8床,就是重症入院的那个?气息奄奄,还能有什么精神?!”

黎锦驳道:“我说的精神,不是指他真有什么精气神。他一来,楚医生直接报了‘病重’,若这两天没得缓,估计会报‘病危’……我的意思是,虽然他病得要死要活,但还是英俊。”

幸亏漆黑夜色罩满小屋,叶雨露不用掩饰面颊上的轻红。她的长相,可以用一连串的括号和圆圈来概括。眉毛弯弯,如向下的括号。眼睛不笑也似笑,好像向上的括号。小嘴圆圆,耳郭圆圆,鼻头圆圆,煞是可爱。

郭换金困了,喃喃说:“从一个报了病重的人身上,都能看出英俊,服了你。不过呢,小心着点。咱们当战士的,不能谈恋爱。”

黎锦不服气道:“我只是单纯评价了一下他的相貌,怎么就和谈恋爱扯一块儿去了?我看倒是你心里有鬼。那夜你当班,说不准你先看了个够,这会儿欲盖弥彰。”

郭换金于困倦中勉强笑了笑,说:“我当时过敏性昏厥,他就是潘安再世,我也没看清。女同志们,赶紧睡吧。梦里也许能见到个英俊小伙子对你笑,冰雪消融大地回春啊。”

黎锦说:“那人的入院手续是我办的,名叫潘容。不过,潘安是谁?他哥?”

回答她问话的,是郭换金均匀的酣眠声。至于叶雨露,圆圆的脸上还热着呢。

新的一天,从缺氧开始。缺氧的感觉,怪诞、蹊跷。没到过高原,没垂死挣扎和病危过的人,难以理解它的穷凶极恶。

氧气是人类最必需物质。没有食物,如果不是太羸弱瘦削的人,可支撑十天左右。没有水,只要气温不是酷热,地域不是极端干燥,一般人可熬过三天。无衣无被,若非酷寒,可抵挡若干时日……可若顷刻间断了空气,再试试看!一般人,十几分钟已是极限,必然丧命。上吊为什么会死?本质上就是隔绝了空气。为什么人能被掐死?也是阻塞了气道,与空气绝缘。捂住口鼻,死亡翩然而至。

高原缺氧,不是风驰电掣置人于死地的节奏。虽然它偶尔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人性命,但通常情况下,是阴险而不动声色的。它时时处处设下重重关卡,用日复一日的潜移默化,侵蚀摧残你的全身。它并不马上致命,但颇有耐心陷害你。假以时日,水滴石穿。你的所有器官,都处在对氧气的极端饥渴状态。但你得不到赖以生存的第一要素。

平原上的人类,自从单细胞动物进化以来,没有太多机会体会到无所不在的空气,是多么宝贵而珍稀的资源。高原,让人懂得这个最朴素的真理。

人类的所有进化,都离不开空气。空气的供应,在平原上无比丰沛。由于过分充裕,人们常常忽略它的价值,以为它无穷无尽,取之不竭。

拥有地球上最高领土青藏高原的我国,需要有人戍守国境。高原战区在非战时,缺氧的伤害,胜过所有的子弹。

边防军人在现阶段,没有任何办法对抗缺氧。吸氧吗?国家穷,路途远,山高水长。氧气不易运输和储存,使用起来耗费极快。除了病情极重的人,没有人可以从氧气瓶得到宝贵氧气。吸氧,是一个奢侈神话。

唯一能稍稍缓释缺氧损害的,是四体不勤的懒惰。耗氧减少,矛盾便可得到些微缓解。若不管不顾剧烈活动,等待你的,轻则昏厥,重则一命呜呼。

高原凶残严厉地驯服了众人。豆蔻年华青葱岁月,男生女生,一律步履蹒跚行动缓慢,好似老媪老翁。

晨起,郭换金慢吞吞打水洗漱。

自幼在平原养成的顺序:先刷牙再洗脸。是因为刷牙时无论怎样小心也会有雪白牙膏沫,刷过牙后再洗脸,便唇颜洁净。

高原,这道工序须逆操作。

宿舍水源,要从几百米外的水井挑来。都说女子是水做的骨肉,不仅意味她们清润,也代表洗洗涮涮颇为费水。小屋内只有水桶储水,须仔细计划着用。

高原的水,冰冷砭骨。一只小水桶蹲在炉盖上温着,每人每天可用三分之一桶温水,不容靡费。

若先用热水刷了牙,喷吐半盆白沫,这水就废了。之后你还得用水涮盆,不然毛巾会染上牙膏味。再用剩余水定量洗脸,温水份额,估计仅余盆底……

水量逼仄,对于爱洁净的女生,相当于卡脖子。只好改变洗漱顺序。先洗脸,再刷牙。刷牙后,嘴巴外遗一圈螃蟹样的白沫。用毛巾把嘴角擦拭一番,整整洁洁。最后把半盆铺浮着牙膏残骸的洗脸水,泼到屋后山坡上。

郭换金促狭地想:这山,会不会散发留兰香的味道?他们都用这个牌子的牙膏。不是对这味道情有独钟,而是小小的军人服务社,永远只供应同一个牌子的牙膏,从不改变。

郭换金洗完脸,用巴掌长的小梳子,拢了一下头发。她有个小镜子,直径约六厘米,也就是不到两寸。把它摆在眼前,只能照入半个脸庞。郭换金驾轻就熟把上半个脸挪到镜面范围内,检查帽子的位置是否端正。至于下半个脸,是否收在镜面范围内,无甚紧要。

并不是每人都这般漫不经心。叶雨露把镜子当机枪,在圆圆脸庞上依次扫射,上上下下左左右右……

“不认识自己了?”郭换金打趣地道。

叶雨露道:“看看有没有没擦净的牙膏沫子。糊在脸上,像个白脸奸臣。”

郭换金说:“咱们互相瞅瞅,便万事大吉。”

叶雨露叹口气说:“我要是长得像你那样好看,也不会翻来覆去照镜子。”

今日,郭换金接麦青青的班。

麦青青齐耳短发,面色白皙。头发用黑色发卡,紧紧固定在草绿色军帽檐上,既别致亮眼,又毫不逾矩。要知道,部队对女兵们的军容风纪,煞是严格。梳辫子,不许将发丝留在帽圈之外。随风飘荡的少女头发,是不可言说的无声诱惑。允许女兵留短发,估计是受《红色娘子军》样板戏的启发。

战区女兵中,唯有麦青青留短发,这让她显得英姿飒爽,又隐约透露出难以抗拒的女性魅力。

无论古今,女子无师自通会傍在窗前梳理长长秀发,透露无限姣美。温馨灯光额前柔软碎发飘拂,更是妩媚浪漫。

麦青青反其道而行之。漆黑短发别在耳后,衬得脖颈颀长,肤色胜雪。她的俏丽发式,让多个女兵跃跃欲试。但短发看似随意,实则保养起来很娇气。需要持之以恒地打理修剪,方能保持看似不经意的潇洒,不然很易堕入蓬头垢面。

麦青青永远不曾狼狈。这要归功于和她同宿舍的柳赞。柳赞在家排行老大,下有三个弟弟。如果每月都上理发馆修整头发,是一笔不小开支。柳赞的妈,身为边疆兵团农业工人,常年给他们理发,手艺乏善可陈,只保证把头发剪短,至于讲究发型什么的,纯属痴心妄想。弟弟们既不敢怒也不敢言,自小到大,相安无事。倒是柳赞有一次实在看不过眼,发了话道:“妈,您不能把弟弟的头发,剪得如同雪花啃过。”

别人一下子听不出这话贬义。“雪花”是农场养的一条狗,名字富有诗意,实际上既不白也不绒,肋骨凸起,骨瘦如柴。

柳妈大怒:“我和你爸,一天能赚出你们四个的嚼谷,保住衣服不露肉,就阿弥陀佛。谁管像雪花还是煤炭!”

柳赞见惹怒了老娘,只得挺身而出:“今后,我给弟弟们剪头。”

柳妈冷笑:“那你也得问问他们三个肯不。”

柳妈失算了,弟弟们早就对丑陋发型怀恨在心,突然有了选择机会,异口同声道:“妈,您今后就别辛苦了,我们让大姐剃头。”

柳妈讶然不止,反了你们!从没拿过理发推子的小丫头,竟敢在男孩头顶舞枪弄棒!

弟弟们不急不躁,坚信这世上没有人会比老娘的捯饬更丑。况且就算起步时难看,大姐日后定能有进步。老娘只能让他们始终猫狗不如。

柳赞就这样学会了理发。在三个弟弟坑坑洼洼(幼时缺钙)的头上,练就了手艺。

柳赞当兵后,每月都会有一天生出惆怅,那是她原本给弟弟们理发的日子。不知三个弟弟,是否又回到老娘荼毒之下?她也不敢在信里过问此事。有时想给弟弟们出个主意,再培养一个理发接班人。刚开始她想提议让大弟接下衣钵,后经再三琢磨,觉得应让最小的弟弟及早掌握这门手艺。不然,大弟过两年远走高飞后,剩下的弟弟们,又复归丑陋。

想归想,最终还是没将想法付诸纸上寄走。按照风俗,嫁出去的女儿,便是泼出去的水。对娘家的事儿,再无发言权。她是当兵,并非远嫁,但在她老娘心中,也顺手没收了她的发言权。柳赞的手艺,成全了麦青青所喜爱的红军女战士头。

叶雨露求过:“柳赞啊,你一个头是剪,两个头也是剪,下次,你给麦青青理发的时候,捎上我,可好?”

柳赞道:“不好。我手艺不行,不敢在你头上操持。”拒绝之意很明显。

叶雨露不明白,说:“麦青青都放心你,我没她那么金贵,你大胆操练就是。”

柳赞还是毫不通融,坚决道:“我不能给你剪。”

叶雨露说:“你就是剪得再难看,我也不怨你。”

柳赞丝毫不为所动,坚辞说:“叶雨露,今天,你就是说出咱高原一年不下雪,我也不答应给你理发。”

高原一年恨不能有三百天下雪,柳赞拿根本不可能的事儿出来打比喻,其决心可见一斑。叶雨露只好讪讪作罢。

柳赞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人,但内情又难以明说:她和麦青青有过约定。

当初,麦青青夸她:“柳赞,我发现你拿手术剪的时候,手指非常灵活。”

柳赞受到夸奖很高兴,知道麦青青背景显赫,兴致勃勃道:“手术剪比理发剪轻。”

一般人听到这话,不会在意。麦青青将门虎女,聪颖异常,立刻有所发现,便说:“你挺特别啊,随口打理发剪的比方?”

每个人都愿意听别人夸自己特别。柳赞笑盈盈道:“我会理发。”

麦青青道:“一般男人才会理发,你是女孩子,怎练出这手本领?”

柳赞就把三个弟弟的故事讲了。话中为老娘留了面子,只说自己不忍母亲操劳。

麦青青若有所思道:“那你给女生剪过头发吗?”

柳赞道:“这个……没试过。我没有妹妹。”

麦青青循循善诱:“应该差不多。”

柳赞道:“若是讲究发型,差别自然还是大。若只剪短取齐,倒是大差不差。”

麦青青轻描淡写道:“今后,你帮我剪头发可好?”

柳赞一惊,心想军中公主还真看得起她的手艺,不知所措道:“你要剪个怎样的发型?”

麦青青说:“就是《红色娘子军》里吴琼花那种。”

柳赞一紧张,忘了吴琼花模样,回忆道:“红军女前辈是什么发型?”

麦青青用手在耳垂处比画了一下,说:“齐耳。”

柳赞认真想想道:“那倒不难,只要剪齐就行。”然后点了点头。

高原女兵的通常发式,是将头上青丝,胡乱分成两部分,然后每边扎个三股小辫子。小辫子藏到哪里?窝成一团,委屈地蜷进帽圈内。帽内空间有限,辫子便不可太长。

小辫长了,就要剪短。这道工序,用不着训练有素的理发员,只需拿起剪刀,咔嚓一声,大功告成。剪不齐也毫无干系,反正剪短了的小辫子,依然泥鳅般缩入帽圈中,任谁也不得见。

为了让发丝坚壁清野,每天梳完头之后,女兵们还要用指肚蘸上水,将遗散在外的发丝,通通抿进帽兜,如同打击漏网敌特。

现在,麦青青公然挑衅这一不成文的军规。她不是露出几根几十根甚至几百根少女之发,而是将所有黑发,都在脖子上方露出一圈。

柳赞不无担心地问:“这……能行吗?”

麦青青反问:“你技术达不到?”

柳赞答:“这个……技术上没问题。不就是剪齐吗?就算一次没剪到位,再补上几剪子,不难。”

麦青青莞尔一笑,道:“听你这话,像要谋杀我。”

柳赞不敢说笑,道:“青青你可要想周全。一剪子下去,便无法改了。再也梳不成小辫子,头发梢只能全露在外。”

麦青青镇定回道:“我早已想好。当年红军女战士能梳这种发型,今天我们也行。吴琼花梳得,我也梳得!”

柳赞深表佩服。佩服的不是麦青青的勇气,而是她有个遮风挡雨的老爹。

麦青青装作突然想起一事,说:“柳赞,我还有一事托付。”

柳赞手下一哆嗦,道:“你讲。”

麦青青说:“如若今后咱班有谁看着我这个发型好,来央告你剪个同样的,你不能答应。”

柳赞不解:“那为什么?”

麦青青道:“我怕万一引起风波。批评我一人,我担当就是。若连累了别人,罪过便大了。再说,大家若都来找你理发,你岂不忙死?”

柳赞想,麦青青不愧将军之女,想得周到。

但麦青青的真实想法,她的确猜不出。

麦青青期望一枝独秀。她想让自己以独具风格的形象,出现在众人眼前。垂落的发丝,拢在耳后,别有飒爽风韵,她不想让其他女兵,也出这个风头。

于是,麦青青以她的齐耳漆黑短发,成了高原战区女兵班最吸引人的姑娘。其实,若单从相貌动人的角度评说,当数郭大厨之女。

郭换金正常白班,巡视病房,初见 8 床——潘容,被黎锦赞为美男的重病人。

说实话,部队病房里,难得见到姿容出色的男子。高原,本来就以其极为恶劣的自然之手,摧残一切美貌。强烈日照中的紫外线,肆意荼毒人类皮肤,所有人面色粗糙黧黑。再加上缺氧导致的红细胞疯狂繁衍,脉管内壅塞大量暗紫色血液。缓滞流淌的黏稠黑血,令人惊悚之余,不仅解除不了人体缺氧的痼疾,反倒引致百病丛生。

浓稠血液透过皮肤,透出褐黑网斑状。缺氧导致皮肤内的小血管,绝望增生。人类的保护机制,既愚蠢又自以为是,固执地认为,既然血中氧气缺乏,那就多多滋生微细血管,满足供应。可惜人类体表面积有限,疯长的血管无以安置,只好自以为是地变形扭曲,形成局部血管麇集。脸上增生的累累血丝,蚯蚓般蜷在表皮之下,略略凸起,名曰“高原红”。

可怜的人类,拼命自救的韬略,就此变成自我杀戮的恶性循环。

女兵们莅临高原的时日还不够长,“高原红”尚未完整涂布,额头还遗留着来自平原未褪尽的白皙。

8床潘容,模样周正,剑眉英挺,五官立体分明,俊朗无比。奇怪的是,他脸上没有丝毫“高原红”。岂止没有“高原红”,连平原上这个年纪的小伙子所天然具有的普通红润,也祛除得一干二净。

这张脸庞,如同最上等的和田玉,晶莹通透到半透明,愈发显出眉宇和发质的浓烈漆黑。如果一定要找出煞风景的存在,就是他轮廓优美的双唇,毫无血色,呈现稀薄的樱桃粉色,了无生气。

潘容听到有人走近,吃力地睁开双眼,微不可察地挪动了一下雪白医疗枕上的头颅,嘴唇轻轻嚅动,大约是在说“你好”,算是和新来的医护人员,艰难地打了个招呼。

郭换金吃惊。不是被他的病态美貌所吸引,而是惊愕于人居然可以惨白到这种程度!

她安抚道:“你没劲,少说话。有什么不舒服的,随时叫我。”

说到这里,她想到此人此刻手无缚鸡之力,完全不知道如何才能招呼到医务人员,补充道:“你可请7床或9床帮你喊人,我会立即赶来。”

这一次,潘容点头示意的气力也已耗尽,只好眨眨眼,表示听到并记住了叮嘱。

郭换金对一旁病患说:“你们多留点神。若见不好时,速到值班室找我。”

虽工作时间不算长,但环境严酷病人繁多,郭换金明白潘容病情,很不乐观。

回到医护值班室,见楚直医生和龙部长正在讨论8床病情。

“抓紧出诊断。先把不符合的疾病排除出去,剩下的病种,继续研判。对症治疗,改善体质。”龙一笙边看病历,边做指示。

楚直的两条长腿交叉,半倚在办公桌边,双肘抱肩。男人穿着白大衣,一定要双腿笔直快速行走,方能彰显出职业神圣。像楚直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真辱没了白大衣的风采。好在他业务娴熟医术精湛,加之病人情况紧急,龙一笙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计较他的懒散。

毕竟衣冠楚楚,不是当好医生的必要条件。

楚直乜斜着狭长凤眼道:“诊断并不是越快越好。慎重第一。”

龙一笙沉吟:“诊断不明,治疗岂不就是无的放矢?”

楚直道:“病人的红血球数目,已跌到危险临界值以下。如果不尽快输血,让他先脱离险境,哪怕最后做出完全正确的诊断,他的生命也不一定能挽回。”

龙一笙说:“你的意思是,两手抓?一边迅速查找病因,采取针对性治疗。一边先用支持疗法,让病人尽快脱离危险?”龙一笙的高明,在于很注重吸取他人智慧,博采众长。

楚直说:“只要您决定标本兼治,我马上推进。”

龙一笙说:“容我再和几位资深医生商量一下病情。你先开始治标。”

楚直难得把交叉的双腿,变成标准的立正姿势。原本颀长身姿,又挺拔了几分。他说:“好。急则治其标,我这就下医嘱。”

龙一笙说:“病人是高原战区一线哨卡的优秀指导员,机敏有才……”

楚直放下交叉抱肘的胳膊道:“就算他不是优秀指导员,就算他不机敏不有才,咱们也必得全力救人。不过,若真殇在咱们手上,只能说他运气不好。”

好好一场医学会商,被楚直正义地带歪。他强调道:“抢救8床生命,急需马上输入大量新鲜血液。”

在高原,输血存有巨大风险,最终取舍,由部领导掌握。楚直无权做出决定。

龙一笙道:“我这就通知检验室,调配血源,准备实施输血。”

楚直递给郭换金一沓化验单,指示:“速送到检验室。”

单子的厚度,堪比一本书。郭换金下意识反问:“要抽他这么多血?”

楚直医生甩动钢笔,正在下医嘱,头也不抬道:“又不是抽你的血,害怕什么?”

郭换金不忍心道:“8床已经白得像一张纸。他身上哪还有血啊?”

楚直说:“放心吧。他只是血球量少,总血量并不少。你只管抽就是,没准比一般人的血还好抽呢。”

郭换金不解:“为何?”

楚直说:“血稀,自然好抽。就像米汤,比沉在锅底的米粒,好往勺里盛。”

郭换金咂了一下嘴,觉得楚医生乱打比方。怕自己以后喝粥,想起这个比喻,直接倒胃。

郭换金来到潘容床边。“给你抽血。露出一只胳膊。”她温声打招呼,略低着头。

之所以不抬头,是因为这个潘容,实在太帅。郭换金终于明白晚上卧谈时,黎锦的难以自制。

郭换金收好情绪,将少女对于出众男子的倾慕,强行压下,回归职业素养。

“用右手吧。”潘容气若游丝,声音饱含脆弱的易碎感。

“你是左撇子吗?”郭换金公事公办地问。

“不。我是右撇子。”潘容吃力回答。

“那不叫右撇子,叫右利手。”郭换金做着抽血准备,扯着闲话。这是她在工作中总结出的小诀窍,有些人晕血,唠唠家常,分散注意力,比较安全。

潘容的右臂靠近床间通道。他本是善解人意,为护士工作便利着想。

郭换金浮起微弱感动。病情一塌糊涂,还为他人考虑,便说:“既然你常用右手,就从左臂抽血吧。”

潘容极为苍白的脸上浮出浅淡笑容,说:“那你……如何操作?”

郭换金道:“我帮你把身体位置调一下,睡到床这头。”

潘容说:“我自己来。”他极为吃力地抬起身躯,勉力掉转方向。因为搬枕头稍微用力,整得自己呼吸急促,万分窘迫。

郭换金凑近道:“我帮你。”

潘容困难地摆摆手。

郭换金突然发现消毒缸内棉球数量不多了,说:“稍等。”快步跑回办公室补充棉球。

潘容刚从清一色都是男兵的一线哨所后撤下来,那里连天上飞过的雪鹰,都是雄性。他自觉虽然重病,身体仍对女孩子的靠近,产生敏感,所以拒绝郭换金施以援手。

7 床范锁子看在眼里,热情道:“嗨!兄弟,我帮你?”

潘容迟疑。

范锁子暧昧一笑道:“手有提糠之力,便有犯色之心。这不丢人。”

听了此话,潘容脸上本该泛红。可他贫血太严重,依旧惨白着一张脸。

范锁子说:“我帮你掉头。”

郭换金补齐棉球返回时,潘容已调整好新卧姿。他左臂平放于病床沿,吃力地问:“这样……可以了吗?”

郭换金点头,将他衣袖撸上去。病号服袖子肥大,几乎可撸到腋下。裸露出的潘容臂膀,并不太细弱,只是肤色苍白,犹如雪人胳膊。

郭换金觉得面对一尊蜡像。绑止血带时,不敢太用力,生怕乳黄色的橡胶带扎得太紧,胳膊被勒断。

止血带紧束后,血液渐渐淤积在左臂上端。郭换金迟疑着没敢下针,怕潘容再次昏厥。

潘容一瞬不瞬注视着护士操作,虽隔行如隔山,但也猜出了郭换金踌躇的原因。

“抽血困难,是吗?”他轻声问。

当个病人,不要太聪明。郭换金本来就紧张,被人说穿心事,更觉无措。为掩饰不安,她故作恶声道:“少说点话,节省体力,好得快!”

潘容并不生气,道:“也不是要在我嘴上扎针,说话不妨碍你工作。”

郭换金恼怒道:“你说个没完,分散我精力。一针扎不进,吃亏的是你。”

潘容终于噤了声。

郭换金等女兵入伍后,只经过一个月的卫生员培训,学了点解剖生理,就匆忙分配到各医疗机构,美其名曰“边学边干”。实践中,漏洞百出。医学是一套严密体系,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学,一知半解,支离破碎。特别是各类疑难杂症,碰不到,就蒙昧不知。万一遇见,两眼一抹黑。

穿刺血管说来不难。部队上的年轻小伙,体检合格才入伍,体质均不错。血气充沛,血管状况优良。只是潘容情况特殊,他的血管瘪得几近蛇蜕。

郭换金查看了半天,找不到能一举成功的合适部位。倒是静默了半晌的潘容说:“你先放开止血带……我不断伸指握拳,让更多血液,流到胳膊。你再扎止血带时更紧些……嗯,就当我是一捆麦穗。”

郭换金轻哼一声,心想,若你是麦穗,磨成面,估计只能擀出半碗面条。反正也没有更好的招数,郭换金说:“我试试看。但愿不会把你这细胳膊,扎成马蜂窝。”

潘容故作轻松道:“你尽管扎。”

郭换金安心操练,过程竟出乎意料顺利。潘容臂膀中的血液,在竭泽而渔的驱赶下,源源不断涌出……

郭换金没来得及为成功高兴,便几乎愕然惊叫。这血不是血,只可称作浅红色液体。

楚直医生料事如神。潘容重度贫血,血液稀薄如水。一针见血后,抽吸过程十分顺畅。

郭换金收拾好器物,对紧闭双目的潘容说:“好好歇着吧,睡一觉。”

例行公事之外,郭换金蕴进了关切。眼睁睁看着俊美如斯一个大活人,生命之火,随时可能熄灭,真真于心不忍。睡吧睡吧。睡眠是人类最原始的治愈方式,无论平原还是高原,此为真理。

4

龙一笙部长派人将郭换金叫到部办公室,房间里居中摆着铁皮办公桌,周围一圈铁椅子,公事公办。

用铁皮桌椅的理由很简单,千万里的运输路程,若是木头的,笨重易损。铁皮可折叠,既省空间,也方便运输。

两人隔办公桌坐下。

龙一笙肠胃不好,在自己椅上垫了件旧军装。想对方是女生,坐铁皮椅也易受寒,关怀了一句:“椅子凉,行吗?”

郭换金拘谨答道:“没问题,龙部长。”

龙一笙点点头,表示即将进入正题。他不动声色地开口:“说说看,你为什么叫‘换金’?”

郭换金事先设想过部长要和自己谈什么。但在这个问题前,预想碎成渣。好在问题并不难回答。她说:“我爹姓郭,我就姓郭了。”

龙一笙笑道:“老郭是大军区名厨,好手艺无人不知。我问的是你名字怎么来的?”

郭换金答道:“‘郭’的谐音是‘锅’。老爹想让日子过得好,给我起名‘换金’。其实,饭锅是不能用金子造的。分量太重,厨子没法颠锅。”

龙一笙和部下谈正事前,习惯随意拉拉家常。活跃气氛,稀释谈话的严肃性。越是棘手话题,越在开始之前,东拉西扯。

开场白完成后,龙一笙道:“你们女兵班几个人?”

郭换金觉得这是明知故问,但也不得不回答:“八个人。”

龙一笙接着问:“你在其中,排行老几?”

郭换金说:“我排第四。比我大的有三个人,比我小的有四个人。麦青青最大,十八岁,最小的叶雨露十六岁。我在她俩之间,十七岁。”

龙一笙笑道:“正好。”

郭换金一时没明白这个“正好”的“正”在哪里。这个问题,她是永远也不会知道正确答案了。龙一笙远在平原的女儿,正好十七岁。

“为什么您说正好?”郭换金纳闷。

龙一笙收回思绪:“这个年龄,基本可以服众。如果年纪太小,权威性不够。”

郭换金越发不懂。年龄,怎么和权威性挂上了钩?再说,如果一定要讲权威性,整个高原战区卫生部,部长和协理员,才是不折不扣的权威存在。

正想着,文慎笔推门进来,说:“老龙,我有点事儿来晚了。”

龙一笙道:“不晚,刚才在闲聊,正事还未谈。你来得正好,你说吧。”

按程序,凡牵涉部里人员配置类非医务性质的工作,都由协理员出面。文慎笔也就不推辞,拉过另一张铁皮椅子,成三足鼎立之势,坐到桌子侧面。

文慎笔先喝了一口水,道:“郭换金同志,我代表部里通知你,任命你为高原战区卫生部女兵班的班长。”说完之后,他有意停下来,观察郭换金的表情。

郭换金并没有大吃一惊。她明白,那天贴墙根无意听到的讨论,已尘埃落定。

文慎笔原本估计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可能会惊奇,或是愕然,甚至呆若木鸡……这些都能理解。

但郭换金基本保持镇定,一张小脸,风平浪静。

不单文慎笔没想到,龙一笙也觉得意外。他估计这姑娘没听清楚,补充一句:“女兵班原本工作,是由护士长钟铭代理。他是男性,多有不便。今后,由你担负起班长责任。”

屋内拢共这么大点空间,不可能听不清楚。郭换金仍是安静地注视着两位领导,面无波澜。

“郭换金,你听清楚了吗?”文慎笔问。

“报告,听清楚了。任命我担任女兵班班长。”郭换金语调平平,清晰重复。

文慎笔说:“你怎么想?”

郭换金反问道:“我怎么想的,重要吗?不是已经做了决定?”

文慎笔觉得这个兵,有点刺儿头。按说领导青睐,组织信任,怎么也该说几句表决心的话吧?这丫头,不知好歹。

龙一笙还沉浸在想起女儿的温情中,面对着和闺女一般大的战士,他和蔼道:“当了班长,除了以身作则之外,还要处理好班内各种事务。特别是军纪规定战士在服役期间,不能谈恋爱,你要特别注意,将各种可能性,扼杀在萌芽中。再有,让大家注意身体。毕竟是女孩子,正是长身体的关键时刻。男女有别,护士长和部里领导,就算关心你们,也有照顾不周的地方……”

郭换金觉得部长真够啰唆的,不过,她作为新出炉的女兵班长,除了安分守己听指示,似不该面露不耐之色。这样想着,她就东张西望,四处寻觅。

文慎笔察觉,问:“你找什么?”

郭换金道:“没想到领导要和我说这么多,想找个纸笔,把指示记下来。”

文慎笔拿来纸笔,郭换金接过,说:“谢谢协理员。我能问一下,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文慎笔不明白。

“为什么是我?之前,我们班基本上都听麦青青指挥,为什么不让她当班长?”

文慎笔说:“这是集体决定,你负起应有的责任就是。”

郭换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看来是对协理员的回答,心有保留。但她一个小兵,除了沉默,能表示什么?

她想了想,又鼓起勇气道:“我能不干吗?”

这回,两位领导异口同声答:“不能!”

郭换金愣怔片刻,觉察局面不利,自己没有反驳或拒不执行的资格,稍停片刻后说:“麦青青得知这个任命后,可能会很失望……如果可能,希望领导重新考虑让她当班长,我保证服从指挥。如果领导坚持让我当班长,请做好麦青青的思想工作。”

文慎笔稍稍有点吃惊。这个姑娘,年纪不大,心思不差。

他说:“这些,你就不用操心了。领导会全面考虑,支持你的工作。如果没有别的问题,你可以走了。稍晚些我会在全体会议上宣布这个决定。”

郭换金走后,文慎笔对还陷在万千思绪中的龙一笙说:“看郭换金刚才表现,我同意你当时坚持让她当班长的决定。”

龙一笙说:“为何这样讲,老文?”

文慎笔道出理由:“本来我觉得她和麦青青旗鼓相当,不分伯仲。麦青青因为年纪大一岁,更成熟些,所以我更倾向麦青青。看郭换金刚才表现,很是沉稳。我觉得还是部长看人更准。”

龙一笙笑笑道:“我举荐郭换金,其实更看重的是她的出身。”

文慎笔说:“你指她的父亲郭大厨?”

龙一笙微笑道:“对。如果麦青青当了班长,她本人关键时刻制造出的麻烦,只怕比整个女兵班还多。”

文慎笔不解,说:“将门虎子,麦青青父亲是副司令员。不是我看不起厨师,但一个火头军,能养出多大能耐的女儿?”

龙一笙说:“我当医生出身,按理来说应该相信血缘,但我更相信后天教育。”

文慎笔笑起来道:“老龙,区区一个小班长,咱俩抬的什么杠?吃饭去吧。”

屋外,阳光白亮得令人眼前恍惚。

楚直医生拿着刚出炉的一系列化验单,向龙一笙报告:“8床潘容,告急。”

龙一笙扫过资料,道:“报病危。”

楚直说:“目前,唯有输血,才能使他暂离死亡威胁。”

龙一笙果断布置:“由你负责实施,立刻输血四百毫升。通知部队,安排同血型的士兵,速到卫生部集结。记得人多安排些,四百毫升肯定不够。”

楚直斟酌道:“平原地区,成年男子一次可献血两百毫升。高原情况特殊,缺氧严重,我拟每人只抽一百毫升,这样对献血者身体影响较小,不会影响士兵的战斗力。不过,化验员的交叉配血过程,会增加成倍工作量。请您同辅助科室通气。”

龙一笙说:“我来协调。”

楚直又道:“抽调众多人员献血,也要先打好招呼。”

龙一笙思忖:“直接从战斗部队抽调人员献血,动静大,耗时也长。在不清楚到底需要多少鲜血才能救治8床时,先不去惊动他们为好。”

楚直诧异道:“部长,您倒是想得周到,只是不惊动战斗部队,血源哪里来?莫不是您想号召咱部里同志,跟火线上的白求恩似的,撸起胳膊自抽自血?”

龙一笙道:“自抽自血,技术上难以达到。当年白求恩在战场上,也是别人帮他抽的血。”

楚直没好气地说:“谁抽谁的血,不是关键。假若不从战斗部队寻求血源,血从哪里来?”

龙一笙说:“先从咱部里自力更生。可惜 8床是AB型血,与我不符。不然我可以第一个献血。”

楚直气得咧嘴笑,说:“部长即使和8床同血型,也不能抽您的血。指挥官,若是您抽血出了意外,病人接下来怎么救?!您不能出师未捷身先死。”

楚直的手揣进白大衣口袋,无奈地说:“我是AB型。”

部长刚想张嘴,楚军医抢道:“您甭想打我的主意。若是全部只剩我一个AB型了,我可以献血救人。不过,咱部里二百多号人呢,您还是先抽别人的胳膊。不然,我这个上好劳动力残了,您指着谁来救人?”

楚直挑衅地看向龙部长。

龙一笙无奈道:“好,我答应你。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从你身上抽血。”

救治垂危8床,成了重中之重。宣布女兵班班长任职一事,因献血暂缓。

为了应战需要,卫生部所有人员血型,早都登记在案。郭换金和麦青青都是AB血型,均在第一批献血名单内。

两人到检验室,先抽了少许血液,做健康检查和交叉配血试验。麦青青有点紧张。毕竟,高原上献血,损伤较甚。人原本就缺氧,自顾尚且不暇,若再减了血容量,雪上加霜。迄今为止,高原战区未曾有人献过血。之后会发生怎样后果,亦无人知晓。再说,女孩二九年华,献了血,会不会影响一生盛放?要知道高原险恶,很多事物都不按常理出牌。

所有问题都在未知之数,没人负责解答。连问都不能问,得不到答案不说,怕苦怕死的恶评会铺天盖地而来。

战友生命,重于泰山。潘容患不明原因的重度贫血,若不快速且强有力补充血容量,重要器官持续缺氧,必致生命崩溃。

所有道理麦青青都懂,但她心有不甘。找到文慎笔,对他说:“我爸爸问您好。”

文慎笔不动声色惊悸一下。她爸爸?自己是个团职干部,麦副司令员那是军区级的,中间隔着多少山高水远,他心中有数。

文慎笔的眉弓和鼻梁缩窄成线棱状,与瘦削两腮融合一处,线条干练沉稳。眸底隐下深藏不露的锋芒。

“麦副司令员还知道我啊?”文慎笔并不轻易信服,半开玩笑道。

麦青青不卑不亢地说:“很久之前,我爸当然不知道您。但后来,他知道了。您是卫生部的领导,我的进步离不开您的指教。爸爸关注我的成长,自然也就记住了您。”

文慎笔心中喟叹,轻轻颔首。此话有水平。既充满善意又实事求是。

麦青青径直进入主题:“我是AB型血。”

文慎笔明白道:“今天部里的首批献血动员名单里,应该有你。”

麦青青安静回答:“是。可我很想留着我的血。”

文慎笔沉吟。他虽不是业务干部,但久在其中熏陶,医学知识也略通一二,便说:“你不想参加这次献血?”

麦青青哪能让这个说法坐实?忙说:“协理员,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查了资料,AB血型的人,在人群中,占比例大约百分之十。咱们部里少说有两百人,算下来,至少有近二十个AB血型的人。这许多人,分成两组,可能更好。我希望自己的血,能在将来某一天,在战场上,输入急需的将士身体中。”

文慎笔说:“你的意见很有建设性。的确不能让部里所有的AB血型,都倾囊而出。要有后备军。”

麦青青面不改色,另辟话题,眸底生辉道:“协理员何时探家,路过军区时,请到我家坐坐。”

文慎笔客气回绝:“麦副司令员那么大首长,我怎么好意思去打扰?”

麦青青郑重道:“哪里谈得到打扰?我要托您给家里带点东西,是麻烦您,您不嫌我添乱才好。”

文慎笔适时改口:“好啊,我探家之前,给你通消息。你把东西准备好,我保证安全带到。”

麦青青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说:“文协理员,那我走了。”

文慎笔找到龙一笙,问:“献血名单,都准备好了?”

龙一笙答:“大家积极性很高。我让检验室把部里AB血型人员,都整理出来了。尽量将献血名单分散到不同部门,以保持日常工作不受影响。”

文慎笔道:“部长考虑周全。我……有个小小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龙部长用空心拳头捶他一下,道:“老伙计,跟我客气什么。都是为了工作,当然当讲。”

文慎笔做深思熟虑状:“这次从咱部里人员开始献血,从方便和稳妥来讲,自是最便利。不过,我怕此头一开,以后病人若是需要血,调遣部队来人较慢且不甚方便,人们就会把卫生部当成流动储血库。如果咱们的人抽血比例过高,可能会让部里常态工作受影响。到那时候,板子会先打到咱俩身上。”

龙一笙凛然道:“你的提醒,非常及时。的确,完成卫生部本身工作,当是你我第一要务。”

文慎笔说:“这样吧,你把检验室查出来的全部人员血型情况,抄一份给我。我把人员划分成几个组。如有需要,每次我们先拿出一个组。既救了急,也把更多有生力量,保存在后备队伍里。来日方长。”

龙一笙说:“这个主意好!”

郭换金列为第一批献血者名单。女兵班,仅她一人。

宿舍里,已经不在倒霉期的叶雨露,提心吊胆:“郭郭,你行吗?”

没具体指哪件事儿,彼此心知肚明。郭换金反问:“为何不行?”

叶雨露道:“我想不通。部里那么多男的,干吗非让咱们女孩给8床献血啊?”

郭换金不在意说:“自然是8床需要。再说,男女都一样。”

叶雨露执拗道:“还是有些不一样。做男人,每月就没有那几天。若是我记得不错,你过些天就到那个日子,你一向挺准时。若是前脚刚抽完血,后脚就赶上,岂不倒霉加倒霉!想想都愁死人。这样吧,你若拉不下脸,我代你去找护士长说,让他们换人。”

郭换金朗声笑道:“谢小叶子仗义!白求恩火线上一次献了四百毫升血,也没事。部里考虑到高原特殊性,每人只献一百毫升。就算献血后又赶上倒霉,也不过和一次正常献血量相当。没关系。”

叶雨露半信半疑,说:“如果咱班有个女班长,我就能和她吹个风,层层反映上去。现在可倒好,群龙无首。麦青青倒是总想出头,但她服不了众。这回她本人就是AB型,却没让她献血。透着怪。”

郭换金不由得大笑,说:“小叶子的脑袋瓜还这么复杂!多大点事啊,我都不怕,你别瞎操心。”

叶雨露头发稀疏,精华似都凝聚在大而圆的脑袋里。她搔了搔鼠尾巴一般黄细的小辫子,道:“等你献了血,我给你熬红糖水。”

郭换金纠正道:“你忘了,没有红糖。司务长那儿只有白砂糖。”

叶雨露说:“我有一点点红糖。是我当兵临离家时,姥姥硬塞进我背包里的。这糖,已经跟我走了成千上万里路。”

郭换金笑道:“那红糖还能喝吗?只怕被你背包里的汗味熏的,喝一口呛人一跟头。”

叶雨露说:“郭郭你甭激我。反正这个红糖水,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化验员束开颜来到部办公室,对忙着制订整个防区药品计划的龙一笙说:“部长,有特殊情况请示。”

龙一笙停下笔,推了推眼镜,问:“关于 8 床的输血计划?”

束开颜道:“正是。如果没有有效方法,8床必死无疑。”

龙一笙彻底放下手中笔,说:“不要慌。讲具体情况。”

束开颜道:“我一共抽取了十位AB型血,大部分是咱们部里同志,另有几个是就近机关的人。总之,都是能最快提供血源的人。”

龙一笙点头:“第一组十人,很好。”

束开颜接着说:“不料这十人的血液,与8床血液,全部不相容,呈现显著凝结。”

饶是龙一笙身经百战,临床经验极为丰富,听此话后面部也变了颜色。

若输血这条路走不通,依病况,根本不能承受数千公里雪域颠簸,根本无法平安抵达平原的上级医院。等待潘容的结局——必死无疑。

“怎么能全部凝结?”龙一笙喃喃自语。既是问束开颜,也是问自己。

束开颜道:“我把病人血球血浆分离,然后把那十位献血者的血浆血球同样分离,再将它们交叉融合……结果出现了不可思议的全部凝结。这意味着,如果强行输血,尽管血型完全一致,还是会在 8 床身上出现严重的不明原因凝血……输血就不是救人,而是杀人。”束开颜竭力镇静地描述着可能出现的骇人后果,还是忍不住话语中的轻颤。

“8床是否属于非常罕见的稀有血型?”龙一笙谨慎推演。

“并非。排除了RH阴性。”束开颜很肯定地回答,“其他稀有血型,也都否定了。”

怎么会?!为什么?!龙一笙百思不得其解。

他在卫生部办公室里,不停行走。地方狭小,他连个像样的圈子都绕不出,只是挪着杂乱的碎步。束开颜识趣地躲在办公桌与墙壁的狭小缝隙中,尽可能缩小自身存在感,以给思考中的部长腾出更多空间。

不知多长时间之后,经验丰富的高原老医骨,终于开口讲话。龙一笙缓缓说:“你去把潘容自身的血浆和血球,再次分离。”

束开颜实在想不通这个司空见惯的常规步骤有什么玄机,中规中矩回答:“这个步骤,已经完成过。”

龙一笙敲敲自己的帽子边缘。由于很久没有洗帽子,帽檐周遭沁出一圈淡淡油渍,仿佛被水扑湿的印迹。布料由于头油浸染,发出闷哑声音。

“然后把潘容自身血球,融入他本人的血浆中……”龙一笙缓缓说道,好像也被自己这个方案,蠢到了。

“将一个人自身血浆和血球,混合一处,不就是复原了他本人的血液吗?为何多此一举?”束开颜充满不解。

“对。就这样。不折不扣地执行。”龙一笙恢复了冷静镇定的语调,表明他绝非一时糊涂,而是深思熟虑。

束开颜就算完全不理解,但也只有照办。若再想不出办法,优秀指导员潘容的结局,必是殉国。

束开颜刚打算走,又被龙一笙叫住。

“你把原本决定输血的那些人自身的血球和血浆,也都分离,再融到一处。在显微镜下,认真观察。”龙一笙继续发出指令。

“是。”束开颜决定立刻走出这间办公室。他怀疑再待下去,龙部长指不定又产生怎样的奇思妙想。

即将跨出门口的最后一步,束开颜回头问:“所有的献血者,都如此办理?那需要较长时间,不知潘指导员是否等得及……”

是啊,时间就是生命,血就是生命。龙一笙思忖后说:“对对对,全都做太慢了。你随机挑几个标本,即刻实施。”

束开颜大踏步走出门,立即执行。待他操作完毕归来,一切和离开时毫无二致。龙一笙仍在屋内缓步踱圈。

束开颜慌张道:“龙部长,我按您说的操作了,结果十分离奇!”

龙一笙并无惊讶,拍拍身边铁皮椅,说:“坐下,慢慢讲。”

束开颜说:“三言两语讲不清楚。您跟我到检验室去吧,一看就都明白了。”

龙一笙道:“我这就跟你去看。但也需你简要汇报,病人等不得。”

束开颜慌张说:“真见了鬼。潘容的血液,发生了自体凝结。”

龙一笙说:“你的意思是……病人的血浆排斥自家的血球,凝固在一起?”

束开颜万分惊恐道:“正是。匪夷所思啊,这种凝结,会立即致命!”

龙一笙语气急变:“快去病房!”

束开颜不解,问:“您不先跟我到检验室再确认一下?”

龙一笙说:“来不及了!快走!”

二人风驰电掣赶到病房。路途不算远,一路疾跑,他们眼冒金星。高原上的任何加速运动,都如利剑穿心。

他们直扑8床。其他病号吓了一大跳,范锁子道:“出大事了?马上来要死的病人?”

没人搭理他。穿白大衣的两人,目不转睛凝视 8 床。潘容正输液体,浅浅入睡。虽病入膏肓,但看起来,无生命危险。

龙一笙搭脉。束开颜查看潘容肤色、唇色和肢体远端的循环情况。若不是怕打扰病人睡眠,他会掀开潘容眼皮,观察他的瞳孔,看是否已死亡散大。

两人紧张对视一眼。虽病情危殆,但尚平稳。

“咱们外面说话。”龙一笙嚅动嘴唇,几未发出声响。束开颜看懂了,随他到病房外面。

寒风料峭,峻冷难耐。

“病人并没有出现广泛性血管内凝血。”龙一笙若有所思但相当有把握地说。

“那您随我到检验室,看一下检测结果。”束开颜道。

两人进入检验室。因血液制品会因温度上升而加快变性,屋内没生炉火,周遭冷硬似铁。

巨大的操作台上,摆放着涂布鲜血的玻片,像奇诡的红花布。

“这是潘容自体血浆和自体红血球形成的凝结物。”束开颜说,“您在显微镜下看,会更清晰。”

不必镜下确认,肉眼即可看到显著凝结块。为保万无一失,龙一笙还是俯身显微镜目镜前。他看后,说:“我再看一下病人和献血者的交叉配合情况。”

束开颜指向另外一些玻片:均为肉眼可见的清一色凝结状态。

为什么检验室里如此凶险的情况,却与病人状态不符?龙一笙皱眉沉思。“束开颜,你这检验室,怎么这么冷?”他发问。

部长岔开的问话,让化验员心中嘀咕:都火烧眉毛了,部长还能注意到冷不冷?

他耐心回答:“血液标本要在低温下保存,但我们没有电冰箱。除了最冷日子,这屋都不生炉子。这几天虽然很冷,但怕血液标本不新鲜,我就没生火。”

龙一笙又问:“医用电冰箱是检验室的必需装备,为什么没有?”

束开颜委屈道:“部长您忘了?我年年报计划,年年都被山下后勤部门打回来。他们说:你们那儿四季如冬,根本用不着电冰箱。我不服,难道要把那些需要保持低温的药品、试剂、血液标本,都扛到野外,跟过冬松鼠般,挖个坑埋起来吗?”

龙一笙同仇敌忾道:“典型的官僚主义。”

束开颜长叹一口气:“不配发冰箱,还有一个理由。咱们没有长明电,晚上匆匆发电两小时,没法保证电冰箱持续制冷。只能在工作中,忍着严寒。”

龙一笙歉疚地说:“让你们在这种艰苦条件下工作,是我失职。”

束开颜顾不上感动,心想,眼下我不需要关怀。重点是病危的指导员到底啥情况?

从面色看不出龙一笙想什么。许久后,他搓着手对束开颜说:“把炉子烧起来。”

束开颜越发想不通:病人生死攸关,难题悬而未解,忙着生火取暖,是何道理?他说:“我扛得住。”

龙一笙不容商榷道:“听我指挥,点火。”

束开颜为领导的体恤感动,服从命令到室外煤堆取煤,带回几把干透的红柳枝,手脚利落地引火生炉子。

龙一笙俯身巨大的操作台,埋头看显微镜。看一会儿,揉揉眼睛,抬头想一会儿。再看一会儿,又开始踱步。束开颜想起困在陷阱里的受伤老狼。他没当过猎户,也没见过陷阱什么样,只是无端想起这个比喻。

束开颜生起炉子。约四十分钟后,屋内悄然有暖流浮动。

龙一笙安心在检验室内东张西望,等待渐渐爬升的室温。他时不时盯向火炉,好像考核化验员生炉子的水准。

束开颜满手炭色,侧身一旁,避开清洁度要求很高的检验台。终于,屋内说不上温暖如春,起码不再寒气逼人。龙一笙对束开颜道:“你去洗洗手。”

束开颜说:“部长,我没事儿。高原生炉子,不可捉摸。明明看它着起来了,很可能一眨眼工夫,火苗就熄了。像人在高原,前一秒钟还好好的,后一秒钟就死了。炉火,也有旦夕祸福。”

龙一笙稍显不耐烦,说:“工作需要你赶快洗净手,到检验台来。”

束开颜洗净煤烟,又用酒精棉球将双手仔细消毒。满面狐疑走过去,心想,这还用再看吗?去办公室找领导前,刚才进屋后,几次三番加起来,观察过无数遍血玻片了。

龙一笙指示:“再看潘容自体血浆和血球相容情况。”

束开颜本想敷衍了事,但近在咫尺,不容作弊。为了显示对领导的尊敬,煞有介事地又看了一遍。这一看,不得了!他大惊。

龙一笙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证明他看到的没有错,道:“你再观察遴选出的AB型献血者的血浆血球,和潘容血球血浆融合情况。”

束开颜也想到了这一点,忙不迭俯身看去,眉毛乱颤,如同见了鬼。

“这是……怎么回事啊?”他惊惧自语。

龙一笙平静地说道:“之前见到的所有凝结,都渐渐消散了。对吧?”

