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敏,女,32岁,汉族,大学文化。因金融诈骗罪,1999年2月26日经北京某区法院审理,一审判决思敏有期徒刑3年。
她说,她一直希望找到一个理想的男人,一个像金庸笔下杨过一样的男人,机智能干而且感情真挚,风流而不放荡,聪明但不狡猾。然而,她的两次婚姻都以彻底的失败而告终,并且一次比一次惨。生活欺骗了她,她因此要欺骗生活,欺骗社会。
她只不过是想找一个宽厚的肩膀,她的犯罪根源就是对那个伤害自己的宽厚肩膀的男人的报复。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但她不知道越聪明的男人也越会骗人。
男人,女人,构成了这个社会。在城市生活中,物质关系与情感关系错综复杂,扑朔迷离,两性之间的恩怨是非究竟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线,还是一个引发犯罪的导火索?
解剖她的经历,或许对那些为情所伤、所困的女性有所启示。
1999年3月26日,晴,市监狱女犯大队。
在我的采访开始之前,我看见女警官在铁窗下正轻轻地对她说着什么,女犯思敏眼眸里热泪盈眶,肩头耸动,有种面对母亲般的诚恳与感恩来自深深的心底。我觉得在这个社会意志及自然人性被升华的特殊时空里,警官与母亲所闪烁的光辉,都一样神圣一样伟大。我感谢那监狱警官,她像一个接受他人忏悔的牧师一样,在我到达这名女犯灵魂深处之前,已为我打开了重重大锁。
女警官把思敏带到了我的面前,然后转身离去,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坐在对面的她。虽然穿着囚服,但丝毫不能掩盖一个现代都市女性的气质,她体形娇小玲珑,坐在那里仿佛一只受伤的小鸟,但我却分明感觉到那瘦小身躯中所包含的干练与沧桑。我事先了解过她的一些情况,她是名牌大学经济系毕业,十年来在商场上取得不小的成绩,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仅仅几个月之前还是她与丈夫合开的家庭公司的副经理。对于这样一个在商场中摸爬滚打过来的女人,她本能地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又不该说什么,要让这个女人毫无饰色地讲出她心底深处真正的想法,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何消除她那商人所特有的警惕和防范心理,是我首先必须要解决的问题,否则,这次采访毫无疑问地将宣告失败。
她瘦削的身影沐浴在灯管发出的柔和的荧光之中,一袭灰色的囚服折射出一种无言的肃穆和感伤,显得凄凄无助而又有些执拗。
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始,屋里只听见荧光灯低沉的“嗡嗡”声,一种来自无边无际的寂静的力量压抑得我有点透不过气来。我来之前本来已经准备了好几种开始的方式,而且多年来采访的经验也训练了我该如何随机应变,但是,我觉得,任何的过场在这个女人面前也许都是纯属多余。她见过的实在太多,最好的方式就是开门见山,这是商人们的职业习惯。
我递给她一瓶纯净水,她点了点头表示感谢。我说,思敏,你大概已经知道我的来意,就像刚才警官告诉你的,我只是找你随便谈谈,你愿意把心里的话都告诉我吗?然后,我用平心静气的目光注视着她,当然,我内心是十分紧张的,就像在课堂上学生向老师提问一样。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眼里闪烁着一种极其复杂的亮色,但很快由明转暗,接着双肩微颤起来,两行热泪重重地滴在手背上。我已经习惯了受访者的伤心落泪,在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场合,再加上女性内心的脆弱,那是女犯们极其自然的表现。我因此习惯于做一个善解人意的角色,在别人哭泣的时候无声地递上一张纸巾,这次也不例外,但我还是感到有点意外,没想到思敏感情流露得如此之快,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样的开端就意味着成功了一半。我的采访经验告诉我,没有纯正的感情流露,就没有人生的完整呈现,因而也就不可能有真正意义上的交流,我一直坚信这种状态是真正交流的基本前提。
过了一会儿,她停止了啜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显然已深深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她的眼里因为泪水的缘故,有点朦胧的感觉,在荧光灯下泛着亮光,她紧紧地盯着我身后的墙壁,仿佛要穿透墙壁落在一个别人不可能了解的地方,那正是她自己那份已经逝去的隐秘的时空,这种空旷而辽远的眼神竟使我有点耸然起敬。由于一直在抽噎,她的声音有点嘶哑,从而透出一种酸楚的味道。