束开颜道:“简直见鬼!不……是见神!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龙一笙纠正道:“不是见神,是见了火。”

束开颜万分不解,问:“这和火有何关系?”

龙一笙解释:“你点燃了炉火,让房间慢慢暖起来。这就是关键所在。”

束开颜还是不得要领,问:“血也不是冰,难道还会因为温度升高,变成红色的水蒸气吗?”

龙一笙说:“潘容血液里,有一种特殊的冷凝集素。他的疾病是否与之有关,我们还不得而知。但他的血液会因温度下降,出现一过性的凝结。这种凝结,当温度上升时,又可重新融化。人体不是水,反复凝融,后果可怕,会给他的身体,造成不可逆转的破坏……”

束开颜频频点头,其实他对于病人的其他状况,并不很了解。看到部长胸有成竹,心中燃起希望。他半握着拳道:“您的意思是,只要温度始终保持温暖,潘容的输血就可能顺利完成?”

龙一笙说:“这只是我的初步猜想,还有难以预料的不确定性。鉴于病情刻不容缓必须尽快输血,我们只有冒险一试。”

束开颜忧心忡忡道:“但操作,您要承担巨大风险。万一输血过程中,发生了不可控制的冷凝结,病人会立刻死亡。”

他简直不能设想,若因为一个医疗操作,活人顷刻变成尸体,将会成为经治医生一生怎样绵长而永无排解的痛!

龙一笙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不立即实施输血,潘容没有任何生存的希望。虽然,他衰竭而死,责任不会追究到你我。高原神鬼莫测,最不缺的就是千奇百怪的死亡。但我不能不顾身为高原战区卫生部最高负责人的职责和担当。现在我需要你的配合。我命令你,做好万全准备,立即给潘容输血。”

束开颜用冷汗涔涔的右手,行了一个不很标准的军礼。但凡老医务兵,都以军礼不标准为惯例。此刻,他神情万分严肃,惯性使然,敬礼依然平平常常。好在回答的口气甚是铿锵:“是。明白!我即刻在模拟人体温度的环境中,重新做交叉配血试验。”

龙一笙补充道:“第一批献血者,都选卫生部人员,这样比较容易把控整个过程。”

龙一笙安排的第一位献血者——郭换金。为何首选她,无人告知。真实理由是:不知何故,潘容的血浆和郭换金的血球,即使在寒冷环境里,融合得亦比其他人好。其后发生冷凝结的速度,也较其他人更为缓慢。

其中道理,没人能解释清楚。龙一笙虽很有科学精神,但面对此时莫名其妙的现象,亦无暇深究。医学,本来就是没有止境的学问。更不用说在五千米之上,人的生理机能错乱到神鬼莫测。当务之急是给潘容输血,挽狂澜于既倒。

郭换金接到献血指令,十分镇定。她正当班,迅速将相关工作交给他人,脱下白色工作衣,问通知她的楚军医:“我还需要做什么准备?”

楚直看也不看她一眼,说:“难道你还打算沐浴更衣吗?”

郭换金说:“更衣,当然没有必要。沐浴,你说得轻松。高原战区,有沐浴的花洒和浴缸吗?”

楚直吃惊道:“你还知道浴缸?你不是西北乡下人吗?”

郭换金心中一凛,大意了,嘴上仍不示弱,掩饰道:“西北怎么啦?只许江南人勤洗澡吗?”

楚军医知道护士长已在紧锣密鼓准备输血事宜,此刻难得从容时光,便说:“就不说籍贯是江南还是西北了,咱高原人平日只能用桶烧点热水,胡乱擦一把。所有的讲究,面对缺氧,一概作罢。”

郭换金不理他的插科打诨,问:“一会儿我在哪儿献血?”

楚直也一本正经起来,说:“腾出了一间双人病房,你和8床潘容,都躺在那间病房。”

郭换金问:“那我算9床,还是7床?”

楚直道:“你爱当几床就几床。若一切顺利,潘容输完血后,回他原本的病房继续当8床。你回宿舍休息就是。”

郭换金眨眨毛茸茸的眼睛问:“就这么简单?”

楚直肯定道:“如果没意外,就这么简单。”

郭换金好奇追问:“如果有意外,会怎样?”

关于血液冷凝结的来龙去脉,楚直已知晓,但三言两语说不清,他也不想多做解释,便说:“你不会发生意外。除了稍感头晕略乏力外,大致一切正常。”

郭换金聪明,听出弦外之音,问:“也就是说,如果出现意外,是8床潘容?”

楚直不想说假话,支吾道:“的确危险在 8床。他是受血者,如果你的血进入他体内,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凝结,那么……”他沉吟,不想将最终结果吐出。

郭换金却不放过,问:“意外就是——我的血进入8床体内,有可能害了他?”

楚直不得不吐真言:“理论上,有这种可能。”

郭换金追问:“最坏的可能性是什么?”

楚直气恼地宣布:“最坏的结果,就是 8床……失去生命。”

虽料到结局凶险,被楚军医公布出来,郭换金还是吓了一大跳,失声道:“那岂不是我的血害了他?”

楚直纠正道:“不是你害了他,是他无法接纳你的血。当然这种情形概率极低,但并不能完全排除。所以,在输血现场,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你都要镇定。”

郭换金脸色煞白,哆嗦着重复:“镇定!镇定!”

马上要献血,郭换金决定赶回宿舍,将胳膊擦干净。虽然血液是在身体内部流动,同表层皮肤干净与否,并无干系,但郭换金需要找点杂事干,舒缓一下紧张情绪。

见她转身欲走,楚直说:“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喝水。”

郭换金不明就里,问:“刚才大家议论时,还说献血的人,要拼命喝水,以抵挡快速失血的反应。你是何居心,让我不喝水?”

楚直道:“献血的人多喝水,在平原,是不错。不过潘容极度贫血,你的血若浓缩,有效成分更多,对他的帮助更大。”

原来是这样!郭换金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刚才忙得脚不沾地,真真忘了喝水。现在,想喝也不能够了。好吧,忍着吧。直到把血液忍成黏稠的芝麻酱,就能带着更多血球,流入8床潘容的血脉去救他。

当然了,前提是不出现意外。严格说起来,高原没有意外。死亡时刻在意料中。

郭换金抓个空当,跑回宿舍。不知道哪只胳膊有幸入选,便将两条臂膀都擦拭一番。纤细臂膀上淡蓝色的血管,让她生出不安。此时还在她体内活泼流淌的热血,过一会儿将汹涌流出。那些血,将永远离她而去,再也不属于她的身体了。

没有更多时间容她胡思乱想,进入专门病房。郭换金第一个感觉,是热!滚滚热浪,扑面而来。

“热”的感觉,在高原,陌生而奢侈。终日如忠犬般跟在每个人脚后跟的,俱为周天寒彻。抵达高原后,郭换金只觉骨髓都被一次次冻出冰碴。此刻陡然陷进平原三伏天般的炙热中,不是惊喜而是饱受惊吓。

她找到这一切反常的始作俑者——病房当央,竖起一个临时搬来的铁皮炉子,炉火熊熊。一张病床上,白被子虚掩着,底下好似空无一物。其实躺着一个人,面色惨白,呼吸绵浅,瘦骨嶙峋,羸弱无比,郭换金认出正是8床潘容。

见有人进来,潘容眼光一瞟,因极度倦怠,只把头偏了极轻微角度,算是打了招呼。郭换金点头回应。

“你?……白衣……”潘容断断续续问。此话费解,郭换金还是听明白了,潘容在判断她的身份。

“我来给你输血。”郭换金不忍让一个重病号苦思冥想费脑筋,揭晓答案。

潘容合了一下眼睛,半晌没说话。再睁开时,因为刚才的歇息,蓄积了一点力量,话语连贯了些。他垂睑道:“姑娘家,给我……输血?”

郭换金知道他不好意思,笑笑说:“潘指导员,瞧不起我的血?姑娘家怎么了,血是红的,也是热的,一样保家卫国!”

郭换金说完,躺上另一张病床。房间狭长,面积有限,两张病床并排摆放,中间只隔一张小小床头柜。潘容没说几句就喘息不止。

潘容微声道:“郭……护士,你害怕吗?”

郭换金轻声回答:“我不怕。应该怕的,似乎是你。”

潘容漆黑眉毛拧起,清澈眼神稍显迷惘:“为什么?输血难道不是救我吗?”

郭换金突然醒悟,这个时候,让病员心境安宁,万分紧要,便把楚直所言的意外摒弃一边,单纯和潘容拉起家常。

“潘指导员,老家哪里啊?”郭换金开聊。其实,病员入院登记表里,有籍贯一项。只是身为护士,接触病人多,很难全都记住。

“河南。”潘容答道。

“河南哪里啊?”郭换金佯作很有兴趣。

“中牟。”潘容答。

“中牟哪儿啊?”郭换金一时也找不到别的话题,只好像个户籍警般盘问。

潘容不忍看她没话找话,开玩笑道:“你可调战区干部处工作。”

郭换金讪然:“嫌我问得太详细了吗?”

潘容说:“郭护士对我家乡如此感兴趣,不知何故?”

郭换金说:“历史上有个人物,是你老乡。”

潘容猜到,故意不说破,问:“你说的可是列子?”

郭换金道:“御风而行的列子,自然让人羡慕。不过那是神话人物,不可信。我想说的那人,却是你的本家——潘安。”

潘容沉吟道:“潘安,真与我家有些渊源。”

郭换金惊呼:“难怪……”

“难怪”后面是什么,郭换金勉力咽下,羞于把话说完整。潘容样貌,实在是极好。郭换金虽然对男子长相并不敏感,但面对如此英俊面庞,亦无法无动于衷。她轻叹一口气,压下悸动之感。只期望此人病体早早痊愈,担起战区第一美男之称。

这话没法接下茬,潘容沉默。病房门突然打开,又迅即关上,怕散失每一缕热气。来人是护士长钟铭。

平原上医院的护士长,多是风风火火嘎嘣利落脆的中年女子。高原战区之前无女性军人,护士长是内向男子,技艺精湛。今日输血,由他亲自操刀。

“热气能救命。”护士长解释关门动作。

郭换金问:“为啥把屋里烧得跟三伏天似的?”

钟铭说:“寒冷易让血液凝结。一会儿我来给你抽血,抽完血,一转身,用最快速度,将血输入潘指导员体内。全程暖暖和和。”

正说着,身穿白大衣的龙一笙和楚直,快步入内。屋小人多,略显拥挤。按说输血现场应该简洁,不过这几个人,缺一不可,只好都在场。

郭换金不再吭声,安静躺着,好像睡着了。

潘容也不说话,安静躺着,好像也睡着了。

楚直看着二人“睡颜”,突然想到一个词“同床共枕”。虽然两床之间,有个铁皮床头柜立着,楚直还是没来由地不舒服。好在情绪一晃而过,重新聚焦于即将开始的血液之旅。

护士长将点滴液转为生理盐水,又在液路上,挂起输血瓶。待潘容那边一切准备就绪后,钟铭来到郭换金床边。

“丫头,准备好了吗?”龙一笙问。

这个称呼对郭换金来说,十分陌生。她一直觉得,“丫头”是地主家服侍小姐的女仆别称。不过,她的入伍登记表上,所填籍贯为西北某省,那个地域流行这词,是长辈对女孩的爱称。龙一笙本是南方人,特地选用了这个称呼,和郭换金套近乎的用意明显,助她放松。

郭换金善解人意道:“部长,准备好了,我不害怕。”

护士长举着一百毫升大注射器,杀将过来。玻璃针管很粗很长,像透明的大擀面杖。为节约器材,本该报废的不锈钢针头,还在勉力服役。它短粗迟钝,尖有倒钩。刺入郭换金手臂时,生生把皮肤戳了个血窟窿……

当粗针头刺入郭换金瘦削白皙的手臂时,床上侧躺着的潘容,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在一线哨卡的刀光剑影中,他眉毛都不曾颤动一下。可咫尺之遥处,妙龄女子伸着胳膊为自己献血,便抑制不住喉头发热,充斥滔天温情。

护士长技术过硬,一气呵成,一百毫升抽足,他迅速起针,递给郭换金一块纱布,叮嘱道:“死死按住针孔,多按几分钟。”

说罢,他手捧注射器,一个大转身,来到潘容身边,打开输血瓶,就要往下倾倒满管鲜血。

“等等。”自始至终目光炯炯注视着一切细节的龙部长,叫停护士长。

“部长,有什么不妥的吗?”伫立一旁的楚直问。

检验室玻片上凝结血块,留给部长惨烈印象。如果潘容体内存在的特殊冷凝集素,依然作祟……那么,郭换金的鲜血一旦滴入,等待潘容的就是血管顷刻阻塞,一招毙命。

龙一笙紧紧握住双拳,轻轻摩挲。手心里,潘容命悬一线。

楚直始终保持缄默。医学现场,也遵照战场的指挥法则。最高职务的人员,握有最终决定权。

屋内,死一般寂静。郭换金全力以赴压迫着胳膊上的抽血孔。“为什么不把血倒进去?”她纳闷,首先想到的是——别是我的血有什么问题吧?

那些刚刚脱离了自身的鲜血。取自静脉,颜色并非正红。加之高原缺氧,呈深紫色。又因她已数小时禁水,血液黏稠度异常高,像赤褐色的黏稠颜料。

默不作声的潘容,醒悟一点名堂。他面向龙一笙道:“部长,您在害怕?”

龙一笙斟酌着开口道:“若你父母在旁边,此刻我当有一些话,会对他们讲。”

潘容何等聪明。苍白而俊美的脸上漾起一丝惨淡笑容。他轻声但坚定地说:“我爹娘都在万里之外。我就是俺爹,我就是俺娘。您有什么话,直接对我说吧。”

龙一笙咽了一口唾液,润了下干燥如砂纸的咽喉道:“输血,有风险,你知道吧?”

潘容先是点头,继而又摇头。稍歇息片刻,重新攒起一些力量,吃力地对龙一笙说:“我卫国到了高原,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死在战场上和死在病床上,于我并无不同。楚医生已跟我说过输血的风险,我都记住了。我已做好最坏的准备。您就大胆治吧,万一有什么,我不怨您。”

护士长忍不住插言道:“高原战区,从未有输血先例。没有专门的取血设备,咱用大注射器替代。抗凝剂混合不匀,不能再耽误。赶紧把还带着体温的鲜血,输入病人体内,才会有最好疗效。”

“好,输。”龙一笙决绝挥手,好像拼力将凑过来的死神推开。

血。鲜血。带着温度的女子赤血,一滴滴进入潘容的血管,渗透至他的四肢百骸。

周围所有的人,度日如年。准确地讲,度秒如年。

天崩地裂的大凝血,没有发生。潘容一切如常,甚至比如常还要好上几分。青春年少的女孩,朝气蓬勃、充满生命活力、富含红血球的新鲜血液,带着妙龄姑娘的灼热体温,稳定而持续地输入潘容体内。不知是真显出效果,还是人们心境使然,只觉得潘容脸色渐趋红润。

时间极缓慢流逝,神鬼莫测的冷凝因子,在夏天般的温暖中,在血液接力中,没有被危险触发。

潘容,得救了!

警报解除。楚直对护士长说:“您留下继续观察,我与龙部长有话说。”不待龙一笙有所反应,拉着他走出病房。

郭换金手抚胸口,长舒一口气。战友终是平安了!若是她的血,害死了美若天神的潘安后代潘容同志,岂不心中负罪毕生难赎!这口气一松下来,深感倦怠疲惫,很快就睡着了。

潘容也闭着眼睛,但并不曾睡着。他惊奇地感受着陌生的元气,滔滔不绝灌注而来。他太喜欢这种生命活力肆意蔓延的感觉,一寸寸体验着能量之火缓缓燃烧的过程。

楚直拉着龙一笙,来到病室外的僻静处。

“你想说什么?”龙一笙不放心病房内情形,急着问。

楚直踌躇:“不好开口啊。”

龙一笙道:“有关你个人私事?别掺和,病人重要。你的事儿,咱们另找时间谈。”

楚直赶紧明示:“有关潘容的生死。”

既是和病人有关,龙一笙立刻打起精神:“讲。”

楚直又说:“事关郭换金。”

龙一笙狐疑道:“到底谁是重点?别绕圈子。”

楚医生平日里虽嬉笑怒骂略带痞气,但重要事务从不拖泥带水。今天,这是怎么了?吞吞吐吐!

楚直也对自己的磨叽大不满,索性挑明:“郭换金的血和潘容的血,十分相容。”

龙一笙心想,这不废话吗?但他涵养好,强压住不以为然道:“目前看来是这样,还要继续观察。”

楚直单刀直入挑明:“既然如此,我的意见是——再抽郭换金的血。”

龙一笙吃了一惊,迅速斟酌后说:“这对病人,自然是好。不过,对作为献血者的郭换金来说,是否强度太大?”

反正一说开,楚直便无所顾忌,直抒胸臆道:“潘容血液特殊,高度相容的献血者,十分难找。高原上,万事脾气古怪,异象瞬息万变。初战告捷,机不可失,应再接再厉,稳住战果。”

龙一笙长久沉默后,一字一顿说:“言之有理。不过,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抢救了潘容,会不会伤了献血者?”

楚直说:“依我判断不会,郭换金是正常健康人。平原地区,常规献血量,每次两百毫升。为保险,高原半量取血。现在提高至原有献血量,也不是无理冒进。”

龙一笙想到此刻躺在病床上的小女兵,和自己的女儿一般大。严格讲起来,未满十八周岁,骨质未硬,不宜献血。但目前犹如战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为难地自语:“不能为了救一个,又伤了另一个……”

楚直打断他的话说:“慈不掌兵。这样吧,我也是AB型血。若郭换金因为献血出了毛病,我可再给郭换金输血。”

龙一笙气笑了,说:“有你这话,我同意继续抽取郭换金的血,以救潘容。记得,万一有事,你须以血还血。”

楚直咬牙切齿道:“我可以立个字据。”

龙一笙说:“算了吧,估计你也不能赖账。”

楚直道:“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一会儿让郭换金继续献血这个话,谁来说?”

龙一笙毫不迟疑道:“我来说吧。得罪人的活儿,我干,比较好。”

楚直道:“既然得罪人,我来说吧。从我嘴里说出来,像一个医疗决定。从您嘴里说出来,像一个命令。”

龙一笙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无可奈何道:“好吧,那你说。记得和颜悦色些,不要给小姑娘太多压力。”

楚直道:“记下啦。不过,我还有一个要求。”

龙一笙佯装不悦道:“你不觉得自己今天要求比较多?”

楚直说:“这是最后一个。”

龙一笙无可奈何道:“说吧。”

楚直说:“最后的要求是——您不用再进病房了。一切有我。”

龙一笙觉得大局已定,便道:“好吧,我走。希望你今天不要再找我。没消息,便是最好消息。”

楚直单独走进病房,见潘容和郭换金都似闭目养神。他冲护士长点点头,意思是此处有我负责,你可忙别的去。

护士长离开。输血瓶内血液输入过半,事不宜迟。

楚直蹑手蹑脚走过去,轻轻碰了一下郭换金稍有歪斜的军帽。

郭换金猛地睁开眼睛,见楚直屹立近旁,忙要起身,说:“楚医生,我这就走。我正常了。”她又看了一眼汲取了自己血液的潘容,见他一切安好,便开心地笑起来,眉眼弯弯。

楚直恍然走神,好一个干净漂亮的笑容!衬着略显苍白的面庞,宛若晨曦旁缠动朝霞。继之又暗暗愧疚,自己的提议,马上会让这个苍白面庞更潲血色。

正好有卫生员进屋,小心翼翼端着一簸箕烧得恰到好处的焦炭,给炉火熊熊的炉子继续加料,以保持屋内炎夏般热度。楚直对他说:“你加完了炭,洗净手。暂不要离开,关注 8 床的输血进度。有何问题,向我报告。”他又偏过脸,对郭换金说,“你若能起来,随我到外面说话。”

他马上要和郭换金进行的谈话,确实应避开病人。

郭换金突然起身,忍不住以手抚额。眼前一片黑蒙,如同顷刻间出现了日全食。好在只是一瞬,旋即恢复正常。二人来到刚才楚直和龙一笙对话的位置。病房外,只有这个区域比较僻静且背风。

正是上午时分,阳光灿烂。病室太暖,乍一出屋,巨大温差,让郭换金打了个大大冷战。事况紧急,容不得放郭换金回屋添衣,但也不能让郭换金感冒。她若受凉,会导致抵抗力下降,能不能继续抽血就要打问号。为了病人福祉,楚直毫不犹豫脱下自己的白大衣。

高原医务人员的白衣,厚重板正。有洁癖的楚医生,工作服更像体面的雪白大氅。

郭换金因今日角色特殊,不当班,便没穿白衣。楚直手一抖,将白大衣妥帖地披在她身上。

“你这是干什么?”郭换金退后避让。

“御寒。”楚直言简意赅。

“我不冷。”从热腾腾屋内裹挟而出的暖气尚未散尽,郭换金的确并不觉太冷。但冷空气突然涌入鼻窍,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还说不冷?”楚直没好气地嗔怪。

郭换金不知如何反驳,搞不懂楚医生抽的哪门子风。以工作关系来讲,二人并未热络到嘘寒问暖披衣的地步。她极想把带着强烈男子气息的白大衣还给主人,但楚医生个高,居高临下按住她肩,让她无以挣脱,只得勉强虚披着白衣。

楚直见郭换金接受了既成事实,开始说出他的计划。

“有件事儿,和你商量。先说好了,你可以不干。”楚直尽量态度温煦,做出和蔼可亲的样子。

郭换金觉得他的模样,像化装成外婆的大灰狼,不为所动道:“你要下新医嘱?说吧。”

楚直也很不齿自己的和颜悦色,索性揭开底牌:“想让你为8床继续输血一百毫升。”

“理由?”郭换金语调是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难得的平稳。既不大惊小怪,也无推托之感。

“理由就是——8 床血液中,存在一种罕见的冷凝集素。因此和很多人的血液,都极易发生凝结。我们除了把室内温度尽可能调高,还需找到和他的血液高度契合的血源。而你,正好合适。刚才输血过程异常顺利,也证实了这一点。现在正是救治 8 床的关键时刻,所以……”楚直不停顿地说着,生怕一旦被打断,嘴皮子便不知如何接续。

“哦,知道了。”郭换金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楚直不顾礼仪,一把拉住她的衣袖,说:“行不行?你给个话。”

郭换金眨巴着清澈如水的大眼睛说:“你要我说什么?”

楚直道:“同意还是不同意?你刚献了血,可以拒绝。”

郭换金反倒搞不明白了,说:“我不是表态了吗?”

轮到楚直发愣。心说,你表了态?我怎么没看见?问:“郭换金,你啥时表了啥态?我怎么没听见?”

郭换金道:“你眼没看见?我这不是往回走准备去第二次献血吗?!楚医生,省着点唾沫,不用苦口婆心给我做工作。赶紧叫护士长,干活吧。”她边说,边把身上斜披着的白大衣撸下来,递给楚直,“楚医生,你还是自己穿着吧。不过说真的,你能把朴素的白大衣,穿出英伦味,真潇洒。”

5

楚军医顿生疑惑,郭换金居然知道“英伦味”?顾不上细琢磨,赶紧布置护士长再次抽血。却不想第二针献血过程,很不顺利。

护士长的手艺依然棒,不争气的是郭换金的臂膀。或者说,她那只血管比较粗壮的胳膊,首次征用后,遗有硕大针孔,无法再用,便换了另一边。

女孩子,血管天生细弱。护士长一针见血。刚开始抽取顺利,汩汩血液冲入注射器中。郭换金闭着眼睛,无可遏制地感觉自身气力像沙漏下坠般快速消失。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连续放血,血容量已不那么丰沛。抽着抽着,血管塌陷,血流越来越细。最后,竟抽不出来了。

护士长松开上臂的止血带,对郭换金说:“你连续伸开手指然后握拳,要用全力。”

郭换金努力睁开眼帘,遵嘱照办,动脉血流冲向指尖。握紧拳头时,血液开始被迫回流。如此反复动作,血管逐渐充盈。

护士长对一直在旁观察情况的楚直说:“我固定着针头,您帮我把止血带再次扎紧。”

楚直操作。他虽资深,但毕竟平日不是护士岗,稍显手忙脚乱,好在最终圆满完成。

郭换金的胳膊还算争气,短暂驱动血液后,又可抽出血来。

楚直不忍心偏偏头,想起一个词——竭泽而渔。比方不伦不类,但如此压榨性抽小姑娘的血,终究还是于心不忍。他对自己说,一个正常人,只要多吃点好的,休息到位,血量很快就会恢复如常。郭换金一定会重新欢蹦乱跳。濒死的病患,得到来之不易的血液补给,就能起死回生。这个交换,划得来。

郭换金的臂膀,开始重如铅锭,继而乏力感迅速向躯干蔓延。乏力,像一种病毒,疯狂蔓延。起初,她略有惊慌地极力抵挡乏力感,很快一溃千里束手就擒。心率不可抑制地加快,企图以心搏的数量,冲兑血量的丢失,英勇自救。血管又出现塌陷。于是松开止血带,握拳驱赶血液……再抽血。

从渐渐枯萎的上臂取血,多次反复。在护士长和楚军医的通力合作下,终于又凑够滚烫鲜血,迅速导入潘容体内。这个过程,潘容一直在安睡中。

“输血速度一定要慢,再慢……”楚直叮咛,万不可功亏一篑。

护士长满头汗粒顾不得擦拭,回应:“我一定慢!”

楚直想起郭换金,转头问:“你怎么样?”

郭换金只觉眼皮上堆着一座泰山,含糊应道:“我正常。”

楚直放不下心,对她说:“你不能回宿舍,在这里当几小时病人。我给你开点液输进去,补充血容量。”

郭换金缓慢说:“葡萄糖和生理盐水吗?”

楚直说:“嗯。”

郭换金嘴角困难地牵动了一下,企图做出上翘的角度,然而气力不足,低声道:“想起鲁迅说的,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

楚直没想出此话和眼前情形有何相关,问:“啥意思?”

郭换金道:“抽出来的是血,滴进去的是甘蔗和大海。”

楚直放心地说:“你还有胡说八道的能力,说明状况良好。”

郭换金说:“我……”话未完,无法抑制的困倦吞噬袭来,紧接着昏然睡去。

那厢,潘容无言。旁人都以为他在眠中,殊不知源源不断输入的新鲜血液,带来异常的活力。这一阵子,他昏睡实在太多,如今彻底醒来,无比清明。只是,他不忍心看战友献血,更不消说对方还是女孩。无以自处啊,只好佯睡。

楚直见一切步入正轨,暂时离开,去下新医嘱。

护士长尽职尽责守着两个病人。

郭换金被饭菜香味激惹而醒,见对面的潘容,已输完血,正在大口吞面条。

“潘指导员,吃独食啊?”郭换金半开玩笑地同8床打招呼。

潘容展颜一笑,顿时满室生辉。他说:“你那份也放床头了。若能坐得起来,赶紧趁热吃。”

郭换金这才发觉床头柜靠自己侧,还有一碗面。门可闩今天特地做了病号饭,还把平日舍不得放的芝麻油,点了几滴在面条中。整个房间,热乎喷香,让人陡然想起远方的家。

郭换金起身端碗,动作猛了,眼前景物乱晃。她赶紧定神,放缓动作。

潘容何等细心之人,对于缺血导致的缺氧,更深有体会,说道:“动作,要像爷爷奶奶一般迟缓,这是治疗高原一切不良感觉的灵丹妙药。”

郭换金虚心汲取经验,余下的吃饭操作,像电影中的慢动作。

吃完饭,郭换金刚想去刷碗,护士长说:“好生躺着。再休息两个小时,没异常反应,你就可以回去了。”又转向潘容,“两小时后,你也可以回原病房了。下次输血的时候,你再到这儿来。”说罢离开。

屋内只剩潘容和郭换金,大眼瞪小眼。两人目前都处于有效血容量不足状态,加之刚吃完饭,大量血液聚集消化道,头脑乏氧。

“郭护士,谢谢你。”潘容诚挚地说。

郭换金知道彼此绕不过这个话题,不如赶紧作结,说:“没关系。战士的血,本来就是时刻预备流出来的。”

潘容道:“流在战场上,那没的说。流到我身上,只有永远铭记在心。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郭换金一看高度升得吓人,扑哧一声笑出来,道:“你今日受我鲜血之恩,少说也有几百上千滴的。细算起来,该如何回报?”

潘容也开起玩笑,说:“郭护士,若我以身相许,可报得了你的恩?”

郭换金大受惊吓,道:“潘指导员在哨卡跟战士们讲话,就这样胡说八道吗?”

潘容说:“自然不是。我平日宣讲,都是告诫战士们不许谈恋爱,这是铁律。”

郭换金说:“既然平时一本正经,此刻是病糊涂了?”

潘容强词夺理:“我不是战士,自然可以谈论这个话题。”

郭换金义正词严驳斥道:“可我是战士。”

潘容辩道:“我也没说现在就谈啊。”

郭换金稍感慌乱,谈话如此不受控制,朝向危险方向滑动。不行!眼前男子,就算有潘安再世容貌,也不可任由他胡扯。郭换金决定将危险扼杀在萌芽中。她做出遗憾万分的神情道:“潘指导员,你是何等凶险之症,难道自己心中没数吗?什么人会傻到和一个病秧子有牵连?”

此话甚狠。为了救人救己,只有手起刀落,杀人诛心。

蛇打七寸。潘容一下自卑至极,喜爱加试探的诸般心思,顷刻殆尽。

见潘容一下萎靡,郭换金得逞后又有些不忍,说:“潘指导员,你真要报恩,我给你指条明路。”

训练有素的指导员,快速调整好心态,说:“郭护士,你说吧,我该如何作谢?”

郭换金好奇道:“你真的是潘安后代?”

潘容舒展一抹清冷笑容,如黎明时最朗洁的天穹:“祖上是这样传的。也许是远房亲戚吧。但不是的可能性更大,潘安被诛杀三族,并没有后人。不过,这有那么重要吗?”

“这”指的是容貌。彼此心知肚明。

郭换金不理他的语气,径直道:“我喜欢潘安。”

这话若是放在片刻前说,潘容或许柔肠百结,但此刻,已是风平浪静,淡然道:“为什么?”

郭换金兀自说:“你知道我最喜欢潘安哪一点?”

潘容平静作答:“长相吧。大多女子,皆为传说中的潘安模样动心,毕竟他美姿仪。”

郭换金嘻嘻一笑,驳道:“潘安容貌,只可远观,又不能当吃当喝!”

潘容分辩:“此话不确。不是有个词,叫作‘秀色可餐’吗?”

郭换金不屑道:“那都是吃饱了撑得慌的人,编派出的谎话。肚子真饿的时候,秀色有何用?!谅你猜不出来我喜欢潘安的真正原因是……”

潘容继续猜:“不然便是古书中说他的好神情……”

郭换金看向潘容,果然温良俊美好神情。她赶紧收敛少女心情异动,道:“看你猜得辛苦,我就直接告诉你,我最羡慕的是潘安传说中‘掷果盈车’那段。”

屋内气温渐渐降下来些,两人隔着床头柜的距离,聊得开心。潘容说:“你说的是女人们因为喜欢潘安,把手中的水果,都丢到潘安车辇上。等潘安回到家,将水果一归置整理,居然得了满满一车……是这段吗?”

往常日子,潘指导员哪能一口气讲这许多话?今日输了血,如同饮了神仙水。这些能量,都来自眼前的俏丽姑娘。潘容就算一腔爱慕被迎头泼了冷水,也饶舌不止,变得完全不像往日的自己。

郭换金撇嘴道:“算你答对了。我之前第一次看到这故事,觉得你家乡那地方挺穷的。”

潘容没想到美男佳人的绮丽场面,居然被人联想到一穷二白,便为家乡抱不平道:“水果都装满一车了,还能说穷?”

郭换金道:“把水果当成礼物,眼巴巴扔到车上,可见实在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了。这不是穷,又是什么?”

潘容不甘,但也想不出强有力的辩驳理由,拐个弯说:“将来有机会,请你到我老家亲眼看看。人杰地灵,所以才能出了个潘安。”

郭换金撇嘴道:“想不到潘指导员,借家乡自夸……”

潘容自知相貌出众,经常提醒自己谦虚谨慎,便十分内敛。今儿个这是怎么了?言语失当,应答反常。他懊恼地自我谴责。思来想去,便怪刚刚输的血,这些血的原主人没章法。

潘容说:“我可不是自夸。谁让你平白无故说我家乡的坏话,我怎么忍?”

郭换金赶紧找补:“扔到车上的水果,估计半生不熟。”

潘容理不清这逻辑,惊讶反问:“你去过我们那儿?”

郭换金道:“没。”

潘容说:“既没去过,太武断了。”

郭换金狡辩:“果子若熟透了,谁敢往车上扔?桃子烂的离核,杏子流汤,梨变成酱,苹果裂八瓣……”

郭换金说着,口腔分泌液剧增,赶紧咽下一口,免得哈喇子流出来。

屋内太热,二人军装齐整又盖着被,捂得出汗。潘容只好将被子踢到一旁,又把棉衣风纪扣解开,露出衬衣。

军用衬衣有草绿、本白两色。两人衬衣正巧都是后者,尤其潘容的衬衣,洗得仔细,白得耀眼。郭换金无意中望去,见潘容锐利的喉结灵活滚动,好像一只小老鼠。她突然很想伸手摸一摸,掐住小老鼠,看它还跑不跑?由于距离近,她闻到潘容身上,有一种橡木青苔味道。其实,橡木什么味道?她并不知晓。只是以前读欧美小说时,经常看到这树名,想象中,高大秀美的树,根部长满绿绒,色泽清美,味道温润。

看到郭换金突然断了话茬,眼光若有若无瞟向自己咽喉处,潘容打趣道:“是不是说着说着,馋了?”

郭换金自然不敢将真实想法端出,就坡下驴道:“你不馋吗?自打我们来到高原,再也没吃过这些水果。”

潘容道:“这好办。以后你到我家乡去,瓜果梨桃管够!”

郭换金说:“你这么一讲,我想起一个要你报恩的方式。”

潘容一喜,道:“快说。”

郭换金说:“送我一个水果。”

潘容思忖道:“这事好办。你想吃什么水果?我去找。”

郭换金说:“我要一个杏子。”

潘容深感意外,心想,这不是借米还糠吗?道:“你那么多的血,只换一个杏,是不是亏了?你现在还可改口。”

郭换金说:“不改了。潘指导员,你不会以为我要的是个普通杏子吧?”

潘容做惊恐状说:“莫非你想要个金杏子?”

郭换金把带着针眼的手臂挥了挥:“金的就免了吧,谅你也没有。我要一个又大又红浑身没有虫眼和疤瘌的杏子,就像伊甸园里的杏子……”

潘容的心弦轻颤。这两天,他听病房里的老病号,议论女护士们的家长里短。好像说郭护士老爹是炊事员,本人在西北乡村长大。那里的孩子都知道伊甸园?当地民众是不是信教?

潘容生在农村,天资聪慧成绩很好,考入县高中。各类书籍广有涉猎,知识丰富。他沉吟说:“伊甸园里好像只有苹果。”黑密柔长的眼睫,遮住了戏谑眼神。

郭换金不服气道:“那么大园子,不可能只长苹果树。犄角旮旯里,连蛇都有,一定有杏树。”

这是无法追究的事情。潘容道:“好,伊甸园里到底有多少种果树,咱们就不争论了。单说用一个杏子换两大管子血,这个买卖我不赔。”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郭换金不由自主地吞下三次口水。第一次是想起盈车水果。人到了高原,便被动地和一切水果恩断义绝。第二次,是被“秀色可餐”蛊惑。咫尺之遥,潘容白色衬衣衬托下的面庞,如同冰雪中的一轮朗月。漆黑头发耷拉在英俊眉眼之上,俊美无俦。第三次,是她无意间扫到了潘容滚动的喉结,生出抓住这个不停滚动的小活物的好奇心。

当然了,这一切都只停留在女孩子一厢情愿的想象中。残酷现实是:高原没有任何水果。秀色绝不可餐。喉结绝不可触摸。

这最后一条,看似无理。喉结突出在男性军装领子之上,任何人都可以光明正大地看到,却不可以触碰。

一个清脆女声,打破屋内天南地北的闲聊。

“嗨!郭换金,你真够勇敢的!”麦青青快步走进来,身后跟着护士长。

麦青青穿着雪白工作服,利落窈窕。按说工作服都一样,无甚特别。但麦青青独出心裁,让柳赞把白大衣飞针走线掐了腰,穿上后展露婀娜曲线。当然,她也叮嘱柳赞不得给别的女兵再做此加工。柳赞一口答应,连自己的白大衣,也不动一针一线,维持上下一致的筒状结构。

郭换金略略抬起身,不在意地说:“又没上战场,说不上勇敢。我只是服从命令。”

麦青青稍稍偏了一下头,这让她的齐耳短发,轻微飘动。她临时调来值病房班,第一次见到病床上略有血色的潘容,被他的英俊惊呆。好在麦青青从小在部队大院里长大,见的戎装精干军人多了去,并没有沉溺于震撼。她轻拂飞扬发丝,对潘容例行公事道:“我今日值班,若有任何不舒服,告诉我。”

潘容点头,算作回应。

护士长探完郭换金脉搏,说:“较刚抽完血时,心率已和缓。这几天多注意休息。高原失血,相当于战时挂彩。你这次的失血量,和腿骨骨折差不多。”

郭换金说:“腿也分大腿小腿,我这顶多算是脚腕伤。我可以出院了吧?”

麦青青眼梢挑起,顺着说:“那你到值班室去,我马上给你办出院手续。”

潘容挣扎着起身,要送郭换金。毕竟是救命恩人。

二人离去,麦青青目光聚焦于潘容背影。潘指导员,不单面容端方,背影亦好看,虽仍在病中,但腰杆笔直,上身没有丝毫晃动,长腿矫捷……麦青青下意识摇摇头。这一次头发甩动,不是为了吸引他人艳羡目光,而是真心实意斩断自己的想入非非。她虽不知这个潘容的来龙去脉,但记得那批兵当中,并无身世显赫者。古今要成大事者,尤其女子,万不要为任何一副皮囊沉迷。关键要看那个人对自己的理想有无助益。若没有,心万万不可动。

所有女战士,集中在卫生部领导屋内。加护士长钟铭和部里两位领导,十分拥挤。

宣布任命这种事儿,历来由协理员文慎笔担当。过程很简单,他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经部里研究,报上级批准,现在,我宣布,任命郭换金同志,为高原战区卫生部女兵班班长。”

女孩子们不吭声,郭换金尤其不动声色。倒不是她故意装老练,而是她事先已知此安排,实在做不出突然得知的惊诧表情。再加上献血不久,头晕乏力挥之不去,人就显得貌似老练。

要说最出乎意料的人,是麦青青。虽说班长是军中职务最低一档,但她原以为凭借优越家世和出类拔萃的表现,此位置非她莫属。但是……为什么会落到一向退避三舍不争不抢的郭换金头上?领导都得了针眼吗?放着她天造地设一个兵尖子不用,为什么?

但她毕竟出自军事世家,懂得泰山崩于前而不形于色的道理。且一旦领导宣布了任命,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此时任何不服气的表现,不但于事无补,且会特别跌份儿。于是,她调整呼吸,面带微笑看向郭换金,亲切叫了声“班长”,听不出半点委屈迟疑。

郭换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咧咧嘴,回报勉强笑容。倒不是有意敷衍,不知是何原因,抑或献血后遗症?眼前飞冒金星。

文慎笔很满意麦青青的大度。酝酿班长人选时,他曾力挺麦青青。将门无犬子,麦青青的父亲,是坚如磐石的存在。况且,麦青青确实也非常优秀。

那日会议上,关键时刻,龙一笙说了句貌似不相干的话:“把两个人写的字,拿来看一下。”

实在古怪。当时大家把目光看向护士长。钟铭正好带着笔记本,上有不同日期不同人写下的工作日志。

钟铭翻到某页,说:“这是麦青青写的。”又翻到另一页,“这是郭换金写的。”他语调平实,毫无波折,听不出倾向性。

于是人们传看工作日志。郭换金的字,潇洒锋利,不像女孩子所写,顿挫有型。麦青青的字,显然差很多。让人印象深刻的是:所有字,都像刚栽下的小树苗遇到狂风,根基尚浅,刮歪后倾斜一侧。

如果单凭字迹来说,高下立见。

龙一笙喝了一口浓酽的砖茶,说:“郭换金的字,写得好。”

大家一时搞不懂,部长是先看过了字,才提的这个建议,还是临时起意,让人们在字迹上有所取舍?

文慎笔心思缜密,但选拔个班长,扯到字体好坏,似有牵强。他不好正面反驳部长,便说:“咱们也不是比试书法,字的好坏,有多大关系?”表面上是问话,但否定之意明显。

龙一笙又饮下一口浓茶道:“字写得好,说明学习好。”

文慎笔说:“不一定吧。再说,女孩子们学护士科目,重在实践。她们都初中毕业,墨水应该够用。”

龙一笙说:“你看,两个女娃,咱们举棋难定。让我表态,既然各方面条件都差不多,就凭这条吧。当医生护士的,字要端正,起码要清楚。不然,把书法作品留在医疗文书上,容易抓错药。我从写字上,更看好郭换金。”说完,又补充一句,“大家发言吧。我若是少数,便服从多数。”

文协理员道:“老龙,你如何想到这招?”这也是大家的心头问号,周遭安静等待答案。

龙一笙打了个哈欠,说:“又不是任命总参谋长,不过是个小小班长。”

这话说得没毛病。但选班长最后变成了拼字迹,让人不得要领。

文协理员说:“虽说字如其人,但十几岁的女娃娃,单凭这一点下结论,是否稍有仓促之嫌?”

凭字迹,麦青青的确不占优势。她的字不好,文化基础也不甚扎实。究其责任,主要应由麦副司令承担。老人家行伍出身,对文化抱持若有若无的轻慢。麦青青自小被熏染,学习比较松懈。

可是,怪了。从司务长殷厚土到护士长钟铭,再加上其他两位委员,都被龙一笙的“写字结构论”洗了脑,一语定乾坤,便选中了郭换金。在手写为王的年代,写得一笔好字,是跨越很多门槛的通行证。郭换金无知无觉,料不到小时被母亲强行逼迫练的字,居然助力她稀里糊涂当上了班长。

文慎笔威严地扫了一眼众女兵,接着宣布:“麦青青任副班长。”

麦青青面无表情,气氛稍显尴尬。与麦青青关系不错的柳赞捅捅她,亲昵地叫了声:“副班长。”

麦青青想:哪一天,我要干干净净地把“副”字去掉。不愿意当将军的士兵……她志向是先当上班长。

文慎笔又说了几句大家要支持正副班长工作,服从命令听指挥云云,完成了例行公事。他尊重地看向龙一笙,问:“部长还有什么指示?”

龙一笙本不准备说什么,但看到郭换金无精打采的样子,想起自己曾力主她担当此职,希望她能把三把火烧一烧,就说:“郭班长,你新官上任,说说吧。”

郭换金大脑缺血,原本恹恹的,现被点将,只得挺直了身子,拽拽帽檐,轻咳一声道:“这个班长,不是我想当的。不过既然点了我的名,我就当当试试。当不好,大家可以找领导反映,把我撤了。不过没撤之前,我说的话就还算数,请大家配合我。我说得对的,按我说的做。我说得不对的,你们可以找部里领导反映问题。有领导发话,你们可以不听我的。但若领导没说我错,你们就得听我的。”

这番话,连龙一笙听了都变了脸,甚至怀疑当初坚持让郭换金当这个班长,是否太随意了?不过又一想,班长,全军最小的官儿。想什么时候撤换,举手之劳,也就不甚在意。

接着,文慎笔点名麦青青发言。

麦青青倒是中规中矩讲了一番话。感谢组织上的信任培养,今后一定和班里的同志紧密团结。服从部里领导,服从护士长的工作安排……结尾时,她特别表达了对郭换金的支持。表示要与班长精诚团结,关心同志,把班里的各项工作搞好。

一席话,让大家不由得生出这副班长讲了班长应该讲的话,班长说得不像话的感觉。钟铭微微皱眉,这正副班长,今后有热闹看。

郭换金走马上任。本以为上有护士长直接领导,下有副班长配合,自己应该没多少事。却不想,护士长当起了甩手掌柜,原本他所做的工作安排等,一股脑儿推了。

“找你们班长。”成了护士长的新口头禅。也不能怪他推诿,战区司令员魏盾远患病,迁延不愈,医护们忙得不可开交。最高军事长官生病,属机密,外人并不知晓。

龙一笙去司令员驻地看诊,发现司令员肺部感染不容乐观。按说治疗方案得当病况应该好转,但不知为何情况不断恶化。

此刻,司令员微合双目,胡子拉碴半卧在床,面庞紫涨,呼吸困难。察觉到政委阳云天进来探望,略微动了一下手指,证明自己尚能对外界做出反应。

政委沉重退出,约龙一笙谈话,问道:“我需要确切信息,司令员到底如何?”

龙一笙困难地舔了下嘴唇,迟疑片刻。谁不愿说出好消息啊!但此刻,他真没什么正面消息可报告,毕竟,在他看来司令员的情况不容乐观。

片刻后,部长只得如实说:“司令员病情,从昨天到今天的二十四小时内,没有好转。”

“可有恶化?”政委直抵本质。

“缓慢恶化。”龙一笙回答。

阳政委紧接着问:“他的病情,可向上级医疗机构报告?请求会诊?”

龙一笙回答:“报告了,也要求大区医疗专家会诊。”

阳政委问:“他们怎么说?”

龙一笙道:“他们回复,同意我们的诊断,治疗方案也没有问题。现在,唯有等待。”

阳政委不满道:“这‘等待’,究竟什么意思?司令员是军事主官,战区灵魂。他重病在床,让我们等什么?”

龙一笙知道政委忧心如焚。既有工作上独木支撑的不堪重负,也有目睹老战友老搭档饱受折磨的万千痛惜。二者叠加,儒将也难掩焦躁不安。

“等待……时间。”龙一笙困难应答。

“这个时间的期限是多长?”阳云天目光炯炯追问。

在职务上,龙一笙要比战区政委低多阶,但涉及业务专长领域,他并不怯懦,镇定回答:“政委,恕我无法给您准确答案。人体不是科学仪器,也不是工业化产品。我只能说,如果药物能达到预期疗效,两天内,应看到初步效果。”

“如果药物起不到理想作用呢?”阳政委直抵要害。

龙一笙答:“有两种预案。”

阳政委说:“讲。”

龙一笙道:“一是换药。再一个就是,冒着风险,将司令员下送平原地带,交由上级医院接续治疗。平原有氧气充足的天然优势,司令员的病,大概率会转危为安。”

阳政委有片刻愣怔,消化完这些意见,道:“你的意思是说,如果在高原的治疗持续不见效,司令员便有生命危险?”

龙一笙艰难地说:“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司令员年纪大,身体素质不及年轻人。最近一段时间,又积劳成疾……肺为娇脏,在缺氧的攻击下,很容易出现问题。它的后方是心。若心脏再涉险,后果不堪设想。”

阳政委转移了一下目光,看向苍茫远山。最近边防局势紧张,司令员是中流砥柱。

“为保障司令员生命安全,为什么不立刻送他去平原?”阳政委急了。

龙一笙道:“下送路途数千里之遥,要连续翻越几座六千米以上冰达坂,极有可能造成病情恶化。一动不如一静。目前并未到山穷水尽之时,贸然去送,或许比留治高原的风险还大。两害相权取其轻。再者,最重要的原因是……”

龙一笙说到这里,猛然卡了壳。

阳政委不得其解,问:“最重要的原因是什么?讲!”

龙一笙陷入深刻为难中。踌躇再三,道:“我若同您讲了,便辜负了对司令员的承诺。”

阳云天何等聪慧之人,立刻觉察端倪,正色道:“龙部长,就算你曾答应过司令员什么承诺,此刻,我以高原战区政治委员的身份要求你将实情毫无保留报告给我。这不受你、我和司令员之间的关系所限,是组织命令。向我完整汇报真实情况,是你的职责所在。至于你的个人承诺,在组织纪律面前,毫无干系。”

政治委员铁嘴钢牙,龙一笙饶是专业技术干部,在铁的逻辑面前,全无招架之功。他只得讷讷和盘托出:“司令员对身体病况有所觉察。数天前,他同我有过一次郑重其事的谈话。主要意思是,如果他的病情继续恶化,万不可将他转送平原。如果他因病离开岗位,会对我方士气和两军对峙局面,产生非同小可的不利影响。他要始终坚守在战区司令员的位置上。他还指示我,一旦判断出他的生命将不久于人世,立刻通知您,请上级机关速派军事主官,接替他的工作。他对我说,在继任者没有到来之前,打强心针高压给氧,用尽一切医疗手段,让他在岗位上,坚守到最后一分钟……”

龙一笙复述这些话时,尽量保持音调平稳,但仍无法抑制声音颤抖。作为军医官员,他目睹过太多军人的死亡,早已练就百毒不侵的钢铁外壳,但亲眼见一位德高望重的军事将领,宁愿病死在指挥位置上,也要稳住军心,他无法不动容。

“所以,在司令员神志清醒时,无法将他下送至平原。如果他已经昏迷,下送过程必将险象环生,生死难测。”龙一笙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结束了报告。

政委微蹙眉头,久久没有答话。他目前已确知所有情况,却一筹莫展。

正在这时,从司令员卧室传来声嘶力竭的咆哮。

“你们……到底是干什么吃的?老子一点小病,被你们治得……越来越重!你们是不是敌特,要置我于死地?!让三军无帅,夺我国土……”

政委和龙一笙即刻中断谈话,三步两步冲到司令员病榻边。只见魏盾远眉头紧皱,眉心的悬针纹,刀剁斧劈一般深凹直立,双眼紧闭,脸色青紫。

他的神志已进入混乱状态。

6

不过片刻,司令员的样貌便不可抑制地衰败许多。面容苍灰,冷汗敷额,眼窝深陷,形色枯槁。输液针头被他乱挥的手臂碰脱,淋漓鲜血将草绿色军被濡湿。大半瓶没输完的药品,悬挂输液架上,像孤苦伶仃的吊死鬼。

司令员刚才竭力嘶吼用尽残存气力,随即便进入半昏迷状态。僵卧不动的身体,犹如半截枯木,毫无生机。阳政委俯身,将司令员的被头轻轻掩好,用口型无声对众人说:“走。”

护士长刚想说“我不能离开”,正好门被推开,来了接班的人。护士长用眼光将看护任务,托付给接班者。三人来到走廊拐角处。这位置,听得到屋内动静,若有意外,可第一时间援助。

“怎么回事?”阳政委和龙部长同问。

“司令员的输液针头脱落,液体漏洒皮下,造成严重血肿……他大发雷霆。”钟铭小声报告。

阳政委愤慨:“怎么搞的?你还是护士长,业务这么差!”

输液针头脱落,这几天屡有发生。刚开始龙一笙也以为是值班人员不当心,其实是因为司令员年纪大,血管脆而细弱易损。长期军旅生涯,让司令员警觉甚高,无法深眠,常常无意识晃动手臂,针头极易脱落,导致药液溢出。这也是治疗效果不佳的重要原因。

“怎么办?”三人大眼瞪小眼齐发愁。司令员又闹腾起来,大叫:“卫生部一群废物!”

龙一笙赶忙冲进屋,从司令员语气中,听出深藏的伤心和无奈。叱咤千军的主帅,万般委屈。

部长攥着拳头道:“司令员,您等等。我这就派最好的医生护士过来……”话没说完,又觉得不妥,好像之前他在治疗中不曾尽心,留了后手。

冤枉啊!为给军事主官治病,他已竭尽全力。

不过,话已出口,覆水难收。更换人员,调遣精兵强将,实乃当务之急。

龙一笙回到卫生部,命令楚直速来。

楚军医摇摇晃晃,飘然而至:“部长,又碰到麻烦了吧?有什么棘手病号,要分给我?”他双手插在白大衣兜里向四周撑着,体形变得魁伟,脸上流露出狡诈的神色。

龙一笙说:“我派你到司令员那儿去,你是部里最好的医生……之一。”

楚直对“之一”颇为不满,不好明说,便道:“部里最好的医生,并不是我。”说罢,把手从白大衣兜里抽出,潇洒离去。

龙一笙喝道:“除了你是好医生,还有谁?”

楚直嬉笑说:“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龙一笙苦笑道:“我已被司令员骂得狗血淋头。现在,你去试试。”

楚直坦然道:“您老人家都没了办法,我也无计可施。”

龙一笙虚怀若谷道:“我败下阵来,也许你能有新的思路。尝试新法,救司令员于危亡中。咱们不断商量着办,争取万无一失。司令员的命,毕竟……”

楚直不乐意了,说:“部长,您别老跟我强调他的身份,这我就更不敢放开了。古话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同理,司令员生病也应与普通士兵同治。首先要把他不当司令员……”

龙一笙诧异道:“你不把他当司令员,那当什么人?”

楚直说:“当普通小兵,才能大胆施展拳脚。”

龙一笙吓得哆嗦着嘴唇道:“好你个楚直,胆大妄为!实话跟你说吧,司令员的身体尚且不如小兵。岁数是小兵的一倍甚至几倍,身体素质最多只有小兵的一半!”

楚直好生回应:“部长,您提醒得对!司令员比小兵身体差多了!”

龙一笙以为楚军医认识到错误,刚想夸他有进步,不料楚直说:“我把他当成农村老大爷,行呗?就是年逾半百,百病缠身,马上要半身不遂的那种。”

龙一笙无计可施,坚持自己的理性决策道:“你把病房工作交一下班,马上到司令员处报到。”

楚直正色道:“我服从命令。不过,一个好汉三个帮,我还需要好的护士。”

龙一笙说:“护士长服从你指挥。”

楚直眉头皱起,说:“护士长还是留在部里,处理繁杂日常工作吧。”

龙一笙不解道:“你嫌护士长技术不过关?”

楚直说:“岂敢?我想带郭换金去。她最近刻苦钻研,技术进步很快。最重要的是,她听话啊,我指挥得动。您想,护士长炉火纯青,想法万千。他若有不同意见,我听还是不听?我不想受到干扰,希望我的治疗方案,不折不扣地执行。郭换金一个小战士,没能力质疑我的方案。”

逻辑没毛病,龙一笙虽不甚赞成,但无可反驳。大敌当前,只得道:“好,就按你说的办。只是郭换金一个人忙不过来,护士要双班制。这另外一人,你的意见?”

楚直说:“我没意见。另外的人,您随便点,好说话就行。”

龙一笙说:“那我把叶雨露派过去。”

后面这话,楚直没听到。他赶着去病房交接工作,以便尽早投入对魏盾远的救治中。

龙一笙挂帅,楚直组成新的治疗小组:他自己、潘功自医生、郭换金、叶雨露。

楚直一夜未眠,研究司令员之前的治疗方案。晨起,堵了卫生部领导的门,对急着上厕所的龙一笙说:“我有一个想法……”

龙一笙手扶裤腰带道:“只要不是马上出人命的事儿,稍等我片刻。医生不能焦躁,急着上厕所,做不出好决策。”

楚直死皮赖脸:“我跟您一道去放水。路上好说话。”

卫生部厕所离宿舍区数百米。严寒清晨,虽阳光铺洒,但雄劲罡风足以将初醒的人,吹得如同得知世界大战开打般清醒。

龙一笙有洁癖,当初怕旱厕污染了卫生部医疗环境,做主将茅坑安在远处。不想这样反而弄巧成拙。卫生部的男子汉,只要不解大手,就眯缝着眼,绕到宿舍背面山坡上,就地解决。楚直本对随地大小便不拘泥,但此刻天光大亮,不能肆意妄为。再加上当着龙一笙的面,不敢造次。只得陪着部长,并排向远处走去。

风大,为了能听得清楚,楚直和龙部长靠得很近。

“关于治疗方案……”楚直立刻便要开口。

龙一笙快步走:“咱等解决了民生问题,再议可好?那时更从容,能出好方案。”

楚直一吐舌头,龙部长这一急,到了间不容发之时。

放水完毕,周身轻松,二人进入深度探讨阶段。楚直此时反倒不急了,先舒了个懒腰,说:“高原的早晨,像刚熟的香瓜一般清脆。只可惜,自打到了高原,我没吃过一口真正的香瓜,长达数载啊。”

龙一笙催促:“赶紧说正题。”

“方案是……”楚直一扫熬夜的颓态,光风霁月掏出几页纸。

龙一笙眸光快速扫过,说:“是否太冒进?换了副作用很大的新药,剂量也直顶上限……”

“但大方向和您之前制定的方略,完全一致。”楚直稳稳作答。

龙一笙道:“你可考虑过风险?司令员不年轻了,还有那么多基础病。”

楚直说:“我想到了。我相信,之前您也曾周密考虑过这些问题。”

龙一笙面色沉郁道:“所以,我万分谨慎。”

楚直说:“您的选择,是丰富经验加再三斟酌后的智慧结晶。但实践证明,治疗结果不理想。我们没有时间再拖延了。温和策略的后果,有可能积小败为大败。绥靖政策贻误宝贵治疗时间。一旦兵败如山倒,司令员……”

龙一笙伸出五指,向上一挥,示意楚直闭上嘴巴。

楚直本也没打算把话说完,噤了声。

龙一笙老辣,完全明白加大治疗剂量是把双刃剑。他微微合了下沉重的眼皮,有一个瞬间,几乎再不想睁开。他并不惧怕死亡,无论是自己的死亡还是他人的死亡,但死亡总是会让他哀伤。哀伤和害怕是不一样的,哀伤是痛,害怕是退缩。

待他再睁开眼帘时,眸底已然清朗。

“楚医生,你一大早堵我的门,希望我做什么?”龙一笙跳脱开刚才的话题,发问。

楚直笑笑说:“一旦意外发生,我可能要上军事法庭。到那个时候,您要为我做证。就说我为救他,已经尽力。司令员病情危重,我回天乏术。”

龙一笙哀叹道:“司令员的年纪也并非迟暮。”

楚直医生道:“您可曾听说过一句话?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高原,就是千年之地。会让人的生命加速老化。”

龙一笙用手点向楚直颈部。此人虽一夜未睡,军姿仍很整齐。这个动作,看似多余。但两人都知道,龙一笙点的是楚直颌下。若入军事法庭,要摘下领章帽徽。

“不会有那一天。”龙一笙咬牙切齿地说。

“您是指上军事法庭?”楚直并不紧张,但很想确认一下。

“不。我是指不会有你治疗失败的那一天,我一直在你身边。如果真要上军事法庭,我和你并肩站着。”龙一笙分外平静。

恰在这时,文慎笔走过来,听了个尾巴,便追问道:“好端端的,怎说到军事法庭?”

龙一笙不想细谈,遂道:“我在军医大学学习的第一天,教授就告诫,当一名军医,一只脚在军医院,另一只脚,踩在军事法庭门口。”

文慎笔听罢连连摆手:“幸好我不懂医学。”

在楚直医生强悍医风率领下,司令员的治疗揭开新篇章。人员分两组。第一组,楚军医配郭换金护士。

郭换金第一次走进司令员住处,本以为是多么庄严肃穆的所在,进得屋来,方发现与普通干部房间大同小异。石块垒砌,面积略大。一张卧床,一张铁桌,几把铁椅。只是间隔的壁墙也是石头造的,不会发生隔墙有耳事故。

屋里空气充斥着发烧病人特有的腥甜味,窒闷不适。

一般情况下,进得屋内,人会反射性地屏住气息。楚直却安之若素,等待自身嗅觉系统适应气味。郭换金则索性加快呼吸频率,在极短时间内逼着鼻子“聋了”,对恶味麻痹。

楚直觑见郭换金快速扇动鼻翼,心想这姑娘对自己够狠。

正值上午,魏盾远神志稍清明。“换人了?报一下姓名。”尽管重病,威严不减。

“我是主治医生,楚直。”楚军医语调平直。

“我是值班护士郭换金。唤我小郭即可。”女声柔和。

魏盾远连冷哼一声的回应,都没给两人。

警卫员路弯是个伶俐小伙子,悄声解释道:“司令员咳了一晚上……”

楚直心中骤起不安。高原上难以平抑的剧咳,是危险信号,指示心肺功能在急剧衰减。他打开病历夹,对医嘱做了微调,递给郭换金,叮嘱:“照此执行,越快越好。”

郭换金仔细看完,拧眉问:“这么多药,走静脉……”

楚直不悦道:“你有异议?”心想这小护士太狂妄,为杀她锐气,强调道,“我治病时,不接受任何质疑。”

郭换金急忙辩白:“我不是质疑,是考虑这么多种药物,量又大,液路一定要保持畅通。”

楚直冷哼一声道:“我为何指名调你过来?就是这一段观察,你的技术貌似不错。”

郭换金贝齿紧咬下唇说:“不是貌似,而是的确不错。但输液通畅这种事儿,谁也不能打包票。”

楚直不想听她啰唆,道:“开始。”

郭换金走到魏盾远床边,说:“司令员,我看一下您的胳膊。”

看来又要上针了。魏盾远不耐烦地沉默,好似没听见。路弯上前帮扶,将司令员的臂膀从军被中吃力地掏出。

尽管做好了充分思想准备,目睹魏盾远双臂惨状时,楚直等人还是须全力抑制住脱口而出的惊呼。

司令员双肘窝以下大片瘀紫,好像遭人暴打。虽然大家知道,辖区内,谁人敢动他一个指头!多次输液瘀血,药物渗漏腐蚀,触目惊心。

楚直不忍心看着昔日威风凛凛的司令员落魄至此,将头稍扭向一侧。郭换金倒不畏缩,目不转睛研究这片皮肤的废墟。她的工作,就是要在其中找到勉强可下针的区域。许久后,她对警卫员说:“可以了。”

路弯问:“被子一直敞着,还是盖上?”

“先盖上。”郭换金悄声说。

路弯边盖被,边小声嘀咕:“司令员,咱们啥时候再一道去爬山?”

郭换金对楚医生说:“我想跟你单独说话。”

楚直面无表情走出司令员宿舍。心中不耐烦,小护士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郭换金说:“楚医生,别这么吊着脸,影响士气。”

楚直堵她后路道:“别跟我说司令员血管状况不好的废话。你必须保证我开的药品,全部输进去。不然,我上军事法庭,一定拉上你。”

郭换金道:“你把我吓死也没有用,目前血管的情况,就是神仙下凡,也无法保证输液成功。”

楚直冷笑道:“你想违抗医嘱?现在我是你上级,医嘱就是命令。”

郭换金倔强回应:“楚直医生,你冷静一点!”

楚直行医多年,还真没想到一个小护士,准确地说,是一个入伍不久的小卫生员直接顶撞他。他耐心用尽道:“你想让我把你从治疗小组开除吗?”

郭换金朗声回答:“不想。”

楚直:“既然如此,赶紧去干你该干的事。”

郭换金毫不退缩,执拗道:“我的话还没说完,你必须听。”

楚直睥睨:“一分钟时间!”他单手插兜,白衣翩翩,声色俱厉。

郭换金淡然说:“司令员胳膊上没一块好肉。”

楚直淡漠地“嗯”了一声。他当然知道,唯有背水一战。

郭换金道:“我想换一换。”

楚直不明:“换哪儿?”

郭换金说:“用司令员一条腿,换他胳膊。”

楚直眉头展了一下,又紧紧夹起,问:“有多大把握?”

郭换金道:“刚才没查司令员下肢静脉情况。不过警卫员说,他们经常去爬山,有锻炼基础。他的胳膊,平常就是签个文件、端个茶缸子,也不大亲自操枪,并不强壮。”

楚直压下对郭换金的赞许之意,两人重返司令员身边。果然,魏盾远的下肢血管相对较好。楚军医边观察边说:“这个位置,扎进去不算太难。但踝骨附近维持稳定,有难度。”

郭换金道:“我可以守在床边,用手轻托司令员这个部位。只要司令员不在床上翻跟头,估计问题不大。”

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楚直只好答应。

郭换金拍打着魏盾远脑门,如同对待幼儿园小朋友,说道:“司令员,马上要给您进行治疗。可能会有些疼,忍一忍哦。”说完,又轻轻拍拍司令员算是安抚。

眼前情形,让楚直怀疑自己幻听加幻视。几十万平方公里的浩瀚防区内,敢用这种口吻与司令员说话,还动手动脚的,绝无第二人。路弯更是魂飞胆破,躲在墙角,竭力降低存在感。

郭换金将一条加长橡胶止血带,狠狠勒在魏盾远的小腿处。

腿部回心血流阻滞,酸麻胀感令人十分不适。司令员隐忍力不差,也出声怨怼:“干什么?!赶紧松开!”

“别急别急,马上就好!”郭换金轻声安抚,并随手扯开止血带。

司令员顿觉轻松,以为自己的命令生了效。

郭换金在司令员踝部确定好穿刺位置,消毒。抓起止血带,再次紧绑司令员小腿。用力狠煞,司令员被激怒,“嗷”了一声。

“安静!这点小痛算什么?”郭换金轻叱,专注地开始穿刺静脉。她牢记潘容的话,像捆麦穗一般,稳准狠刺入血管。

司令员倏地黑了脸。多少年了,哪有人用这种口吻与他说话?纵是上级,也未曾如此疾言厉色。部队里,哪怕是英勇善战的功臣,谁人敢对他发脾气!

司令员接下来牙关紧闭,一声不吭。没人知道他是不再感觉痛,还是再也不肯发出声响。

穿刺成功。司令员黏稠的血液,如同纤薄紫带,飘逸着返回输液管内。郭换金麻利地完成后续操作。

距离很近,楚直能看清郭换金额头每一根细小绒毛,都挂满晶莹细密的汗珠。他很想帮忙擦拭,不过男女授受不亲,只能递过一块脱脂纱布,算是无声赞许及支援。

郭换金小声说:“谢谢!我不能动,得找个最适宜的角度,这样对血管刺激最小。”

听到手狠口辣的小护士开言,魏盾远知道这一战役已结束。心放下,他转瞬睡着了。

调整到一切平稳,郭换金稍稍松了口气,站起身。蹲久了,腿已麻木,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楚直手疾眼快,上前抓住她。

不可言说的刺激,从楚直指腹直冲脏腑。不过,前有黑面阎罗司令员,后有纯洁天使警卫员。楚医生只得将陡起的悸动,化为千篇一律的淡漠,冷言道:“下回起身动作慢点。高原,一不留神,会以头抢地!”

郭换金忙站起收拾医疗用品,一言不发。楚军医拂拂手,挥去杂念,回归正常。

大剂量新药,以司令员心脏能耐受的最高速度,急速涌入血管。为了让病人更好承受冲击,楚直特地加入镇定药物和激素,魏盾远遂陷入深眠。

“你暂时放松一下,他短时间内不会乱动。”楚直悄声嘱咐。

郭换金伸了个懒腰,缓和高度紧张的精神和身体。

世界静谧。司令员睿智的大脑,暂时停止了思考。整个高原战区,在政委的领导下,沿着惯性,有条不紊地向前运转。

经过几天紧锣密鼓的治疗,预想中的好结果,在魏盾远身上渐次呈现。龙一笙抑制不住欢欣鼓舞,对面色青灰胡楂分明的楚直说:“看来你我不用上军事法庭了。”

楚直说:“命大,蒙对了。”

龙一笙道:“我还不知道你!别假谦虚,我给你请功。”

楚直说:“部长,给我请功就算了,是您掌着舵。倒是郭换金,好好表扬一下。她头脑清晰,吃苦耐劳,敢于负责……”说到这里,忍不住坏笑。

龙一笙说:“啥可乐的事儿?说出来让我也笑笑。这些天,司令员的病况,压得我肝肠寸断。”

楚直忍笑道:“要不是亲耳听见,我真不敢相信。郭换金居然张口教训司令员,让他——老实点!”

龙一笙想想那场面,吓人,问:“你没听岔?楚医生。”

楚直俊眉高扬道:“本人听阈正常,听力极佳,能潜到前沿当侦察兵!”

龙一笙若有所思道:“郭换金这娃娃兵,倒是一点都不怕官。”

楚直说:“司令员一瞪眼,我都吓得打战。不知她哪来的熊心豹子胆。”

龙一笙随口道:“不怕官的人,一般分为两种。”

楚直好奇:“哪两种?让我学习学习。”

龙一笙说:“要么是见惯了官,有免疫力。要么是傻,不知轻重。”

楚直毫不迟疑道:“郭换金肯定是第二种。”

司令员病情虽见好转,后期治疗仍任重道远。

今晚,轮到郭换金值夜班。漫漫长夜,一盏孤灯。

高原静谧,司令员重病。附近区域在哨兵严控下,一只飞虫都无法莅临(高原也没这等夜间飞虫)。

战区发电室,有直线通往指挥部和司令房间。如果打开灯,屋内便光明笼罩。郭换金怕影响病人休息,除了常规守候也没有别的治疗,郭换金便只点了燃油灯。

二十岁前,正是人极度贪睡年龄。这几日高度紧张,白天凭借毅力,尚可抖擞精神坚守。到了万籁无声的昏黑夜晚,着实哈欠连天,困顿无比。

郭换金先是连掐太阳穴,试图保持清醒。初试尚有效,后来疲沓了,影子都累瘫。只得起身,走到桌前,茫然看向窗外。

几日下来,她已成功将司令员原本森严有序的书桌,改造成了医学治疗台。魏盾远虽百般不喜,但重病在身,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杀气腾腾的小护士,将原本军事氛围森严的铁桌,变为白色瓶罐的天下。

灯火跳跃,明暗参半。郭换金忽生一计,取出一块薄纱布,饱蘸酒精,在脸上一通擦拭……神志陡然清明。

窗外月静星澄,屋内灯影如豆。

“丫头,你干什么呢?”突然,从黑咕隆咚的病床上,发出瓮声瓮气的问话。

郭换金暗道不好!刚才手一抖,酒精蘸多了。现在屋内酒味冲天。司令员被熏醒了。

“司令员,您醒了……”郭换金无言以对,只好明知故问。都赖老大爷鼻子太灵,打着呼噜还不忘闻味!

司令员小心翼翼地让腿脚上的输液针不受影响,调整为侧卧,打趣郭换金:“你这丫头,上班时间喝酒?成何体统。”

其实他并没有睡着。这些天没日没夜总躺着,老爷子早就不耐烦了。

郭换金理屈,不想讨论酒精,转移话题:“司令员,我是有名有姓的护士郭换金,您不能张口闭口叫丫头。您也不是地主老财,我也不是给您摇扇捶背的丫鬟。”

魏盾远果然上当,被成功地混淆了关注点。油灯昏暗,看不清他的表情。烛火美化了丫头的天真容颜,司令员也乐得有人聊天。

他问:“郭护士,你哪里人?”

郭换金心中顿时警铃大作。难道,露馅了?又一想,司令员不会知道什么,便应声答出入伍登记表上的籍贯——西北省。

司令员说:“你既是西北人,难道不知土话里,这‘丫头’二字,是对小姑娘的称呼吗?”

郭换金惊诧,不妙!险些露馅。这已是此细节上的第二次失误,以后千万留意!连忙亡羊补牢道:“我当然知道土话的意思。只是咱革命部队,不是乡下唠嗑。”

随着病情趋缓,司令员心态大为好转,毕竟眼前这也是救命恩人啊,便说:“丫头,那咱就唠唠嗑,时间过得快些。”

郭换金从司令员苍老干涩的嗓音中,听出浓浓孤寂。想来也是,平时谁敢跟司令唠嗑啊?司令虎威。若是和老虎聊天,估计能成功赶走瞌睡虫。

酒精刺激下,郭换金有向喋喋不休发展的趋势。司令员休息得很充分,两人开始山南海北胡扯。

“丫头……”魏盾远话还没说完,被郭换金劈头打断:“司令员,您若是打定主意叫我丫头,本小兵也没办法。但我也不能再叫您司令员,这不公平。一叫‘司令员’这称呼,我想的就是一蹦高跳起来,双腿并拢,回答‘是!’”

魏盾远嘿嘿一乐,丫头说得有几分歪理。他好声好气问询:“那你说说,想怎样称呼我?”

郭换金犯了难。想起有哲人说过,“凡提问者必先自答”。她给自己挖了个坑,作茧自缚!只好乱扯:“那我就叫你——老头!”

话一出口,郭换金一阵窘迫,因她想起,在西北,“老头”二字除了指老年男子,还有另外一个说法,就是乡下媳妇称自家男人,也是叫“老头”。身为西北人,她不应该忘了约定俗成。

“我一时想不出了。”郭换金乱了阵脚,几欲放弃。

魏盾远倒是对此生出兴趣。多年来,他一直被人称呼职务,已成了第二层皮。现在有个新改变在眼前浮动,有趣。

郭换金已不再琢磨,魏盾远独自冥思苦想。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当酒精味道渐渐淡薄,郭换金几乎扯上周公衣角时,魏盾远叫了一声:“有了!”

郭换金受惊,赶紧去看输液是否跑针。待见一切如常,嗔怪道:“司令员,您老练点行吗?动不动大呼小叫的,吓死人!”

魏盾远不好意思笑笑。要知道,他上一次不好意思,至少十年前。他舔了一下嘴唇,有些扭捏道:“你可以叫我……‘老汉’,以后私下说话,我叫你‘丫头’,你可叫我‘老汉’。咱就扯平了。”

郭换金听闻,嘻嘻笑道:“好,老汉。一言为定。”

魏盾远眯缝起眼帘,眼角聚起浓密鱼尾纹。这是一个扎扎实实的微笑。作为高原军事长官,他早就风雨如磐般淡然,情绪波动极少。

“丫头,我会记得你。”老汉感慨道。

“像我这样的小兵,您手下有千千万万啊。”丫头不在意地说。

“你救了我的命。”老汉叹息。

丫头不以为然道:“如果一定要把救您的人排个队,最前头站着龙部长,然后是楚医生、潘医生、叶雨露……对了,还有阳政委。”

老汉说:“是啊,他们都是功臣。但老汉我每天一睁眼,看到的就是你在身旁狠狠盯着我。”

丫头眼神澄澈地说:“老汉,既然您觉得我救您有功,是不是该谢我?”

老汉举起已经大见好转的手臂,不由自主做了一个捋胡须的动作。冥冥之中好似郭换金早已去世的爷爷。军人的胡须,当然是不存在的。他说:“好啊,丫头。你打算讨个什么谢礼?”

丫头心想,从潘指导员那里,已经挣得了一个杏子。这次,跟老汉要个大点的赏。她咬咬牙,狠下心,咬牙切齿道:“一个西瓜。”

按说高原战区的司令想要个西瓜,不是难事。但魏盾远迟疑了,觉得自己放出了一窝马蜂。

从平原到高原,熟西瓜早就颠成了馊臭的西瓜汤。高原战区自成立以来,从未出现过一个西瓜。有人曾说,摘个生点的,会不会就能运到高原?此话差矣。天下水果,绝大多数都有后熟期,唯西瓜不在此列。它颇有气节,谁要胆敢在它还未成熟的当口,将它摘下来,它宁死不熟,毫不犹豫径直走向腐坏。

丫头给老汉出了难题。其实也并非完全无法可想。若是高原战区司令员执意要吃个西瓜,山下的后勤部门,就是差人手捧怀抱被子裹着,也能让少数几个西瓜平安抵达。只是司令员从未如此兴师动众提过这样的需求。

冰冷的高原暗夜,老汉决定为自己的救命恩人,破个例。

丫头想的是,杏子太小了,不够全班八个人塞牙缝。西瓜就不同了,哪怕再小,一人也能吃一牙哦!

好歹翻过西瓜这一页,老汉又发问:“丫头,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像个慈爱老爹,脸色隐没在黑暗中,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昏暗灯影中,郭换金木讷了半晌,让老汉以为她在深思。

其实她背负着太多的苦痛和秘密。幸好千山万水隔绝了家国风暴,她找到了暂时的栖身之地。无论曾经的局面多惊险,毕竟这一身军装,成为她的盔甲。尽管困厄不曾真正消失,毕竟她现在是安全的。

可是,她怎么能预计将来的一生?巨大的不确定性,让她得过且过。属于少女的健忘和盲目乐观,拯救了她。一旦陷入悲凉的往事,她就提醒自己,有郭大厨,会逢凶化吉。

此刻,面对老汉追问,她没法说真话,也不好说假话,半真半敷衍地回答:“我想当医生。”

老汉捏捏眉骨道:“有句话,叫不想当将军的士兵怎么样……你们当卫生员的,如果不想当医生,就不算好卫生员吧?”

火苗跳跃,视线蒙眬。老汉半卧着,看不清丫头脸上的表情。郭换金直率道:“我的理想不是从这儿来的。”

老汉难得好奇,问:“那从哪儿来?”

丫头答:“当护士,一切都得听医生的,没啥创造性。当医生就不一样了,指哪儿打哪儿,跟您干的活儿差不多,都是自己说了算。”

司令员想跟丫头说,自己并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又一想,忒复杂,说不清,索性不说吧。他也不明白医、护到底有啥区别,猜道:“是不是医生都是男的,护士都是女的?”

丫头扑哧笑说:“老汉您又笨又官僚。哪有按性别分医、护的。”

司令员不服:“据我所知,高原战区并无女医生。”

丫头道:“那要怪领导不培养女医生。女医生也不是属蝌蚪的,能从水洼里自己长出来。”

司令员半晌没言语。这的确是个问题,高原战区没有女军医。一旦打起仗来,敌我交战,对方若有女俘,或是敌方家属病伤,我方会陷入被动。当然了,战时可从平原野战医院,临时抽调女医生火速上山。不过,女子原本体弱,急登高原,能否迅速适应战时需要?人到位了,体能跟不上,一样抓瞎。战区很大,有无数军事议题等待处理。但此问题,似乎从未有人提及。若不是自己染病,估计也考虑不到这个冷门话题。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重病一场也有好处。

老汉想到这里,看向低垂脑袋不停打瞌睡的丫头,不准备再和她聊什么天了。丫头困了,虽说坐着打盹不舒服,但眼下老汉能给予她的最大照顾,就是手脚放平一动不动,放她安心小憩。

这个白天,是郭换金最后一次在魏盾远处当值。晚上的班是叶雨露。明日,临时医疗组便将完成使命,撤回卫生部。司令员基本痊愈。

工作量减少,郭换金基本进入松闲状态。阳云天来看司令员。近期政委担子格外重,略显憔悴。

“老伙计,你看起来状态不错。”阳政委十分开心。

魏盾远道:“老搭档,我舍不得你,不会提前到马克思那儿报到。”

阳政委说:“我对这个说法,有不同意见。”

魏盾远纳闷,说:“难道你舍得让我走?”

阳政委大笑道:“不兴乱扣帽子。让敌方间谍听到,还以为战区文武主官严重内讧。”

魏盾远说:“政委直说。你知道我是大老粗,弯弯绕太多,整不明白。”

阳政委道:“但凡有人离去,就说找马克思报到。马克思的工作范畴,岂不是和阎王老子重叠?”

魏盾远说:“老伙计,死心眼!找谁报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报到。”

阳政委道:“罢了,我不跟你抬杠。上午有个很重要的军事会议,我代你主持。自明天开始,你要披挂上阵了。”

魏盾远说:“政委辛苦。下次你病危的时候,我替你主持工作。”

阳政委说:“盼着我点好,行呗?”

两人以斗嘴方式,表达着工作中的默契与关怀。有幸能看到此番情形的,只有他们的警卫员。对了,今天还有护士。

政委走后,屋内重新陷入安静。郭换金百无聊赖,斗胆问:“司令员,您这里,有没有什么书啊?”

魏盾远正在凝神聚焦思考边防上的某个安排,被突然的问话吓了一跳。当然了,军事主官的惊跳,不会有任何人看得出来。

“你想看什么书?”魏盾远和气问询。大病初愈,刚才的思考,耗尽了他好不容易积攒起的精气神儿。索性聊聊天,缓冲一下。

“小说。最好是凶杀破案,比如福尔摩斯之类,国产的也行。至于《红楼梦》和‘三言二拍’什么的,就算了,我早都看过了。如果实在找不到,就鲁迅吧……”郭换金眼珠上翻,边忆边说。

魏盾远生出疑惑,这些书,除了鲁迅和《红楼梦》,别的……他一概不知。

“你说的这些书,我一是不知道,二也没有……”魏盾远理直气壮答。

轮到郭换金大吃一惊,说:“老汉,您连这些书都没看过,怎么当上的司令员?”

什么逻辑?没看过这些书,司令都没得当?天王老子也不敢说这个话!老汉皮笑肉不笑道:“我看过《孙子兵法》。”

郭换金委曲求全道:“那就把《孙子兵法》拿来吧。聊胜于无。”

魏盾远喊来路弯,说:“把《孙子兵法》找出来,给小郭护士。”

路弯说:“司令员您忘了?书让景自连参谋借去了。”

魏盾远不愿让废寝忘食疗护自己的小护士失望,对警卫员道:“去找景参谋要回来,就说我急用。”

路弯道:“景参谋到哨卡执行任务,还没回来呢。”

郭换金垂头丧气之际,司令房间的门,被一阵风推开。其实,司令的房门,风绝对推不开。一个高大身影,挟周身寒气而来。他身形俊朗,个头很高,军装笔挺,面容英俊,声音低沉道:“司令员,我来看您。”

老汉非常高兴,道:“不禁念叨。正说你呢,你就到了。”

来人景自连。他解释道:“我刚从哨卡赶回来,听说您病了,前来看望。”他转而对路弯说:“我刚听你提到《孙子兵法》,暂时别惦记了。我下卡时带在身上,被站长借走了。啥时候能还,不好说。”

司令员抱歉地看向郭换金:“看来我要说话不算话了。我这儿再没其他书,要不,你翻翻‘边情通报’打发时间吧。”

景自连这才把目光分了一缕到郭换金身上,且稍纵即逝。虽然,他进入屋内的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她的存在。

景自连毫不通融地提示道:“首长,‘边情通报’是军事秘密。”

司令员说:“小路,你拿十天前的‘边情通报’给小郭看。所有秘密都是有时效性的,高原边情瞬息万变,十天,相当于一个世纪。所以,无妨。”说到这里,他将视线转向郭换金,“丫头,我知道你们的工作纪律,我不能离了你的视野。可我又要工作,只能想出这么一个让你不那么无聊的折中办法。”

郭换金愤然道:“司令员,现在是工作时间,很多人在场。”

司令员想起约定,只有两人时,才能以老汉和丫头相称,自己犯规了,便道:“忘了。下不为例。”

7

司令员掉头问:“小景,一线情况怎样?”

景自连听不懂二人打的哑谜,只是模糊觉得,司令员这一病,好像多了点柔和温润之气。他深明司令员急迫,但节制地说:“我向您单独汇报。”

郭换金已认出此人,就是半夜三更,站在卫生部半山腰,仰望苍穹的俊朗军人。不过,他刚才看向自己的目光,好像审视可疑敌探,让她不爽。

郭换金对司令员说:“鉴于工作职责,我不能离开。你们的交谈,我不听。”

说罢,她从桌上的医用棉中,撕下两大朵,飞快捻出两个胖墩墩的棉花团……

司令员、作战参谋和警卫员,都猜不透气鼓鼓的女护士布的什么阵。众目睽睽下,郭换金麻利地将棉团分别塞进两个耳朵眼,用格外大的声音说:“我不看十天前的‘边情通报’,也不听你们谈话。现在,放心了吧?”

她说这番话时,眼睛紧盯着景自连,一眨不眨。魏盾远想不到丫头还有这招数,说:“行。”

小路赶紧跑出去,忙自己的事儿。

景自连并没有被郭换金这一轮操作唬住,充满疑惑地问:“你用的这个棉花,好像是脱脂棉?”

郭换金很正规回答:“是。”

景自连恢复了挥之不去的运筹帷幄感,道:“据我所知,脱脂棉并不是滤音棉,声波依然可以穿透。”他表情淡漠,音色如金属枪身般冷硬。

郭换金没想到此人如此较真,棉塞耳后,她的确有微弱音感。但不能露馅啊,故意装作无动于衷,假扮失聪后的茫然表情。

景自连根本不被她迷惑,伸手也撕下两朵脱脂棉,揉成棉球,塞入自己耳道……做完之后,示意司令员说话。

司令员明白用意,常规音量道:“10 号哨卡近况?”

景自连明确听到了司令员的问话。不过实事求是说,清晰度还是打了折扣。且他塞入的棉球,比郭换金捻的要疏松。照此推断,该护士听不清对话实质。

于是,景自连掏出棉球,不再理会郭换金,凑到司令员耳边,低声汇报。魏盾远面色深邃,染满霜雪的头颅微微侧偏,与一头乌发、剑眉飞扬的青年军人,形成对比。他们,为国家赢一个边境太平而孜孜不倦地探讨着。

郭换金随手拿起自备的医学书,艰难自学。

郭换金外耳道被堵,只能模糊听到景自连低而坚定的话语。司令员基本缄默,只有核对情况时,发问一两句。

景自连声音很悦耳,富有磁性。不知脱脂棉球是否专门滤掉了某些音质,让这个男子的声音,像大提琴的低音部缓缓奏响,有着沁人心脾的柔和。虽然,所谈内容刀光剑影。

医书无聊。医学这个行当,极其不适宜自学。打开医书,每个字都识得,合在一起,就搞不清意思。若无人讲解,可比天书。

说起来,郭换金这帮女孩子,医学基础接近零,特殊时代,医学院校全部瘫痪。她们只经过极简略的学习,就披挂上阵。穿上护士服,戴上护士帽,病人们就丧失原则地信任她们。幸好实践中,尚未出过大纰漏。

一是她们从打杂开始,跟着老医务兵模仿日常工作。女生胆子小,亦步亦趋,还算安全。二是部队病患,都是体检合格参军入伍的棒小伙子,身体素质优等。太复杂的重病号,凤毛麟角。

她们就算手生,偶尔出现个别差错,也不会酿成重大事故。在边干边学的细小缝隙中,艰涩成长。

郭换金爱学习,碰到司令员这类重症病人,她努力揣摩医生写的医疗文件,不明之处及时发问,再按图索骥去读医书。用最笨的方法,学最深的知识。一来二去,略有长进。

医学书籍,看几页就倦了。无意间抬起眼眸,突然发现侃侃而谈的景自连俊朗眉眼,异常英武。

她并不是第一次见景自连,此刻暂时失聪,只靠眸光观察四周情况,才将其细细打量。

之前也不赖自己眼拙。初见他,深夜光线不良,自己又怀疑此人为敌特,心有不安,未将相貌优劣放在心上。

面对司令员,不知说到哪里,景自连一贯严肃的面容竟现出一点点稚气。郭换金想确认自己的发现,多瞟了几眼。

不管和司令员多么熟络,景自连骨子里还是紧张的。他没发现坚持值守的小护士分了心,倒是老汉留意到了。

极少有人知道,景自连是大军区景司令最小的儿子。军校毕业之后,被他老子派到最艰苦的高原战区。老汉与景司令员多年战友,他明白这是巨大信任,希望自己能把他儿子培养成真正合格的军事指挥员。

汇报完毕。

老汉道:“任务完成得不错。你提到的防区漏洞,非常重要。我考虑一下,军事会议上,再听听大家意见。要把防区打造成祖国的铜墙铁壁。你先休息。”

景自连敬礼,侧脸的下颌线条清晰锋利。他正要离开时,恰好有人进来,说:“景参谋,又须拟定今日口令。既然你回来了,此工作就正式移交你。请指示。”

景自连抬腕看表,时间已很紧迫。他从桌上笔筒抽出一支笔,迅速写下新一组口令。

角度关系,郭换金能看到景自连手腕运笔过程。那几个字是——棉球和纱布。她不能暴露获悉军事秘密的嫌疑,仍然凝视医书上“高原红细胞增多症”定义。

景自连走后,龙一笙和楚医生前来查房。详尽检查后,宣布魏盾远司令员临床治愈,可出院。虽然实际情况是,司令员一直在住处,不曾移步一寸。他们又叮嘱郭换金站好最后一班岗后离去。

最后的午餐。这几天,都是警卫员把饭菜打回来,一同进餐。司令员餐食,来自干部灶。医务人员餐食,由机关大灶提供。

司令员重病时,根本吃不下饭。警卫员又不敢自作主张,不给首长打饭,于是每顿饭都面临倒掉危险。高原上,一钵一匙都曾翻越万里征程,浪费是极大犯罪。郭换金值班时,也混吃菜肴(干部灶多一个肉菜)。可惜,随着司令员渐渐康复,她大饱口福的机会越来越少。

今天,司令员的荤菜是午餐肉烧青椒香干。

可千万别以为真有青椒出没。高原上,新鲜蔬菜是呓语。炊事员把两种罐头烩在一起,即成佳肴。

司令员对路弯说:“我这儿没事儿,你快去吃饭。”明显赶人。

路弯走后,司令员夸张地向四周瞄了一眼,道:“丫头,没外人了。”

丫头回应:“老汉,我今天下午就回卫生部了。我走后,您老多保重。”

老汉道:“以后怎么能见到你?”

丫头说:“这个容易。您先把自己搞病了,最好重一点,要死要活需输液那种。我就来了。”

老汉说:“以大局计,我还是不病为好。看不到你,知道你好好在卫生部干活,我就放心了。”

丫头顽皮道:“我若是死了,老汉,您会知道吗?”

老汉认真地说:“防区内,若有战士牺牲,会报上伤亡。数目我会及时知道。至于具体人名,我不一定知道。”

丫头说:“闹了半天,我死了,只是纸上一个数字。老汉啊,斗胆提个建议。您能指示有关部门,再逢阵亡,把具体姓啥名啥,一一报上来?将这条规定,传遍战区。从此之后,每个小兵临战死前,都会存个念想——司令员知道我!至于报上名单后,看不看由您。”

老汉犀利地寒眸一凝,点头道:“丫头,这个提法不错。我这就下指令,今后若有伤亡,必报上所有人员的具体花名册,还有……年龄。”最后两个字,饱含苦涩。想那大多数数字,必定非常年轻。“我一定会看。”他铿锵补充。

丫头没想到此议立马有了结果,得意地埋头吃起饭盆中的素炒脱水洋葱。

司令员看了一眼她的寒酸菜式,说:“丫头,拿饭盆来。”

面对不怒自威的司令员,小兵很容易将他所有的话,都视为命令。郭换金虽不明白饭盆令的意义,还是乖乖执行。

司令员将自己盘中的午餐肉烧青椒香干,拨一半给郭换金:“丫头,我还没动过。咱一人一半。”

郭换金愣怔半天,没动筷子。

司令员不解,问:“我这次得的是传染病吗?”

郭换金答:“不是。”

司令员又问:“你是回民?不吃大肉?”

郭换金说:“也不是。”

司令员想不通了,说:“那为何不吃?”

郭换金发怨言:“老汉,您连这都不懂?感动啊,官兵一致!”

司令员说:“甭想那么多,容易闹肚子。小灶手艺还不错,连我这大病初愈没什么胃口的老汉,都觉得香。”

郭换金这才小口吃起青椒香干,美味异常。

司令员看着郭换金吃饭,忽然想起一个问题,问:“你真的想当医生吗?”

郭换金吞咽下一块条索状豆腐干,眸底光华内敛道:“想。真的想。”

景自连在边防站执行任务时,左手食指外伤。站上军医给他做了包扎,本以为过些日子会好起来,却不想日趋严重。挤压伤和一般割裂伤不同,内里组织被破坏感染,只好千年不遇地到卫生部诊治。

楚直认出了他,检视完伤口说:“除了局部消杀和清除腐坏部位外,还要全身抗感染。”

景自连不以为然道:“一个指头的事情,还要全身用药?杀鸡用牛刀。”

楚直似笑非笑道:“如果你还想保留这个手指的全部功能,只有如此。”

景自连不敢再大意,忙问:“怎么治?”

“每天到卫生部治疗室打抗菌针,一日两次。”楚直公事公办。

没想到治疗还挺烦琐,景自连忍气吞声问:“得多长时间?”

楚直道:“七天一疗程,然后看疗效再作决断。”

景自连剑眉微拢,下意识发问:“真要这么多天?”他本以为顶多三天。

楚直乜斜眼说:“知道白求恩同志是怎么牺牲的吗?”

景自连想了想,说:“是败血症。”

楚直追问:“你可知白求恩是怎么染上败血症的?”

景自连心说,治个皮毛外伤,居然成了考历史。好在他涉猎广,博闻强记,还真知道:“做手术时感染的。”

楚军医平日对司令部的青年军官们,缺乏好感。他们自诩在边防一线举足轻重,把卫生系统人员,通通列入闲杂人等,有意无意流露出藐视之意。特别是景自连这人,仪表、人才、专业都出类拔萃,更有凛然傲气外溢。现在,犯到自己手上,得杀杀他的锐气。

楚直继续逼问:“白求恩做手术,如何感染的败血症?”

景自连最终还是被考住,只好诚实回答:“这个……不知道。”

楚直高屋建瓴道:“白求恩手指有伤,坚持给病人做手术,从伤口处感染了病菌,很快转为败血症,药石罔效,不幸牺牲。景参谋意气风发,不想得这种病吧?”

景自连尊崇白求恩不假,但真不想得和白求恩同样的病,赶紧道:“我不嫌麻烦,一定每日两次,按时打针治疗。”

楚直见眼高于顶的景参谋已服软,便收兵开出换药和打针的医嘱,然后随手将处方丢给景自连,对着诊室门口喊:“下一位,请进。”

景自连先把伤指换好药,然后到门诊治疗室打针。他推门进去,没见其他病人排队,心中稍安。工作甚多,耽误不起。

女护士接过治疗单,仔细看完处方上的姓名,凝视于他,惊喜叫道:“景哥哥,真的是你!”

见景自连惊讶地四下打量,迅速扫视周边,并无预想中的惊喜,女护士这才意识到脸被遮挡,阻碍了当事人的识别力。她一把揪下口罩,让眉眼展露无遗,稍带童音地再喊:“景哥哥,我是青青啊!”

景自连这才认出,面前的短发女孩,是原军区大院里成天疯跑的麦青青。时隔多年,她已从小姑娘,长成飒爽英姿的女兵。

景自连认出麦青青后的第一个动作,是把右手食指放在唇边,笔直竖起,做出噤声口型。

麦青青不解,低声问:“景哥哥,怎么啦?”

景自连挑明:“不要这么叫我。”

麦青青大惑:“咋啦?”

景自连喉结轻滚,话语滞后道:“高原战区基本没人知道我老爹是谁。你这么一叫,我岂不暴露了?”

麦青青明白了,为难道:“嗨!那我怎么称呼你?”

“叫景参谋。”景自连很干脆地回答。

麦青青嘴角漾笑:“记下啦。但是,景哥……景参谋,你什么时候到高原的?”

景自连不动声色答:“几年了。”

麦青青说:“我来不久。”

景自连道:“你爸那么宝贝你,怎会舍得让你上高原?”

麦青青如实道:“我爸让我到最基层的部队好好锻炼几年,奠定一生奋斗的基础。”

景自连若有所思道:“你爸够狠。”

麦青青反驳说:“你爸难道不狠?都让你在高原锻炼好几年了。按说这金,已镀得比故宫里的救火大缸还厚。”

景自连分辩:“我主动要求来的,和他没关系。”

麦青青做出深谙其道的神情,说:“哦,原来是你自己下了要当将军的决心。”

景自连再一次把手指竖到好看的唇形正中,道:“别乱说。”

麦青青漆黑眉羽一挑,轻声答:“景参谋放心,我不会同别人讲。”

景自连不想就此深谈,转移话题道:“给我打针吧。我很忙,麦护士。”

麦青青将口罩戴上,做好准备。“趴下。”一切就绪后,麦青青侧头,示意景自连趴到治疗床上。

景自连遵嘱趴好后,突然一骨碌坐起身,问:“你这个针,打在哪儿?”

麦青青平静道:“臀部。”

景自连略微消化了一下这个词。他偶尔得个感冒,吃几片药就好。真刀真枪挨针,似乎自儿时打预防针之后,再没经历过。

麦青青以为他没听清,换了个通俗点说法:“就是打屁股针。”

护士每天打的针不可胜数,麦青青并不把男性脱裤露臀这事儿,当成大事。

景自连不同。高原几年,几乎没见过女人。自打卫生部来了一班女兵,很多干部战士,有病没病就跑到卫生部附近山头上转圈,哪怕远远瞄上几眼,也是美事。景自连从没动过这等心思,再加上与麦青青还是自小就结识的半熟脸,不好意思。

“你们这儿没男卫生员了吗?”他僵立不动,略显尴尬问。

“有。”麦青青给出肯定回答。

“那……叫个男卫生员来吧。”景自连小声说,理不直气不壮的。毕竟,卫生部不是他的工作范畴,不能颐指气使差遣人。

麦青青悄然一笑。几年不见,景哥哥已长成英俊潇洒一条汉子,宽阔肩峰伟岸有型,挺胸收腹昂藏孔武。她很想借工作之便,名正言顺参观一下他矫健的身体。不承想,景哥哥如此不好意思。

她假装到外转了一圈找人,其实一言未发。重回治疗室,她对着军容整肃的景自连,一本正经道:“对不起,男卫生员都在各自岗位上忙着,没法支援我这儿。”

景自连失望地不作声。这个结果,也在他预想之中。毕竟上班时间,各司其职,难得有闲人。

麦青青强忍住娇俏笑意。看来,今天景哥哥臀部这一针是跑不了了。

景自连眼珠转动,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肃然说:“麦护士,医生开的这针,除了打在……臀部,还能打哪儿?”

这个……麦青青多想对景哥哥说,这个针,只能打臀部。除此以外,打哪儿都不成。但她不能说,因为这不是真的。就算景哥哥今天信了这话,被她打针入臀,但事情一定没完。他是何等聪慧之人,日后一定会搞清肌肉注射,并非只有这一处宝地。到了穿帮那一天,景哥哥识破她说谎,轻则觉得她业务不精良,重则就要追究她的用心了。真到了那一步,岂不狼狈?这个险,冒不得。

然而,军区景司令的爱子,又如此俊逸不凡,麦青青心旌摇动。他再不是当孩子王时的捣蛋鬼,已然长成薄唇直鼻修眉凤目的一条好汉。怦然而动的奇妙感觉,让麦青青只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现在景哥哥面前。任何自毁形象的事儿,绝不能做,一分险也不能冒。

麦青青调整好思绪,诚恳作答:“这个针,还可以打在胳膊外侧的肱三头肌上。”

景自连心头一松,柳暗花明又一村了,急问:“那就打胳膊。选哪边?”语调中带着抑制不住的松快。

麦青青心底不悦,口气却公事公办:“左右均可。”

景自连迅速脱掉罩衣棉衣,仅剩衬衣。本想将衣袖上撸,不料他肌腱发达,袖管没有那么宽敞,只好脱下衣袖,露出左上臂,道:“这胳膊离受伤指头近,效果好。”

麦青青没告诉他,肌肉针无论打在哪儿,都靠吸收入血才有疗效,和注射位置没太大关系。麦青青天资聪颖,耳濡目染,业务知识也在不断进步。

随着景自连的脱衣动作,一股强烈的冰雪气息迸射而出。麦色无瑕的皮肤,雕像般的曲线,无遮无挡凸显而出,令人血脉偾张。唯一不足,是只裸露了单臂。

年轻男子的体味,千差万别,各有不同。麦青青在门诊打针,领教多多。有好闻若麝香的,有辛辣如芥末的,有不好闻如馊豆腐、癞蛤蟆的,不一而足。最讨人嫌的是像黄鼠狼……说来,麦青青并没有闻过黄鼠狼什么味儿,只是想象中觉得此为恶味之首。她原以为体味若何,与爱不爱洗澡,或是用的香皂、牙膏有关。给青年男子打了无数针之后才发现,概不相关,气味乃天生。她搞不懂其中的生理奥妙,也不费脑子去深究了。或许,女子觉得某人的气味好闻与否,埋藏着感人至深的天意。

本来,她对没观赏到景哥哥臀部,略有遗憾。但这只臂膀,也煞是精彩。肌腱如圆滚滚的小老鼠般隆起,轮廓清晰,蠕动有力。年轻肌肤紧致如绸,反射着耀眼的亮光。少女一眼望去,忍不住春心荡漾,丰沛的快乐叫嚣着涌上大脑。

麦青青对自己轻喝,克制!想博景哥哥好感,须从长计议,绝不可嚣张放肆。她遏制紧盯不放的欲望,改为目不斜视,手脚利落地在上臂打完针,中规中矩问:“疼吗,景参谋?”

“不疼。”景自连很快回答,忙不迭穿衣服。一来上半身裸露,让人生出寒意。二来性格肃沉的他,不愿将身体在女孩子面前长时间展露,虽说事出有因。

“是我打针不疼,还是景参谋不怕疼?”麦青青一边收拾用废的酒精棉,一边装作不在意追问。

“这个……有什么不同吗?打针,还不一样吗?都要攮进肉里。”景自连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想速速离去。

麦青青银铃般的笑声骤起,道:“打针当然是疼的。人家特别给你慢慢推,所以你不疼。若是落在他人手里,嗖地给你把整管子药一股脑儿打进肉里,不疼才怪。”

景自连随口道:“打个针,再怎么也疼不过子弹对穿吧?所以,怎么扎怎么推,都无大碍。”

麦青青敏感地问:“景参谋,你负过伤?在哪里?”说着,想上前查看。

景自连后退躲闪道:“边防军人,受伤不是家常便饭吗?”他第三次把手指竖在唇中央,“我家里人不知道。保密!”

麦青青不语。景自连走出治疗室后,大步流星而去。身影正巧经过窗口,背景是高原天空,呈现出矢车菊般的淡蓝色。

麦青青站在窗内,白衣胜雪青丝如墨,顾影自怜。真好,我们现在有了共同的秘密,是特别关系的开始。

景自连离开后,和麦青青对班的男卫生员穆木春担水回来。他虽然个子矮小,干起活来却是一把好手。治疗室需要刷注射器等器械,费水。每天都是他人工挑回。

刚才不在医疗岗,穆木春习惯性地问麦青青:“忙吗?”

麦青青头也不抬答道:“忙。”

穆木春随口道:“我见司令部景参谋刚走。”

麦青青貌似不走心地说:“那人好像叫景自连,我打针要查对名字,所以暂时还记得。一天那么多病人,时间长了,就对不上号。至于是参谋干事还是助理员,就不清楚了。”

穆木春说:“那可是司令部的重要人物,听说魏司令特别器重他。”

麦青青正色道:“不管什么人,到了咱卫生部,都是病号。一视同仁。”

穆木春叹息:“你爸是大官儿,你能这么想,真是……”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完,实际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话说到这里,该表达的也差不多了。

麦青青不平道:“若我爸是老农民,就不能这么想了?”

穆木春赶紧找补:“我嘴笨,您多担待。老农民的女儿,能当上女兵的机会,实在太少。”

麦青青不屑道:“那也未必。伙夫,是不是相当于老农民?他女儿不是照样当兵,还成了班长。”

穆木春从这话里听出麦护士有情绪。她是自己业务上的师傅,不敢得罪。而自己对郭换金印象很好,这天儿,就聊不下去了。

麦青青不管穆木春怎么想,叮嘱道:“景自连需连续七天治疗,他打针就都由我负责。”

穆木春稍不解,平日两人值班,谁赶上谁打,并无明确分工,便问:“这有啥讲究吗?”

麦青青淡然作答:“没有。只是景自连希望我来给做他治疗。病人第一,也不是什么原则问题,尽量满足吧。如果我不在,你做也是一样。只是有一点要注意,他的肌肉注射,打在臂三角肌上。”

穆木春嘟囔了一句:“这景参谋,还挺有个性。保护屁股虐待胳膊,记下啦!”

郭换金回到部里,投入正常工作。刚一入病房,就有人笑眯眯地呼唤:“郭护士。”

那人玉树临风,眉清目秀,笑容温暖如春。郭换金一时想不起此人是谁。在司令住处磋磨多日,病房有道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将士们身体底子好,患的多是急症,病来如山倒。但只要治疗及时,好得也很快,病床流动性很高。

这个病人,应该是她还在病房值班时入院的,所以记得她。

高原缺氧,记忆力惨不忍睹。郭换金真真记不得这病人是谁。

见她发愣,那人温煦地加深了笑容,善解人意提示道:“我是潘容。”

郭换金愕然。蜡纸般吹弹得破的垂危者,起死回生后判若两人!

在医院,没什么比医护人员看到病人康复,更令人开心的。特别是生死迥异大反转,更让人振聋发聩喜出望外!

郭换金笑得见牙不见眼,说:“潘容,你没死啊?!”

潘容粲然一笑道:“我答应某人的杏子还没有兑现,哪敢死啊!”

郭换金打趣道:“真难为你还记得杏子!当时你病得朝不保夕,我以为早忘了。”

潘容说:“我若忘了,我身体里流着的你的那些血,也会造反!”

郭换金快活道:“血管里流着相同血液,真真应了一句说烂了的老话……”

潘容饶有兴味地盯着她说:“哪句老话?说来听听。”

郭换金说:“就是——鲜血凝成的友谊。”

潘容意犹未尽道:“单单是友谊吗?”

郭换金道:“友谊,这词让人太有负担了。换个轻松点的词,咱算有血缘关系了。”

潘容奇怪:“想当年上学,你语文是不是挺差?”

郭换金不知话题为何拐了大弯儿,纳闷道:“这和语文有啥关系?”回想自己的语文老师,可是赫赫有名的特级教师。

潘容哪知面对面的郭护士,思绪窜出这么远。按照自己逻辑推演,问:“你觉得血缘关系,比友谊还要稀薄吗?”

看着潘容俊美无俦的脸庞和熠熠闪光的黑眸,郭换金心中不由一动。她不喜欢这种难以自控的悸动,赶紧将话题回调:“潘指导员,你病情好转很快哦。”

潘容敏锐察觉到郭换金退避,心想欲速则不达,便如实回答:“我病情好转,第一与龙部长和楚医生的诊断正确治疗及时有关……”

郭换金频频点头。这二位联袂救人,惊天地泣鬼神。

既有第一,还有第二。郭换金眼巴巴等着后续。

潘容却不打算说了。不言而喻。看到郭换金求知若渴模样,反问:“这第二条,你真不知道?”

郭换金柳眉之下,口罩之上的两只大眼睛,困惑眨动,道:“我出任务多日,一直不在病房。关于你的后续治疗,真不晓得细节。说说呗,难不成你如何康复,还是军事秘密?”

潘容心中哀叹,姑娘啊,真够笨!无奈摊牌道:“第二条,就是你的血啊!滚烫的新鲜血液,刚从你身上抽出来,转眼就入了我的血管。流到我心脏的时候,还带着你的体温……你说这能没效果吗?!”

郭换金初觉这说法有点不伦不类,细想似也没过分夸大,有点迟疑地应道:“真有那么神奇?输完血当天,我也没见你像今日这般巧舌如簧。”

潘容补充道:“我调整措辞,把‘你的血’改成‘你们的血’,这就严谨了。”

郭换金弄清了来龙去脉,说:“哦,后来不断有人给你输血,是吧?”

潘容说:“治疗方略是龙部长和楚医生定的。我输入了很多战友的血,现在自身的造血能力,已有所恢复。”

郭换金拍手道:“明白啦。潘指导员身上,此刻很多人的血,齐心协力助你重返健康。那就请安心养病,力争痊愈。”

潘容很恳切道:“那么多血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你的血。你是第一个给我输血的人,在我濒临死亡时。你的血流入我的身体后,就像一束光射了进来,带着热度和云彩。那一瞬间,你的血就像一只手,把我从地狱里不由分说拽出来……”

潘容说得动情,恨不能热泪盈眶。郭换金忍不住瞧向自己胳膊,咂着嘴。这么神奇!这里面流动的血液,是仙丹?

这一番交谈,耗费时间不短。郭换金有其他工作要完成,对激动不已的潘容说:“别的没什么,记住你欠我一颗大杏子就行!”

潘容没答话。心中想的是,一颗杏子哪够啊?我要为你栽下一棵杏树。不!是一片杏林!让你天天、年年、一生一世,从早到晚都能吃到杏子。把你所有的牙,一个不剩都酸倒!我要守着你,看你成个没牙老婆婆。

8

女兵班工作顺遂纪律严明,受到战区上下一致好评。唯一缺憾,是正班长看着像副班长,副班长看着像正班长。班务会上,郭换金讲两分钟,麦青青讲十分钟。郭换金没有喋喋不休的毛病,三下五除二说完重点,回归沉默是金。麦青青很有水平,尤其擅长把一件简单的事情说复杂。比如,她会从被子没叠成四棱见角的豆腐块说起,回忆到红军爬铁索桥的英勇,再说到五大洲劳动人民没有被子盖的凄凉。让马虎的姑娘,恨不能亲手把被子重叠后,送给全世界受苦受难的人。和惜字如金的正班长比起来,大家更爱听麦青青说话。副班长大气,有水平,时不时还幽默。

柳赞暗地叹息,麦青青生为女子,真是屈了才。若是个男儿,将来纵不能干上司令,起码也能混个参谋长当当。

又一天,郭换金巡查病房时,见潘容在看书。现在,潘容已是病房最“老”的病号。不是年龄,而是住院时间。他的病恢复缓慢,说快不快,说慢不慢。造血障碍,或许关乎高原的未知病变,迁延日久。

“郭护士,你可知我什么时候能出院?”潘容问。

郭换金说:“这个时间表,我一个小护士,给你说不来。你得问医生。”她一边说,一边把旧床品扒下来,整理好被褥,再把洁净的床单和枕套换上。

怕添乱,潘容将正在看的书,放在床头柜上。

郭换金双手抖着床单,随口问:“什么书?”

“从前在家时看过,算是复习。”潘容答。

“什么书?”郭换金没得到答案,重问。

“《鲁迅文集》。”潘容答。

“从边防站带来的?”郭换金手脚麻利,已换好被单,下一步扒枕头皮。

“我从边防站来的时候,奄奄一息,哪里还记得带书?我从政治部老乡那儿借来的。”潘容答。

“你借了几天?”郭换金继续发问。

“几天?”潘容不解地重复道,“没说借几天,都是老乡,迟一天早一天的,他也不计较。”

正中郭换金下怀,试探道:“既没规定还书的日子,那你快点翻,看完了让我看两天。”

潘容暖暖一笑道:“你若喜欢,现在就拿去看。我是复习,算是精读,早一天晚一天都成。”

郭换金不好意思,自嘲道:“我这不是巧取豪夺吗?!”

潘容说:“嗨!谁让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小小回报,不足挂齿。”

郭换金此时已忙活完,说:“救你,是我的职责所在,你不必总挂在嘴上。你既然开了口,趁你没改变主意之前,书我拿走了。”

郭换金高兴地把《鲁迅文集》与换下来的旧单子,挽成松散包袱状,乐颠颠离开病房。

几天后,借上班之机,她又找到潘容。潘容又在读书,仔细一看,还是鲁迅。

“潘指导员,你到底藏着多少鲁迅啊?”郭换金吃惊。高原战区存书量非常有限,潘指导员竟把自己修炼成了图书馆?

潘容老老实实回答:“不知道,都是借来的。”

郭换金道:“你跟借你书的人,打听打听,战区拢共有多少本鲁迅?”

潘容说:“实不相瞒。鲁迅是我从不同人那儿借来的,没法统计。”

郭换金想想也是,欲将防区内的鲁迅一网打尽,有点贪得无厌。她把上本书还后,眼巴巴瞅着潘容,并不说话。

有一些女子,适合戴口罩。睫毛浓密的大眼睛,在雪白布料映衬下,浓墨重彩,又大又圆又亮,勾人心魄。很不巧,郭换金虽不自知,但她正属于这样的女子。

潘容知趣地把手中的鲁迅,递给郭换金,说:“你先看这本。”

郭换金心愿达成,十分高兴,假装不好意思道:“谢谢了。你再把上一本重新复习一下。倘鲁迅在天有灵,会夸你的。”

潘容一笑,这让他原本清逸的脸庞,越发俊美。不过,这一切于郭换金是对牛弹琴。不知自己美的人,也会忽视别人的美。

她轻快转身,欲离开病房,潘容唤住她:“稍等。”

郭换金顿住脚步,问:“咋啦?”心想不会这人借书反悔了?

“书是我从一个特别小气的老乡那儿借来的。看的时候,爱惜点,别弄脏,别窝角折页,更不能拿支笔勾勾画画……”潘容叮嘱。

郭换金不耐,劈头打断:“我看起来像那么没素质的人吗?”

潘容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

郭换金曾有过和鲁迅的书耳鬓厮磨的机会。父亲高大的书柜里,摆放有《鲁迅文集》。郭换金不止一次想把它们抽出来,看看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好看吗?有趣吗?她试着爬上梯子,抽取过一本。集子团结一致,各册挤得紧紧,单本书绝不愿脱离队伍滑出。她小,摇摇晃晃站得又高,手指头没有多少劲,试了几次,都没能如愿。

和很多人家的书房经常上锁不同,她家书房门大敞。高达三米的书柜,顶天立地,还配有一架木质书梯。爸爸曾说过,书房开着门,孩子们就会经常走进来看看。尽管年纪小,不一定看得懂,但常闻书的味道,也是好的。书会变成他们的熟人,不定哪天就生出兴趣,去看书里的世界。

话虽这样说,爸爸还是调整了书柜的摆法,将一些书,高高在上。

背后传来爸爸的声音:“小蔷,你找什么?”小蔷,她的小名。

“我想把鲁迅拿下来。”

“你先下来。”爸爸伸出臂膀,将小蔷从移动书梯抱下来,然后指了指藏书,道,“鲁迅——是繁体字,又是竖排,很容易看串行。你……现在还看不了。”儒雅的脸上,荡漾温暖笑意。

“繁体字没啥了不起,看多了,就会认得。竖排字,我用尺子比画着,就看不错行。这些难不住我,是不是就可以读鲁迅?”遥远之地,小蔷稚嫩的声音响起来。

父亲沉吟,好像在认真思谋计划的可行性。片刻后,父亲说:“就算这样,我还是不同意你现在就读鲁迅。”

小蔷不解。父亲一直很赞成孩子们读书。有时候,母亲看到他们读童话和民间故事之外的书,会说:“老卫啊,你是不是把书房锁一下。不是什么书,都适宜小孩子读。”

父亲慢条斯理答:“不必限制太死,开卷有益。”

母亲是大家闺秀出身,虽爱夫君,并不盲从,尤其在事关教育的话题上,道:“不一定吧?书也像人,有一些是坏的。”

父亲轻声笑起来,道:“你说的理论上没有错。但我这柜子里的书,没有坏书。他们随便抽哪本读,都有裨益。”

有了父亲的允诺,卫蔷可肆意在父亲书柜中寻寻觅觅。基本上看不明白,囫囵吞枣都谈不上。有时大着胆子请父亲讲讲,父亲说,工作太忙,你先自己摸索吧。读书这件事儿,每个人从中得到的营养不一样。别人嚼过的馍,没味道。

“别人嚼过的馍”,这个比喻,让人印象深刻并伴以恶心反胃。

父亲看小蔷闷闷不乐,解释说:“鲁迅,等你大了再读。”

卫蔷好奇:“为什么?”

父亲道:“你现在还读不懂。”

卫蔷不明白,道:“里面有很多我不认识的字吗?”

父亲说:“简体字本,你能认得其中的字。但你仍然不懂。”

卫蔷反驳道:“鲁迅辛辛苦苦写了这么多书,不就是让人读的吗?”

父亲有点为难,想了想,说:“你现在读,会自以为懂了,其实不懂。似懂非懂的感觉,会妨碍你长大后再读鲁迅。所以,你要耐心等一等。”

“等到什么时候呢?”卫蔷追问。

父亲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鲁迅本人也说过这话。他说自己的书,给太年轻的人看,是看不懂的。”

卫蔷不甘心,追问:“那到底要我等到多少岁?”

父亲说:“按鲁迅的意思,怎么也要到二十五岁之后。”

卫蔷失望地说:“要等好多好多年啊。那时,我就老了。”

父亲觉得好笑,便道:“那你打算自己多大的时候读鲁迅?”

卫蔷说:“十八岁。那时我已是成年人。”

还没等到她十八岁,父亲的书柜连同那架梯子,就被彻底摧毁了。卫蔷恪守父亲的教导,从没有系统读过鲁迅。此刻,她看到潘容手中的鲁迅集子,简体字,横排。虽然和家里书柜中的《鲁迅文集》,外观没有丝毫相似之处,仍感万分亲昵。最重要的是,她已年满十八周岁。

昔日的卫蔷,今日的郭换金,从潘容手中接过鲁迅的书,欢喜得不行,撒腿就往外跑。生怕潘容反悔,空欢喜一场。

潘容忍笑道:“郭护士,你跑再快也没用。我还有要求,你答应了,我才能把书彻底交与你。”

郭换金撇嘴:“潘指,啰唆!你有完没完?”

潘容狠心板起脸道:“你这借书的,比我这出借的,还横!我的要求很简单,你读完后,要谈谈读后感。”

郭换金正色道:“潘指,你搞错身份了。”

潘容不解:“指导员加病号,我就这两个身份。”

郭换金讥讽道:“原来脑子并不曾糊涂,还知道自己是病人。我以为你改行当了语文老师。”

潘容这才悟到她在挖坑,清冽一笑道:“你嫌麻烦,口头也行。”又补充,“我只是想找个人交流一下读后感。”潘容很为自己的借口得意,掩盖了隐藏至深的喜欢。

郭换金快速掂量得失,说:“我有点赔本。”

潘容怕生变故,马上抛出诱饵道:“你若真有心得,我便继续借书与你。”

郭换金上钩,说:“潘指,看在你好似小型图书角,我就勉为其难应了这个要求——谈读后感。”

潘容心中窃喜,又怕累了姑娘,忙说:“实在完不成,就跟我请个假。只是事不过三,次数多了,我就不借你书了。”

那天之后,郭换金医书之外,又加鲁迅。潘指久住不愈,大有把病床躺穿之势。好在口头读后感,难不倒郭换金。利用病房巡视,多则十分钟,少则三五分钟,向潘容汇报。潘容悉心听取,心想这姑娘真有几分灵气。要说有啥真知灼见也不见得,但鲁迅本就难懂,能在几千米缺氧的高原之上,谈谈心得,随意聊个天,病房生辉。

值班室里,郭换金问楚直:“8 床潘指,何时出院?”

楚直正翻看潘容堪比长篇小说的病历,道:“你挺关心他?”

这个问句,让郭换金没法接下茬儿。说不关心吧,病人众多,单挑 8 床问询,的确与众不同。只是这个关心,内有不俗含义。潘容如果近日出院,手中借的书便要火速看完,好借好还。

个中原委,用不着禀报楚军医。郭换金道:“此人住院时间太长,好奇。”

楚直答:“他的病,是特别。”

郭换金道:“我记得他的诊断是‘贫血待查’。”

楚直沉吟道:“是啊。待查。”

郭换金问:“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还没查出来?”

楚直摊手道:“不知是何原因,引起他自身造血障碍。不断输血,加之多种药物并用,他近来大有好转。只是病因依旧不明,待查的帽子摘不掉。”

郭换金利索地完成着手下工作,又问:“那他就一直住院?”

楚直难得停下手中的笔,抬起头说:“这个还要同他本人商量。”

郭换金惊讶:“楚军医从来都是手起刀落独断专行,何时要与病人商量?”

楚直变了脸,道:“手起刀落?搞得我像个屠户似的。潘指与他人不同。”

郭换金见楚直险些翻脸,开玩笑缓和气氛:“莫非因为病人好看,就另眼看待?”

楚军医突然火了说:“谁说潘8床好看了?”

郭换金正在调配酒精浓度,眼睛不能离了比重计,埋头操作,没注意到楚医生变脸。她自说自话:“潘指的祖上是潘安啊!”

楚直知识面不窄,当然知道潘安。但他并不想接潘安貌美的话茬儿,更不希望这姑娘东张西望其他人,便明知故问:“潘安是谁?姓潘的历史名人,我只记得杨家将中有个姓潘的仁美,一个坏透的奸臣,鼻头都抹成白色。”

“潘安就是……”郭换金听楚军医话头不善,抬头见其脸色不豫,赶紧不再科普。

楚军医无端烦躁,撂下未完成的病历,走出值班室。天空呈现出一种细碎的蓝,高原阳光扑面而来。

他闭了一下眼。管他东方发白,旭日跃升,骄阳似火,日暮西垂,云卷云舒……一概置之不理。我先全力治好你,再同你平等较量。不然,和一个病号一争高下,胜之不武啊!

郭换金下班回宿舍,见叶雨露伏身痛哭。平日里整齐划一像特大号绿豆腐的军被,成了鸡刨豆腐。身为班长,见战友不明所以梨花带雨,不能不管。

“怎么啦?出啥事儿了?”郭换金问。

让女孩痛哭流涕的事儿,无非几种。一是和班里人闹情绪了,若出现这种情况,应是两个人反常,但别人都没事啊。再一个重大理由,是家人得病。身在高原,和家人联系方式唯有信件。军邮车在通车季节,一个月上山一次。现在正是大雪封山时段,八个月时间,音讯皆无。有关家人身体的信息,截至上次军邮车抵达之日,迄今很久。近日根本无邮车上山,哭泣与此无关。

原因何在?

郭换金拍拍小叶子肩膀,瘦削单薄。她年纪最小,加上幼时营养不良,虽然套着肥大棉衣,仍让人一巴掌敲到骨头上。叶雨露吃痛闪避。

郭换金激她,说:“你是奶奶怀里的小孙女啊?”

叶雨露哭泣已久,正等着这一问,呜咽道:“班长,你要给我做主!”

郭换金义不容辞,大包大揽道:“我给你做主。如果我官太小,做不了主,咱找护士长。”

叶雨露抹干最后一把眼泪道:“要管这事儿,护士长的官也小了点。”

郭换金没想到小叶子这一哭,范畴居然广大到超出护士长管辖范围,忙问:“到底咋啦?”

叶雨露吞吞吐吐道:“不敢说。”

郭换金好奇心爆炸:“你怕什么?”

叶雨露双手蒙脸道:“我怕……羞!”

郭换金保证道:“我不会笑话你,会给你做主。”说罢,她把军帽从脑瓜顶揪下来,本想学电影里发怒的军长官,将帽子狠狠摔在桌面上,以示态度严正。忘了小兵宿舍,根本没桌子,非摔帽子,只能扔到脚下。地面多土,帽子脏了还得洗,郭换金手臂临时拐弯,将帽子摔到自家铺板上。

叶雨露沉浸在自己的羞臊哀痛中。

郭换金坐在铺位上,说:“你把事讲清楚。哭哭啼啼,就算有窦娥那么大冤情,也没人知道。老天爷给窦娥下了六月雪,算是物证。可咱们这儿,不管有冤没冤,六月也下雪。你自己不说,旁人没法知道,你就等着冤死吧。”

这番话,很对症下药,叶雨露不哭了,抬起头来,狠狠咬了咬嘴唇,愤然道:“有人犯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七条!”

郭换金一听,傻了。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每个军人都牢记在心。第七条,更是铭刻在骨。“第七不许调戏妇女们……”每逢各连队拉歌,唱到这一句时,声调都会陡然变化。一瞬间,所有士兵的嗓子眼,像被塞入热年糕,黏腻到吞吞吐吐。等过了这句,大家如梦初醒,重又引吭高歌。

郭换金并不太理解“调戏”啥意思。或者说,她大致知道这是有关男女之间的不光彩之事,也想象不出具体举措。尤其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妇女们”。难道这还是集体活动?再说啦,既然妇女都凑成“们”了,为何不制止?不逃跑?不奋起反抗?!

想不通啊想不通!

现在,她的兵,还是最柔弱的小女兵——叶雨露,居然亲身遭到“调戏”,成了悲惨“妇女们”中的一员?郭换金正义感爆棚,一定要将情况查清,匡扶正义。

“到底咋了?别着急,谁调戏了你?”

“好几个!”叶雨露抽噎着翻白眼。

天啊!这次,不是“妇女们”,而是理应“不许”的男人,成了“们”!

郭换金镇定一下情绪,颇有临危不乱的大将风度:“人多也不怕。慢慢说,第一个,是谁?”

“病人林天宝!”

林天宝是谁?郭换金虽然也在病房上班,但这两天出黑板报加上倒休,对此人没印象。

“新入院?”郭换金判断。

“今天才来。1床。”

郭换金倒抽一口气。这厮胆子够大,刚入病房,人生地不熟的,竟敢调戏护士。吃了熊心豹子胆!

“他什么病?从哪儿来的?哪个医生管他?”郭换金按捺怒火,连发三问。

叶雨露怕问题一多自己忘了,先从最后一问答起:“楚医生管他。从 33 号哨卡来。他的病是……”

说到这儿,叶雨露突然满面潮红,说不下去。

郭换金搞不懂,心想难道叶雨露把病名忘了?追问:“到底啥病?”

叶雨露窘得不行,道:“说不出口。”

郭换金纳了闷,心想,最说不出口的病,当数“前列腺炎”了吧?又想,再怎么难堪的病,是那人得的,你跟着难为情,犯不着啊!

郭换金沉着地不说话,耐心等叶雨露过这个坎。

“我还是张不开口。班长别逼我。我给你写。”叶雨露下了很大决心,找到了解决方法。

郭换金把钢笔拿过来,又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她直觉这病不吉利,不愿在自己本上留下痕迹。

叶雨露缓慢地一笔一画写出——阳痿。

郭换金把纸片颠来倒去看了几遍,确认自打到病房上班,没接收过这个病种。这到底是什么病?单从病名上,似乎也看不出流氓的意思。只是不像西医病名。只有中医的古老体系,才爱说“阴阳”。

“是这个病,那又怎样?”郭换金不信单是报个病名,就能完成调戏之举。

坚冰一旦打开,流水潺潺。叶雨露扭捏减轻,说:“这个病,是男人才能得的。”

郭换金尽管从小读书不少,涉猎诸多杂章,但父亲书柜里,的确没有这方面收藏。新兵时的短暂卫生员训练,相关知识也少得可怜。女性生殖系统根本没讲,男性生殖系统也只是粗略展示简单的生理解剖图。郭换金觉得图上像一套乱七八糟的下水道管子。人们不约而同认定,与战场红白交织的战伤相比,这个系统没啥重要。

高原战区是持久坚守的存在,男性这个系统患病,原则上说,也在疗治范畴。郭换金定定神,小心开导道:“小叶子,在病房里谈论某种病,就算不登大雅之堂,似也牵扯不到第七条。”

见班长并非无条件支持,叶雨露不服道:“他有具体行为。”

堂堂军营、朗朗乾坤,居然有公然违背第七条的具体行为?郭换金大惊!

叶雨露恳求:“班长班长,你一定要替我做主!”

郭换金坚定答复:“如果你说的属实,自然斗争到底!我虽官小,但勇气,一点不少。”

叶雨露道:“林天宝的入院诊断是待查。”

郭换金明白。很多病人刚入院时,一时判断不出是何病症,给出这个诊断不稀奇。她问:“你刚说他患阳痿,从哪里得知?”

叶雨露道:“楚医生病历上写的,林天宝以这个为主诉入院。”

郭换金说:“接下来呢?继续讲。起码我听到这会儿,还没看出与第七条关联。”

叶雨露捶胸顿足道:“我没冤枉他。姜黄医生和楚医生讨论时说,这个主诉,短时间内没法判断。”

“楚医生他们还说了什么?”郭换金一头雾水,暂且断不了案。

叶雨露接着叙述:“楚医生说,这个不能贸然下诊断。姜医生说,明天早上,请值班护士注意一下他有无晨勃。楚医生又问,明天早上是男护士还是女护士的班?姜医生说,这个要问一下护士长。他们的班经常换个不停,不是内部人员,搞不明白。楚医生又说,让护士长调整一下,这几天从晨起到上午,都安排男护士值班。重点观测1床有无晨勃。姜医生补充说,可否让同屋病友,帮忙看一下?楚医生说,不合适。发动群众来观测,有,还好说。没有,岂不是让那战士极为自卑?”

叶雨露这一通说辞,若非郭换金极为熟悉她的讲话习惯,还真不易听懂。

说到这里,叶雨露顿了一下,忽闪着短而稀疏的眼睫毛道:“这个阳痿,还能让人极度自卑?我原以为只有癌症,才会让人自卑。”

郭换金眉头紧锁,至今尚未得到第七条实锤。她边思谋边道:“楚医生业务精湛,既然他这么说,想必这劳什子阳痿的杀伤力,还是蛮大。”

叶雨露委屈道:“后来,姜医生提到一个测阳痿的方法。”

话说至此,渐渐逼近危险内核。郭换金问:“难道最先违背第七条的,是姜医生?”

她脑中不由得浮现姜黄医生形象。好好一个人,居然摊上个调料当名字,可见他父母多么潦草。姜医生身如纺锤,手脚像仙人掌植物分叉。肤色,如在平原,属其貌不扬的焦黄色。人在高原血球增多,两色掺和,呈现略带蜡样的褐棕色。

叶雨露没多大把握道:“好像也不能这么说姜医生。他只是开出了相关医嘱。”

“姜医生的医嘱?”姜医生酷爱医学,常有奇思妙想。郭换金直觉不妙。

叶雨露说:“他想用某种治疗方法测试。”

“姜医生和你说的?”郭换金越发糊涂。

“他和楚医生说的。”

“楚医生?”郭换金问。心想,问题越来越复杂严重了。两位医生合谋违反第七条?!

“姜医生说,让女孩子出马试一试。”叶雨露转述。

郭换金若有所思道:“什么治疗方法?”

叶雨露说:“针刺。每日一次,每次两组主穴位。”

郭换金问:“什么穴位?”

叶雨露答:“主穴关元和中极穴。其他还有三阴交什么的,在腿上。”

听到这里,郭换金感谢曾经读过的探案集,总算大致明白了。

关元穴,位于人体脐下三寸。中极穴,更是要命,位于脐下四寸。

想想吧,肚脐下四寸,那得到了哪儿?她们虽然学习了针灸,但这两个穴位,除痛经时,互相扎扎聊以止痛,从未在青年男子身上用过这些穴位。医生们也彼此心照不宣,不让女孩子们碰触敏感穴位。这个姜医生,为了验证阳痿诊断,也是拼了。不过,不是自己拼,而是将女孩子们豁出去。话说回来,他就是打算自己拼,只怕也拼不出个所以然。

理顺脉络后,郭换金小脸板起。姜医生,平日一张脸呆若木鸡,不想如此大胆。

“后来呢?”郭换金尽量平抑语气。

“今天下午,我带了针刺器材包,到病房为 1床林天宝施针。”叶雨露描述。

“就你一个人?”郭换金略有不安问。

“还有姜医生一道。他说,他要亲眼观察。”叶雨露回答。回想当时情形,腮旁不正常充血。

“然后呢?”郭换金佯装镇定问,内心也怦怦直跳。

“我进了病房,告知 1 床要腹部施针。姜医生把其他病人都赶出去,说太阳很好,都出去晒晒,省得发霉。病号们就都出去了。姜医生对林天宝说,把裤头褪下去……林天宝刚开始褪得不多,姜医生说,还得往下,再往下……林天宝先是不敢,架不住姜医生催,就把裤头往下褪,直到……直到……”

叶雨露不好意思,郭换金能想象当时的狼狈。她们干这行,对异性身体大致了解,臀部打针时,会看到青年男子膨起的整个屁股蛋子。但若一个大活男人,正面朝上凸显出来,不敢想场面有多尴尬。

“后来?”郭换金尽量风雨不动安如山,才能最大限度减轻叶雨露的尴尬。她甚至大事化小来了句:“第七条,还不搭界。”

叶雨露贝齿紧咬下唇,决定兜底倒出。

“我找到关元穴和中极穴,怕一会儿下手不准,先用紫药水棉签点了位置。刚开始还正常,穴位上扎针,他可能有点疼,打了个寒战。再加上先用酒精棉球消毒,酒精凉飕飕的……好不容易把针扎下,我开始捻针。先是正捻,再是反捻……”

“这么复杂?”郭换金嘀咕一声。

“都怪姜医生开的医嘱,特别规定捻针的顺序和方向。”叶雨露也深觉郁闷。

“我在林天宝身上操作时间有点长。谁让他满肚皮长黑毛,捻针费劲。突然看见林天宝内裤正中央,一点点挺了起来,越挺越高,撑出一顶小帐篷……林天宝更像中了邪,喘粗气,滚烫呼气直冲我脑门。他两手攥得紧紧,从头到脖子一片血红,后来干脆全身抽着绷直……”

郭换金大体上明白了怎么回事。她用手势示意叶雨露打住。想起另外重要情况,问:“姜医生干吗呢?”

“姜医生?他啥也没说,啥也没干,看热闹。特别是林天宝支起小帐篷,他恨不得扯开裤头……丢死人!我一个清白女儿家,为什么要参与这个啊?姜医生主谋、楚医生帮凶,把我当成试验品,试验林天宝真假阳痿?我是来当兵的,不是干这种腌臜事儿的。要是我爹我妈我奶奶,知道我到了部队,白受这种欺负,他们得拼命!我不干了!我要回家!”

叶雨露年纪虽小,家在农村,耳濡目染的乡间事儿多,比单纯城市女生来得泼辣。

情况已明,郭换金稍缓过神,问叶雨露:“咱要告犯第七条的人,主要告谁?”

她特地用了“咱”这个词,表示同仇敌忾。

“第一告林天宝,第二告姜医生,第三楚医生也跑不了。”叶雨露咬牙切齿。

郭换金问:“后来呢?”

叶雨露惊魂未定道:“这种事儿,还有什么后来?”

郭换金问:“我是说你什么时候出的病房?”

叶雨露说:“我立马跑出去。”

郭换金问:“针也没拔?”

叶雨露说:“没拔。谁还敢再摸他肚子啊。”

郭换金频频点头道:“做得对。那针,还在病人脐下四寸扎着?”

叶雨露终于忍不住破涕为笑道:“那还不得把人扎死!姜医生拔的针。”

郭换金见叶雨露情绪逐渐平复便返回话题,道:“咱告他们三个。先从头一名林天宝开刀。整个支帐篷过程中,他跟你说话了吗?”

叶雨露想也没想道:“没。”

郭换金接着道:“他做过什么动作招惹你?”

叶雨露说:“他敢!针扎在那儿,他一动不敢动,还敢惹我?”

郭换金又问:“姜医生啥表现?”

叶雨露道:“他一直盯着林天宝,跟我没说一个字,眼神也没瞟,没动作。”

郭换金说:“明白。楚军医呢?”

叶雨露道:“这个治疗方案他知道。但他本人连病房都没入,没语言没行动。”

郭换金思谋已定,道:“违反了第七条,自然要受军纪惩治。小叶子你别急,你是我的兵,我当然要为你做主。不过凭现有证据,只怕咱们告不赢。”

叶雨露翻了一个巨大白眼,几乎将黑眼球赶出眼眶,道:“以后若有人在咱们面前随随便便就支起帐篷,咱还忍了不成?”

郭换金同仇敌忾道:“当然不能忍!”

叶雨露道:“那我们有啥法?”

郭换金叹口气说:“以后有啥法,我也没想出来。但绝不能善罢甘休。第一,这两天,你不要跟林天宝说话,也不要去做治疗。我去跟护士长说,让他另派别人。”

叶雨露迟疑道:“你代我向护士长提要求,我不过意。”

郭换金安慰说:“班长就是干这个的,没什么不好意思。”

叶雨露又问:“第二是什么?”

郭换金说:“第二是我要去找龙部长。”

叶雨露不解:“这碍龙部长什么事儿?他还不知道呢!”

郭换金答:“他应该知道。小帐篷这事儿,今天是你,明天有可能是我。时间长了,咱班其他人,都有可能碰上。我找龙部长,谈谈第七条。”

叶雨露情绪平定,说:“第七条的事儿,我想,对女兵来说,是不是这一条不生效?只需执行三大纪律七项注意就够了。”

郭换金想笑不敢笑,也没法回答。原则上讲,女兵,也不应调戏男人吧?小叶子有心说这话,看来已经化悲痛为平静了。准确地讲,化怨愤于玩笑了。

9

郭换金不由钦佩自己,抽丝剥茧,她先找到麦青青交换意见,商议下一步对策。谁能想到高原暗处,潜藏着对年轻女兵的深切敌意。女孩子的成长,真是可怕又累心。

麦青青愕然无语。她时不时流露出的尊贵霸气,宛如一个玻璃罩,外人看得清她的一颦一笑,但摸不到温度。众女兵敬而远之,有事儿也不和她聊天。她惊诧后酝酿半天,说:“这样处理吧,先把情况搞清楚,小叶子一面之词,万一与事实不符,咱们就被动了。”

郭换金觉得有理。不过,留给她酌办的时间,并不多。

无论什么时代,和性功能有关的话题,总会在群体中野火般蔓延。据说高原战区卫生部能甄别并治疗阳痿一事,瞬时传开。

于是,几日之内,以前基本上处于地下状态的阳痿病人,雨后春笋般抛头露面,络绎不绝到卫生部求医,指名要扎针“关元”“中极”两穴,并且,只要女护士扎。

郭换金值病房班时,首先注意有违背第七条嫌疑的林天宝病号。

想象中,此人应体形彪悍,头颅硕大,满脸络腮胡子……要不怎么能肚子上长出惊天动地的黑毛?却不想,林天宝是个瘦弱的白脸小兵,穿4号军装还嫌大,唯唯诺诺,宛若重病在身,唯眼神无辜。郭换金不动声色扫一眼床头牌,果然写着“待查”。

第一次接触病人,郭换金例行公事问道:“感觉怎么样?”

林天宝愣怔了一下,说:“还行。”

估计想到了自己求治的真实理由,他苍白的脸庞,轻微发红。

联想叶雨露的控诉,郭换金不由自主退了半步。病房狭小,这已是她能退距的最大限度。林天宝脸上的红晕,更甚了些。

郭换金没空理会他心中的起承转合,赶紧离开。

她又找到姜黄医生,还没想好怎么不动声色地探问,姜黄医生因察觉女兵们的集体敌意,警觉甚高,先下手为强道:“我的治疗方案,都是古书上有记载的。”

看着姜医生手上那卷破烂医书,郭换金不敢藐视。但她料想那书上,绝没有写过必要“女子施针”这条,姜黄不可言说的用心,昭然若揭。她嫌弃地瞅瞅如仙人掌般五短多刺的姜黄医生,不再跟他废话,真相无须核查了。

郭换金又见到8床潘容。想起古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果不是见过此人奄奄一息惨状,甚至会觉得他之前有装病的嫌疑。

“郭护士好。”潘容温煦打招呼。

“你院龄最老了。”郭换金笑道。

“不要嫌弃,楚医生刚通知我,明天就能出院了。”潘容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但俏脸上,仍有着掩饰不住的欢欣。

“恭喜!”护士为每一个即将出院的康复病人高兴。又问,“潘指马上回红卡?”

可能身上流着和郭换金同样的血液,潘容讲话没隔阂,问道:“我若回了红卡,郭护士可会偶尔想起我?”

郭换金莞尔一笑道:“我就算不想你,也会想念曾在我体内流动的血液。”

潘容道:“这么说来,不想也要想了。血会呼唤血。过几天见时,不要装作不认识。”

郭换金不明白,红卡山高水远,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便问:“啥意思?”

潘容说:“我倒是想速回红卡,但楚军医反对我返回哨所。”

郭换金嗤笑:“楚军医手伸得够长,还能管边防站人员安排?”

潘容解释:“楚军医说我的病因,他未彻底查清。怕日后我在哨卡复发,也要为今后类似的病例积攒经验,建议我留在总部。”

事关医学与人命,郭换金无以置喙。潘容继续说:“郭护士放心,我出院后,还会继续借给你书看,我就在战区政治部。”

一大拨“待查”病人,从战区各角落,蝗虫般拥入卫生部。

郭换金想核实情况。楚医生正把炉火上炖着的茶缸拿下来,预备畅饮。

高原上喝的是砖茶。砖茶是干燥的茶梗加落在地上的老叶,以外力强压而成。从重达数斤的茶砖上,劈下硬如煤炭的叶块,是力气加技术的活儿。茶砖碎片,即使在平原,用一百度沸水,也无法沏开。更不用说在高原,水七十度就开了。

此刻,楚医生端起特大号茶缸,咂摸着茶碱的苦涩,不亦乐乎。

郭换金说:“我看到一大堆‘待查’病人入院。”

楚医生咽下中药汁般的茶水,说:“正确地讲,那不是一个诊断,表示存在着不确定情况,有待继续检查。它只是一个描述。”

玩文字游戏,郭换金自知不是对手,直言道:“您是真不知他们得的什么病,还是知道就是不肯如实写?”

楚医生把嘴唇从杯沿挪开,很注意地看了郭换金一眼。他的主要目的,是想让郭换金发现自己眼中的不善和不耐烦,停止这个方向的谈话。

郭换金顿了一下,倒不是因为楚军医瞪了她,而是发觉楚医生端特大号茶缸的手指很好看。手掌单薄,但五指极其有力,每一根指头都颀长秀美,骨节分明,指甲椭圆形,指端干净清爽……

女子对男子的观看,真不知遵循何种定律。突如其来,毫无章法,喜欢就喜欢,讨厌也无缘由。

郭换金不由联想:这只手,不知救过多少人性命。一般人总觉得医生救人,主要是用脑用药。但郭换金身在高原地区,深知救人是要用手的。且不说手术时快刀斩乱麻,就算人工呼吸和心外按摩,也全靠医生的手。更不用说所有的治疗方案,都要医生以手执笔,写成整洁明晰的医嘱,护士们才能一丝不苟地执行……

医生之手,有无上魔力,价值连城啊!

高原让人红血球增多,皮肤显现酱紫色。楚医生的手,却如上好的和田白玉。郭换金不由叹一口气,男人的手,长这么美,天理不容啊。

楚直哪知道郭换金脑海中这一番关于手的联想,只希望不被打扰地安心享用煮好的酽茶。他不耐烦道:“你也不是卫生部部长,我没义务向你报告‘待查’到底是什么。”

郭换金赶紧闸住胡思乱想,说:“你要把‘待查’这顶帽子,一直戴到病人出院吗?”

楚军医连着酽茶下肚,茶水像一柄红褐色熨斗,熨平了他略显焦躁的口腔和咽喉食管,把小瀑布般的温暖,送进他的胃。舒适后,想到这帮小姑娘也不容易,小小年纪,跟一拨糙老爷们儿,出生入死戍守边防。“待查”是个筐,很多内幕藏在筐底。他没法说得水落石出,又不愿她们一无所知。罢了,这也不是她的错,姑且和气点。

楚军医道:“郭班长,如果我把他们的诊断,一律改成‘阳痿’,你觉得你和你的伙伴们,是否容易接受?”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此刻郭换金顿悟。

“楚军医,我想先搞清楚什么叫‘阳痿’?”郭换金严肃发问。

“问得好。但我不给你讲。”楚医生仍是吊儿郎当语气,“我是军医不假,但没义务给你讲男性解剖及病理课。”

“那我们就一直被动挨打?”郭换金恼羞成怒。情况基本查明,眼看着“阳痿”前赴后继。作为女兵班长,她责无旁贷。

楚直好心道:“我给你出个主意,直接找龙部长。他给你讲病名,是工作需要,名正言顺。我给你讲,会有……嫌疑。”

郭换金下意识反问:“医学知识,会有什么嫌疑?”

楚直道:“一言难尽。你听完龙部长的话,自然知道我会担什么嫌疑。”

郭换金劈头就说:“部长,有个问题想跟您汇报。”

龙一笙正忙其他工作,好脾气地问:“急不急?”

郭换金有点迟疑,嗫嚅道:“说急也急,说不急也不急。”

龙一笙关切女兵班的事儿,知道郭换金不是无事生非的人,便道:“今天晚上,你到部办公室,详细说。”

晚上,郭换金敲门。龙一笙道:“进来。”两人隔着办公桌坐下。

郭换金小脸板得如同铝制病历夹,平整冷硬。

“这几天,流氓都成群结伙来住院了。”小班长开门见山。

龙一笙心想话题不妙。好在处乱不惊,平静道:“慢慢说,你要谈什么?”

“谈谈‘阳痿’。”郭换金尽量让自己显得老练。

职责所在,龙一笙虽吃惊,但无可避让,面不改色发问:“指‘阳痿’病人?”

即使他再见多识广,医学知识及领导经验再丰富,还是颇感意外。同一个和自己女儿一般大的小女兵讨论“阳痿”,是他医学和领导生涯中的艰难时刻。

“为什么想要讨论这个问题?”龙一笙尽量和颜悦色,不想吓到小女娃。

“因为此类病人,正源源不断赶往卫生部。我和女战友们,处在既糊涂又尴尬的境地。”郭换金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阵脚不乱。

“这么严重?”龙一笙反问。既为落实情况,也给自己留出妥善回应的时间。

“病房一股脑儿来了许多‘待查’。现在,几乎所有的‘待查’,都是‘阳痿’代名词。”郭换金道。

卫生部负责人,并不确切掌握病房病人的具体情况。“阳痿”不是急症,却直接引发女兵班地震。

“唔。继续说。”龙一笙音调平和,不慌不忙。

郭换金便从叶雨露的“第七条”讲起,龙一笙听完,沉默良久。

郭换金突然有点不知所措。凭一腔孤勇,将心里话倾泻而出,领导一言不发,是啥意思?屋内,笼罩着尴尬的寂静。

许久,龙一笙缓缓开口。“你反映这个问题很好。事情才刚开了头。”他字斟句酌说道。

郭换金长出一口气,为自己叹息。谁让你是班长呢?同是女孩子,没资格羞涩,必须一马当先。

“马上进行的谈话,希望你别不好意思。医无男女。”龙一笙打预防针。

郭换金预感到艰辛,需要定定神,说:“部长,您稍等会儿。我回屋去拿茶缸子,我得喝水。刚才过来匆忙,忘了。”说完,没等龙一笙同意就一溜烟儿推门出去。大踏几步,拐进自家宿舍。正巧叶雨露在洗脸,吓了一跳,说:“你到哪儿去了?慌慌张张的!”

郭换金一言不发,从火炉盖上端起军绿色茶缸,吹了吹,先小心翼翼喝了口水,才说:“在隔壁。”

这屋有两个隔壁,叶雨露以为指的是另一间女兵宿舍,问:“她们在干吗?”

郭换金说:“我在部长办公室。”

叶雨露不无嫉妒道:“领导找你谈话?”

郭换金更正说:“我找领导谈。”

叶雨露羡慕说:“你在领导那儿老大的面子。”

郭换金拧眉道:“我在为你报仇。”

叶雨露已然忘了之前的深仇大恨,好奇道:“啥仇?”

郭换金说:“第七条。你别啰唆,我得赶紧跟部长扯清这事儿。”

叶雨露不解:“既然要赶紧,你干吗中途跑回来?”

郭换金辩白:“这种谈话,太难熬。一时半会儿完不了,我得润润喉咙。”

高原风干物燥,若不及时补水,极易口唇翻裂咽嗓失声。今日话题,更让人口舌生烟。

郭换金端着茶缸,回到部办公室。龙部长已想好拆解之策。

待郭换金坐好后,龙一笙轻轻推过一本医书,道:“郭班长,你先看看。”

郭换金不知所以,乖乖翻到折角那页,是关于“阳痿”的撰述。龙一笙也稳稳翻看另一本医书。两人均心无旁骛专心阅读,好像医学院图书馆里年纪跨度很大的教授和学生。

约半小时后,郭换金将面前的医书,推至部长面前。

龙部长抬起眼皮,淡然道:“看完了?”

郭换金如实说:“每个字都认识。”

回答有点绕。是啊,一般来讲,医书除了专有的翻译名词,并无太多冷僻字。以郭换金的文化水平,阅读无碍。

龙一笙说:“哪里不懂,我可以给你讲。”

郭换金敛目道:“没有不懂,只是想不通。”

她明白了叶雨露的委屈,自己亦深感不满。女兵来到高原,为的是保家卫国,不是当一个“阳痿”甄别治疗工具。

龙一笙道:“先谈点医学知识:‘阳痿’是民间说法,可算这病的小名。”

郭换金脸上毫无表情。一个病,还大名小名的,搞得挺隆重!

龙一笙接着道:“这病的正式名称是‘男性勃起功能障碍’。”

郭换金仍是表情缺缺。她虽知道“医无男女”,但正儿八经讨论什么“男性啥啥障碍”,还是超出了十几岁女孩的承受力。但是,有什么法子?谁让她是班长?!班里因为这事儿,人心惶惶。

龙一笙说:“既然是病,他们到卫生部来就医,就没啥奇怪。这和第七条,没有必然联系。”他甚至想说,真得了这病,想犯第七条,或许心有余力不足。想到身为领导,这种玩笑开不得,打住。

他继续道:“医者心中,病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没有一种病是低下可耻的。”

郭换金依旧顽固沉默。

龙一笙兀自道:“部队是青年男子集中的武装集团。所以,年轻男子的疾病,大都会遇到。”

郭换金纵委屈深重,也无法反驳这席话。

“就像女子会痛经,男子也会患有这方面疾病。至于此病在高原地区,为何如此高发?可能和心血管疾患与血液黏稠度有关。这是新课题,我们还没有充分资料做详尽研究。患上这个病,男子的心理压力会非常大。这点,和女子月经不调略有不同。盖因男女在生理解剖和心理上,有显著差异。”龙部长好像站在讲台上,面容严肃。

郭换金一言不发,不是不想插话,而是根本不知如何回应。剑拔弩张的情绪,稍见缓和。龙一笙继续道:“关于这件事儿,我先代姜医生道个歉,那天病人的反应,也在他意料……嗯……之外。今后,我明令让男卫生员做这项治疗。其次,治病方式和道德品质,没有必然联系。想通过班长,向你班同志们转达一下,降低敏感度。”

龙一笙对自己这番表态,相当满意,难啊。他自认警报趋向解除时,郭换金又来了新问题。

“这个啥痿……对健康影响大吗?”郭换金不能感同身受,但情绪镇定下来后想起病人的苍白脸色,便想问个清楚。

龙一笙不打算就此问题深入探讨。他清清喉咙道:“中国有句古话,性命攸关。这个话,可以理解生命排序。性尚在命之前。应该说,此症对于男性,很有杀伤力。”

郭换金自觉脸热。好在高原居久,高原红已覆盖腮颧,所以不太明显。

“如何治呢?”她下意识提问,此类患者,吃的似乎都是维生素类太平药。

“世界范畴内,都没好法子。所以,试验用针灸疗法。”龙一笙坦言。

“那他们会把这个病,带回老家?”郭换金问。

龙部长摊开手,手心向上又下压,说:“治着看吧。有些病,突然而至,突然而愈,医学上也不得要领。”

郭换金明白了,愿“阳痿”们,自求多福。

龙一笙接着道:“性功能障碍,目前诊断主要凭主诉。姜医生把你们女娃娃,当成测试仪器,是他欠妥。边防站点冰川雪海,杳无人烟。他们没有异性刺激,久而久之,很可能产生功能性的障碍。究竟是短暂反应,还是长久丧失功能,姜医生也想搞清……”

龙一笙停顿。这种推理,既是设计,亦是残忍。

屋内死寂。此时若有人经过走廊,一定以为空无一人。

龙一笙接着说:“1 床明天可出院。他其实没病。”

郭换金惊讶。林天宝看起来清清秀秀,居然跋涉千里跑到卫生部装病?

龙一笙道:“这一点要感谢叶雨露,排除了林天宝的病。”

郭换金喃喃重复:“叶雨露成了‘药’?”

龙一笙肯定地答:“某种意义上讲,正是如此。”

郭换金讪讪道:“那他的病,算治好了?”

“你指‘阳痿’?”龙一笙明确再提病名,意促女娃尽早适应。

“是。阳痿。”郭换金语调基本正常。

龙一笙继续脱敏道:“中国古典医学里,凡和男性有关的,都称为‘阳’。这个不用我多说吧?”

郭换金低头答:“不用。”

龙一笙说:“你是班长,我给你讲知识,是想通过你,向你班内同志传达。不用不好意思。”

郭换金抬起头,朗声答道:“是,我好意思。”

是啊,她从见林天宝那刹那,就明白了,此人和流氓无关。许许多多年轻士兵,将大好年华,贡献给了高原。包括他们的“性”和压抑。她会用自己的话,把这些说给女战友们听。从此,唯愿男女相处,安之若素,情同一家。

关于“第七条”的话题,总算告一段落,郭换金一阵轻松,便想离开,说:“谢谢部长。从此我们班里的同志,不会再议论,见‘待查’如见‘阳痿’……”

龙一笙忍俊不禁,深深呷了一口茶。这杯茶,不知蹲在炉盖上煎熬了多久。放茶叶时手一哆嗦,量多了。煎煮至今,茶汁如墨。本想告一段落,听到此话,还得正本清源,便道:“‘待查’这只筐挺大,除了‘阳痿’,还有别的病,不可一概而论。”

郭换金不明白,一个“阳痿”,已鸡飞狗跳,它还另有一个可怕的兄弟?

龙一笙吹风,声调平稳:“筐里还藏着许多‘慢性阑尾炎’。”

郭换金再次受惊。阑尾何时也蒙冤?成了不登大雅之堂的病,需要“待查”做伪装?

龙一笙决定利用此机会,将阑尾炎内幕,告知小班长。再借她的嘴,普及这个高原“潜规则”。

“你知道战士们为什么一窝蜂到卫生部,要求做慢性阑尾炎手术?他们的阑尾并无炎症,一切正常。”龙一笙问。

郭换金把头摇到犯晕,班里同志们的确议论纷纷,以为是医生误诊,现在才明白都是战士们自愿。真搞不懂这些人为什么争抢着开膛破肚,割去无辜的阑尾。

“现在,还没到老兵离队时间,届时更甚。”龙一笙自说自话。

郭换金不明白话中机关。

夜色渐深,龙一笙索性将启蒙进行到底,问:“阑尾,你知道吧?”

郭换金点头。

“阑尾炎有什么分型?”龙一笙苦口婆心引导她。

“分急性和慢性。再具体分,有细菌性、血吸虫性、阿米巴性……”郭换金调动有限医学知识,尽可能回答周全。龙一笙及时打出手势,让她停嘴。

龙一笙玩笑道:“你见过血吸虫性和阿米巴性阑尾炎吗?”

郭换金摇头如拨浪鼓,说:“没见过。”

龙一笙道:“纸上谈兵,没啥用处。高原,不发生这类阑尾炎。”发觉话题扯远,回归道,“很多人和自己的阑尾,和平共处一辈子,他们连阑尾在哪儿都不知道。人一旦注意到某个器官在哪儿,九成是祸。”

龙一笙继续说:“复员之前,很多士兵会扎堆来咱们这儿,排着队要求切阑尾。”

郭换金问出声:“那段时间是黄道吉日?”

龙一笙暗赞小女兵脑子好使,抓到了重点,说:“那你猜,为什么这么多士兵,集中爆发了阑尾炎?”

郭换金试探道:“缺乏维生素?太多脱水菜干涩堵了肠道?阑尾对缺氧敏感,老兵的阑尾积劳成疾?”

龙一笙摇头:“都猜错了。”

郭换金理屈词穷,胡言乱语道:“遗传病?地方病?祖上的阑尾就弱不禁风……”

龙部长听不下去了,动恻隐之心自揭谜底:“真实的原因是——为了省钱。”

楚医生好为人师,上班讲过阑尾炎:“它的名称来自拉丁语‘vermiform’,意思是‘形状如虫’。”

楚医生时而甩出几句外语。他本人不觉得这是炫耀,至于听到的人作何感想,不在他考虑范围。

“在中文中,‘阑’字有‘尽头、残余’之意。”楚医生又开始掉书袋。

记得当时郭换金百无聊赖,不知这古文课和肚里肠子,有何关联。见郭换金不耐烦的表情,楚军医越发要离题万里,以示惩戒,道:“中国古籍中,有‘蓝尾’一词,颇具诗意。”

天啊!一段行将割舍的弃肠,居然和诗意勾连。楚医生啊,您是不是对“诗意”有着不小的误解?

郭换金尽量隐忍。在漫长的语文教学后,楚直终于切入医学领域:“你先要找到麦氏点。”

麦氏点麦氏点……郭换金无声重复。她觉得医学命名,匪夷所思。这一瞬,她想到麦青青,都姓麦!

楚医生津津有味讲下去:“麦氏点位于腹部,平卧位的时候,把脐部和髂前上棘连一直线,此连线的中外三分之一处,即为此点。它是阑尾在腹表的投射点……”

楚医生有成为医学播种机的高度自觉性,用修剪得干净整齐的指头,轻敲桌面,提醒护士不得走神。

郭换金只得假装很有兴趣问:“为什么叫麦氏点?”

“很简单,一八九九年,美国医生查尔斯·麦克伯尼,发现并命名了这个点。”楚医生总算进入正题。

郭换金腹诽不止:这个麦姓人,把自己宝贵的名字和发炎阑尾,捆绑一处,好玩吗?从此后,普天下所有的外科医生,遇到腹痛病人,都念念不忘检查这个点。老麦啊,你在腹痛中永生。

楚医生见她心不在焉,不耐烦点拨道:“知道什么叫髂前上棘吗?”

“不知道。”郭换金老实作答。

楚医生没好气地问:“你平常系不系皮带?”

郭换金翻一个大白眼,拒不回答这弱智且居心不良的问题。

楚直略一回味,也觉不妥,改口道:“你的皮带为什么不会掉下来?”

话一脱口,楚医生发现此一问比上一问,更显猥琐。

郭换金依然缄口不答,以示抗议。

楚直只好自问自答:“系皮带而不坠落,靠的是胯骨最高点,这就是髂前上棘……”只要一涉及医学领域,楚医生就从容不迫所向披靡。

郭换金关于阑尾炎的知识,来自楚军医的诲人不倦。他的阑尾手术,更是出神入化,创下只用十五分钟就切除阑尾的内部纪录。

多亏医学话痨的楚军医,让郭换金此刻没有一问三不知。

龙一笙问:“你知道一只阑尾多少钱?”

郭换金蒙了。阑尾?一只?多少钱?关键是卖给谁啊?她无以作答,直到龙一笙自答:“阑尾长在不同人身上,价钱不同。”

郭换金默不作声,无法接茬,只有等待下文。

龙一笙道:“人体阑尾,到底有没有用,医学上还在争论,姑且不论。不过,阑尾若是发了炎,保守治疗无效,就需手术切除。”

郭换金总算能应答一句:“是。”

“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的阑尾一辈子不发炎。”龙一笙接着说。

郭换金机械点头,连“是”都不想说了。这不废话吗?!

“阑尾手术,一切顺利的话,只需住院几天,手术费加上必要的费用,不出百元。”

这回,郭换金没点头。事关收费标准,她的确不知。部长无戏言,想必没错。

龙一笙颇有深意地说:“这下你明白了吧?”

郭换金困窘摇头:“不明白。”

龙一笙无奈道:“底牌翻给你?”

郭换金咽下大口苦涩茶水:“部长,我笨。有话您直说。”

龙一笙现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有些话,领导是不宜说的。不过,女班长背后还站七个糊涂兵,只好明示。

“你若服役期满,回老家干什么?”龙一笙宕开一笔。

这个问题,郭换金真没想过。不是不敢想,是没法想。她的命运,和巨大的家国命运相连。单说这个回家,回哪儿?

部长看出她的迟疑,不知何故。心想部队女兵多数提干,回到原籍的可能性不大。所以,自问自答吧:“边防战士,绝大部分来自农村,服役期满,绝大多数回老家务农。之后很难再走出乡村。他们没法保证自己的阑尾一生都不发炎……”

听到这儿,郭换金庆幸话题从自己身上转开,忙说:“在城里,人们也不敢说阑尾一辈子不发炎。”

龙一笙心想总算到了主题:“城里阑尾和乡下阑尾,同病不同价。”

郭换金讶然:“阑尾还分籍贯?”

龙一笙道:“阑尾是一样的,只是待遇不同。”

郭换金纵是再天马行空,此时也摸不着头脑。

龙一笙循循善诱:“复员回城市,很大概率会成为吃公家粮的人,享受公费医疗。士兵回乡下,得了病自费。阑尾发了炎,去乡镇医院做手术,医药费全自己掏。乡镇医院的条件,比起咱这儿,要差一些。提前在战区卫生部割了阑尾,一劳永逸,还可省下将来的医药费。”

铁的逻辑。

龙一笙再道:“好处不止这些。阑尾术后,士兵还可拿到一笔健康补贴。几项加起来,乡下的阑尾被提前切除,可值几百元……”

“几百元”这个数,在郭换金耳内嘶鸣不止。

她心生沮丧。好在她大彻大悟,道:“部长,我懂了。”

龙一笙无法确知她真懂假懂,须确认:“懂了什么?”

郭换金说:“‘待查’,最大可能是‘阳痿’加阑尾。医生不便写出诊断,以后我们也不多嘴了。”

龙一笙虽医务上可谓身经百战,但今天谈话,仍如坐针毡。好歹艰难部分,业已谈完。他疲惫地对郭换金说:“你可以走了。我的话,慢慢消化。”

郭换金哀叹,她在空无一人的小走廊里,呆立许久。

10

郭换金和麦青青,一道拧制棉签。作为女兵班正副手,一边谈心一边干活,两不耽误。

嘴巴说话,手没闲着。先拿一根两寸长的竹签,从脱脂棉上揪出半截眉毛大小的棉花,用手轻轻一捻,找到棉缕轻薄细长的边缘,百转柔肠缠绕其上。巧用竹签并不完全光滑的尖端,将棉丝嵌入竹签微小的毛糙缝隙中。指端发力,顺着竹签长轴,将棉丝依次螺旋缠绕,直到膨出椭圆形棉肚。指端再发力,将棉丝根逐一收紧,棉肚缩为狭长水滴状……将尾端飘逸的棉丝,完美收束在竹签根部,一根秀丽棉签大功告成。

高原战区距平原运输线漫长,油费惊人,小小棉签,用过后不可随手丢掉。棉花脓血混染,不能用了,但竹签宝贵,要用镊子,小心把脏棉扯下,刷净消毒再用。

捻棉签是手工操作,每人捻缠风格不同。有多少个女孩子,就有多少品相的棉签。她们彼此心知肚明,使用时稍作分辨,便可识出制造者。

麦青青的棉签,狭长细腻,好似一枚枚江南柳叶,娇俏苗条。郭换金捻出的棉签,中规中矩,肚子丰厚。蘸上酒精后,孔武有力,充盈欲滴。

麦青青骨子里看不起郭换金。伙夫的女儿,连捻出的棉花签,都像擀面棍。丑,还浪费酒精!哪像自己捻的这般清俊!若把大家捻出的棉签,办一个选美比赛,麦青青相信自己的棉签,一定拔头筹。

郭换金先是把和龙部长的一席谈话,转述副班长。说来也怪,那些很难启齿的话,重复述说,就顺嘴了很多。也许,医学本身的魔力,让青葱女孩磨砺生茧,被迫老练。

一头短发的麦青青,倒是出人意料的镇定。她撩开飞舞到唇边的发丝,说:“不必大惊小怪。没什么了不起。和军规里战士不能谈恋爱一样,不过人性使然。”

郭换金原本觉得麦青青充其量不过是个聪明公主,现在一下子谈及人性,不由生出钦佩,虚心求教。

“麦青青,阑尾咋和人性挂了钩?”手中捻棉签的动作,不由迟缓。

麦青青想到部长向郭换金面授机宜,不由生妒。借机开导一头雾水的郭换金,扳回一局。她说:“咱们这年纪,也包括高原所有青年士兵,若不穿军装,是不是应该大谈恋爱?”

郭换金没点头也没摇头。她读过的杂书多,知道梁山伯与祝英台、牛郎织女、贾宝玉和林黛玉……都没士兵们的年纪大。不过,具体到她自己,没这方面的自觉性,只好不置可否。

麦青青不在乎她的木讷,继续展示自己的远见卓识。

“你说,咱们当兵,图的是什么?”麦青青循循善诱。

郭换金麻溜回答:“保卫祖国。”

麦青青又道:“是不是时刻准备打仗?”

郭换金觉得麦青青此刻不像女娃娃,似诱敌深入的谋士。

“是。”她简短回答,不愿浪费时间,只想得到麦青青最终答案。

麦青青不着急,慢条斯理道:“打仗会有牺牲。”

“那是。”郭换金接下茬。

“牺牲就是死。”麦青青继续冷漠说道。由于头部用力,凌厉的短发发尾飘起,俊美侧颜带出杀气。

“时刻准备献出生命。”郭换金觉得这席话,简直像战前动员。

麦青青不屑道:“这不水落石出了?”

郭换金依然困惑。就算水落下了,石头也依然藏着呢!起码,她认不出这石,是鹅卵石还是花岗岩?或只是一丛水草?

麦青青看出郭换金的傻,不是装的,只好自揭谜底:“打仗,是死人的事情。谈恋爱,是造人的事情。这两件事儿,哪能共存?要是将士们都谈恋爱、结婚、生子……谁还有心思冲锋在前?”

郭换金呆若木鸡。这段话信息量充沛,转折点峻烈。她脑子虽说不笨,但平日未从这个角度考虑,一时语塞。

过了好一会儿,她缓过神儿来,明白了装“阳痿”和阑尾的那只筐,也装着人性。由此对麦青青肃然起敬,心想她不过比自己年龄稍长,怎么一针见血的沧桑!来源只有一个——家传啊。

赴高原出发时,麦青青回了一趟家。按说,入伍新兵,不得离队。但万事皆有例外。

麦副司令员看到一身戎装的女儿,上下打量,很是欣慰。他说:“闺女,你要到高原战区去,我挂念啊。”

麦青青豪气道:“父亲早年参加红军时,年纪还没有我大。”

麦副司令员说:“青青,你可知道,你这次分配到高原战区,是我的意见。”

麦青青撒娇一笑道:“我猜出来了。”

麦副司令员眯着并不昏花的老眼说:“闺女你可怨我?”

麦青青很严肃地回答:“父亲成全了我,我心甘情愿奔赴高原。”

麦副司令员说:“我是帮你完成理想。古人道,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部队里,尤其尊崇这个原则。除非你不当兵。当了兵,不能怕苦,还要主动找苦。”

麦青青说:“父亲不必多言,我铭记在心。”

麦副司令员语重心长道:“既选择了这条路,就要开始积攒你的经历。从高原起步,是你金履历的第一笔。无论将来你到了哪个位置,这个资历一亮出来,会闪花别人的眼。所以,你必须走这一步。但是,你又不能真的受伤,真的战死,或落下什么不可挽回的毛病。这个分寸,你可要掌握好。我自然会帮你。”

麦青青说:“父亲,我心中有数。”

麦副司令员欣慰点头,道:“还有一事,我要嘱托于你。”

麦青青郑重说:“父亲不必张口,我已知是什么事。”

麦副司令员稍感意外,说:“青青,老爸还没说,你怎知道我想跟你谈什么?”

麦青青胸有成竹道:“您嘱托的是我在服役期,万不能谈恋爱……”

麦副司令员心中为女儿叫好。原本总觉得她是小姑娘,现在才发现,她有成为优秀领导者的潜质。

之后,他们进行了很长讨论,都是秘不传人只在至亲中相授的心得。死亡和恋爱的话题也在其内。为炫耀家学,麦青青给郭换金露了一小手。

郭换金听得惊艳,手下便乱了章法,捻出一堆又大又蠢的棉签。

听完麦青青指点,郭换金诚恳说出一句话,表达心中谢意:“副班长,你来当班长吧。我给你当副手。”

麦青青莞尔一笑道:“我当你的副手,来日方长。”

随着老兵复员之日将近,大批阑尾炎如过江之鲫而来。备皮工作,日渐其繁。郭换金提前做小伙伴们的思想工作。给阑尾炎患者术前备皮时,如出现不可思议之事,千万淡定,平常心。刚开始女孩子们不好意思,郭换金说:“作乱的也不是你我,咱没啥不好意思。实在磨不开脸,撒腿跑呗。想开点,无论什么病,都是高原地方病。咱理直气壮。”

女孩子们觉得这个说法长志气,渐渐把那只筐倒扣在地,任其作乱,不再当回事儿。工作有条不紊开展。

某日,病房来了个女病人。

真乃一大新闻。高原战区所有女生,谁也没住院。那么,只剩一个可能:女病人不是军人。

战区所处地域,人烟极其稀少。但再稀少,还有原住民和地方干部坚守工作。不过,通常他们患病会去人民医院治疗,和战区卫生部无关。

值班的郭换金,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女病人。她在第五病区,独住一屋。女人躺在床上。郭换金第一眼看去,只见她卧在枕头上的头颅。脖颈之下,雪白被子平铺直叙,好似并无躯干存在。

“您叫什么名字?”郭换金轻声问。生怕喘气猛了,把女人从床上吹飞。

“古墨。”

幸好该女子声音多少还有点气力,不是顷刻倒毙那种。

“您是……”郭换金话没说完,等待古墨补充。

古墨淡然一笑,说:“高原病。我在高原很多年了,不得此病,天理不容。”

郭换金头一次听到把“天理不容”用到自己身上,还如此贴切。一时赞成不是,反驳也不是,呆站床边。

古墨看着如新生红柳叶般年轻的女孩,觉得作为老高原,理应热情些,就说:“你一定奇怪,我不是军人,本不该住在这儿。”

郭换金陡然生出面对女巫之感。一是女人太瘦。记得儿时读过的童话故事中,骑扫把的女巫都极瘦。二是此人似有读心能力。郭换金正纳闷,老百姓怎么进了军队地盘?

可能平躺在床上挑眉望人不舒服,古墨微微支起了身体。郭换金看到她如鹰翅一般高高隆起的双锁骨,才确认她除了头颅之外,还有躯体。

古墨说:“我走了部长的后门。他最初被任命为医疗长官时,对高原病不是很了解。我们帮过他。”

龙部长是老高原了,能给老高原以帮助的人,可见资格更老。郭换金对这具羸弱躯体,生出崇敬之感。

“我此次病发严重,人民医院的资深医生都在休假或开会。龙部长知道后,怕我在高原永垂不朽,劝我来这里治疗。我就成了你们建院以来的第一位女病人。”

古墨这番话,条理分明一气呵成。郭换金生出古墨病情并没有十分严重的错觉。然而话才说完,她就一蹶不振,紧闭双眸,死人一般。郭换金方醒悟,话语耗尽了她的体力,力竭近乎昏迷了。

郭换金赶紧掐她人中穴,指尖用力颇大。直到古墨上唇有了青紫瘀痕,她才悠悠醒来。

见古墨暂时脱离危险,郭换金拔腿欲走道:“我马上去叫医生。”

古墨惨淡一笑:“别慌。只要我能醒来,就暂且安稳。吓到你了吧?对不起。”

这是郭换金在病房这么长时间,第一次听病人郑重其事道“对不起”。部队兵士,多来自农村,不喜繁文缛节,无论护士做了什么,最多说声“谢谢”。“对不起”,属于遥远的平原,属于和平时代的礼节。

郭换金莫名感动,心想,这是个有故事的女人。

另日,郭换金将一只大铁盆端进第五病区。盆太大,她佝偻着腰,像一个老媪。

屋内,始终只住古墨一人。严重的高原病,将她死拴在床,昼夜僵卧。

郭换金将铁盆放在地当央,又匆匆跑出去。很快,古墨看到一大堆白色布料蹒跚移动而来。砰的一声,布料摊在地上。它不甘心皱缩成团,放肆铺排,占据了半室地面。

布料泛黄,挟难闻气味。是病号们用过的脏被单和枕头套、被罩等物。

晨起,古墨精神尚好,不动声色地看向忙前忙后的郭换金。

安顿好布团,郭换金转身又奔出门。再次进来,不似先前那般狼狈。提一包深褐色土肥皂,外加皲裂如老树根的搓衣板。

古墨将仅存能量,集中于大脑和咽喉处,保持思维的完整和语言清晰。分配精力的结果是——若不看她毫无血色的脸庞并忽略纸片般单薄的躯体,不那么吓人。

古墨没多少好奇心。对于濒临死亡的人来说,世界已褪色并渐行渐远。

郭换金又跑出去。进来时,提一桶冷水,放在室内炉子上。

古墨叹息。陀螺般的小姑娘,总算忙完了?该解释一下吧?出出进进好几趟,将屋内仅存的热气散个殆尽。又再接再厉将一大桶冰水坐在炉子上,屋内温度陡然下降十度有余。

古墨还是低估了郭换金的能量。小护士又一次跑出去,回来时手中又多了个红柳枝捆扎的小板凳。

“借您这块宝地,我要洗被褥。”郭换金终于做完一切准备工作,撸起袖子,预备大干一场。

古墨因为无聊,也许预感生命无多,对有着大大毛眼睛的女护士的予取予夺,网开一面。

她困难地调整了一下身姿,让嶙峋骨头的硌压感稍缓和些,说:“你今天似乎休息。”

“不是似乎。我真是休息。”郭换金答。

“你预备在我的病房里,度过你的假日?”古墨问。

“被服库里没有干净被单可换洗了,我抽时间把脏单子洗净。”郭换金说着,安静地坐在红柳小凳上,等待炉子上的水温热,就正式开干。

古墨奇怪:“就没有专门人员清洗这些物品?”

郭换金说:“我们就是专门人员。谁有空谁洗,我今天正好闲着。”

古墨心想,单这一点,部队比不上地方医院。起码那里的医生护士,不干杂务。古墨又看向破旧的搓衣板,问:“这是哪儿的产品?丑,看来也不好用。”

郭换金摸着搓衣板残损的木棱道:“丑是丑了点,不过挺好用。以前,我们只能用手干搓。被单很大,加上血迹呕吐物什么的,一时半会儿哪能揉净?我们的手皮都磨破了。龙部长找人做了个搓衣板,虽说不好看,但手指保住了。洗出的物件,也比早先干净。”

古墨想不到医术精湛的龙一笙,还得劳心搓衣板,真难为了名医。

古墨又道:“这个大铁盆,也是龙部长找人敲打出来的?”

郭换金说:“这个盆,是用军械做的。他们按照马槽的样子,砸出个盆。”

炉子上的水桶,冒出袅袅热气。郭换金伸手试了试水温,将温热的水倒入大盆,再将污浊被单浸入。小旋风似的卷出门,气喘吁吁又提来一桶水,坐在炉子上,方正式进入清洗阶段,用一块土褐色肥皂,在被单上来回搓拭。

古墨看得眼晕,有气无力地问:“没洗衣粉吗?肥皂打不匀。”

“平原后勤部门,从没往山上运过洗衣粉,总给又沉又不起沫的土肥皂。也许军需官家人开肥皂作坊?”郭换金揣测道。

土肥皂打到白被单上,留下褐色泡沫,更显肮脏。

古墨实在看不过眼,说:“帮个忙。我床底下有两个箱子。你打开那个皮箱。”

郭换金甩去手上泡沫,蹲身,拉出皮箱打开,内装杂物。另一个箱子很大。

“你在皮箱左下角翻找。”古墨吩咐。

帮病人忙,护士天职。可谁能知道,郭换金在箱子角落找到半袋洗衣粉。

“送你。”古墨虚弱地说。

郭换金说:“谢谢,我不能要。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古墨驳斥:“我不是群众。是干部。”

郭换金认定她偷换概念,刚想反驳,古墨说:“算我拥军。”

郭换金看着洗衣粉,想出两全其美的方法:“我给你钱。我有津贴费,每月九块钱,攒得很多了,没地儿花。”

古墨疲倦地闭起眼睛说:“拿来。一分钱。”

郭换金叫起来,说:“你不能这么便宜卖给我。”

古墨哑然失笑道:“我的东西,还不能一口价了?”

郭换金只好理屈词穷收下:“我太需要洗衣粉了,接受你拥军。”

古墨说:“赶紧撒被单上,省点气力。”看着郭换金红萝卜般的手指,心疼。

郭换金撇嘴道:“这些被单子不配用洗衣粉。”

古墨不解:“为什么?”

郭换金说:“洗衣粉留着洗头用。司务长发的肥皂,洗出来的头发能纳鞋底。洗衣粉好使,洗完头发干净,去油。”

古墨心酸。想说洗衣粉碱性太强,那不叫干净叫干涩……但她最终什么都没说,说什么都是多余。

“卫生部地儿大,你干吗非要到我屋来洗被服?”在郭换金吭哧吭哧的洗衣声中,古墨发问。

郭换金解释:“不能在院子里洗。土肥皂受冻后根本不起沫。时间再长了,水盆都会冻住。”

古墨奇怪:“那为什么不在你宿舍洗?”

郭换金迟疑了一下。“这个……”她不知如何回答。

以前,郭换金的确是把物料抱回自家宿舍洗。古墨住院后,郭换金喜欢和她聊天,喜欢听她讲高原的故事。今天是特意为之。

好在古墨也喜欢她。喜欢她的好奇,喜欢她的年轻。甚至,喜欢她的所有。自己已经太沧桑了。

郭换金转移话题:“你怎么到高原来的?”

古墨答:“和我丈夫一道来的。更准确地说,那时候,他还是我的男朋友。”

郭换金刨根问底:“你男朋友为什么要到高原来?”

古墨笑笑道:“活到我这把年纪,再用‘男朋友’这样的词儿,有点肉麻。”

郭换金知道古墨的身体虽弱不禁风,但言谈中锱铢必较,遂知趣改口:“你丈夫叫什么?”

古墨说:“他叫凌慧虎,我叫他老虎,你也可以这么叫。”

郭换金为难,斟酌后问:“凌先生是做什么学问的?”

没想到古墨坚持:“你还是叫他老虎吧。这个世界上,还能听别人这样叫他,我觉得亲切。”

郭换金敏感察觉话里的不祥气味。没容她细咂摸,古墨直言:“老虎已经不在了,埋在高原。”

转折太陡,郭换金接不上话茬。人死了,天儿也聊死了。

古墨倒依然平静作答:“老虎是研究古地质和古生物学的。”

郭换金被这学问的名称吓了一跳。她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真有人研究这等冷门学问。她无法掩饰的茫然,让古墨生出遗憾之心,道:“你觉得这门学问很远?”

郭换金被人说中心思,不好意思,又无从狡辩,只得道:“说起古地质古生物,我只知道霸王龙什么的。”

古墨说:“老虎的学问,我也懂得不多。大学毕业后,他选择了这片世界上最高耸的高原,作为自己的研究方向,万里奔赴。我就随他来了。”

郭换金忍不住问道:“那您也是学这个……的?”她无法完整重复拗口专业名称。

古墨突然露出扭捏神态,说:“我是学‘聚乙烯醇缩醛纤维’制造的。”

这是个比恐龙还陌生的专有名词。

看她不知所措,古墨说:“它还有个通俗点的名称,叫‘维尼纶’。”

说了等于白说,郭换金还是完全不得要领。为了不冷场,她试探道:“我有双袜子,就叫尼龙。你是学织袜子的?”

古墨放弃解释,淡然一笑道:“算了,你别管我的专业了。”

郭换金继续刨根问底:“维尼纶和高原古生物,有何关联?”

古墨说:“问得有理。我在学校成绩优异,得知我愿追随老虎,远赴高原时,我导师脱口而出的也是这句话。”

郭换金没有因为自己和高等学府教授问出相同的问题而自豪,继续执着于古墨当初的决然:“你所学的专业,在高原完全没有用武之地?”郭换金停下手中的揉搓。那是一个枕套,中央有一摊半透明的头油沁迹。医院里的病患,没有枕巾。

古墨露出自嘲笑容:“你说得没错。”

郭换金恢复手上动作,揉搓头油,不忘惊讶道:“那你全白学了?”

古墨说:“话不能这样说。没有寒窗苦读,我不可能遇见老虎。我们相识于大学图书馆。”

郭换金于恋爱完全是门外汉,也明白面前这个并不年轻的女子,更准确地说,是病入膏肓的女子,为了恋情,毫不犹豫地挥洒了整个青春。

“然后呢?”郭换金问,有一下没一下搓着枕套中央最顽固的头油。

“你指的‘然后’是什么?我们有很多‘然后’。”古墨陷入回忆。

郭换金说:“所有的然后,我都想知道。”

古墨道:“许多‘然后’加在一起,会很长。回答你之前,请帮我一个小忙,把我后背垫高一点。”

高原战区没有可将床头摇到适宜高度的专用病床。病人需调整身位时,只能由护士加棉被或枕头应急。

郭换金到隔壁病房抱来一床新被,卷缠到适宜高度,将古墨肩膀微仰,背部自然垫起。距离近,见古墨眉目清秀,鼻翼高挺,嘴唇菲薄,两只耳垂晶莹剔透,在高原穿透性的阳光照耀下,呈透明粉色。

这样的人,很快就要死吗?郭换金痛心联想。龙一笙已给古墨下了病危通知书。虽然并不是有了这种通知书,人就一定会死,但龙一笙是多么有经验的医生!从他手里发出的诊断,准确率极高。只是,这通知书发了,却没人看到。她的亲属,万里之遥。无人签署文件,也无人告别。古墨最后能见到的人,唯有医生和护士。

想到这里,郭换金决定只要有空,就到第五病区来陪她。

古墨调整到较为舒适的姿势,说:“开始讲‘然后’。先讲哪一段?”

这么多年,从未有人如此希望聆听她的故事。“从我家老虎的研究说起。他还没来得及著书立说,毕生心血,唯我知道。如果我也不在了,再也没人记得他。”古墨眼光凄迷。

郭换金不知如何对答,不敢吱声。好在古墨并不需要她回答,缓缓说下去。

“你知道吗,高原为什么会隆起?”古墨从提问开始。

“这个……我不知道。”郭换金小心翼翼显示无知。有时傻或装傻,便是最大尊重。

果然,古墨对这个答案很满意。“我们见惯了高原,没几个人会想到这个地方为什么隆起,直到成为世界的最高点。很多学说,各说各的理。大陆板块撞击,古大陆分裂漂移等等。老虎踏遍了高原的山山水水后,提出一个惊人假设。”古墨眸底显出霓虹之光。

郭换金看得发呆,又一次想起女巫。

古墨说:“老虎研究了世界地理,追溯到远古时代。提出极其大胆的假设——脚下高原的极度隆起,来源于星际大碰撞。”

一阵战栗滚过身躯。郭换金顿觉自己极为渺小。

“谁把高原撞出来?”郭换金战战兢兢问。

古墨朝郭换金招招手,示意靠近,似有机密相告。郭换金深觉没必要,屋里没有第三个人。但古墨虽虚弱,仍散发出慑人威严,郭换金把水盆推到床边。

古墨声音低沉道:“老虎发现了一系列地质证据,证实高原隆起和墨西哥湾的陷落,都来自天体撞击。”

郭换金虽仗着家中大书架,读过不少杂书,对西半球的墨西哥也有一星半点儿的了解,但还是被惊得吐出舌头,久久缩不回去:“此话当真?”

古墨一字一顿道:“这是老虎死不瞑目的研究,他是异常追求完美的性格,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前,他不愿将研究成果公布于众,致力不断完善这一学说,需要无比丰厚的知识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更需亲临野外实地勘察,收集来自大自然的铁证……”

郭换金虽不懂,但能想象出这一领域的广博深邃,还有吓死人的工作量。她暗自揣摩,这种时空格局,只有神祇可涉足。

“古老师,您一直跟随着老虎?”郭换金揉搓着血渍,不动声色地将“你”改成了“您”。

“老虎的工作极少有人能理解,孤独而艰辛。我恍惚觉得他几万重之前的那一生,一定是条恐龙。唯有白垩纪的生物,才能如此矢志不渝。”

郭换金看向古墨的眼神,有些恐惧。恐龙是否执拗,她不知道。只觉得眼前濒死的孱弱女人,指不定是“恐龙附体”。

郭换金觉得女人像一个宝藏,她把心中的疑问抛出:“您能告诉我,凌先生是怎样离开的吗?”

古墨吃力地挥动芦柴般的手臂道:“你好大胆!”

郭换金赶紧道歉:“对不起。我不知您不愿谈起。”

古墨厉声反驳道:“我并没有不愿谈起。”

郭换金彻底糊涂。什么意思?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谈起?

古墨怒转平静,说:“我只是诧异,从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过他。”

郭换金善解人意道:“那是大家怕您难过,不忍心提起。”

古墨冷笑道:“并非如此。无人赞同这个学说,他孤寂难耐。他的一切,随着他离去,成了一个笑话。别人如果同我谈起他,必定联想到他的创见。为免尴尬,索性连他的名字,也一道再不提起。”

郭换金深感不平道:“那您为何不离开这儿,走得远远?”

古墨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舒展僵硬身体,徐缓道:“如果我离开了,便再也没人会记得他。我不走,人们一见到我,便不得不想起他。只可惜,我想他,要去找他了。我知道,他希望我在这个世界上,活得更长久。不仅仅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的学说。”

郭换金彻底无言以对。古墨也没指望她有什么反馈,兀自沉默。

两个人都不再吭声。一室安静,才是对凌老虎最相宜的祭奠。肥皂泡渐次破裂,声音窸窸窣窣,先是密集,后转为稀疏,终至停歇。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后,郭换金又问:“凌先生是怎么走的?”

“高原病。”古墨如吐出三枚生锈铁钉。

高原病只是一个统称,其内还有很多分支。她残忍地刨根问底,潜意识想为古墨危在旦夕的生命,寻一线生机。希望他们的故事,不要让高原飓风,卷得寸缕皆无。

古墨眼神涣散,她心中尚有话,要留给这个世界。以前她很挑剔,觉得不是随便一个人都配知道她和老虎的过往。现在,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和世界仿佛达成了某种妥协。

她说:“你真想听我们的故事?”

郭换金赤诚应道:“想!很想!”

古墨淡然一笑说:“长,且很无趣。”

郭换金打心底不信这话。高原,是神鬼莫测的存在,波诡光谲惊心动魄。在高原,一个人要隐藏不知多少秘密,才能貌似正常地生活。

古墨说:“老虎的尸身埋在哪一座雪峰之下,我已不记得。”

郭换金下意识反问:“真……找不到?”

古墨说:“高原上山峰太多,几乎都没名字。老虎的高原病急剧恶化,来不及送回有医疗条件的地方。说句实在话,就是送医院,也没得救。就像……”古墨顿了一下,踌躇是否将话说完整。

郭换金不解:“有人治,总强过手无寸铁地硬撑。”

古墨无奈一笑道:“就像……我躺在卫生部病床上,有龙一笙医术护持,有你这样认真负责的护士照料……可是,又能如何?我不断看到老虎的脸,满头白发……我能看清他的每一根发丝。以前虽也常常看见,但那头发有一半是黑色的。现在这般清楚,说明什么?”

郭换金猝不及防,摇头道:“我不知道。”

古墨笑声转为轻快:“傻姑娘,这个还想不到?”

郭换金实诚回答:“真想不出来。”

古墨安静地说:“这很难猜吗?说明我很快要死了。”

郭换金断定古墨是女巫转世,于是眼中干涩,心中泣血。

古墨不忍再惊吓小女兵,恢复常态,流畅说下去:“他死的地方,是一座无名高山下。我若再到那里,一眼就能认出。但让我形容那座山的特色,却说不出,它没有任何特色,只是高原上再普通不过的一座山。世上凡有名有姓的山,只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它周围的山,还不够多。”

郭换金一声不响地听着。她将被单第一遍洗完了。接下来的活儿是把脏水倒掉,洗第二遍。但她听得入迷,不愿起身去倒水。

“原以为老虎弥留之际,会给我留下一些话。但是,没有。他什么话也没对我说,汹涌鲜血从口鼻喷出,瞬间就走了。我甚至觉得最后留下的那具尸身,不是老虎,魂魄早已飞走,剩下的不过躯壳,和他本人无关。只等待时间将他的白骨,化为玉石。他为什么不给我留些话呢?我痛苦地想了许久,得出的答案是——所有的话,都已说完。老虎对重复深恶痛绝,既不愿意重复别人,更不愿意重复自己。”

“我用随身带的仪器,记下了那个时间,精确到时分秒。还有坐标,北纬和东经……”

郭换金嘴唇微微张开,舌面燥如沙漠。之前,她已见过若干死亡,却从未想到一个人的死,可以如此精确又漫无着落。

“那里非常僻远,根本不可能将他的尸身,带回有人迹的地方,我只能将他就地掩埋。永冻土层,想掘出一个能放下人体的坑穴,以我的力气,完全做不到。我掘出一块真正的土地,让老虎安卧。唯一能做的,是将周围积雪尽可能清除。不然万一雪融化,他就会变成流浪小舟,去了远方。老虎估计无所谓,只是我再也找不到他。我又搬来一块块石头,堆在他身上。砌成石冢。两天后,完成时,正是傍晚。落日熔金,山高云诡。冰峰和雪山对峙,彻骨冰寒。秃鹰在雪山之上的天空中盘旋。藏羚羊、藏野驴,还有不知名的野生动物残骸,散落在远方。晒干后,骸骨成了垩白色,在夕阳的余晖下,闪耀柔和的橙色,渐渐黯淡成灰色,融入暗夜。”

“那里,真是一个埋骨的好地方。”古墨的话尾几乎听不清。死亡带走了她的爱人,但爱比死亡更重,是带不走的。

即使生着炉子的室内,盆水也迅速变凉。幸好炉子上的桶水泛起些微蒸汽。郭换金不得不站起身,将旧水倾倒。在铁皮盆里,倾倒新水,浸入另一拨脏被单。

古墨陷入无可自拔的回忆。她脸上没有悲哀,只有冰山般的圣洁。等郭换金安顿完,又缓缓讲下去。

“我和他单独出来,寻找高原隆起的古地质学证据,捡了很多珍贵化石。它们很重……原本两个人的负荷,现在我要独自承担,返回有人烟的地方。他未完成的任务,我不能耽搁。”

“临走时,我回望由碎石垒起的石冢,没有眼泪。我很想流下眼泪,作为我对老虎的告别。可是,没有一滴泪。没有就没有吧,我想到这是老虎在阻止我流泪,他在施展法术。真离开的时候,总觉得还该留下一点东西。独属于我的东西。它代表我,在无涯风雪中陪伴老虎。”

“背囊里,除了鱼龙和披毛犀等化石和支撑我重返人烟的必需品,别无长物……我心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时光还在,但‘我们’不在了,只剩下了我。”

郭换金听得入神,双手僵在那里,许久没有动作。铁盆中原本隆起一座小垃圾山般的泡沫堆,不知何时消散,只留下半盆半沉半浮的污黄物件。

“我终于找到一件东西。有我的体温,我的印记,甚至还有他的掌纹……”古墨说到这里,脸上浮现罕见红晕,勉强可归入娇羞范畴。古墨问郭换金:“猜猜,那是什么?”

郭换金大脑空白,不敢乱猜。为了掩饰,她久无动作的双手,胡乱搓着被单。

古墨自揭谜底:“是梳子,木头的。我原来是一头长发,老虎非常喜欢。他说,所有的仙女都是长发……”

尽管悲情,郭换金还是忍不住咧了咧嘴角。是啊,你见过哪个仙女是短发?

“梳子上有我的头发,也有老虎的头发。人在高原,没法按时理发,老虎头发也很长。我会蘸着雪水,将他的头发梳成侧分头、中分头、大背头……全看心情了。两人留在梳子上的头发,很容易区分。柔细的,粗壮的,但都是半白……”

古墨不再说了。有一些爱,只能以痛彻骨髓的形式,永留心怀。

郭换金忍受不了这种悲凉,不合时宜勉强出声:“您把梳子……留在石坟上?”

“是。用一块大石头压住。风,应该吹不走它。雪太大,也许会掩埋。等雪化了,梳子依然能露出来。在我心中,那里从此古木参天,桃花盛开。”古墨眼神没有焦点地眺望远方,面前是病房粗粝的墙壁。

“木梳,什么色的?”郭换金无目的地问,只因受不了悲怆。

“桃木的。细齿那侧,断了几根。长期在野外奔波,风狂雪大,头发像擀毡,很难梳开。若是我悠着劲儿,多蘸雪水,慢慢梳,或许能扒拉开。老虎非要帮我,他手劲大,梳子猛地往下拉。我痛得叫出声,梳齿也被扯断了。我气得要打他,他弯腰捡起一块又大又尖的石头递给我,说,对不起。用这块石头报仇吧,省得累你的手……”

古墨幸福地低声说着。郭换金拼命狠搓被单上的浅黄色污渍,不能抬头。她不愿古墨看到自己泪光莹莹,打扰了她的回忆。朝不保夕的女子,以清浅舒缓的语调,叙述震撼而繁复的人生。

古墨沉浸往事中,不知过了多久,才注意到小女兵一言不发,发奋洗衣。

古墨定睛看着洗衣盆里的污渍,说:“姑娘,别费工夫了,没用。”

郭换金抬头,见古墨已趋平静,自己也复苏了应答能力,说:“被单放的时间长了,总洗不净。我泡一会儿,再用力搓。”

古墨道:“你可知那是什么?”

郭换金不在意回答:“脏东西呗。”

古墨说:“脏东西也各有名称。一物降一物,才能见效。墨水渍,要用草酸。咖啡渍,要用漂白剂。若是血渍,用双氧水……”

郭换金抿嘴一乐,心想,若是墨水,留着也体面,像个小知识分子。咖啡渍,只怕整个高原战区,也搜不出一滴咖啡。至于血渍,倒是熟脸,只是双氧水消毒用,哪能当去污粉……

不过,她还是不知被单上的污渍,乃何方神圣。它沁入布丝,十分顽固。手心的大鱼际搓得红通通,污渍只是略浅淡了些,顽冥不化保持着随心所欲的轮廓。

“脓?”郭换金没多大把握地猜测。那个器官发炎,流淌出如此浓稠脓液,只怕性命堪忧。

古墨但笑不语。

“胆道或关节腔引流液?”郭换金从黄色着眼,继续推测。

古墨问:“最近你们收治过这类病人吗?”

郭换金忆起近期病例,下意识摇头。更早之前或许有过吧?但之前的污染被服,肯定已清消。这显然是近期所染。

古墨不忍她猜得辛苦,波澜不兴道:“告诉你,这是精斑。”

“啥斑?”郭换金停下对搓着的手掌,扔死鱼般将手中的布单,一把摔进盆里,诧异反问。

“精斑。”古墨缓缓重复。

“精斑是什么玩意儿?”这一次,郭换金听清楚了,准确重复了这个生疏词。

“精斑就是男子射精后的遗留物。”古墨没想到自己要向专业卫生从业人员,普及医学知识。想着什么时候要跟龙一笙说说这事儿。小姑娘们,有待性启蒙。

“啊……为什么要在我们这儿留这玩意儿?还用公家东西?还让我们来洗?”郭换金先惊诧,再委屈,后愤愤然。

古墨把瘦骨嶙峋的双臂从被子中抽了出来。一是炉火熊熊,屋内温度上来了,她尽管体弱,也觉燥热。二是她想话语辅以动作,让小女兵留下更深印象。

古墨双手交叉,同时向下按压。郭换金从未见过这般决绝手势,一时被镇住。

古墨说:“留下痕迹的小伙子,一定也很难堪,可他也没法子。精满自溢,是正常生理过程,不是道德品质有问题。”

“精满自溢”这词,着实吓了郭换金一跳。想来,这就是“小帐篷”里的内容物吧?还有接下来的步骤……想到这里,她疯狂甩动十指,略带黄色的泡沫四下弥散,有几滴溅到古墨的床上。

郭换金又想到一个极为可怕的问题,惊恐地指着自己的手说:“我摸了这东西,会不会?不会……会……”她忧惧得说不出囫囵话。

古墨定定地看向她,问:“会怎样?”

郭换金差点咬碎舌头尖,但兹事体大,拼着恶心,也得将话说完:“不会……怀孕吧?”话尾带着哭腔。

古墨想笑,但深知此刻绝不能笑。哪怕嘴巴上翘一丝弧度,都是对小女兵的大不敬。她板着脸,竭力一本正经地道:“精子并没有那么厉害,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弱不禁风。被单上的精斑,你先用热水泡,再用碱性极大的土肥皂糊个遍,再加上不停揉搓。我敢保证,没有任何一尾有生命力的精子能活下来。所以,你尽管放心吧。再说女人要受孕,哪有这么容易!”

郭换金听闻,先是不置可否地盯着古墨苍白的脸庞,确信她没有丝毫敷衍和玩笑之意。最后聚焦在古墨的眼眸中,看到一丝不苟的肯定,才渐渐稳住神。

“您说的都是真的?”她还存最后戒心。

“我以……桃木梳子起誓。”古墨想不到有什么信物,可成为两人的共同语言,便这样说。

“那我就放心了。”郭换金说完,从一旁冷水桶里,舀出砭骨清水,水舀子高高举起,猛然向下倾倒,冲刷自己的手。冲完一只,换另一只,之后又换回来再冲。揉搓布单而充血肿胀的手指,在冰水荡涤下,转为尸白。

古墨一言不发,看着郭换金自虐般清洁双手。许久许久。再用搓衣板,挑起那件单子,丢到一边。

“洗好了?”古墨音色如常问。

“就这样吧。不能更干净了。”郭换金心有余悸。

“那就好。你们……都不容易。”古墨耷拉下眼皮。聊天,耗尽了她今天所有气力。

“我们……是谁?”郭换金一时没理解透彻。

“你和你的女战友们。”古墨闭着眼睛说。

郭换金知道古墨乏极,决定离开,不再打扰。收拾完所有器具,转身欲走时,古墨突然出声:“还有他们,也不易。”

郭换金以为这是一句梦话。回头望去,古墨无声无息躺在白被之下,恍若太平间的住户。只有轻轻颤抖着的睫毛,说明她是刚才那句话的主人。

她知道,他们是谁。

11

龙一笙动员全部之力,救助古墨。古墨病情稍缓,能颤巍巍扶墙,走上几步。深陷的脸颊渐有血色,不再锋利如刃。

古墨偶尔请郭换金帮洗一下衣物。古墨不厌其烦叮嘱:“不用你们的大铁盆。”

郭换金答:“肯定不用。我用洗脸盆。总行吧?”

古墨一点也没不好意思,说:“提醒一句,你们护士的洗脸盆也不成。”

郭换金想不通。通常有洁癖的,应该是医务人员。古墨明明是病号,还嫌弃她们。但她再不服,也乖乖照办。她越来越喜欢骨瘦如柴的老妇人。

古墨看穿她的不服,也不解释。她知道自己身患多种疾病,虽说不传染,还是离露水般清澈的女孩子们,远些为好。

古墨趁着今日精神尚好,略带神秘地说:“有件事儿,我想了很久,只有求你帮忙。”

郭换金朗声回应:“为人民服务。您尽管说,只要我做得到。”

古墨嘻嘻一笑道:“做是做得到。就是有点麻烦。”

郭换金捏起空心拳头说:“我不怕麻烦。”

古墨微笑道:“我要拜托你的事儿,是我死之后,替我收尸。”

郭换金头皮一麻,赶紧说:“您不会死。楚军医和龙部长都说,您近来大见好转。”

古墨不在意地说:“他们对高原病了解得不一定比我多。我这病,好不了。”

郭换金打气道:“您别这么悲观,世上总有奇迹出现。”

古墨说:“什么叫奇迹?就是概率极小事件。如果没死,我说的就算玩笑。如果死了,你答应过了,会让我安心。”

话到这份儿上,郭换金不敢再一味推辞,说:“好,我应下您,给您‘收尸’。这个词,好像江湖上才这般托付。”

古墨见她应允,轻松道:“好吧,那就不用这个词。改‘收殓’?”

郭换金觉得也不好听,况且自己并不知如何收殓。于是含糊应对:“用医学名词,似乎叫‘遗体告别’。”

古墨清浅一笑道:“我不要告别。你最后帮我料理一下即可。毕竟,这事儿,我自己做不成。”

郭换金恓惶。不管是‘收尸’,还是‘入殓’,或者更中性的医学说法‘遗体处理’,对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来说,都惊恐参半。可她必须坦然接受,平抑心情道:“我答应您。只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办,您要指点我。”

古墨说:“谈不到指点。之前只给老虎收过尸,除了石块和梳子,我什么也没做。我也不要求和老虎合葬。虽然老虎坟茔有详尽坐标,但几年过去了,地貌会有变化。且冰川会将尸身移动,无论是把我搬过去,还是搬他回来,都劳民伤财。所以,不考虑。我和老虎,都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活着在高原,死了也在高原。高原是个整体,身体化成尘埃,无论飘散在高原任何角落,都是相连的。”

郭换金全神贯注听着,不敢有一字遗落。

古墨接着道:“辛苦你将我身体擦干净,我可不想蓬头垢面去见老虎。老虎去世比我早,他样貌好,又比我年轻。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被疾病折磨,苍老不堪。我不想太狼狈,也不愿别人碰触我的身体。洗净后,请帮我穿上衣服。衣服我都预备好了,就放在皮箱内,很容易找到。之后的下葬事宜,魏司令员自有安排,你就不必管了。对了,还有一件小事,帮我梳梳头。到此为止,你的收尸工作,就算大功告成。怎么样,不难吧?”古墨说到最后,带出稍许戏谑。

无论古墨怎样轻描淡写,郭换金仍是肝胆俱碎,说不出话来。

最后古墨又强调道:“给我擦身时,避开他人,只有你我。给我梳头时,轻点。我怕疼。”

楚医生和龙部长研判古墨病情。楚直个高,白大衣稍短,更显双腿笔直修长。他把听诊器如同金属围脖,盘在脖子上,既专业又痞气,吊儿郎当地说:“古墨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龙一笙不满道:“你能不能用医学术语?”

楚直医生闻过即改,说:“古墨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之后,他轻嗤一声,补充道,“搞那么复杂干吗?你我都听得懂。”

龙一笙轻皱双眉道:“这是魏司令专门交代要全力抢救的病人,不可大意。”

楚直收起涣散神情,严肃道:“病人暂时没大问题,但后续治疗,十分麻烦。”

龙一笙说:“说具体意见。”

楚直说:“方案两个。一是留在这里治疗。另一个,送她下到平原继续治疗。”

龙一笙追问:“你的意见?”

楚直回答:“我主张冒险下山。虽然路上风险很大,但她挺过去,就可能获得好转。如果留在高原施治,所有措施都是治标不治本。”

龙一笙说:“她复杂的多系统高原病,已到晚期。别的地方干部,基本在高原工作一段时间后,会回到内地休养生息。只有他们夫妇,扎在高原多年,风餐露宿,万分辛劳。高原病日积月累,已入膏肓。古墨在凌老虎去世后,再也没返回平原。她的身体绷到极限,很可能崩溃。”

楚直说:“部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她从阎王门口拉扯回来。下一次大发作,能不能转危为安,根本没把握。”

龙一笙道:“你的意思是,继续留在高原,她必死无疑。”

楚直说:“不言而喻。”

龙一笙又道:“如果冒险离开高原,生存概率能有多少?”

楚直为难:“这个,不好说。”

龙一笙说:“如果我一定要你评估,你会给出啥结论?”

楚直沉思半晌开口道:“部长,你给我出难题。”

龙一笙说:“如果不难,我找你干什么?我们难,病人更难。”

楚直扯着薄唇一笑:“古墨她并不难。”

龙一笙惊讶:“你凭什么这么说?”

楚直说:“她早已做好从容赴死的准备,求生意志很薄弱。”

龙一笙说:“病人怎么想,咱们无法控制,只能尽量做工作。关键是咱们要统一治疗策略。”

楚直说:“我还是坚持送她下山。虽风险极大,但尚有打开生路的可能性。她要是在路上病逝,和留在高原等死,时间点稍有不同,最终结局相同。”

龙一笙沉思着说:“如果在咱们这儿,她因高原病衰竭而死,咱们没责任。”

楚直补充道:“如果古墨死在转院途中,决定把她下送的人,要负相应责任。按照惯例,转院的风险,谁来负责?”

龙一笙道:“通常做法,由病人家属负责。”

楚直说:“古墨的至亲,已长眠高原。没有人负责。”

龙一笙说:“请她自己来负责吧。”

楚直把脖子上的听诊器摘下来道:“我同古墨谈。”

和一个挣扎在死亡深渊的人,讨论“活着还是死去”的问题,怎么开口?楚军医延宕着。

郭换金捧着一堆洁白棉签,到办公室交差。棉签需求量很大,除了临床应用之外,还要为战时储存。搓好的棉签,须用特质棉纸,裹成小束,封口处以糨糊黏结,再放入高压锅消毒。

这活儿看着不累,但烦人。棉絮飞扬,鼻孔发痒,手指酸疼,无聊。

平日女孩子是主力军,最近战备紧张,要储物应战。男性士兵也加入其中,但消极怠工者多。龙一笙下达了硬指标,每人都有棉签定量。

楚军医工作忙,不拘小节偷懒,完不成棉签任务。见郭换金用三角巾兜着大量棉签,眼里透出贪婪绿光。

“郭班长,能干啊!”楚军医笑容谄媚。

郭换金放下劳动成果,不在意道:“小事一桩。”

楚直见她也不清点棉签数量,愕然道:“也不数数,算账计数时会吃亏的。”

郭换金笑道:“我早就完成棉签指标了。这些,都是义务劳动。”

楚直如获至宝道:“那这些算成我的份额,如何?”

郭换金瘪嘴道:“楚医生,你也太懒了!龙部长本就偏心,给你的指标低。还磨洋工,态度恶劣。”

楚直忙不迭叫苦:“非不为实不能也。我手笨,捻到关节抽筋,棉签却像鸡毛掸子……”

外科医生说手笨,天理不容啊!郭换金打断说:“没那么夸张。少揪点棉花就成了。”

楚直沮丧道:“我这个手,按说也算巧,能用手术刀在肝上绣花,肠子上挽个蝴蝶结。和你打个商量,这些产品算我的,可好?”

郭换金被楚直刀工惊吓到,忙说:“这些捐给你。”

楚直揽下棉签束,清点后说:“离目标还差不少,同志仍需努力!”

郭换金翻白眼道:“谁努力?你还是我?”

楚军医理直气壮说:“当然是你。”得了便宜还不卖乖,打量战利品后又说,“你要改进一下,捻的棉签太丑。”

郭换金不服,问:“哪里丑了?”

楚军医说:“又短又粗,和你身材一点不像。”

郭换金未曾听出调笑之意,说:“是我故意捻的短粗款。细长棉签,中看不中用。若清理脓血,得用一大把。”

楚军医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闭上了嘴。他来到病房,打算与古墨谈谈。

古墨安适地看向年轻军医,稍微走神:这医生,长得真帅。

楚直从古墨眼神里,知道她在打量自己的相貌。心想,还能有这闲心,也是病情见好的指标。真正死到临头的人,会忽视性别,淡漠外观。此情此景,谈谈生死抉择,比较合适。

他平缓语气问:“近来感觉如何?”

古墨收回欣赏目光,说:“感觉不作数。病是好是坏,医生应该比病人更有发言权。”

楚直不跟她绕弯,说:“各种指标看,您见好。”

古墨微微含笑道:“这一次,我在鬼门关前拐了个弯。”

楚军医说:“大致不错。不过,鬼门关还戳在那儿,距离您没多远。”

古墨丧气地说:“年轻军医,你不肯骗骗我吗?”

楚医生很有气节地说:“我若骗您,您信吗?”

古墨被问住,略一思索,答:“当然是……信的。”

楚直医生说:“那我告诉您,您有可能活到七十岁。”

古墨问:“好人做到底。小伙子,你为何不说一百岁?”

楚医生道:“我若那样说,就成了完整骗局。当医生多年,我从未遇到过一个一百岁的人。当然了,这也和我是军医有关。毕竟,一百岁的人,不可能还在当兵。”

古墨说:“为何取七十岁这个数?”

楚医生说:“如果您回到平原,高原病,有可能最大限度得到恢复。七十岁,基本上是现代人衣食无忧的平均寿命。”

古墨把白被子的被头往上提了提,只露出椰壳大小的脑袋,晃着说:“你的前提条件是,我回到平原。”

楚医生说:“必须有这个前提。您注意到了,很好。”

古墨说:“从高原到平原,隔十万八千里。”

楚医生答:“那是形容词。正确地讲,数千公里。”

古墨道:“我千疮百孔的身体,真要下山,路上风险甚大。我有无数种可能,死在路上。”

楚医生淡声回答:“是的,我们也想到了。正因为想到,才来同您商量。”

古墨裹紧被头,皱缩得像个蚕蛹:“你同病人亲自商量生死抉择,是不是有些残忍?”

楚医生说:“不是有些,是非常残忍。可我不知道还能同谁商量。要不,您告诉我,我去找他。”

恍然间,古墨脑海中现出石冢上的桃木梳子。她吃力摆动手指,将这个影像驱走,随即道:“找魏司令员吧。他说怎样,我便怎样。他建议我留下,我就原地治疗。他让我回平原,我就出发。唯有一条,转送时,我希望有个女医生陪同。”

说完,古墨疲倦摆手,合上浮肿眼皮,示意到此为止。

楚直将所谈诸项,一字一句转述部长。龙一笙在约定时间,面见司令员。

魏盾远威严地坐在办公桌后,一言不发。身居上位的人,轻易不会主动说话。龙一笙深谙此道,很想询问司令员近期身体状况。但此话题一开,就把首长直接按入孱弱病人的角色中,不大合适,还是耐心等吧。

“何事?”魏盾远终于开口。

“请示地方专家古墨的医疗问题。”龙一笙回答。

魏盾远无波无澜道:“她让你来问我?”

龙一笙回答:“是。她在高原无亲友。明确表示服从您的安排。”

不知内情的人,以为古墨入住战区卫生部,是龙一笙的关系。殊不知,背后决定这一切的是司令员。

“具体情况?”魏盾远问。

龙一笙简明扼要将治疗方案利弊一一陈明。

司令员沉思良久。无意识地按着额角上的帽檐,眉头紧锁。

龙一笙不急不躁。

魏盾远突然说:“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对这个女人的命,这般珍惜?”

龙一笙没答话。他当然好奇最高军事长官,怎么有闲情逸致关注一个妇人的命运。但长久的军旅生涯,让他知道节制好奇心多么重要。如果说世界上有什么职业不欢迎多余的好奇心,军人当排第一。

魏盾远似乎也不需龙一笙回答,道:“古墨的丈夫凌慧虎,是古地质和古生物学家。他为了寻求和揭示高原成因的科研目的,多年来,走遍了这里的山山水水。整个战区,若论对地形地貌的了解,凌慧虎第二,没有人敢称第一。尤其是他极其严谨的科学态度,精密仪器的加持,让他对广大无人区的勘测相当精准。他留下非常丰富的记录,都在战区。”

魏盾远稍有停顿。忆起他走马上任后,得知高原有这号人物存在时的大喜过望。对于边防军人来说,山川河流的详尽地形,是珍贵情报。更何况这是一片如此广袤无人涉足的测绘空白区!

军事指挥员魏盾远和古生物学家凌慧虎,结为莫逆之交。

凌慧虎遽然去世,让魏盾远痛不欲生。他失去一位千杯不醉的好伙伴的同时,高原边防建设也蒙受了重大损失。只是后者他无法让众人周知。他所能做的就是对凌慧虎的遗孀古墨竭尽照料。他也曾动议,将凌慧虎的尸身带回驻地,以他对我军国防的卓越贡献,长眠陵园。古墨没答应。她说,老虎的心意,也许就是像一具古生物尸骸,随意留在高原角落。漫长岁月后,变成干燥飞尘。

魏盾远控制住奔逸思绪,说:“古墨的意思,让我代她决定是留是走?”

龙一笙沉稳作答:“正是。”

魏盾远缓缓道:“这是个进步。”

龙一笙无解,问:“进步从何谈起?”

魏盾远说:“凌慧虎去世后,她从没有下过高原,全力完成丈夫遗愿。现在,她答应考虑回平原,估计是想把研究成果,早日公布于众。我同意稳妥地护送她下高原。”

龙部长一字一句笔录下司令员的指示。之后,又想起重要事情,说:“古墨希望有一位女医生陪同下山。从医疗角度看,随行医生是必须的。”

“哦……”魏盾远稍有意外。一定要女医生?按说古墨这般野外生活九死一生的人,对男女之事,似不会太在意。后一想,古墨的所有愿望,他都尽力满足,便说:“同意。派女医生就是。”

龙一笙苦笑道:“战区从无女医生,只有女卫生员,担不起护送重病人的任务。”

这时,魏盾远想起一段公案:上次边境战争中,敌方战败阶段,曾派出女兵挑衅。女兵负伤后,拒绝我方男医生救治,拖延时间。最后让潜伏的敌人赢得时间喘息,出击后造成我方官兵伤亡……魏盾远正色道:“血的教训必须汲取。要尽快培养出我们自己的女医生!”说着,手掌拍向铁皮桌子。看似用劲不大,但桌上盛满水的茶缸,嘭地跳起来。

古墨平静地接受魏盾远的安排,准备择日下山。她的要求未能满足,因女医生缺位,楚军医护送她远行。

“定了哪天走吗?”郭换金依依不舍。

“还没。”古墨据实相告。救护车须完成最后检修,确保安全。路上抛锚,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情。再者,楚医生和部长,还要最后敲定周密的下撤预案,以保万无一失。

古墨不慌不忙说:“我要好好告别。”

两人熟了,不太拘泥病人和医务人员的界限。郭换金说:“等您身体恢复了,我也完成了服役期,探亲时,我到平原去看您。”

古墨收拾着个人用品,心不在焉说:“期望在平原上,有那一天。”

郭换金说:“不是期望,是一定会有那一天。”

古墨不置可否道:“世上的事情,说不定的。”

郭换金没听出深意,问:“您的意思是说,咱们还有可能在高原相聚?”

作为低阶医务人员,她并不完全了解送转的所有风险,预案只存于龙一笙和楚直密谈中。以古墨的身体状况,她能否熬过数千里颠簸安全回到平原,是未知之数。但有一点极为明确:从此之后,直至永远,古墨再也不会重上高原。

古墨对此心知肚明,不想拂了小女兵心愿,含糊应道:“万事皆有可能。”

古墨半蹲位收拾行李,塌瘪胸部鸣喘不绝。郭换金说:“我帮您?”

古墨困难呼吸道:“我个人东西很少,主要是老虎的研究成果和一些化石。我要把它们送到世界著名的科学杂志上发表。”

古墨又把目光移到硕大木箱子,说:“小郭,有个忙你一定要帮。”

床底下的箱子狮子般蹲踞着。病房地面,是夯实的泥土,经年累月打扫,显出水泥般的平整,轻易不会扬起飞尘。

郭换金蹲下身子,双手拉住木箱环扣,暗暗给自己喊着号子:“一、二、三,嗨!”

然而,箱子里好像镇着万年山妖,大智若愚沉默着,不曾移动分毫。

当初箱子如何搬进病室的?郭换金那日没当班,并不知道。她看向古墨,开玩笑道:“箱子里,装着金子?”

古墨说:“比金子还贵重的东西。”

郭换金道:“搬运时,要叫几个身强力壮的男卫生员,才稳妥安全。”

古墨说:“这是我和老虎的共同财产,我不打算把它带下山。”

郭换金想,若古墨还存返回高原的念想,的确不宜搬动,说:“您不在的时间,这箱子,放在哪儿保管?”病房肯定不行。

古墨恋恋不舍看着箱子,说:“我想把它交给你。”

郭换金站起身,吓得倒退一小步,说:“这可使不得。您和凌先生的宝贝,我哪能保存?”

古墨说:“我相中了你,不要推托了。如果我还有一天能回到高原,就把这个箱子收回。如果我有事回不来,箱子里的所有物品,就送给你了。”

郭换金连续后退几步。病房面积原本不大,她几乎抵到另一侧的墙壁。

古墨见状,忙说:“箱子里不是炸药,别害怕。”

郭换金捂着胸口道:“您这份信任,我怕担当不起。弄丢了怎么办?”

古墨说:“那么沉,哪个小偷能拿走?再说,军营还丢东西吗?”

郭换金哑口无言。这两个理由,无懈可击。

一番争执,古墨口唇呈现蓝紫,这是心功能衰竭的征象。郭换金不忍也不敢再和她缠斗,赶紧说:“古墨老师,您既然信任我,我就代您保存。等您康复回高原,宝贝物归原主。”

古墨轻捶左胸部位,说:“好好……”

楚直医生制定好周密方案,平原对接医院,龙一笙也都联系妥当。古墨离开高原。

古墨重病,连续赶路太辛苦。龙一笙安排的转运下送时间,单程八天。送行的最后一句话是:“平安去!平安回!”

楚直把车窗打开一小缝,说:“记下啦,真啰唆!”说完后,赶快把窗户摇上去。古墨病体孱弱,经不得任何风吹草动。若被掠进来的风吹得受了风寒,岂不是千里堤坝毁于蚁穴!古墨仰卧在车内担架床上,无动于衷。既不张望,也不和任何人告别。

那天,郭换金正好配合手术,没能给古墨送行。下了手术台后,她怅然来到第五病区那间病房。高原风大,没有病人入住时,床上并不铺放被褥,以免落沙。此刻,古墨常卧的病床,连铺盖都没有。铁床空荡,若不是床下硕大木箱,之前一切,恍如隔世。

没了被褥遮挡,木箱子更显大而突兀,简直像土中长出的怪物。此时,应该把箱子放在哪里保管呢?

郭换金找到护士长,说:“我有一个难题。”

钟铭忙着核查药品,简短一个字:“说。”

郭换金单刀直入:“刚送下山的病人古墨,留下个箱子,放在哪里?”

钟铭道:“箱子在哪儿?”

“在她原来的病床下放着。”

钟铭为难地说:“病房不是库房。”

郭换金说:“我知道。她说医好病后再搬走。”

钟铭知道司令员曾亲到卫生部探望古墨,这种待遇,之前从未有病患享受过。他不敢轻慢,说:“你代她保存,先贴个封条。”

郭换金没动。钟铭说:“叫你去,你就去。本来这个封条,应该赶在古墨还没下山的时候就贴上。不过,现在贴也不晚。贴好后,把箱子暂且放在病房保管。”

郭换金明白了流程,赶紧去办。

关于女医生人选,文协理员说:“八名女战士,是个建制班。自然先从正副班长着眼考虑。”

龙一笙说:“我提郭换金。理由嘛,不多说了。她聪明好学,团结同志,工作能力强,对病人也很有爱心。手脚伶俐,人也勤快,是个当外科医生的料子。”

文慎笔不语,半天才说:“手脚伶俐也算优点?又不是选劳动模范。”

之所以挑这一条说,因为他心中的理想人选,属于“小姐身子丫鬟命”,被人普遍诟病——懒。

龙一笙温和驳斥:“你不搞临床,不知道好医生一定要勤快。尤其是外科医生,简直就是熟练工种。人懒,可做可不做的事儿,很容易不做。在某些行业,结果就是单纯的工作质量不高。但在外科,手起刀落人命关天,不勤快,非出娄子不可。”

龙一笙和文慎笔属平级。排序,协理员的位置,在业务部长之前。平日,文慎笔很有自知之明,一旦涉及医务工作安排,退避有方,并不多言。两人相处融洽。不过,今日不然。文慎笔力荐麦青青。他字斟句酌说:“其他方面,例如聪明好学、工作能力强等等,麦青青和郭换金不相上下。若说起天分来,我个人认为,麦青青更胜一筹。论勤快这一点,她可能比郭换金略差点儿。但这个短板,是可以改进的。”

医疗部门,从护士到医生,有一道鸿沟。这道沟,深到能埋葬医务人员的一生。也可以说,若无机遇,想凭个人努力,跨越鸿沟,几乎不可能。尤其对女兵来说,女医生凤毛麟角。务必记住,部队是男性占绝对优势的武装集团。从病患数字统计,男人也占绝大多数。军中女医生概率很低。这个绝好机会,文慎笔要为麦青青力争。

凡机缘选拔,最怕有一方势在必得。如果哪位掌权者要为某人说话,且百折不挠,一而再再而三争取,那心无芥蒂的另一方,速速败下阵来。伯仲相当,除了揭出极明显的瑕疵,一般无法缜密考量。所以,没有私心的那一方,基本铩羽而归,甘拜下风。

这件事,就这么内定了。高原战区卫生部,按魏盾远司令员指示,派遣女兵班副班长麦青青,开始学习野战外科医生技能。当然,在没有最后定论之前,保密。

古墨离去后,郭换金一天天掐算着她安全抵达平原的时间。本以为担当护送任务的楚军医,连去带来,最快也要二十多天才能归来。却不想,第十二天清晨,郭换金见到了楚医生。

他正蹲在门前渠沟处刷牙,满嘴都是牙膏沫子,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刷得十分认真。她迟疑问道:“楚医生,你这么快就赶回来了?”

这不废话吗?人都见着了,还问什么问!楚医生没好气地把一口牙膏沫子呸地吐到渠沟流水中。

“古墨可好?”果然,郭换金要问的重点,是令她寝食不安的病人。

楚直没有直接回答,说:“你怎么不问我何时回来的?”

郭换金道:“你是昨天半夜回来的。”

楚直一惊,说:“你如何知道的?这么惦记我?”

郭换金说:“楚医生想多了。昨晚部里集中听《新闻联播》时没你,今儿一大早现身,肯定是半夜回来的。”

楚直吹出一口饱含薄荷味的胸臆之气,自作多情了。

郭换金问:“你把古墨送到了?”

楚直低头说:“嗯,送到了。”

郭换金道:“那也太快了。昼夜兼程?古墨的身体受得了吗?”

望着郭换金满怀期望的脸庞,楚直想,长痛不如短痛,硬下心肠道:“古墨的身体已经无所谓了。”

郭换金神色如常,嗔怪道:“楚医生,不带这样乱开玩笑的。她也是你的病人,疯狂赶路太辛苦,真不关切人!”

楚直心想高山缺氧,提前让小姑娘得上老年性痴呆?完全抓不住重点。他站起身,冷峻地说:“我没跟你开玩笑。”

郭换金疑惑道:“楚医生,大清早的,我招你惹你了?发什么火?”

楚直图穷匕见,直截了当道:“古墨死了。”

郭换金傻呆呆反问:“什么叫死了?”

楚直冷笑一声:“你当了这么长时间卫生员,竟然不知死了是什么意思吗?就是没呼吸没心跳,没意识没任何生命体征……你,明白了吗?!”

“你说的是……古墨?”郭换金惊涛骇浪地明白了,眼泪簌簌落下。

楚直说:“我尚未来得及将她送至平原,她的病情突然恶化,丢了生命。”

郭换金抽噎着问:“古墨,她死在……高原?”

楚直低下头,不想说,但必须说:“高原辽阔,第五天,我们马上要走出高原边际了,古墨突然对我说,我不走了。我决定留在高原,陪着老虎。”

郭换金睁大迷蒙双眼:“后来呢?”

楚直说:“她的病情急剧恶化,我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救她,但她完全丧失活下去的意志。临终时刻,她托付我三件事,其中一件,与你有关。”

郭换金半仰着脸,想对抗地心引力的作用,将那些未及涌出眼眶的眼泪,重新吸收回去。但她再阻挠,眼泪还是直线落下,将脚下土层,砸出小坑。

楚直不忍看她的脸,兀自对着虚空中说:“第一件事,她将凌先生生前的研究成果,托付我,让我想法把它们投到国外去发表。第二件事,她说有一个箱子,原本托你保管。她把箱子和里面装的所有东西,都送给你,随你处置。第三件事,说她的尸身,埋在高原。不用挖坑,只需将她平铺在地,身上堆满石块,就告完成。她随身带着一把梳子,让我插在石冢之上……”

楚直从医多年,阅见无数生死。他亲自负责送下山的病人,最终死在高原边缘,痛彻心扉。

医生之悲,通常以冷静漠然的方式表达。对于已逝之人的托付,他会认真对待。第一件事,探家时完成。他来自内地大城市,圈中不乏有学养的人,与国外学界有联系,可为之全力斡旋。第二件事,他已转告郭换金,此后随她处置。第三件事,他虽不明就里,但死者为大,他和随行司机完全按照古墨的意愿办妥。

楚直挺直身躯。这让他原本颀长挺拔的身体,更显昂藏。他展开双臂扩胸,挥向蓝天,连做了几个深达肺底的呼吸。之后对郭换金说:“回屋吧,外面冷。”

郭换金似乎没听到他的话,一动不动望向古墨曾经住过的第五病区方向。

楚直低声说:“特别难过?”

郭换金道:“我不相信她会死。楚医生,你一定是在骗我。”

楚直说:“我也希望我在骗你。但是,我没有。”

郭换金说:“那你不应该告诉我。”

楚直说:“我也不希望由我告诉你。古话里,这叫报丧。但你终会知道。如果我瞒了你,你从别人嘴里延迟知道噩耗,会更难过。”

郭换金久久无言以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问:“你找到梳子了吗?”

楚直说:“古墨的私人物品非常少,我在她行李里,很容易找到那把梳子。”

郭换金问:“桃木的吗?”

楚直说:“不是,一把黑色的塑料梳子。当时我还想,塑料梳子平日用用还凑合,若插在高山之巅的石堆上,很快就会风化。用不了多久,就碎成渣了。不知古墨这个遗嘱有何深意。我只是一丝不苟地照做了。”

郭换金本想说,我知道她的用意。梳子,即是墓碑。可惜,她没有另一把桃木梳了。不过对老虎和古墨来说,这不重要。

桃木梳和塑料梳,在高原暗夜的风雪中,会共振合鸣吗?会的。一定会的!它们穿越时空,遥相致意,琴瑟和鸣。月朗星稀时,会缓缓相互梳发,发丝缠绕,几缕纤柔几根强悍,皆是雪白。

但最终,郭换金什么也没说。只是想起古墨曾经的嘱托,甚是遗憾。她没能完成承诺,没能给她收尸,楚军医代劳了。

龙一笙在约定时间,赶到司令员办公室。魏盾远刚从地下掩体的会议室走出,身上还带着些微暖气。

是的,暖气。高原严寒时,地下掩体相对成了“热岛”。

龙一笙说:“司令员休息一下?抽口烟。”

魏盾远拿出烟叶,开始卷烟,边卷边说:“我第一次听到当医生的人,劝人吸烟。”

龙一笙不拘小节道:“烟这个东西,从古代传下来。尤其是打猎打仗的男人,都爱抽烟。您不能免俗,我也不是个好医生。”

魏盾远说:“我既打仗又打猎,自有双份理由抽烟。”说着他点燃卷好的烟,猛抽一口,眼看着半截烟烧得只余灰烬。龙一笙见过很多老烟枪,仍惊叹魏盾远烟瘾之大。

魏盾远半眯着眼,深深享受吞烟快感。之后,徐徐道:“现在,你可以报丧了。”

龙一笙惊问:“您怎知我要报丧?”

魏盾远说:“看出来了。我当军事长官时,常常处理各种丧事。”

既然开了头,龙一笙也就不用斟酌了,率直道:“古墨病逝。”

魏盾远神情岿然不动,轻抖眉毛,“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上下级关系里,谁级别高,谁就有权少讲话。

“按照她的遗言,遗体葬在高原。”龙一笙毫无起伏说下去。

魏盾远如前,又“嗯”了一声。稍后追问了一句:“可有标出精确经纬度?”

“这个……没有。我们的医生不是测绘兵,也没有专业仪器和能力,只记下大概方位。”龙一笙嗫嚅。

魏盾远再“嗯”一声。卫生部部长说的是实情,除了凌老虎,没人有这个本事。魏盾远连续三个叹息般的“嗯”,说明他心中,涌动着排山倒海的悲痛。

“这件事就汇报到这里。”龙一笙急欲转移话题。

魏盾远仍执念此事,问:“有女医生护送古墨下山吗?”

龙一笙心想,有没有女医生,您又不是不知道,还用问?又想司令员一定是因没满足古墨最后的愿望,而内疚自责,答非所问道:“已派出最好的医生陪她,我们尽力了。”

魏盾远深深叹息。古墨之死,无法扭转。但女医生,如果早做部署,应该能满足所愿。

死在高原,对每个高原人来说,都思考过千百次。无论自己死还是他人死,都不会引起太大波澜。只是古墨的一个小愿望,未能满足,司令员深觉愧对功臣。

“司令员,我向您汇报的第二件事,正是关于女医生。”龙一笙道。

“你们定了?讲。”司令员隐下心中痛楚,问。

本来,这等小议题,不必上升到司令员知晓的层面。只因这是司令员亲自布置下的题目,故有此报告。

“谁?”魏盾远问,问完之后觉出多此一举。女兵,他基本不认识。就算龙一笙报出名字,他也根本对不上号。沉浸在古墨夫妇双双殉职的至痛中,他难免恍惚。

“麦青青。”龙一笙回答,“就是麦副……”

龙一笙话没说完,魏盾远夹着莫合烟的手指,轻轻上抬一毫米。这个名字,他知道。上次军区开会时,老麦对他说:“小女在你麾下,让她多锻炼。”

此话,磊落光明,一点差池都没有。唯独魏盾远明白,这个“锻炼”,和一般人理解的“锻炼”,有所不同。

“还有什么人选?”魏盾远问。

“没有了。”龙一笙答。他本想说自己的意见是郭换金,但不愿和文慎笔产生嫌隙所以选择不再多说。

“上次给我扎针的女娃,叫什么名字?”魏盾远问。

龙一笙惊讶当时的高烧,居然没把司令员烧糊涂,答:“当时有两个女卫生员……”

魏盾远想起丫头,也想起这个称呼,但不能对外人言。他抛出新线索:“她爹当厨子的那个。”

龙一笙恍然大悟,道:“知道是谁啦。她爹是大军区小灶上的炊事员,叫郭换金。”

魏盾远沉吟道:“厨师的女儿和司令的女儿,比起来怎样?”

龙一笙实事求是道:“差不多,是正副班长。”他说的是心里话。两个女兵,半斤八两。谁当医生,他觉得都可以。文慎笔定要坚持,他便同意。如果司令员打算插手,他也没有意见。

魏盾远果然给出结论:“我定了,让郭换金学医生。”

龙一笙多了一句嘴:“我能知道理由吗?”

魏盾远不苟言笑说:“你可以知道。不过你知道之后,不能再告诉别人。”

龙一笙蒙了,咋啦?一个医生人选,还有隐秘内幕?便说:“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魏盾远意味深长道:“我的想法是——给高原战区,留下这个女医生。”

龙一笙一时没理解,附和道:“我也是这么考虑的,不能给他人作嫁衣裳。”

魏盾远接着说:“伙夫,我管得了。”

龙一笙道:“我也管得了伙夫。”

魏盾远见龙一笙还不开窍,无奈点明:“我的官没有她老子大。真打起仗来,我怕女医生走人。”

龙一笙茅塞顿开。司令的高度,的确常人不能比。

讨论完,龙一笙准备离开。魏盾远道:“你打算让这医生苗子,何时开始学徒?”

龙一笙说:“立刻。让卫生部最好的医生,给当她老师,手把手教。”

魏盾远打趣道:“听起来像乡下学细木匠,先拜个师傅?”

龙一笙说:“正规医生,自然不是这等学法。现在特殊时期,没有医学院可读。再者,战争说不定哪天就开打,我们也没有更宽裕的学习时间。只能因地制宜,重在言传身教。”

魏盾远颔首道:“想法可行。我也出手,教她如何当个好医生。”

龙一笙故作惊奇道:“司令员也懂行医?”

魏盾远说:“我若懂医,哪能容你和手下庸医在我身上屡败屡战?”想起之前在病床上被磋磨,至今意难平。

虽知是玩笑话,但关乎卫生部一干人等职业尊严,龙一笙不能无动于衷,义正词严道:“司令员不可过河拆桥。我承认有时胆子不够大,但不是庸医。我们只是过分小心谨慎了。”

魏盾远驳斥:“过分小心谨慎,就可能贻误战机。无数败仗,就是这么打出来的。这还不算庸医吗?”眼里闪烁出杀伐决断的锐利。

龙一笙被驳得说不出话来,赶紧回到原题,说:“您既然不懂医,又如何教女医生?”

魏盾远也觉得自己稍稍有些过激,说:“不是我教,是我命人教她。”

龙一笙又不懂了,说:“转来转去的,岂不又回到了卫生部找人?”

魏盾远说:“肯定不是卫生部的人。具体是谁,我还没想好。总之,高原战区未来的女医生,医术之外,还要接受严格的全面训练。”

龙一笙心说,学医,咱俩谁内行啊?脸上显出不以为然之色。

魏盾远见他不服,道:“问你个小问题,部队医生的简称叫什么?”

如此低端简陋的问题,龙部长忍气吞声答道:“军医。”

魏盾远说:“这就对了。军在前,医在后。一般医生,那叫民医。”

话不投机,龙一笙决定离开。出门时,回头道:“司令员,烟还是少抽一点。”

魏盾远深吸一口烟,吐了个支离破碎的烟圈,说:“这才像个医生说的话。”

待龙一笙走后,魏盾远不动声色眨眨眼:“丫头,老汉送你一个小西瓜。”

12

因古墨原先住过的病床要收新病人,郭换金请来几个“待查”病人(他们的体力没问题),把巨大木箱搬回宿舍暂放。箱子进了屋,放在地当央。大家转身时稍不留神,就得碰到火炉。

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像原先那样放床底下吧,不料战士们的床板,是砖块支起来的,下面的空间比病床矮,搁不进去。郭换金只好找司务长,申领砖块。想将床板垫高,给木箱栖身之地。

殷厚土耐心听完郭换金诉求,一口回绝:“我没砖头。”

郭换金不甘心,追问:“哪儿有砖头?我自己去找。万不得已,也可以去偷。”

郭换金觉得所谓的“偷”,其实是“借用”,并不违反纪律。当兵的人,随时准备为国捐躯,身外之物,何足挂齿。如果有一天,她能活着离开高原,古墨的箱子必得带走。垫床板的砖,就可完璧归赵了。

殷厚土办公室兼宿舍和库房,中间以布帘隔开。他面容清癯,很像廉洁正直的管物干部。你想啊,若是肥头大耳的司务长,无论本质多么清廉守正,总易被怀疑多吃多占。

殷厚土怕郭换金不信,挑开布帘,让她进库房一查。目所能及之处,都是战备物资和生活必需品,各色肉菜罐头与被服和茶叶箱中间,留一狭长窄缝,仅容一人侧身通过。小路尽头,摞放着草绿色的压缩饼干箱和炒面袋子。

殷厚土不苟言笑道:“战区没砖头,你想偷都找不着地儿。再者,犯纪律的事儿,就是开玩笑,也不可胡言乱语。一个姑娘家,张口闭口把‘偷’挂在嘴边,不妥。”

郭换金垂头丧气道:“司务长,我记下您的谆谆教诲了。您没砖头可以,但能不能给我指条路,用什么东西垫高床板,才能放下一只大木头箱子?”

殷厚土无可奈何道:“高原不产砖。砖在平原。”

郭换金说:“这条路,有点远。得数千公里长途跋涉。”

殷厚土正经道:“咱们的营房,外墙都是石头垒的。除了最初修建战区时,运上一些砖给首长的房子打了隔断,之后再无补充。”

郭换金听闻道:“您的意思,是让我去找几块方方正正像砖的石头,把床板垫起来?”

殷厚土没多大把握地说:“这主意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

自打古墨去世,郭换金心情抑郁。现在,唯一的遗物又无法妥善安放,愁容惨淡。见司务长也无甚高招,便道:“我能不能借您这方宝地,放在库房?”

殷厚土问:“箱子里有什么东西?”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郭换金据实回答。

“会不会是吃的?”殷厚土问。

“肯定不是吃的。”郭换金答。之所以如此笃定,是想起曾和古墨有见面时再还的约定。什么食品经得住无限期存放?再说,食品绝无这等沉重。

殷厚土嘬着牙花子说:“这可不能含糊。若是食品,门儿也没有。”

郭换金不服。心想,你这儿到处都是食物,怎么我的箱子就没门儿?为堵住司务长的嘴,她说:“我这就回去打开箱子看看。”

殷厚土又一琢磨,说:“小郭,别麻烦了。即便不是食品,我这儿也不能代你存放。”

郭换金急了:“司务长,您不能说话不算话。”

殷厚土解释:“我刚才并没有答应。想起这库里存的是咱全部人员的给养,不能混存其他东西。安全第一。”

郭换金说了半天,等于没说。突然看到罩着纸箱的军绿苫布,猛地抖动一下,随之整张苫布晃荡起来。那空隙极小,藏不了人。但千真万确,有活物在下面颤动。郭换金在女生中算胆大的,没有惊叫出声。但紧接着,苫布边缘甩出一条细长尾巴……她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叫出声来。

长尾嗖地缩回苫布内,一切归于平静。要不是那块布还在轻微抖动,郭换金肯定以为刚才幻视。

“那是……什么?”郭换金战战兢兢问。

殷厚土头也不抬安然回答:“耗子。”

郭换金反问道:“您也没看,怎么知道是老鼠?”她拒绝用“耗子”这个词,直呼大名。

“它是我邻居,我会不知道?”殷厚土不满郭换金的大惊小怪。

“您认识它?”郭换金吃惊。

殷厚土说:“你住的屋里,有耗子吗?”

郭换金答:“没有。高原缺氧,我以为像老鼠这类狡猾的哺乳动物,不会选择在这儿生活。”

殷厚土深有同感道:“是啊,只有我们无怨无悔在这儿。我告诉你个小秘密。这个秘密就是——有司务长住的地方,才有耗子。”说完,面露炫耀之色。

司务长的鼠邻居,通常只在夜深人静时,才潜出洞穴,和晚睡的司务长大眼瞪小眼,相看两不厌。许是相识久了,光天化日之下也敢露头摇尾,成长为一只勇气倍增的耗子。

郭换金问道:“为什么有司务长的地方,才有老鼠?”声音不由自主变小,怕司务长的老朋友窃听。

殷厚土嗤笑,说:“这还不明白?有司务长的地方就有库房,有库房的地方就有吃的。像你们宿舍,有什么可藏着掖着?至多脱脂棉外加绷带。”

郭换金猛然想起一句兵谚:“站岗不站第二岗,当兵不当司务长。”她以往百思不得其解。不站第二岗还能想明白,刚睡着了就被叫岗执勤,困得生不如死。可司务长招谁惹谁了,惹这么大民愤?现在恍然明白,都养老鼠当宠物了,这得多腐败逍遥!

被老鼠打了个岔,郭换金又开始发愁:“没有砖,那我去找石头把床板垫起来。”

殷厚土设身处地考虑:“你需要把床板在原有基础上,垫多高?”

郭换金说:“至少二十厘米。”

殷厚土发愁:“半尺多厚的石块,还得切得平平整整,并不好找。”

郭换金说:“只要高度够,就算不太平整,也能凑合。”

殷厚土像听到笑话,嗤声道:“石块不平,铺板就像跷跷板。半夜一个翻身,就滚掉床下,你会梦到天塌了。”

郭换金试想那情形,果然凄惨。心生怯意,眼巴巴瞅向殷厚土说:“司务长,可还有办法?”

殷厚土无奈道:“我一不烧砖窑,二不会劈山。”

郭换金背水一战,道:“您若不想办法,我就把箱子搬进库房。”

殷厚土只得从库房角落取出一把行军锹,说:“走吧。”

郭换金不明所以:“去哪儿?”

“去你们宿舍。”殷厚土锁了房门。

进了自家屋,郭换金还是不知司务长有何妙计。殷厚土看了看盘踞地中央的木箱,说了句:“木头不错,樟木的。”

郭换金想多知道一些有关古墨的信息,问:“樟木有什么好的?”

殷厚土说:“防虫防蛀、驱霉隔潮。这箱子还没上漆,应该是给女儿置办的嫁妆。”

郭换金沉默无语。古墨的父亲做的?永远不会知道答案了。

殷厚土弓腰拄着行军锹把道:“把你床上的东西收拾下。”

郭换金说:“放箱子,和我的床有啥关系?”

殷厚土说:“叫你干,你就干。床上东西先放别处,咱俩把铺板掀开,你就一边歇着。”

这话看似明白,把接下来的步骤交代得一清二楚,但郭换金还是莫名其妙,不知殷厚土打算拿这箱子怎么办。按照司务长的交代,走一步看一步。

铺板移开后,司务长挥起行军锹,开始在郭换金铺下挖起来。

郭换金大惊,问:“您打算在我床底下挖口井?”

司务长不理她,一声不响闷头深挖。

郭换金打量着问:“不会要在床底下埋雷吧?这么大坑,子母雷都能埋下。”她还有更离奇的想法:比如藏尸之类。只是太过惊悚难以成立,没敢说出来。

司务长抹抹汗水,说:“你不是要在屋里放箱子吗?没法把铺板垫高,可以把床底地面降低。”他若再不解释,指不定这姑娘还能生出什么怪诞想法。

司务长殷厚土的家乡,有修地坑院的传统。受此启发,他因地制宜想出安置方案。

郭换金就算理论上明白了设计原理,室内地方狭小,也帮不上忙。除了给司务长递毛巾擦擦汗,剩下的就是目瞪口呆看着。

完工后,殷厚土抹去额头薄汗,得意地欣赏着劳动成果。

两人发力,将樟木箱推入丁是丁卯是卯的地穴中。搭上铺板之前,司务长说:“你不把箱子打开看看?以后每次开箱前,都要先掀铺板。”

郭换金说:“先把铺板搭上吧,我还没准备好呢。”

司务长想不通,开个箱子还需要啥准备?不过,排忧解难已完成,也不方便在女子宿舍久留。临走时,司务长说:“记得在地坑周围,铺些烧过的炭渣,防潮防虫。”

郭换金不解,高原也有蠹虫?蠹虫不怕缺氧?

龙一笙对文慎笔说:“培养谁当女医生的事儿,司令员拍了板。”

文慎笔正在写思政工作总结,闻听此言,随口道:“他亲自批的?”没想到这等小事,这般惊动。

龙一笙接着说:“司令员决定让郭换金接受此任务。”

“哦?为什么?”文慎笔停了手,面上虽无波无澜,内心却不平静。他私下里已将消息告知了麦青青,还特别强调是经自己提议,才促成此事。不想中途竟有变。

龙一笙说:“当领导的,有自己考虑。”

文慎笔直立着手中笔,用笔屁股轻敲铁皮桌面,如同擂动小鼓,问:“没法改变了?”

龙一笙道:“领导决定的事,估计无法改变。再说,两个姑娘表现都不错,谁学都差不多。”

文慎笔不再多言,转而考虑如何向麦青青解释此事,不至于恶化关系。

“谁来通知郭换金?”龙一笙问。报喜的事情,通常都是文慎笔主动出面,不过两人还要走形式商量一下。

文慎笔想,若是自己找郭换金谈,麦青青知道后恐不利转圜,便拍拍手中正写的文稿,说:“您多辛苦。”

龙一笙对郭换金说:“组织上交给你个新任务。”

郭换金说:“我做好吃苦准备。”

龙一笙道:“这次,是件好事儿。”

郭换金撇撇嘴说:“给我分了个重病人,告诉我说可以多学知识,增长才干,对吧?”

龙一笙说:“和这差不多。”

郭换金兴趣缺缺道:“您若觉得好事给多了的话,可以搞点平均主义,让别的同志也开心一下。”郭换金总摊苦活,心中终究有些不平。畏难时,想起郭大厨的话:“闺女,人生有两样东西,记着多吃:一是吃苦,二是吃亏。”说完,他用沾满香菜味的手,轻轻晃,好像颠着一口看不见的热锅。

郭换金知道,锅里,是她的人生。

龙一笙道:“这次真是好事。”

郭换金说:“若真是好事,让别的同志当先。我是班长,理应吃苦在前,享乐在后。”

龙一笙自忖,当医生,吃苦一定是比别人多的。战场上,若需女医生上前,牺牲的危险也更大些。想着,便不再评说好坏,简洁道:“这是组织决定。”

郭换金换了神色道:“既是组织决定,不管好坏,我只有服从。”

龙一笙宣布道:“经高原战区领导研究,决定让你学习如何成为一名女医生。”

郭换金停顿片刻,消化这个消息,下意识问:“我们班每人都有机会成为女医生吧?”

龙一笙说:“不一定。你们以后究竟做什么,现在很难定。也许是医生,也许是护士,也许服役期满复员回老家干别的。具体到你个人,现在就向成为高原上第一个女医生努力。”

郭换金仍是不甚明白,问:“我要怎么做?”

龙一笙说:“具体怎么推进,组织上会为你制订培训计划。现阶段,你该干什么干什么。班长你要继续当,要当得更好。护士你要继续做,也要做得更好……”

郭换金没忍住打断龙一笙的话:“合着我事儿比先前多,还要做得更好。学医之外,几副担子一肩挑,事情太多了!我也不是孙悟空,没法分身出很多小毛猴。”

龙一笙被噎得笑了。想想也是,这姑娘日后能不能当上女医生,尚是未知之数。但工作量,确是陡然增加。他说:“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实在忙不过来,就排出轻重缓急,有的放矢循序渐进。”

郭换金心里嘀咕,当领导的有水平。这话,等于没说。

龙一笙又开言:“你学医的师傅,还没有最后定下来。大概率是楚直,你有何想法?”

郭换金道:“我有想法,说了有用吗?”

龙一笙想了想道:“你说了,也没用。”

郭换金道:“那我就不说了。”之后又敬了个礼道,“部长若没有更多指示,我就回病房忙去了。晚上有班务会,我也要准备。”

龙一笙最后叮嘱:“这个事情,暂且保密。”

郭换金不解:“咦,咋还偷偷摸摸?”

龙一笙道:“你们班人多,这件事目前不公开。”

郭换金说:“哦,明白。若有变化,领导好暗地换别人。”

龙一笙想说,不是这个意思,却终没能说出口。

景自连向司令员汇报近期边情之后,起身想走。魏盾远说:“再坐一会儿。”

景自连腰背笔直,半握拳放在双膝之上,规规矩矩等候下文。

“你父亲可好?”魏盾远开口。

“还好。只是年纪大了,有时候腰腿疼。没什么大事儿。”景自连回答。

魏盾远说:“我想他了。”

景自连道:“我父亲也常想起您。”

老军人之间的感情,常常是片言只语,言简意赅。静寂,但两人并不沉闷。军人间,话少是常态,也不擅长聊天,尽在不言中。

“你要多注意身体,你父亲将你托付于我,我不想愧对老首长。”魏盾远缓缓道。

警卫员进来添水,之后悄无声息出门。一时半会儿没得传唤,也不会贸然再来。寂静笼罩在司令房间。景自连道:“魏叔叔也请多保重身体,高原战区不能没有您。”

“我会注意。不过没有了谁,战区依然存在,国土依然存在。”魏盾远说。

又是长久缄默。景自连道:“司令员,如果您没有其他指示,我就……”他再次站起身来。

“稍等,我有一件事儿。”魏盾远说。

景自连坐了下来。

“我想为高原战区培养个女军医。”魏盾远开口。

景自连没回应。这不是他的工作范畴,无须表态。况且,司令员也不是征求他的意见。不知用意何在,景自连兀自沉默。

魏盾远说:“你一定奇怪作为军事主官,我管这种婆婆妈妈的事情干什么?”

景自连恭敬回答:“不奇怪,事关战场救护。凡与军事胜利有关的,都不是小事。”

魏盾远说:“战区军事地图之缜密详尽,除了测绘部队的功劳之外,还要归功于凌慧虎。”

景自连坚定点头。作为作战参谋,当然深知地图的重要性,明白凌慧虎的卓越贡献,只是不知司令员,话题为何跳跃。

“他夫人,你知道吗?”魏盾远问。

景自连摇头。魏盾远也没指望他知道,兀自说下去:“两口子都有严重的高原病,凌慧虎最终埋骨高原。前不久,他遗孀也报了病危。临下山的时候,她的唯一要求,是想让女医生陪护。可是,战区没有女医生。她死在高原最后的山脚下。我愧对凌慧虎,这是一。二是战场上,敌方派遣出女军人顽抗,我们吃过亏。我要根绝这种状况再度出现……”

景自连说:“明白。所以,您要培养出战区女军医。”

然而,他想不通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心想司令员肯定因老朋友夫妇逝去,心中哀痛不已,想找个人聊天。他安心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犹如一座俊美的雕像。

“我想让你担当女医生的军事教官。”

铺垫已完,魏盾远切入主题。原来,话题刚刚开始!

“这个……”景自连难得支吾。片刻后,他明确拒绝,“我胜任不了。”

“你军事素养很好,怎么没上阵就打退堂鼓?”司令员不解。

这是军事素养的事儿吗?女军医,毫无疑问对方是个女的。教一个女人提高军事素养,相当于与虎谋皮。女子体力差,性格软,耐久性弱,疲疲沓沓啰啰唆唆哭哭啼啼……连兵圣孙武,当年都是连杀了两个宠妃队长,才让女兵操练初步有个模样。高原战区堂堂作战参谋,居然带一女子练兵?!

心里这般想,话却不能兜底说出。景自连字斟句酌道:“司令员,您这个命令,恕我不能服从。”

司令员问:“理由?”

景自连说:“理由就是,高原战区军人千千万,为何非选我?”

司令员道:“她将是战区唯一的女医生。我希望把她训练成端刺刀加手术刀,双双手起刀落。”

景自连说:“我对您的决定,完全同意。只是希望不要由我担当此责。”

司令员说:“我觉得你最合适。”

景自连不服道:“我并没有犯什么严重错误,为何得此惩戒?”

司令员气笑了,说:“让你训练个兵,怎么能说是惩戒?”

景自连道:“我可以去特训一个连,但不愿训练这个兵。”

司令员反问:“如果这人是男的呢?”

景自连没想到司令员为了说服他,竟提出这等阴险反问。但他又不能不回答这个问题,只得沮丧道:“如果是男的,我自是可以训练。”

司令员意味深长说:“原来你怕女人。”

不带这样曲解人意的。景自连反击:“我连死都不怕,怎么会怕一个女人?”

司令员难得狡猾一笑,说:“问题解决,就这么定了。卫生部确定培养名单后,你择期开始军事训练。地点在专用小训练场,不要惊动太多人。”

景自连想起麦青青,不知道是否此人。他不应询问名单,到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有人通知。

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接下任务。看他不情不愿的样子,魏盾远略有不忍,道:“你知道为什么把这个活儿,派给你吗?”

景自连委屈道:“您看我好说话,不敢当面驳您的面子吧?”

魏盾远冷嗤了一声,说:“听着,我给你背句古诗。”

景自连差点从椅子上跌落。魏盾远从小吃兵粮,文化底蕴不深,现在居然被憋出古诗。看来教官人选问题,真让老人家伤了脑筋。

景自连好奇:“哪句古诗?”

魏盾远难得掉了回书袋:“就是那句,杜甫写的,‘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

景自连忍俊不禁:“老杜的《新婚别》,和咱高原女医生,没啥可比性。”

魏盾远说:“那我不管。总之都是女人到军中之意。”

景自连还是不明白,死了一千多年的老杜和委派军事教官,有何联系?他轻皱浓眉,泄露了内心疑虑。

魏盾远严肃道:“单兵训练一个女子,是个艰巨任务。”

景自连对此不以为然,说:“没什么艰巨的,也不是教近身肉搏刺刀见红什么的,一般的军事技术,不难教。”

魏盾远正色道:“我指的不是这个。孤男寡女长久训练,教官要洁身自好,全方位把持住。”

景自连顿悟,说:“这个您放心,军纪在身,我保证不会惹出任何闲话。”

魏盾远说:“也不能日久生情。”

景自连再次忍俊不禁:“那更是没影的事儿。我必无懈可击,铁面无私。”

魏盾远道:“斟酌再三,我才把这个烫手山芋交与你。若是别人,我没法说得这般直截了当。那个女孩子,名叫郭换金。”

景自连明白了司令员的用意,朗声道:“您对凌慧虎的悼念和对战区建设的苦心,我明白了。不折不扣坚决执行,绝无私情。”

楚直个高,白大衣只到腿弯处,像精干短风衣。他抱着一大摞医书,找到郭换金。还未开口,郭换金发愁道:“这么多书,都打算包书皮?”

郭换金曾给潘容借她的鲁迅集子包过书皮,楚直当时说,哪天也给我的书帮个忙。郭换金以为他来兑现。

楚直面露不屑:“医书,哪能用废报纸包书皮?翻不了几天,书皮破烂不堪,外伤加骨折。”

郭换金反驳道:“不用报纸你用什么纸?莫非你想当高原蔡伦,自己造纸?就算你存了这心,也找不到烂渔网破绳头。书皮是消耗品,不可能万年牢。”

楚直说:“报纸包书皮,让医书丢脸。就算没有牛皮纸,也得用厚点的铜版纸。”

郭换金反唇相讥:“高原连铜板都没有,还说什么纸。至于牛皮纸,高原有野牦牛,要不你开发出个野牦牛纸?甭看不起旧报纸,那是我专门找司务长求来的。”

楚直败下阵来,说:“我去找旧报纸吧,司务长这点面子还是会给我的。你尽快把医书包上皮。”

轮到郭换金拿糖:“我这几天太忙,哪能立等可取。”

楚直诡谲一笑道:“也不是我的时间。等得起。”

郭换金说:“医书个头大,包起来废纸。你跟司务长说些好话,多拿几张。”

楚直嗤笑:“我不用说好话,也能拿旧报纸。咱们找空聊聊。”

郭换金心想:包个书皮,附送聊天?正好手中活儿告一段落,便说:“今天我休班,聊吧,早聊早完事。”

楚直便抱着医书,找了间空病房。郭换金猛一惊,正是古墨住过的那屋。一切已云淡风轻,好像名叫古墨的女子,从未存在过。

看到郭换金脸色突变,楚直想起这茬儿,心中黯然。不过,医生当久了的最大变化,就是心肺外面,套上了钢铁铠甲。他不劝郭换金,只是等待。持久而深在的痛,不可拔苗助长,只能当事人咬牙熬过。

医务做久了,纵是蚀骨悲伤,也要强行平复。他选了古墨曾睡过的床板上坐好,中间隔着铁皮床头柜,郭换金坐对面床。

“拿来这些医书,主要并不是让你包书皮。当然了,你愿意包,我也没意见。”楚军医阴阳怪气开言。

郭换金没回应。奇葩医生,经常胡言乱语。且看他再说什么。

楚直问:“龙部长已经跟你谈了?”

郭换金疑惑:“龙部长跟我谈的事儿,多了。你指哪一件?”

楚直直言道:“就是我当你师傅那事儿。”

郭换金做恍然状:“哦,学医的事,想起来了,他曾随口说过,但没说师傅是你。”

楚直对“随口”不满,又不好直接发作。好像送货上门,自作多情。为扭转开局颓势,便冷冷道:“要不把龙部长请来,听他当面宣布一下?”

郭换金岂敢,忙说:“部长太忙,就不必了。楚师傅。”

楚直也见好就收,板起脸道:“你以为我多愿意做你师傅吗?”

郭换金赶紧说:“我知道你不愿意教我,是执行任务。我也不愿意跟你学,也是执行任务。两不亏欠。”

楚军医板着脸道:“你可知培养一个合格医生,要多长时间?”

郭换金老老实实回答:“不知道。”

楚直说:“那我就给你上第一课——学制。首先要高中毕业,以优异成绩考上医学院。医学院很难考的,基本可算中国最难考的大学之一。”

郭换金夸张地拍了拍胸口,又特意停顿了一会儿,假装被吓傻了需要缓神,然后才说:“哦。”

楚直不理会她的表情和语气,继续说:“在医学院里,要学习生理学、病理学、解剖学、医用化学、药理学、细胞学、内科学、外科学、中医学、儿科学、眼科学、口腔科学……”老僧诵经般念念有词。

好不容易停下,他盯着郭换金继续道:“这些课程,大约需五年。之后,进入临床实习,至少一年。再然后,才能成为一个刚刚入门的小医生。明白了吗?”

郭换金不以为然道:“楚军医跟我说这些,有啥用?”

楚直恼羞成怒,说:“你以为我闲来无事,跟你扯闲篇?龙部长交我苦差,让我把你在最短时间内,培训成高原战区的女医生。”

郭换金应对道:“照你刚才这样说,最少要六年时间才能马马虎虎生成一个医生苗子。不过,其中没有‘高原病学’这个科目。”

楚直匪夷所思直瞪她,重点是时间!

郭换金毫无信心说:“我不能保证自己能有兴趣,学做一名女医生。看来你也为难。不如咱们师徒二人,同仇敌忾去找龙部长,就说任务无法完成,趁还没开始就毙了它。”

楚直闻言,气得舌头抵住左腮帮子,胡乱在颊内转了两圈。他把手中医书,从床头柜的中央,推到郭换金那侧,气咻咻道:“你先试试这些书能否读得懂。不懂,就来问我。咱先凑合学一段时间。如果完全不得要领,再到龙部长那里辞了此事。”

郭换金干巴巴回应:“楚医生讲完了?”

楚直意犹未尽:“完了。你有什么要说?”

郭换金道:“医书,我带回去慢慢读。这些书,我会包上书皮。包书皮的报纸,请你去领。”

郭换金说完,抱着医书离开了病房。剩下楚军医,独自气得肝颤。他站起身来,走出病房。他惊讶自己刚才为什么生气?理由不充分。最后归结到,这个小女兵,没有对医学及他本人的敬仰。

他不曾发觉,唯有在乎,才会轻易扰动情绪。

几天后的下午,景自连刚好有点时间,决定去卫生部接收新徒弟。交代注意事项后,便可择期开训,以不辜负司令员托付。

他与卫生部不熟。只知徒儿名叫郭换金,其他都不晓得。当然了,他可以找部领导安排会面。但绕来绕去,麻烦。军人本性,喜欢把复杂事物变简单。

到了卫生部院落,不知郭换金在何方。突见飒爽英姿的麦青青迎面走来。景自连知接洽对象不是此人,但能有熟人问个路,也好。

麦青青看到英俊魁伟的景自连,喜不自禁,满面春风道:“景哥……参谋,你哪里不舒服?”

景自连停下标准的军人步伐,稳稳立住,答:“我没不舒服。”

麦青青心中喜乐,声音格外轻柔:“无病无痛,你到卫生部来干什么?”

景自连知道麦青青不是医生候选人,为免刺激她,随口搪塞:“没有病痛,就不能来卫生部了?”

麦青青难掩欢欣,雀跃道:“不是看病,那是看人?”

景自连大叹失策。麦青青机敏过人,当是遗传了她老爸的才干。他一时找不到否认理由,含糊其词道:“也可以这么理解。”

他的确是来找人的。

麦青青见他略显迟疑,便按照自己想的,揣测此话深意,满面春风道:“能知你是来看谁的吗?”

景自连很干脆拒绝:“不能。”

麦青青暗自思忖,最近并无司令部要员住院,景自连不是因有伤患而前来探视。排除此因,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景自连是来看望自己的!

念头刚一浮现,麦青青喜不自禁,几乎不敢相信。但仔细想想,顺理成章。他俩从小熟识,门当户对。加之自己可算战区最俏丽的女兵,景参谋也一表人才。某种意义上来说,此乃天作之合!

麦青青被自己的推断吓了一跳。不过,她性格里天生有顽强求胜因子,老爸当年善打胜仗的基因,在她这里,变成只要是喜欢的事物,便不惜代价去争取的执拗。加之她很会利用自身优势,扶着帽檐,甩甩干练短发,显出妩媚。

妩媚这个风格,在罡风猎猎的高原战区,无比稀缺。干脆说吧,根本没有。

景自连果然被吸引了目光,心下想的是:梳这种发式戴不稳军帽,大风刮来,帽子还不得跟风车似的在地上翻滚?又想:那个叫郭换金的徒弟,是不是也这发式?

麦青青将飘过脸庞的发丝,轻轻吮吸了一下,抿在丰盈嘴唇间,压低声音试探道:“景……哥哥,不会是来看我的吧?”

一身英武气概的景自连,被这柔美低语,吓得身躯向后急闪,险些趔趄,待站稳后说:“麦青青,你万不能这样称呼我!”

麦青青吁了口气笑道:“这么胆小!”

拉开距离后,景自连恢复镇定,说:“我胆子并不小。但你这称呼,若不改,我以后佯作不认识你。”

麦青青一想,若他装作不认识,称呼再亲昵,又有何用?便敛起笑容,严肃道:“景参谋,你到卫生部来,有何事?”

景自连决定直接说明来意,以绝后患:“我受命成为你们女兵的军事教官。”

麦青青惊讶道:“仗若打到女兵上阵杀敌的局势,怕要等你们全阵亡了吧?”

二人都出身军人世家,寻常说话毫无忌惮。甚至以荤素不吝的嚣张语调,彰显军人后代的不拘一格。

景自连熟谙此习俗,忽略不计麦青青的肆意夸大,答:“教女兵基本军事技能。”

麦青青见景哥哥不愿细说,识趣地不再深问。见他似有离开之意,很想挽留一会儿,便心生一计。

忆旧,是一张好牌。他们有属于同根的共同记忆,年少时在军区大院的美好时光。

她面露感激说:“景参谋,谢谢你救过我。”

本想拔腿就走的景自连,被突兀而起的话题,绊住了脚,茫然道:“救你?记错了吧?”

麦青青驳斥:“我会连救命恩人都不记得?!”

景自连脑海中紧急搜索,实在忆不起端倪,连续发问:“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原因?”

麦青青说:“时间嘛,你十二三岁,我八岁。地点,军区大院后花园。”

军区大院里,本不该有后花园这种封建主义玩物丧志的设施。只因部队当年征用了清朝边塞旧官邸做营房,附属的花园是文物,便一直闲置军中。虽无人拾掇,也没被毁。奇花异草尽都枯萎,太湖石和假山洞等,还基本保存着玲珑模样。军人们对这些景观,置若罔闻。年代久了,乔木蔚然成林,古意苍苍,此处便成了大小孩子的游乐场。

当然,年长孩子们,不乐意和低幼小童玩。年纪小的孩子们,却极乐意跟在大孩子后面屁颠屁颠。那时的景自连,是统率大孩子的首领,像猎豹般矫捷多智。麦青青,则是小孩群中的佼佼者,野如山狐。

景自连的印象到此戛然而止,和麦青青并无直接交集。

麦青青看出景自连回忆无果,悄声提示道:“那天,我一不小心掉到假山缝中,擦破了手脚,爬不上去。是你听到了我的哭声,把自己皮带解下来,抛到太湖石洞里,让我拉紧皮带,全力将我拽出……”

麦青青一边讲着,一边露出羞涩神情。带着体温的皮带,无限延长绵延至今,热度愈暖。

景自连一脸狼狈。他确实完全忘记了这件事。或者更准确地说,他曾从太湖石缝隙中,多次拽出过不慎陷落的小朋友。急迫时,也曾解下过自己的皮带,充当救人绳索。但他记忆中,并不曾对麦青青施过援手。他解释不了这个记忆黑洞,面露尴尬。

麦青青把这种尴尬,自动理解为暧昧,说:“那根皮带是棕色的,很新。你通常系最内里的那个洞洞,因为那儿有磨损……”她伴以朗月般的明媚笑容,“对吧?”

景自连彻底无言以对。少年时,他很瘦,玉树临风。皮带最内侧的那个孔,是他自己用钉子和剪刀凿出来的。麦青青说的磨损,其实是技术不过关的痕迹。

被人家详尽描述到这个份儿上,再抵赖或狡辩,就有成心抹杀记忆之嫌。

景自连面对这插曲,很快定住神,客气称赞:“麦青青,你记性真好。”

说着,突然想到,当年笨手笨脚抠出的皮带孔,其实毁了皮带的坚韧性。若是在拽人过程中,突然断了,麦青青就会重新落入太湖石脏腑中。虽不会伤及性命,却有可能摔个脑震荡。若真如此,此刻就不会这般多嘴多舌了……虽然他深觉这么想有点不厚道,却抑制不住无良念头。

麦青青哪能料到景自连这番神游,只想抻长交谈时间,轻轻咬着嘴唇说:“当时年纪小,似乎……好像……撒腿就跑了,并没有谢你。”贝齿晶莹。

景自连从容道:“区区小事,难为你记了这么多年。那里地形很容易坠落,经常有人受困。我救过不止一个孩子,所以记不清了。不必谢。”

麦青青略感扫兴。她一直以为掉入太湖石窟窿的珍贵回忆,独属于她和他。如今当作珍宝捧上,却不想,竟还有人不知好歹地也掉入过。不过,她没让沮丧长久留在脸上,瞬间收敛,话题顺势转变:“有句古话,叫作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景自连赶紧澄清道:“那算不上恩,至多算小小的拔刀相助。”

麦青青撒娇道:“不管你怎么说,我是要报恩的。景参谋不能陷我于不仁不义吧。当年的滴水之恩,已汇聚成滔滔江河。”

景自连眯了一下狭长的凤眼,觉得再聊下去,潜藏着莫名危险,便道:“你若一定要报,不必涌泉,一滴水就行了。”

麦青青预感到气氛很可能热火朝天,欣然道:“景参谋的那滴水是什么?快快告诉我。”

景自连一板一眼答:“我要找你们班的郭换金谈话。请帮我将她叫出来。”

麦青青惊诧不已。好在她迅速敛好情绪,说:“这个很容易,我马上去叫她。还能提供个谈话场所。天太冷,不能站在空场上说话。”

景自连庆幸话题恢复正常,说:“谢谢你还的这滴水,还是热的。”

麦青青假装随口问:“你们谈什么事啊?”

景自连想想,日后同郭换金打交道,将是长期任务。若从开端就搞成神神秘秘,离鬼鬼祟祟就不远了,便朗声回答:“工作上的事儿。”

麦青青生疑。一个司令部,一个卫生部,有啥工作联系?但谨记军队切忌好奇心过盛,强压下心中疑团,道:“景参谋稍等,我这就去叫人。”走出几步,频频回头,只因想多看几眼。

景哥哥啊,你真是难以掩藏的卓越与峻拔。

13

景自连终于见到郭换金——彗星夜里的“银河”女孩。在司令住处,往耳朵里塞棉花的女孩也是她。两次都戴着口罩,面貌并不完整,只记得星星一般的眼睛。他曾知道她的姓,还引起过心中悸动。按说对于记忆力极好的他来说,应该不会忘了这女孩。当他察觉心旌波动,便用极大毅力,逼迫自己忘却。坚定的信念见了成效,他真的渐渐淡忘了她。却不想,在这种场合下,再次相见。

他的眼眸如阳光下的黑曜石,熠熠闪光。想到司令的谆谆告诫,又竭力平静。

二人正规坐在麦青青安排的治疗室内,桌子两侧面对面,好像要进行谈判的对立方。景自连军装笔挺,正襟危坐,以眼观鼻,目不斜视道:“郭换金同志,部里领导同你谈过了吧?”

郭换金清晰作答:“谈了。”

景自连打个喷嚏。这房间经常烟熏火燎进行针灸,气味呛鼻。郭换金站起身,走向窗边。推开窗扇后,并没有马上走开,侧身静候。

景自连抽烟,对烟味有很强耐力,但他受不了艾灸甜兮兮的气味,暗自感谢这姑娘善解人意。

高原天寒,窗户不可久开。每一分热气,都是红柳和焦炭用自己的生命能量换来的。郭换金待气味渐散,便把窗扇拢严,重新回到座位上,说:“抱歉,只能换一小会儿气。不然,话没说完,嘴巴先冻僵。”

景自连回归话题:“战区决定将你培养成高原第一位女医生。”

郭换金面上喜怒不辨,也没应声,好像他谈论的是别人的事情。

景自连接着说:“你怎样能成为一名合格医生,在医术方面,我不知道。”

郭换金小声回应了一句:“我也不知道。”

景自连兀自说下去:“医学部分和我没关系。和我有关的部分,是司令员交代给我的任务。将你的军事技术操作,训练到合格水平。”

郭换金关注:“怎么叫合格?”

景自连道:“能自保,能救人。不能刚上火线,就以身殉职。那样,就算你被评为烈士,骨子里还是失败者。你没能完成救治他人的任务,自己倒成了牺牲品。活着的人还得费力挖坑埋你。”

郭换金腹诽:此人军事技术如何,尚在未知之数。舌头倒是一等毒辣。

她心有不甘地反驳道:“会不会战场阵亡,除了军事技术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故意卖个关子。

景自连想不到从未上过战场的女兵,居然敢在穿越刀光剑影的军人面前班门弄斧,不屑道:“说说看。难得还有我一个当军事参谋的人,不知道的死亡因素。”

郭换金侃侃而谈:“这个因素就是——运气。战场上死不死的,很大程度上凭的是运气。”

景自连自然知道这条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个别士兵的生死,真是老天爷信手一拈的秘密。

看来徒弟不傻,但他犯不上和一个女兵掰扯属于玄学范畴的问题。

“以后凡我有时间,会让人来通知你。如果你恰好也有时间,我们就在小训练场会合,开始军事训练。当然了,如果你忍受不了,觉得太艰苦,可以提意见。但听不听,在我。希望你能坚持下来。”景自连谆谆教诲。

郭换金稳当坐着,说:“迄今为止,教官,你并没有征求我的意见。”

景自连不苟言笑道:“你的意见有那么重要吗?”

郭换金噎了一下,刚要反击,想到“服从命令听指挥”,郁闷地问:“教官,何时开始训练?”

景自连说:“从现在开始,你随时处于待命状态。”

郭换金道:“如果通知我训练时,我在工作中,怎么办?”

景自连说:“我会提前从龙部长那里,拿到你的工作安排表。如果没有特殊情况,选你的休息时间,进行军事操练。”

郭换金悲叹一声,苦啊!从此,再没有无忧无虑的休息日了。她不甘心,又问:“我有时会调班,工作时间可能会改变。”

景自连很干脆地说:“如果出现时间冲突,你找龙部长请假,找人替班。我的时间很宝贵。”

郭换金问:“我想知道,学擒拿格斗吗?”

景自连沉稳否认:“不学。”

郭换金不解:“这不是女子防身术的关键吗?”

景自连藐视地说:“你根本不必学习擒拿格斗术。”

郭换金大惑不解:“难道我永远不会和敌人面对面?”

景自连道:“你当然可能会和敌人面对面。不过,到了那种时刻,已是你的最后关头。基本上,作为女子和敌人阵前格斗,你完全没有胜算。我的训练时间有限,不必在这上面浪费工夫。把别的学好学精,避免你的最后时刻。”

景自连站起身,至此,公事已毕,预备告辞。突然,他难得愣怔了一下,说:“郭换金同志,还有一件事,我必须提醒你。”

部队系统中,大声地被人连名带姓称呼,后缀“同志”二字时,通常意味着严峻事件即将展开。

郭换金赶紧也站起身来,领受任务般认真回答:“是。教官请讲。”

视线相交,她注意到景自连的眼眸,纯黑无底,沉郁寒凉。

景自连轻轻咳嗽了一声。在已有一定医学分辨力的郭换金听来,这声咳,和呼吸系统呼吸道的毛病,没有丝毫关联,纯属假咳。作用有两个:一是掩饰自己内心紧张,二是强调即将说出的话,十分重要。对于景教官来说,第一条似乎不成立吧?那只能是第二个理由。

郭换金肃穆聆听。

“记住,你绝不能……那个……”景自连的话,虎头蛇尾,居然没能一口气讲完。

“什么?”近在咫尺,郭换金听力也毫无问题,声波完整纳入耳内,但她还是没搞明白教官强调的意思。

“就是……我们不能产生战友之外的任何感情。”景自连目视前方,坚定地把话说完整。眉眼锋利,语调铿锵。

郭换金终于明白了!第一时间以牙还牙,跳着脚喊起来:“景自连同志,你犯了精神病吧?自恋狂!自我感觉也太好了!你以为你是人见人爱的肉罐头吗?你放心,纪律不允许,我比你还清楚。我们之间永远不会发生什么战友之外的啥啥感情!”

景自连已恢复如水平静,淡然道:“你我将密切教学一段时间,结局要么是你出师,要么是你出局。具体多长时间,目前说不准。边训边看。”

别看景自连字字千钧,十分老练,其实他内心,止不住纷乱。之前在平原,遇有女子大胆冲过来表白,想建立“战友之外的感情”,他都波澜不惊地第一时间回绝。这次,为了给心动的女生打预防针,他只能光明磊落提前宣告。“战友之外的感情”到底是什么,他也不清楚,但体内不同以往的沸腾翻滚,让他又惊又怕又好奇。只能斩草除根,扼杀在萌芽状态。那些话,看起来是对郭换金说的,其实也是对自己说的。好不容易说罢,如释重负,昂藏离去。只有内心知道,实乃逃之夭夭。

郭换金独自在治疗室内,缓了好大会儿,心境才渐渐平复。摸摸自己的脸基本恢复常温,方裹着一身艾条气息出门。

麦青青疑惑重重,私下找到文慎笔,开门见山:“协理员,我想知道郭换金最近可有什么新任务?”

文慎笔早料到麦青青会来,字斟句酌说:“部里要培养一个女医生,初步确定的人选是郭换金。她马上要开始一系列的训练和学习。”

麦青青脸上神色如常,口气滞重:“协理员,我也很想学习怎样做一个女医生。”她并不遮掩,直接道出。

“这个……是部里和战区领导统一决定的,我当时也提议培养你。可是……现在已无更改可能。”文慎笔虽然很愿意同大军区副司令员的女儿建立良好关系,但终不能一手遮天。他沉稳周全的性格,决定并不把虚假希望示人。

麦青青略一思索,道:“我知道更换郭换金的概率很小,但既然是为高原战区培养女医生,只设一人,是否有些单薄?从战备和全局的角度考虑,可以有备份。”

不愧军家后人,话说得既有远见又有现实意义。文慎笔本就愿意同一切有利关系良性互动。虽说山高皇帝远,麦副司令员的手,一时伸不到卫生部,但多烧香少树敌,山不转水转,谁知道哪一块云彩会下雨?文慎笔深谙此处事之道。在不付出代价的情况下,搞好一切能搞好的关系,为生存小智慧。

文慎笔并没有给麦青青承诺,这的确不是他一个人能左右的事儿。

拣了个龙一笙心情很好的时机,文慎笔开了腔。

“我看你今天喜气洋洋。”文慎笔道。

“有那么明显?你都看出来了?”龙一笙下意识摸摸颌下,几天没刮胡子,那里杂乱无章,应该不能加分。

“人逢喜事精神爽。”文慎笔调侃道。

龙一笙说:“胡子拉碴的,还精神爽?老文,你口是心非。”说着,他找出刮刀,预备拾掇军容风纪。

文慎笔说:“我说的不是皮囊,是你的内在精气神。”

龙一笙叹道:“真让你说对了。救治一个高原肺水肿病人,脱了危险,由衷得意。阎王爷这个回合,败在我手下了。”说着,他抬起自己的手掌,左看右看,对着掌心说,“老伙计,我代病人谢谢你们。”

见龙一笙心情节节高,文慎笔进入话题:“老龙,培养女医生的事儿,进展到什么地步?”

龙一笙换下钝刀片,说:“基本上还没开始训练。不过,已经给郭换金找好了师傅。”

文慎笔问:“师傅是谁?”

龙一笙道:“文,医学部分,我派给了楚直。他的业务能力,在整个卫生部,首屈一指。”

文慎笔说:“比你还棒?”

龙一笙摸摸鼻子道:“比我,当然还稍差些。但我不可能亲自带女医生,时间不允许。”

文慎笔道:“既然说了文,那还有武?”

龙一笙换好刮胡子刀片,马上要开始操作,含糊应了句:“武是司令员亲自点的将,司令部景参谋。”

文慎笔问:“都是一对一单兵教练?”

龙一笙说:“是。又不是聚众打群架,用不着一大帮人。”

龙一笙说罢,开始刮胡子,肥皂打满脸。

文慎笔做若有所思状:“一个也是教,一群也是教,不妨再多加上一个人。这样,就双保险了。”

龙一笙刀片贴脸,一时没回话。若是一不小心手抖,挂红。

文慎笔点到即止,不再多言。

不答话并不等于没走心。龙一笙在某个适当时机,用半开玩笑的口吻,和司令员说到此事。毕竟这项任务,是在司令员直接指示下启动的。

魏盾远问:“你们还有第二人选?”

“这个……还没有具体商议。”龙一笙愣怔一下,据实回答。

“要那么多女医生干吗?我这儿也不是红色娘子军。”魏盾远不感兴趣,再无下文。

龙一笙转告后,文慎笔一言不发。

私下里,他对麦青青语气淡然地说:“想光明正大和郭换金一道上课,看来不行。但只要我在部里,你若有时间,都可跟着听课。爱学习,谁也不能阻拦。有些事,可速战速决,有些,只能徐徐图之。”

郭换金开始上军事课。

景自连一言不发走在前面,目标是位于半山处的小训练场。彼此相距甚远,如不特别留意,很难察觉这两个人是向同一个目的地前进。

景自连身高腿长,走起路来虎虎生风。郭换金虽然素质不错,毕竟在高原,女性肺活量较之男子还是有很大区别。走了没多远,距离就拉开了。景自连敏锐觉察,但并不放缓脚步。二人抵达训练场地的时间,有了不短差距。

景自连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以后多锻炼,这是第一步。战场救护,你要能跟得上部队的节奏。”声线凛冽。

郭换金没回答。不敢不屑,是根本没喘匀气,没有多余气力可供言说。

景自连等她稍缓,走向较为平缓的坡地,提问:“第一课,练习匍匐前进。知道吗?”

新兵时,郭换金学过简略版匍匐前进。当时怕新军装被磨破,抬着肚腹,点到为止,弓身完成。当时的教员,觉得女兵受训不过是走个过场,并没有严格要求。郭换金得以滥竽充数过关。其实她也不算充数,几乎所有女兵都是“滥竽”。

这一次,势头不妙。见她不搭话,景自连目不斜视道:“匍匐,就是身体贴近地面,用手臂和腿的力量,推动身躯疾速前进。在遭受敌人火力威胁,附近遮蔽物又较低的场合,你必须熟练应用此法,才能接近目的地。具体方式,通常分低姿、高姿和侧身匍匐……”说着,他像突然被伐倒的松木段,毫无先兆猛然前扑,趴在石砾上。整个动作干脆利落,无可挑剔。

郭换金愕然。她搞不明白:为什么军训第一科目就是平趴地上?战火硝烟中,前方战友负伤流血,生命危在旦夕,救护员不得尽快冲去救人吗?!反而像条豆虫似的蛄蛹!

景自连看穿她心中所想,略带讽刺道:“你打算像田径百米赛似的,跑步直奔伤员?”

郭换金一梗脖子说:“不行吗?”

景自连道:“若你真如此操作,第二个医生应该马上赶来。他很倒霉,这次要抢救的是两个人。当然了,还得赶上你运气好,没有被敌方一枪毙命。”

郭换金明白了。敌人炮火下,尽可能保障自身安全,方有机会实施野战救护。

她也像教官那样,不管不顾扑倒在地,与粗糙的沙砾和尖锐的岩块相撞,摔个砰砰作响。景自连不理睬她的龇牙咧嘴,继续说:“高、低姿匍匐的要领是……”又身体力行示范一番。

正预备让郭换金实操,警卫员匆匆赶来,忙不迭敬礼报告:“景参谋,上级单位来人,视察防区周围的工事设施。司令员要你带队。”

景自连闻听,拍拍身上尘土,说:“我马上去。”

郭换金心中窃喜。第一堂课,正式夭折。

景自连离开时,疏远地对郭换金说:“你独自在此继续练习。”

郭换金不甘,找理由道:“没人指导,我姿势不对也没人纠正,多练多错,越练越错。”

景自连已快步走远,头也不回道:“你练习我刚才示范过的高、低姿匍匐前进。间歇时加练军姿,就是立正稍息。”

郭换金愕然。战场上两军对垒,用得着吗?只怕你挺直腰板,左脚还没伸出全脚三分之二,完成稍息动作时,胸膛就被子弹洞穿。

景自连特号绿色军裤包裹的大长腿,已蹽出几十步开外。风把他的声音卷过来,破碎,但仍很清晰。

“高姿、低姿匍匐各操练十分钟后,立正五分钟,再稍息五分钟……循环往复。我会用望远镜监督你训练的全过程……”

最后的话,已被山风打散,然气势不减。话毕,身形笔挺的青年军人,隐没山石中。

郭换金轻拍额头。战地救护,如果说匍匐前进还算必备技能,那么,炮火连天下的立正稍息,是否离题万里?

郭换金不服,但不敢违背教官命令。好在立正稍息,她无需指导。只是这十分五分钟的比例,身边没有任何计时器,没法控制。看看天空,太阳在云层中随意出没。就算阳光灿烂,也没法根据日光精确判定五分钟啊,遂决定不予理睬,完成一轮高低姿匍匐前进后,想立正,就立正。过会儿感到疲惫,就转稍息。几个轮回之后,稍息比立正时间还长。

上高原这么久,难得有空闲时间。今天下午,是个好机会。趁着立正稍息时,放眼看去,远眺风光。重重叠叠的冰山,轮廓齐崭,边缘坚硬,颜色单调,绝不随四季变换曲线和色彩。以万古如一的无动于衷,铸就冷冰冰的威严,凝固着远比人类所能察觉的一切时间更为古老森冷的存在。

稍息太久,郭换金突然觉得有目光打量自己。吃惊环顾四野,寥无一人。

于是郭换金认定自己被有虐人倾向的军事教官磋磨得失常,出现幻觉。赶紧改换低姿匍匐前进,胳膊腿在大地上摩擦生痛,不安感才解除。

高原气候易变,刚才还是稀薄高云当空,不知从哪里飘来乌云,如墨水般快速洇散。阳光缩进灰色云层,只从缝隙中洒漏少许光芒,把乌云边缘,镀上纤细的金箔线。继而乌云弥散,便有薄雪坠落。雪花不大,但频密。最先抵达的雪花,打湿了郭换金的衣帽,她打起寒战。

该死的军事教官,巡视工事走哪去了?没有停止训练的指令,这套折磨人的连续动作,要做多久?

她仔细回忆当时情景,好似没有相应命令。只记得教官的眼,黑眼珠像被高原黑夜洗濯过,眸光如星。眼白似被白雪滤过,清朗澄澈。

郭换金愤愤拍向冰冷湿漉的脑门,有用的没记住,没用的倒牢靠。这番胡思乱想,肯定是缺氧惹的祸。

没有停训令,郭换金不敢擅离训练场。只好交替进行奇怪的训练组合,直到原本洁净的军服,肮脏磨损并沾染泥浆。

好在雪下得并不长久,今天并不是至深至广的酷寒。路弯从远处颠颠跑来,忙不迭高声呼叫:“郭护士,训练到此结束。”

郭换金正处在稍息周期,迅即改为无款无形的解散动作。寒风拂面,郭换金拍打帽上雪花,问:“谁让你来的?”

路弯嘻嘻一笑道:“景参谋。”

郭换金一肚子怨气道:“他再不下令撤离,我会冻死在这里。”

郭换金护理过司令员,路弯与她熟稔,便道:“你笨!自己撤了就是。”

郭换金的腿脚好像不属于自己了,挪步时酸麻胀痛。幸好嘴巴勉强还能说话,悻然道:“今天是我第一天军训,不能当逃兵。”

路弯多嘴道:“视察周边工事时,景参谋用望远镜朝这个方向瞄了多次,估计是检查你的训练情况。”

郭换金唇角微动,没敢轻呼出声。糟了!她肆意延长稍息的偷工减料行为,一定被教官抓个正着。

景自连借着高原最后的微光,用望远镜遥看训练场山头时,终于找不到那道孑然一身的苗条身影了。最后出现在镜头中的,是郭换金好像在嘟囔什么。他放下望远镜,嘴角拧出俊美弧度,在心里骂了声:“傻。”

为什么要让她时不时立正稍息?如果她一直伏地前进,叫他如何能看到她?当看不到她的时候,景自连心中涌起一股极为陌生的情感。以往生涯中,从不曾出现。不是恐惧,不是害怕,不是惆怅,不是焦虑,甚至和思念亲人也不一样……酸酸的,暖暖的,揪心揪肺,亲切甜蜜。

景自连迷惘。他挥挥强有力的臂膀,想将这莫名其妙的恼人情绪,赶苍蝇般驱离。那情愫,刚刚离开,片刻后又像高原迤逦迷雾般,无声无息包围过来。景自连的双手,一会儿攥住一会儿松开,无奈地重复,进退两难。

与军训时间的不固定相比,楚直的授课安排,颇有章法。只要他不出远程救治任务,每周三次,雷打不动上医学课。时间一到,原本古墨住过的病室,化身小课堂。

“考你一下。人体有多少块骨头?”楚直劈头问,今日讲人体解剖。

医书特性,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没法胡编乱造。记不住就交白卷,瞎蒙基本无效。毕竟自学有点基础,这道题,郭换金知道答案:“两百零六块。”

楚直挖了个坑,等到了郭换金纵身跳入,得意道:“不对。”为提起郭换金的注意力,他用手指敲击床头柜的铁桌面,声音类似得意鼓点,让人烦躁。倒是他的手指,赏心悦目。白皙修长,指节分明,十分秀美。

郭换金也不争辩,拿出《人体解剖学》,熟练翻到某页,一句话不说,指向某一段落,示意楚直。那上面清清楚楚写着。

楚直不睨。原本就是他借给学生的书。当先生的,还用看吗?

他说:“你谦虚一点。”

郭换金听出话锋不善,反击道:“你的谦虚大得过教材?”

楚直道:“听清楚,我说的是人体。这个范围就广了,除了大人,还包括小孩。”

郭换金翻白眼:“那又怎样?大小不都是人吗?”

楚直适时亮出底牌:“人体的骨骼数目,并非一成不变。小孩子,骨头的数目,有四百多块。”

郭换金不由自主颤了一下,倒不是怀疑楚医生的数据,谅他不敢胡说。而是想到孩童,比成人多了两百多块骨头,是细碎多变的小怪物。

楚直口授道:“孩童骨骼尚未融合,故数目较多。比如成人的尾骨和骶骨,各为一整块,也按此计入总数。但在小孩那里,各为五块骨头,加起来就是十块。通常用不着注意孩子的骨头数目,但作为女医生,某种情况下会给孩子看病,心中要有数。技多不压身。”

医学,不能一下学太多。这还是一门不能问“为什么”的科学。比如,你不能问人为什么会有两百零六块骨头,而不是两百零七块?倘若问了,没人搭理你,多半还会露出鄙夷神情,好像你无事生非。

学习一阵子后,郭换金目光涣散,掩口打哈欠。楚直问:“累了?”

郭换金揉揉眼皮道:“不累。”

楚直微不可察地缩了缩瞳孔,说:“别想在我这里打马虎眼。一个人是不是精力充沛,我能看不出来?!”

被人看穿,郭换金也不强打精神了,牢骚道:“也没个实物可看,解剖解剖,既不解也不剖。纸上谈兵,太枯燥。”

楚直解释:“诸种高原病在这里都能见到。全世界都比不上咱这儿。”

郭换金辩道:“当医生,不能只会看高原病。”

楚直说:“说得对。医生,要会看各种病。对病有兴趣,对人也有兴趣。”

高傲楚军医,涉及医学,果然从善如流。郭换金斗胆说:“我想眼见为实地学习解剖。”

楚直目神波动,似在思考。过了一会儿说:“解剖你要耐心等。”

郭换金不明他意思,道:“等什么?”

楚直说:“等第一手资料。”

郭换金还是糊涂。她知楚直生性固执,不想说的话,即便是用老虎凳估计也撬不开嘴。算了,听凭他安排吧。

一段日子后,郭换金问楚军医:“解剖学的资料,你有了吗?”

楚直答:“别着急,继续等。”

郭换金想得个确切答案,问:“具体等多久?”

楚直英朗的五官抽动了一下,道:“这可说不定。急不得,谁说了也不算。”

郭换金说:“我主要是好奇。”

楚直说:“急没用,好奇也没用。时机要看天意。”

郭换金大惑不解。本来是正儿八经地学西医,怎么搞得像古代学蛊学巫?

古墨曾经住过的病房,住进了新病人。也是老百姓,不过是男人。郭换金心里矛盾。一方面,她希望此病房不要住进他人,让独属于古墨的气息,长久留存。另一方面,她也希望病房内尽早住进新病人,以覆盖悲怆记忆。免得她在此屋猛回头时,总觉得古墨摄人心魄的明亮眸光,正凝视着她。

现在,记忆终于模糊。古墨曾经睡过的病床上,躺着面容枯槁的老汉。

从登记牌看,他年龄不算太老,刚拐出中年人范畴。不过,就算他不是病势垂危,在风华正茂的年轻军人堆里,他已足够老迈。

“给你打针。”郭换金说。病员头如小号陶土罐,脸如肮脏雪。白发扭结成团,郭换金心下称他——白头翁。

白头翁晃晃浑浊粉丝一般的头发说:“我不打。”

临床上,经常碰到不愿打针的人。如何说服他们,郭换金有经验。

“不打针,你的病就不能好。”她和气劝说。

“打了针,我的病也不会好。”白头翁羸弱回应。

“你是不是怕疼啊?”郭换金用迂回战术。

“我不是怕打针疼。我现在的疼,比打针猛百倍。”白头翁安静回答。

他是癌症晚期,疼痛自是非常剧烈。但白头翁脸上,一派淡然。好像难以抵御的癌痛,只是书本上的传说。

“你不怕打针,为什么不试试接受治疗呢?”郭换金锲而不舍。

“有一些事,结果不一定,是可以试。有一些事,结果定了,就别试了。”白头翁油盐不进,干脆合了眼。

郭换金不肯放弃,说:“试试吧,你不打针,我的任务就没完成。”

白头翁难得地笑了,但脸上基本不见笑容,只是嘴角困难地弯了一下,说:“你别为难。我直接和楚医生说,让他不怪你。”

郭换金黔驴技穷,无奈地嘟囔道:“为什么不做最后的努力呢?”

白头翁竭尽气力回应:“我正在做……最后的努力。”

郭换金说:“你不接受治疗,怎么算努力?”

白头翁闭着眼答:“我在节约药品……高原的药,每一支都走了很远的路。把它们,留给……有希望的人吧。”

郭换金哑口无言,讪讪地带着未能注射的药品回到值班室。向楚军医报告:“病人拒绝治疗。”

楚军医正埋头书写病历,闻听此言道:“第五病区1床吧。”陈述句。

郭换金说:“我还没来得及说名字,你就知道是他?”

楚军医说:“我并不知道,只是料想到他会做此选择。走,去看看。”

白头翁见医护二人走近,困难地拍下床沿,算是打招呼。他的生命,不是以天和小时计算,而是分分秒秒都在流逝。郭换金觉得他比刚才看到的状态,又颓败几分。

“您感觉如何?”楚军医问,罕见地用了“您”字。

“不好。”白头翁说。音色极低,像一卷残旧草纸,有撕裂的风,在胡乱卷起的纸隙中呜咽吹过。

楚军医停顿了片刻,用更低的声音说:“您不用害怕。”

白头翁脸上突然荡起一层微笑,看得出他用全力驱动表情肌,才完成这个笑容:“我……不怕……还高兴呢!”

郭换金抑制住身体打战。垂危病人用“高兴”这个词,她怀疑癌组织已转移到他的大脑。

楚军医说:“帮您完成愿望。”

白头翁道:“我……在天……堂谢……”

听闻此话,就算见惯死亡的楚军医,也不知如何回应,只能缄口。

白头翁歇息了很长时间,将所有残存力气,归攒一处,吐出的声音比之前要明亮有力。他略带羞涩地问:“你……们,会记得我吗?”

因有个“们”字,郭换金知道自己也囊括在内。说真的,医务做久了,要记住每一个病人,不可能。面对白头翁的白发,她很肯定地答:“我会。”

白头翁又缓了半天气力,对楚军医说:“是……她?”

这话郭换金听不懂。楚军医很肯定地回答:“是。”

白头翁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快了。”

楚军医鹦鹉般重复着:“快了。”

郭换金还有别的治疗要忙,匆匆离开。

又到了跟楚军医的学习时间。因第五病区被占用,楚军医将课堂临时搬至医生值班室。楚军医一字一顿说:“我不知道给你上什么课了。”

郭换金对楚直的教学旷课,觉得反常,说:“没关系,反正我的医学知识一穷二白。你随便讲点什么,对我都是新知识。”

楚军医面无表情地道:“话可以这么说,我也知自己有这个实力。不过,还是循序渐进比较好,巴甫洛夫说的。”

郭换金随口道:“就是训练狗吐口水的苏联老头?”

楚军医略带惊讶地扫了郭换金一眼,说:“你自学到了条件反射弧?”

郭换金说:“什么弧?不懂。巴老头的事儿,是我上学时,看过的科学家小故事里讲的。”

楚军医狐疑,说:“中学课本里,连这么冷门的知识都有讲?”

郭换金说:“课本上没有,我是从课外书上看到的。”

楚军医若有所思地道:“我记得你是西北小县人?”

郭换金的心,不规则地蹦跳。糟了!她强作镇定地重复道:“是,西北,小县……”借以拖延时间。

楚军医语气轻描淡写,内里咄咄逼人:“小县城的图书馆,藏书挺丰富啊!”

郭换金不能束手就擒,绝地反击:“别看不起西北,看不起小县城。”

这话砸到楚军医软肋。他是江南的城里人,有轻微的地域歧视。自以为隐藏得很好,不料枝节问题上露出马脚。他明智地改换话题,说:“你知道当军医,尤其是外科医生的光荣吗?”

郭换金很快答:“知道。救人。”

楚直说:“这种回答,跟没答差不多。医学范畴内哪个科,不是在救人?”

郭换金理屈词穷。

楚直继续问:“外科有什么优越性?”

这回郭换金不敢逞能,老实回答:“不知道。”

楚直说:“外科的实质,一刀寂灭一刀繁华。”

郭换金翻着白眼说:“讲简单明了些,不然不懂。”

楚直说:“第一,快刀斩乱麻。病人,要么是生,要么是死,在外科,会很快见分晓。不像内科,婆婆妈妈黏黏糊糊,有的病,一治几年,几十年,时好时坏,甚至一辈子都治不好。”

郭换金见楚医生歧视内科,觉得他片面,坚持不附议,心想龙部长主攻内科,不知楚军医这番厥词,可曾当他面放过?

楚军医接着说:“第二,外科医生,真学好了本事,好嫁娶。”

这话,惊得郭换金三魂出窍。

见郭换金惊诧的神色,楚军医道:“我希望你热爱这个行当,把行情跟你说说清楚。当外科医生,手上刀工会很好。切肉,厚薄均匀,具观赏性,横平竖直。”

郭换金本来就圆的眼睛,现在“眼若铜铃”。不过,不按常理出牌的楚军医,对自己耸人听闻的观点,早有预见性,丝毫不受影响继续说着:“在人的皮肉上练出来的手艺,到猪、牛、鸡等各种兽禽肉上操练,手到擒来。人肉很细腻,哪怕最糙的莽汉,其皮肤质地,也比禽兽顺滑。”

“那……是。”郭换金几欲昏倒。但正上着课,不得不俯首听命,并承认楚军医逻辑成立。

“外科医生的针线活会很好。穿针引线,割肉缝皮,是外科基本功。外科将使用各种针法,高手技术,比如我,可比苏州绣娘。当然了,花色没她们那么多,双面绣也做不到。我飞针走线,可把皮肤对位到如绸缎般光滑……”

如果不是顾及面对面教学,郭换金真想用指肚把耳朵堵起来。天啊,这医学课像屠户传帮带。她想拍案而起,扬长而去,远离这诡异课堂,但又端坐不动。楚军医的讲述,带有邪恶魔力。他连拉带扯将医学画皮撕下,露出血腥真实。

楚医生已看出徒弟濒临崩溃,可他并不打算收手,继续大放厥词:“外科医生的另一个优势是,天下没有哪个人,敢轻易欺负你。外科医生的最后一个拿手好戏是……”楚军医方兴未艾,谈兴正浓。

郭换金不想再听,站起身来。

楚直正沉浸在讲授中,没注意到她厌学,嗔怪道:“对老师怎么这么没有礼貌?”

郭换金辩解:“不是礼貌问题。我准备找体温表。”

楚直环顾再无旁人的值班室,问:“给谁量体温?”

郭换金毕恭毕敬道:“给老师您。”

楚直看一眼自己洁白的工作服,一尘不染。摸摸脸颊,再摸摸自己额头,都正常,便下意识问:“我怎么啦?”

郭换金一本正经道:“看看您是不是发烧了。”

楚直这才醒悟到郭换金的阴险揶揄,说:“不识好人心。为师跟你讲的都是肺腑之言。”

郭换金反击:“您这套说辞,哪本教科书上有写?”

楚直双臂胸前交叉,傲然道:“哪本书上都没写。”

郭换金说:“那就是您自创的?信口开河?”

楚直大言不惭道:“自创不假,但非信口开河。我想将毕生所学,倾囊而出传授于你,以不辜负龙部长和司令员的重托。”

郭换金一直以为学医这事是部里决定的,却不想还牵涉司令员,有些意外。想到身上承担着重重责任,恼怒稍见缓解。心想,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当师傅的,从唐僧算起,都有无理搅三分的传统。忍忍吧。见徒儿抵牾心盛,楚直只好稍加收敛。他说:“我现在讲最后一点,很严肃,放之四海而皆准。”

郭换金满腔不以为然,说:“这般厉害?”

楚直道:“外科医生,如有可能,会成为一名优秀的画家或书法家。”

真乃天下奇闻。郭换金百思不得其解,问:“为啥?”

楚军医不慌不忙展开道:“外科医生,需要手部肌群的高度灵敏和力度,这和书法与绘画艺术,有异曲同工之妙,具有成为艺术高手的潜质。”

郭换金反驳说:“画画和书法,除了手上功夫,最主要的是脑子里的想象力。任何佳作,都不是只凭肌群灵活,就可达到大家境界。”

面对有理有据的驳斥,楚直讶然道:“这也是你从县里找到的课外书中,得到的知识?”

郭换金只好说:“我小时学过一点书法和绘画。”

楚直迷惑:“你们老家够发达的,你学过的东西还真不少。”

郭换金深感慎言之必要,不敢再聊下去了,赶紧问:“你的课讲完了吧?”

楚直意犹未尽道:“外科医生,会把果皮削得很漂亮,像一根有香气的链条,柔软而芬芳,最重要的是连绵不断。”

郭换金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什么果皮?”

楚直说:“苹果皮、梨皮、菠萝皮等都算。橘子不行,它直接剥开。香蕉也不算,它的皮不用削。”

在寒冷枯寂的高原,听楚直数说众多水果的名字,复述香甜神话。

郭换金怅然一笑,道:“如果我有幸得到一个苹果或梨,会连皮吃,果核都不会吐出来,更不会剩下一丁点渣滓。”

楚直扫兴,摆出师道尊严的架势说:“我要当堂检验授课成果,看你是否用心听讲。”

郭换金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说:“你问吧。”

楚直不怀好意说:“请用最简短语言,答出当一个外科医生的好处。”

郭换金咽了好几口唾沫,才把答案拼凑出来。

“我回答的顺序,可能和老师您讲的略有不同,但大体意思差不多,排名不分先后啊。”她狡猾地给自己预留一点余地。

楚直面色寒淡道:“少废话。开始答。”

郭换金说:“做外科医生的好处,第一,可以杀鸡。”说到这儿,又忍不住问道,“杀猪行吗?”

楚直直接㧸了回去:“杀猪不行。”

郭换金不服,说:“既然都是杀,大杀小杀而已,为何不行?”

楚直诲人不倦道:“因刀的大小不同。杀鸡可用手术刀,鸡的体积小。杀猪则须一刀捅入猪的心脏并放血。手术刀是给人预备的,其长度和所能施加的力度,都不足以杀猪。”

郭换金点头,表示虚心受教,继续答:“第二,针线活儿不错。”

楚直不置可否道:“继续。”

郭换金乖乖说:“第三,能培养量体裁衣的本事,可当裁缝候选人。”

说到这里,郭换金不服道:“剪手术纱布块和做西服旗袍什么的,能是一样裁法吗?”

楚直不理她,不作声,静等她的知耻近乎勇。

果然,老师大智若愚,敦促学生只好战战兢兢说下去:“第四,手起刀落。可以练出切肉的本事,举一反三,也能用来切菜。”郭换金按照自己的记忆,将楚军医的授课内容复述完成。说到刀工,突然想起自己和老父郭大厨的约定。每封信除了内有乾坤外,大厨还会在信中,教一道菜谱。“这是你妈爱吃的菜。认真学这些做饭的手艺。将来妈妈不在了,你依然想起妈妈的味道。”

看到郭换金心不在焉,楚直不满道:“最后请用一句话总结一下。”

郭换金脱口而出:“一句话的总结就是——做外科医生,嫁娶都容易。”

楚直心区一窒,哭笑不得,买椟还珠啊!但学生的回答,似得他真传,无可指摘。吭哧了半天,他特别想追问一句:“要是你,打算嫁给谁?”又觉有违师道尊严,开不了口。过了半晌,仍无话可说,遂意兴阑珊道:“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

郭换金道:“这也算课呀?”

楚直解释:“我原本备了别的课,但教具没备好,只得临时改换教案。我刚才讲的这些,虽说不登大雅之堂,但都是我的肺腑之言,谆谆传授于你,也算尽忠职守。将来,你若取得成就,可以不记得我这个师傅,但请记住我的话。”

郭换金点头道:“师傅,我会努力。别的那些条不敢说,但练习把苹果皮削得如同彩虹,如果有足够的苹果可供练手的话,我保证做到。不过,先决条件是,我能活着回到平原结苹果的秋天。”

一句话,让屋内沉寂冷硬如铁。高原士兵,谁能保证,自己一定会活着回到平原,还等到秋天。

楚直乐观道:“我们都会。”

这堂课,总算有了个相对平和的结尾。郭换金起身欲走,楚直补充道:“还有一点要记住,无论你将来技术如何娴熟,都不要成为一个只会做手术的医疗工匠。技术之上,还有责任。”

如此深刻的话,郭换金一时难以全面领悟,便没有回应,一言不发地离开。她走得很快,白衣下摆随风飘起,如同一尾白鸽飞翔。

14

楚军医收回看向郭换金背影的目光,复盘授课过程,难得地自我批评了一下:有些话,太随意。好像在徒儿面前特意表现诙谐,愚蠢。

他原本预备讲的课,教具无着。医务诸事纷沓而至,没顾上准备新教案。旁人眼里看到的楚医生,永远胸有成竹满腹经纶,殊不知这和他周全的事先准备,密不可分。如果说别的行当还有天才存在,医学绝无捷径可走。每一分成绩,都是勤奋和实战堆砌而成。

话虽不登大雅之堂,但均是肺腑之言。楚直自我开解一番后,恢复正常。

第五病区的白头翁,一天半之后去世。他没死在郭换金班上,在叶雨露手上断了气。在高原卫生部,死人的事情经常发生,护士们通常很少交流死者信息。但叶雨露回宿舍后,拍着胸口说:“今天死的这个人,吓得我够呛。”

郭换金一边缝补着练习匍匐前进时磨破的军裤膝盖,一边说“谁?”

叶雨露报出病人姓名。郭换金一时没反应过来,重复问了一句:“谁?”话刚出口,她醒悟过来,这个名字属于白头翁。

郭换金道:“也不是头次见病人过世,你为何这么紧张?”

叶雨露说:“他是癌症。”

郭换金咬断补丁线说:“我知道。肝癌。”

叶雨露说:“他死于大出血。他源源不断吐血,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止住他吐血,全身血液,江河决堤般从嘴里喷涌而出。”

郭换金悲伤地闭了一下眼睛。想象不出白头翁惨白的身体里,能有多少血液可以倾巢而动。

见郭换金动容,叶雨露道:“不说他了。上班是病人,回到宿舍,还说病人,感觉二十四小时都在上班。我开始想家了。”

想家,是高原士兵的必修课。

叶雨露说着,抖开自家包袱皮。正方形的白布,有个角钉了根细绳。士兵仅有的几套衣服,叠得整整齐齐,裹在包袱皮里,充当枕头。包袱当央处,有块手绢包着一沓纸,是能抵万金的家书。

也不知看过多少遍。但每一次重读,都会喉咙根发辣,都会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思乡,成为一种民俗。正确讲,军俗。

思念亲人是私密事情。郭换金知趣地走出宿舍,留下叶雨露独自沉浸乡愁。

没地方去,在院里乱转。天冷,她循着一丝暖气,溜达到炊事班。班长门可闩正在修理一杆大秤。他提着秤毫,把秤砣沿着秤杆金星,徐徐移动……如同搞科研。

“门班长,晚上吃什么?”郭换金问。

专心致志的门可闩吓了一跳,秤砣差点砸了脚。门可闩闷声闷气道:“中午饭还没吃呢,就操心晚上饭。女娃娃咋成了饭桶?”

郭换金不介意:“中午饭我已经知道吃什么了,老一套面条。晚饭不知道,问问还不行吗?”

门可闩答:“清炖羊肉。馒头管够。”

郭换金龇牙一笑道:“这个好。”

门可闩说:“你不吃羊肉,说是什么过敏。怎么就好?”

郭换金说:“正是我吃不得羊肉,你就得给我搞点别的吃。总不能饿死革命战士吧。”

门可闩毫不介意道:“一顿不吃,你饿不死。”

郭换金狡辩:“就算饿不死,若不能按时吃上饭,炊事班长失职。”

高大的门可闩佝偻着腰,调整那秤,道:“我说不过你。你既不吃羊肉,那就改吃点什么?”

郭换金欢呼雀跃,道:“给一桶青椒罐头可好?”

门可闩飞快换算,这个交易炊事班不亏,爽快答应:“行。你跟我到库房领。”

两人前后脚往库房走,门可闩手里,还提溜着大杆秤。郭换金说:“门班长摆弄秤,什么用?后勤部要杀猪分肉?”

门可闩道:“想得美!高原上养不活猪,猪都得肺水肿死了。哪来的猪肉吃!楚医生要用秤,让我找出来擦干净,还生怕不准。”

郭换金问:“楚医生想称什么?”

门可闩说:“谁知道?楚医生怪人,就数他歪点子多。”

正说着,殷厚土走过来。“班长,明日可有事儿?”司务长问。

“没事。我正好休息。”门可闩答。

“正好,有人要借你一用。”司务长很正式地说。

门班长猜:“司政后哪个部门要会餐?借我去掌勺?不过,没听说有什么要大吃一顿的喜事啊。”

殷厚土答:“不是会餐。楚医生要你与他和郭换金同行。”

门班长大惑:“我用刀是做饭,不是做手术。我能帮他什么忙?”

司务长说:“楚医生说,这事儿,不是技术活儿,是力气活儿,你完全能胜任。他从运输连订了大卡车,明天一早出发。”

门班长身大力不亏,不怵力气活,便一口应下来。定好明天一大早,找楚医生领活计。

殷厚土走了。门班长从裤腰带上解下钥匙,带郭换金进了炊事班大库。库房,琳琅满目。但定睛观察下来,可直接入口的货色并不多,基本都需再加工。面粉、大米、粉丝、挂面、干菜等,都是生的。对馋嘴娃来说,没啥吸引力。压缩饼干和干炒面,倒是勉强可吃,不过高原人普遍食欲不佳,野战干粮,让人提不起胃口。门班长熟练地从某犄角旮旯处,摸出一筒青椒香干罐头,说:“拿好。抵了晚上的大块炖羊肉。”

郭换金掂量着罐头,斤斤计较道:“我有点亏。”

门可闩早在心中权衡过二者价值,认同郭换金这笔小账。本着公平原则,门可闩说:“那你再四周看看,还有什么可添补的?不能太贪。比如红烧猪肉罐头,你别张嘴。它贵,你不能让公家吃亏。”

郭换金轻哼一声,心有不甘道:“明白啦。就是说,你能占我便宜,我不能占你便宜。”

吓得门可闩赶紧纠正道:“别瞎说。你不能占公家便宜。”

郭换金不再争辩,借此机会,在库房走了几个来回,东瞅瞅西看看,摸清了公家底细。若以后再有自由选择吃食的机会,有的放矢。

一麻袋红枣,半敞着口,颗颗皱褶中积满万水千山的灰尘。郭换金问:“这个,你打算怎么给大伙吃?”

门可闩说:“还没想好。上回打算蒸枣馒头,提前把枣子泡上。第二天早上一看,满地枣核。”

郭换金一下想到殷厚土的宠物,心惊肉跳说:“一个都没剩吧?”

门可闩大惊,说:“枣全没了。你怎么知道的?”

郭换金不忍供出长尾巴,说:“没剩最好。”

门可闩说:“你这姑娘没良心。多少也盼着给大家剩几个啊。”

郭换金想,若是剩几个,大家不知道情况吃了,岂不是有可能得鼠疫?虽然她知道长尾巴在司务长的精心呵护下,大约没有恶病。

郭换金喃喃道:“老鼠吃了那么多枣,不怕撑着?”心想,下次去司务长那儿看看,是否多了好些小老鼠?

门可闩奇怪:“你怎么说是老鼠?”

郭换金说:“不是老鼠是什么?难道是妖怪?”

门可闩肯定说:“是人。老鼠吃不了那么多。核吐得那么干净,只能是人。”

郭换金下意识问:“谁啊?这么能干!”

门可闩说:“具体是谁,我心里大概其有数。不告诉你。省得你以后见着他,脸上挂相。”

郭换金想,门班长看起来憨,内心还挺狡诈。便不再深究,不疼不痒说了句:“大枣补血。”

门可闩摇头道:“咱在高原,红血球太多了,还要补?越补血越稠,出乱子。”

“那是两回事儿。”郭换金说着,继续寻找解馋吃食。看到一个半人高麻袋,捆扎得很结实,摸摸,内里疙里疙瘩,问:“这是……”

“虫虫。”门可闩厌恶地说。

“虫虫”是什么?郭换金遭炮烙般退后两步。定神一想,纵然是虫,在高原严寒荼毒下,早死了。革命战士连死都不怕,还怕死虫?不能!她伸出手指,解开麻袋捆绳。

门可闩双手抱肘,默许她在库房翻来翻去。

麻袋解开,郭换金看到干燥的淡红黄色小疙瘩,库房光线不良,一时判断不出到底为何物。但没有生命迹象,是可以肯定的。既然不是活物,郭换金咬紧牙根,捏起一枚死虫。

尽管光线暗淡,但郭换金入伍时,视力优异。高原摧残了人体很多机能,唯有视力所受影响不大。她明察秋毫,立即准确判定出了虫虫所属。为验证结论,她抓起一把虫,摊放手心,一一扒拉,仔细分辨。

“这虫,应该和绿豆地里槐花树上的豆虫,是连襟。可豆虫是翠绿色的,这些虫却是红色。”门可闩将所做的研究成果,和盘托出。

“门班长,你老家在哪里?”郭换金把虫体掰开,问。

门可闩报出西部某地。

“你家那儿,离海边有多远?”郭换金刨根问底。

门可闩很实诚地说:“我家乡人,不知道啥叫海。我当兵后看了地图,大概算起来,相距几千公里。差不多隔着大半个中国。”

郭换金笑着把一枚虫尸塞进嘴里咀嚼,说:“门班长,这个不是虫子,是海米。”

门可闩不服,反问:“海里的米?海里还长出米?”

郭换金本想继续说明:“它们是海虾晾晒而成。”未及出口,门可闩又问:“你家好像也是西北的?”

郭换金只得道:“门班长记性好。”

门可闩不解道:“那你怎么会认识海里的米?”

郭换金张了张嘴,愣没发出声。过了会儿,才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门可闩的脑子,转圜不来猪和海米的关联,懒得深究,说:“我从后勤部背回这麻袋,根本不认识。本想问问别人,这东西咋个吃?一忙就忘了。你知道它名字,也知道这东西怎么吃吧。说说让我学习下。”门可闩家里也是乡厨,从祖辈上就没吃过这玩意儿。

郭换金并不擅厨艺,只好不很确定地说:“海米,先要泡开。凉水。”

门可闩虚心记下。

“再用一点酒,去腥。”开弓没有回头箭,郭换金只好硬着头皮往下编。

门可闩挠头道:“高原没酒。怕有人偷喝,误了上战场。”

郭换金出主意:“那就用医用酒精代替呗。”

门可闩不赞同:“做饭这事儿,就怕小聪明。酒精代酒?不成。”

郭换金只好往下说:“不用酒也凑合吧。海米泡好后,和冬瓜熬汤。”

门可闩摇头说:“啥?冬瓜?你想得美!自打战区成立,山下后勤从来没运上过冬瓜。”

郭换金细一回想,真的没吃过冬瓜。她以为自己兵龄短,才和冬瓜不相识。却不想,冬瓜素来与高原绝缘。

“为什么不运冬瓜?”郭换金疑问。

门可闩一边查看库房其他物资的保管状况,一边说:“冬瓜水气大,熬煮后不出数。路上易冻伤,又寡淡无味。后勤会算账,运冬瓜不划算。”

郭换金恍然大悟后接着犯难。绝配还没出生就胎死腹内,孤独的海米和谁搭伙?

“有了!海米还可和韭菜鸡蛋做成三鲜饺子。”郭换金神往地说,不由自主咽口水。

门可闩忍不住冷笑道:“你自来高原后,见过韭菜吗?”

郭换金如实招来:“没见过一根韭菜。”

门可闩说:“这就对喽。山下也从不给高原运韭菜。韭菜叶薄,车过第一座冰达坂时,韭菜就会结冰。经过六天到达高原,烂成一汪臭水……”

郭换金想象着韭菜变烂泥的惨状,默哀。

门可闩又说:“你见过整个鸡蛋吗?”

郭换金答:“没。”

门可闩说:“囫囵鸡蛋根本运不到山上。”

郭换金彻底绝望。本想顶着炊事员之女的名头,怎么也得给海米找出几种搭配,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她灰溜溜道:“海米在咱这儿,白瞎了。”

门可闩对这个说法表示满意。不是他这个炊事班长少见多怪,荒废了海米的锦绣前程,而是此物本是废物。为了显示自己宽宏大量,给海米一条出路,门班长深思熟虑后说:“你说我把海米用高压锅压熟,给部里每人来上半碗,怎么样?”

郭换金发根嗖地直起。想象不出半碗不用酒除腥调味的海米,佝偻着身子万头攒动的样子。她赶紧收起对海洋的思念,百般阻挠道:“千万别。门班长,就按照原来的战略部署,让这麻袋虫虫,在库房里沉睡吧。一睡千年。”

门可闩抿着嘴,表示对海米的嫌弃与悼念。

又路过一个绑着的麻袋。郭换金随口问:“这是什么?”尚未从海米冤案中走出,兴致缺缺。

“竹子。”门可闩轻描淡写答。

郭换金蒙了。第一反应是:高原,能长竹子吗?第二问,竹子何用?预备支蚊帐?高原上根本没蚊子,暴殄天物。试想如果见到一只活蚊子,人们会欣喜——多了个物种在高原翱翔。

第三问随之萌生。麻袋有限的长度,这若是竹子,做教鞭都嫌短。

郭换金打开麻袋,答案是——竹笋。

“你怎么能叫它们竹子?”郭换金对这种张冠李戴,义愤填膺。

“我不认识它。有南方人告诉我,它是竹子小时候。那不就是小竹子吗?!”门可闩言之凿凿。

“这个……”郭换金冲天一怒被窝回。泰山般魁伟的男人的良善无害模样,让人无以对答。小兵难道不是兵?

“为啥你从没给我们吃过竹笋?”郭换金换个方向宣泄恼火。

“并不是从没有……我泡过这种小竹子,雪水足足闷了三天,然后和刚杀的牦牛肉炖了一锅。小竹子染上膻气,牦牛肉也越发嚼不烂,大伙意见大了。从此,我再不敢试了。”门可闩颇有几分委屈道出。

郭换金想起郭大厨说过:有好吃东西的地方,一定不单有好吃的,一定还有别的好东西。反过来说,没好吃东西的地方,也缺别的好东西?

心灰意冷。门可闩从箱子缝里,揪出一个小布袋,神秘地说:“好东西来了。这个,比羊肉有营养。”说着用手去掏。

郭换金听见羊肉就反胃,不抱希望看去,竟是红彤彤的枸杞,喜出望外道:“这可是宝贝。”

门可闩说:“这是西北特产。山下的人,不知哪根筋抽抽了,突然发了枸杞上来。可惜少了点。均分吧,部里每人能摊上的不够塞牙缝。发给你,正好。”

郭换金笑逐颜开,连连道:“果真好!我领回去,将它们泡了,和红枣一道煮着吃。我们班,每人可分一碗汤。大补啊。”

郭换金欢天喜地抱一桶青椒香干罐头和若干红枣枸杞,离了炊事班库房。临走时,门可闩说:“明天见。”

郭换金不明所以。就算和别人不一定天天见,与炊事班的人,想不见都没招,除非绝食。这事,值得隆重强调吗?

门可闩见她纳闷,道:“你没听见刚才司务长的话?”

郭换金恍悟:“那你能猜到是啥事吗?”

门可闩说:“我也不知道。”

郭换金一头雾水。一名医生,一个炊事班长,外带一女护士,用一辆大卡车……这种混搭组合,要完成什么任务?

第二天清晨,楚直率门可闩和郭换金,离开卫生部主体结构群,向远处一所孤零零的小房子走去。那是太平间。

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停在那儿,司机嫌冷,躲在驾驶楼内没出来。见三人到了,摇下窗玻璃,说:“你们弄好了,我就开车。”

郭换金不明所以。今天的课,要在太平间上?楚医生想让她练练胆量?不过,让炊事班长随行干吗?练习在太平间吃饭吗?

楚医生一贯不按常理出牌,又想出什么古怪的教学方法?

正要推开太平间的门,楚军医回头道:“门班长,一会儿我叫您,您再进去。”门可闩虽五大三粗,胆量并不和身躯配套,正发愁呢,乐得躲开。

郭换金跟随楚直进入石头砌起的小屋。太平间内很干净,没有肉眼可见的血污和肮脏,也没有任何气味,只是比其他房间更显寒冷。一是地处野外,没有遮蔽物,也从未生过炉火。二来,估计是心理作用。

郭换金不是第一次来。每次进门,她都觉得里面应该有床。哪怕是石头砌起的冰冷石床,也应该有。记得第一次是麦青青同她一道来送人,当然准确地说是:送尸。

她悄声将关于床的想法,说与麦青青。

麦青青立刻笃定回答:“床不妥。”

郭换金没琢磨出原因,问:“为什么?”

麦青青一捋短发,干练地说:“因为无法预计会死多少人。”

郭换金瞠目。的确,除了病死,此地更大可能是安置战死的人。很难判断在一定时间内,会有多少具尸体抵达。如果砌了床位,到时候,谁躺在床上?谁又卧在地上?一旦砌了床位,场地受限。从大局出发,一马平川,官兵一致,应是最好安排。

郭换金原以为太平间还像往日一样,空空荡荡。却不然,今天有住户。

地上放一副担架,蒙白色被单。更准确地说,是一床白被子。被子的轮廓略有起伏,证明下面并非空无一物,而有一具尸体。尸体头部,蒙一块白毛巾。冷风吹拂,毛巾边缘颤动起伏。

郭换金腿有点发软,无助地看向楚军医。楚军医站在一旁,一脸平静沉稳道:“你过来。”

屋子并不大,但回音震荡,可能因为太空旷了。郭换金乖乖走过去,和楚直靠得很近。趋利避害,楚直身上有活人温度。

二人并排而立,楚直俯身,揭开担架上的人脸部蒙着的毛巾。

极瘦削的脸庞,极苍白的面色。最令人震撼的是他的头发,如一把泡发的粉丝,莹白发亮,随意披散着,在微风中摇曳。

白头翁。

以往病故尸体,都会在第一时间安置,太平间只是短暂中转站。郭换金不明白:白头翁故去后,为何孤独停放于太平间地上。

楚医生说:“他没有亲人,托付我安置他的遗体。我说,想解剖他,让他成为你的大体老师。他同意了。这些天,他和我,都在等待。”

楚军医语调平稳,正规严肃,与往日大不相同。他接着道:“现在,你和我,一道向他鞠躬。感谢他的勇敢、慷慨和善意。”

他们深深弯腰,保持恭敬姿势,很久很久。之后,楚军医把白毛巾重新盖好,又把白头翁身上被子的四角掖紧,生怕他受凉。

郭换金走过去,弯腰想抬起担架。楚军医说:“你抬不动。”走到太平间外,对候在那里的门班长说:“老门,帮一个忙。”

门可闩并不老,因为个头大,掌勺重要,被人尊称。两人抬起担架,把卡车后厢板打开,将白头翁安放在大厢里。

驾驶员看到大家忙活完了,探出头说:“来个人坐驾驶楼,好告诉我往哪里开。”

楚医生可算现场职务最高之人,驾驶楼比较舒适,他坐最为相宜。楚军医说:“老门,你去。”

门可闩说:“郭换金是女娃,她坐。”

楚直说:“担架上躺着的是她的大体老师,她得陪着。”

门可闩说:“那你去坐。我皮糙肉厚,蹲大厢板没事。”

楚直道:“我也要陪着老师。”

门可闩只得向驾驶楼走去,打开车门又扭头问:“咱开哪儿?”

楚军医道:“先沿着路走,十公里后下公路。朝最高的山开,能开多远开多远。直到无法再高为止。”

门可闩频点硕大头颅,表示记下了。

楚直和郭换金上了车,在大厢犄角避风处蹲好,各自双肘抱腿。楚军医敲敲驾驶楼后窗,示意出发。

刚开始,车速不太快。郭换金问楚直:“为什么叫大体?”

楚直用袖口掩着扑面而来的罡风道:“医学解剖分为人的整体和细胞所属的微观。整个尸体,被称为‘大体’。”

郭换金心下戚然,问:“过会儿,怎么操作?”

楚直没细说:“到地方到时间,你会知道的。”

郭换金还想问,楚直不耐烦道:“我每回答你一句话,肺里至少灌进三升冷空气。如果你还想我能平安活着,还能拜我为师,赶紧闭嘴!”

那个偶尔出现的严肃正经的楚军医,只在太平间里停留了一会儿。

车速渐渐加快,之后减慢,一通艰难跋涉。郭换金从木质汽车大厢板的缝隙朝外张望,见已驶出公路,开始在无路的逶迤山坡缓慢攀爬。车轮依山势拐来拐去,海拔不断升高。离开正经的道路,轮子急遽颠簸。被子覆盖下的担架,上蹿下跳蹦弹不止。白头翁脸上的毛巾,颠开一个角,露出白头翁比白毛巾还要惨白的消瘦脸庞。郭换金大着胆子眯着眼睛凑过去,哆哆嗦嗦将毛巾重新盖好。

终于,车停了下来。司机探出半个脑袋朝车顶喊:“再往上没法走车了。硬开,咱们就跟车上躺着的那人,一样了。”

楚直站起身,朝高处打眼望去。距离附近最高的山巅,还有一段不近的距离。爬上去,对车来说,算不得什么。对人来说,如攀天梯。

他掏出裤口袋中的烟盒,递给司机,说:“抽根烟,休息一下。”

驾驶员抽出一支烟,夹在嘴里,含混道:“谢啦。”欲把烟盒还给楚军医。楚直没有接,从烟盒中抽出两支烟,一支叼嘴里,另一支握在手心。将烟盒再次递过去:“留着抽。”

驾驶员接过烟盒,发动起车子,继续往山巅方向开去。山势更加陡峻,直到再也开不动了。驾驶员把车停下,摇下车窗。头没探出来,齉着鼻子说:“再开,车上躺着的那哥们儿,能立起来。就是给我一条烟,也不成。”

楚直已将嘴中的烟抽尽。当郭换金以为他会再接再厉抽第二支烟时,楚军医掀开被子,把另一支烟,放入白头翁枯槁僵硬的手中。还特别揉了一下枯枝般的手指,让他以一种男人很潇洒的姿态,夹住了那支烟。

郭换金轻轻说:“我从来没见过他吸烟。”

楚直看也不看郭换金,道:“他原本是吸烟的。只是因为病重,才不再吸烟。”

郭换金惊奇:“你怎么知道?”

楚直道:“聊天。”

郭换金说:“你常和病人聊天吗?”

楚直说:“不太经常,但和每个病人都会聊,这也是医生工作的一部分。”

说话间,门可闩从驾驶楼出来,叹口气道:“的确没法开了。”

楚直点头,表示理解,对郭换金摆头:“下车。”

门可闩将汽车后厢板打开,与楚医生配合,把白头翁的担架抬下。楚直对驾驶员说:“麻烦你在这里等我们一下。”

驾驶员惬意地抽着烟,含混说:“多长时间?”

楚军医说:“不一定。少则两个小时,多了,可能会更久。”

驾驶员又点燃一支烟,吐着烟圈说:“不着急,慢慢来。我等你们。”

直到此时,郭换金还是弄不清楚军医将要做的事儿,门可闩更是一头雾水。

楚军医偏身对门可闩说:“咱俩把担架,抬到那座山顶。之后你休息,我给郭换金上课。”

他手指如裁,指向附近最高的山峰。说罢,两人擎起担架,朝远方走去。郭换金亦步亦趋。

白头翁死于癌症晚期,有明显的恶病质,体重急剧衰减。但成年男子,即使枯瘦,骨架的分量还在。楚直特地挑了体能充沛的门可闩做搭档,有远见之明。但山势陡峭,有些地段须四肢用力攀爬,好几次险些将白头翁遗体自担架摔下。没多久,两人气喘吁吁,颜面呈明显缺氧的猪肝色。

郭换金虽未负重,但高原不会放过任何人。女子体弱,她空手亦呼哧带喘,好强说:“你们俩谁歇一下?换我来担一程。”

谁愿意在女孩子面前示弱?楚医生竭力让自己的话说得连贯一些,道:“你攒好气力……好好学习。”

门可闩更是故作轻松道:“他……没两袋面粉重。”

一袋面粉五十斤,白头翁去世时,端的不足百斤。不过,加上担架和被子的分量,超过两袋面粉。

“那就歇一下再爬。”郭换金提议。

“不能歇。”楚直断然拒绝。高原上,人负重行走,一旦到了缺氧极限,休息后只会更加乏累,几乎完全丧失斗志。

“老门,坚持!”楚直喊了一嗓子,给门可闩打气。门可闩抬后架,应了一声,还挣扎着打了个有信心的手势。可惜楚直根本没看见,前架无法回头。

郭换金跟在一旁,胸闷气短头晕眼花。一个空手人,都这般吃力,荷重的人,更是举步维艰。她再次想,是否跟担架手换一下?

念头生发,她具体琢磨——前架与后架相比,谁更吃力?

山势陡峭。担架几成四十五度角。担后架的人,需不断举撑双臂,调整姿势,以维持担架槽接近水平,尸身才不会滑脱坠地。抬前架的人,则需一直弓着腰,一步一脚窝,细碎挪进。

前架虽像只半匍匐的大虾米,但比起后架来,似略胜一筹。不是省力,而是相对安全。若是担后架,整个尸身时时在你眼前晃荡,你会担心下一秒他噌地坐起来。

担架的首尾两端没有任何遮挡物,白头翁随着攀爬角度的陡峭倾斜,开始沿着帆布槽向下出溜,双脚已伸出担架尾。山风袭来,白头翁脸上的白毛巾,簌簌抖动,好像他恢复了不规则的呼吸。

郭换金再三斟酌后,决定替换楚医生。不仅因他的体质比门可闩弱一些,更因为他是前架,闷头往上爬就是。这比后架的人,双目凝视白头翁的赤裸脚踝,时不时须将尸身往上一下,略安心。

郭换金问:“……还有多远?”

楚军医抬头望向巅峰,说:“到那个……最高山头。”

郭换金说:“这一带的最高山头,是珠穆朗玛峰。”

楚军医累得眼前金星直冒,没余力抬杠,用手比画答:“相对的最高……山。”

郭换金说:“这些山头都差不多高,横看成岭侧成峰。”

郭换金再次坚决表示,要替换他们中的一个,前后架均可。二人均毫不迟疑拒绝。

终于,他们千难万险地爬到了目所能及的最高峰顶。

山顶,并不是想象中刀剁斧劈般的锐利,而是一块有几十平方米面积的平台。门可闩和楚直,将担架端端正正恭恭敬敬放在平台中央,抚胸坐在一旁歇息。

门可闩抽完一支烟,眯缝着眼睛对楚直医生说:“你们忙你们的,我就不看了。”

楚军医理解地说:“老门,你找个背风地方歇会儿。若不嫌弃,我把担架上的那床被子拿给你。”

门可闩说:“我不嫌弃。不过,你们先忙。等他用不着了,再给我遮风。”

楚军医点头,从红十字包中,拿出手术刀等一应外科器械。待安顿好,楚军医对郭换金说:“我们马上开始。再次向他致谢。鞠躬。”

郭换金的躬,鞠得格外深,腰弯到最深处,长久凝然不动。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向白头翁致意。

楚军医把白头翁的被子递给门可闩,说:“他用不着了。”门可闩眯缝着眼,拿了被子,裹在身上,躲到山台边缘,背对这里。

楚军医让郭换金协助,将穿着单衣的白头翁,从担架上挪出,安放在平台略有倾斜之处。

白头翁是流浪者,没有家人。楚军医按照白头翁身材,用自己的份额,从司务长那里领出来一套衣服,特选了白色。白头翁的身体擦拭得很干净,穿着部队发的衬衣衬裤,十分洁净。

他栩栩如生。郭换金耳边骤然响起白头翁的声音。低沉、嘶哑,但很清晰,那是他最后回光返照的时候。

“我老家,天像漏勺,总下雨。一年到头很少能见到太阳……”白头翁合着眼道。

郭换金没应答。以她的经验,垂危病人,一旦开始回忆家乡和童年,死亡便近在眼前了。安静地听着就是。

白头翁继续道:“我自小多病,郎中说要想保命,只有多晒太阳。我离了家,开始流浪。后来,病好些了,头发却早早白了。我琢磨,或许是太阳晒得还不够吧?我……想住在高高的山顶,每天最早晒到太阳,最晚与太阳分别……”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皱褶极多的眼皮,猛然打开,眸光迸射,如旷野中的磷火。

郭换金这才醒悟到今日山巅之行的缘起。

“你协助我,脱掉他的衬衣裤。”楚军医低声吩咐。郭换金照办。

现在,白头翁只穿白色内裤,躺在山顶平坦地面。他瘦削无比的躯体,裸露在高原明亮的阳光之下,肃穆凝重。郭换金觉得他并不像刚刚离去的人,而是一尊远古的木乃伊。虽然,她只在书本上见过木乃伊。

楚直说:“时间紧迫。我之后的操作,可能不太正规,但胜在快。你要紧盯我的动作,先记下来,以后再慢慢回忆。今天主要学习内脏位置,还有大脑的基本结构。至于男性生殖系统,不涉及。”

说完,楚军医戴上手套,操起手术刀,打开身体,细细翻动……像是专注翻阅一本精装书。内容一页页依次展露,色彩清晰,纤毫毕现。

郭换金来不及惊愕,甚至也无法害怕。她应接不暇地从楚医生的指尖,阅读人体这部无字天书,逐一习得人类最本真的生理解剖知识。

她以为会看到很多血,其实不然。白头翁的病和他致死的主要原因,让他的血,基本上在生前流光。楚直展示的术野非常干净,正常脏器和病变区域的分别,壁垒分明。加上他对白头翁生前病况非常熟悉,解说极其到位。一对一的亲历指导,郭换金受益极大。

整个授课过程,有条不紊。不知不觉中,数小时过去了。楚直看了看太阳方位,道:“我们必须离开了。”

郭换金的大脑被人体内部构造所充斥,没有余力回应,遵令站立起来。长时间蹲踞,腿脚麻木,险些歪倒。

“我还有最后一步。”楚军医说着,找到背风处休息的门可闩,“我要你带的秤,在哪儿?”

门可闩从身旁摸出秤。真够难为他的,不知一直放在哪里。楚军医把秤提过来,对郭换金言简意赅道:“肝脏。”

这话若在几小时前说,郭换金肯定不明就里且瑟瑟发抖,根本无力执行。此刻,她已胸有成竹。从容地把白头翁肝脏完整托在手里,稳稳放在了秤盘中。

楚直精确称取了重量,并让郭换金记录下来。

现在,一切完成了。只穿一条白色内裤的白头翁,静卧在高山之巅。从他身体切口处渗出的液体,将周围沙石的颜色染深。

“记住了吗?”楚直轻抚手套,预备摘下。

“大致……记下了。”郭换金回答,不敢将话说得太满。

“我们走。老门和驾驶员等久了。”楚军医朝天空看去。

郭换金没有手表,也没带公家的马蹄表,不知准确时间。感觉中,时间过得很快,但肯定历时不短。

“他……怎么办?”郭换金低声问。

“谁?”楚军医问。

“大体老师。”郭换金轻轻抚摸了一下白头翁铺展在地的皮肤。可能因在阳光下,并不是想象中的湿冷,温暖而干燥。

“这是他的最后心愿。”楚直示意加快离开。

郭换金最后看了一眼她的大体老师,心念微动。他已成一具空壳,在牛奶般雪白寒凝的山景下,他四肢颀长,好像刚刚伐倒的带着枝条的桦木树干。

郭换金怅然向远处望去,这是高原上的一个普通正午。远处冰山轮廓清晰坚硬,傲然不动,以亘古不变的身姿,铸就天地间的永恒,永不含情。

“他……会上天堂吗?”郭换金讷讷问。

“不会。”楚军医一字千钧说。

郭换金心中最后的念想,被楚军医的话语冷酷击毁。

楚直要粉碎郭换金对死亡的一切温情解释,令她直面淋漓的鲜血。

郭换金大脑一片空白。

三人扶持下山。花费的气力,只比上山时略少。脚底生滑,更需万分谨慎。

“他会活在你心中。”过了许久,楚直猛然接续之前话茬,以难得的庄重语调,说出此话。

郭换金不知如何作答。

“会拉丁语吗?”楚军医又问。

“只会简单药名。”郭换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突然跳到不搭界的问题。

楚直望向辽阔远方,陡峭无尽的山峰排兵布阵,鳞次栉比,绵绵未有穷期,缓缓道:“有一句拉丁语,叫作‘memento mori’。意思为——‘记住你会死’。”

郭换金像留声机般复述一遍,道:“记住了。记住我会死。”

死,曾经以为很远很远,现在知道很近很近。它,就在刚刚辞离的山顶巍峨处。

郭换金想,高原会以广阔无垠的怀抱,化解白头翁的一身病气。白头翁将彻底回归大自然。生命清晰明白地结尾了,没有丝毫温情遮挡。

楚直锋锐眼眸绽放着暗芒道:“人体,不管生前如何,最终会分解为磷、钙、铁、镁和其他一些微量元素。随风飞舞,成为烟尘。之后或落地或入水,成为土壤和蒸汽。完成从动物到植物或气化为云的完整转化。人人皆如此,过程永无完结。”

郭换金这一天,连续饱受震撼。排山倒海般的经历,振聋发聩。楚直的话,更是澎湃千里的总结。

楚直又道:“如果你以后能成为一个好医生,你的大体老师,会无处不在地朝你微笑。只要人记得另外一个人,记忆,就是那个人不灭的天堂。”

郭换金抬头望天,尽量把头颅后仰。仰望天空,是人类的普遍天性,亦是最古老的心灵密钥,特别是怯懦和惘然时,想对抗地心引力,飞向宇宙。

郭换金想借着凛冽长风的吹拂,风干泪水。希望从天空那里,获得静谧、缓慢、平和和永垂不朽。高原风,不遗余力地吹着,直到把郭换金的脸吹到变形,泪水还是渐次流了下来。

楚直假装没看到她的泪水,继续传授道:“记住,医生面对的敌人,是那些带‘病’字头的字。它们通常都带有强烈力度。医生穷其一生,都无法完全战胜它们。你必得习惯失败,习惯分离,习惯永不软弱。”

郭换金回归医学徒弟身份,说:“‘病’字头的字都很凶。我记住了。”

楚直为加深她的印象,说:“比如大体老师所患的‘癌’。比如高原病的‘病’,比如疼,比如痛,比如疯,比如瘫痪和痴……不胜枚举,字字狰狞。既然干了咱这行,你没有权利长时间沉湎于个体消失的哀痛中。从宏观讲,它逃避不了。”

郭换金醍醐灌顶般明白了。在成长为好医生之前,她一定会经过无尽的摩擦锻打,才有可能变得又柔软又坚韧。她必须完成对死亡的脱敏,才能在撞击下,不会脆断。

(全书已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
特约编辑:胡玉萍、周 贝
责任编辑:徐晨亮 hD3BHlaiNqnq+ADF/Jeu/JjlPj1dzoTDYYsmffmSEh/FbzOjUlbP+9kY435dD3I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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