我根本就不是要骗钱,我是要报仇,那钱本来就应该是我的,是他先骗了我!他才是骗子,他不光骗了我的钱,还骗了我的感情……他是谁?当然就是我的丈夫XX明呀,不,我说错了,我们已经离婚了,他不是我的丈夫了,而且他也只是我的第二任丈夫。我都快说不清楚了,记者,我还是从头说起吧。
思敏情绪有点激动,也许是提到那个伤害她最深的男人的缘故,思维也显得有些混乱,她抱歉地对我苦笑了一下,我说别急,没关系,慢慢讲。
我这一生里有两个男人,可惜这两个男人都不是我心中最完美的那个男人,你知道,人人心中都有一个异性的完美形象,我心中完美的男人就是《神雕侠侣》里的杨过,又英俊又聪明,幽默而有原则,风流但不放荡,总之,是又有本事又重感情。我一直在努力地寻找和等待那样一个男人,直到现在。我现在已经在怀疑,是不是这种男人根本就不存在,有位哲人就好像说过“完美的东西是不现实的”。我被第二个丈夫骗就足以证明这句话。男人有本事就会有钱,有钱男人就会变坏,真是这么回事。
我18岁那年考上了大学,那时考上大学可真是件很了不起的事,不像现在上大学的比例有这么高。我的专业是金融,也就是搞经济的,那会儿大家还对挣钱不热心,觉得太俗了。女孩子学经济的就更少了,生怕玷污了自己的清高形象,总是挤破了脑袋去学中文系,仅仅几年后,经济系就走俏得不得了,唉,世界上的事啊,就这么变化无常,“人算不如天算”,感情上的事就更是这样了。
大学二年级的时候,系里举行辩论赛,由于我口齿还行,表达能力挺强,而且四个辩手规定其中必须要有一个女的,所以我就成了我们班的一个女辩手。后来成为我第一任丈夫的阿军是另外一个班的辩手,他长得很帅,说话也挺有水平,在辩论赛中我们就自然而然地认识了。我开始对他的印象挺好的。
他家里的条件非常好,父亲是市外贸局常年驻外的代表,母亲也是一个管城建的局级干部,他有一个哥哥,那时已经到美国定居了,所以他还算是个高干子弟吧。但他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高干子弟,他很重感情,一点都不轻浮,家里虽然有钱,但从不乱花,人特别老实,自从我跟他在一起之后,他真正的几乎就把我当成了自己生命里唯一的女人,所有的感情都投在我一个人身上。那时,追他的女孩子很多,但他一个也不理睬,把那些事都告诉我,从不说谎和隐瞒,所以,这么一个男孩,要说真是够完美的了,那时我当然也特别幸福,觉得他就是我生命中的杨过。现在,他成了我想得最多的人,每次想起他都特别难受。你知道什么人是能让你一辈子忘不了的吗?我告诉你,就是让你为了他后悔的那个人。所以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阿军了。
大学四年很快过去了,但我们的手还是紧紧地握在一起。当时我们班上有好几对确立男女朋友关系的同学,但他们在毕业面临分配时都分手了,只剩下我们这一对,所以,大家临别赠言时,都开玩笑地祝我们喜结良缘,早生贵子,我俩心里也觉得挺甜蜜的。我在学校的成绩不错,所以分在了市人民银行,当然,那时候大学生还很紧俏呢,大家分配的工作都很不错,阿军由于他父母的关系,分在了外贸局,那时外贸局权力很大,实惠也特别多,算是同学中工作最好的一个。他工作轻松得很,天天就是坐在那儿,别人送报批材料来,他就盖个戳,清闲得不得了。
记得一个同学毕业时对我们说,我们都是爱情的祈求者,但只有你们到达了山峰的顶点,是爱情在现实的冲击下保存下来的一块最坚固的阵地,那个时候我跟阿军的关系确实是那样,爱情的浪漫与现实结合得非常好。当然现在想来有点不对,因为那时我和阿军的经济状况挺好,特别是他,跟爱情根本就没有冲突,所以,那时我们的爱情是没有经受过不利的现实的考验的。用医学的话说,就叫没有免疫过吧,因此,当我们结婚以后,真正地遇到现实中的许多问题时,我们爱情中脆弱的一面便暴露出来了。
工作后不到两年,也就是在1990年,我们结婚了。我们在表面是在爱情的包裹中心平气和、自然而然地走进婚姻的,是纯洁的爱情产生的完美的婚姻,但事实上,我错误的开始是因为我的心态不正,我承认在所谓的唯感情至上的爱情中,我竟无意地考虑了他的家庭条件,我也许在骨子里就是一个会钻营的女人,所以我学经济学得很好。每做一件事,我都会本能地去分析它的可行性,它的投入产生比,它的风险和收益。
他在家庭生活上是一个能手,但在事业上完全是一个窝囊废。他能做饭烧菜,会扫地抹凳,在他的概念里,守着老婆、躲在几十平方米的房子里悠悠地过上一辈子是最高的境界,淡泊名利,与世无争是他人生的原则。当然,要说这都没有错,一般人想这么做还不一定做得到呢,什么名人隐士不就这样吗?可他不是人家名人隐士呀,在这个竞争的社会上你蜷在角落里算个什么呀。他就没有一点事业心,也倒真耐得住那份寂寞,我真拿他没办法,不知道他怎么修炼成那副样子。我们好多同学自己开公司,闯天下,搞得红红火火,他就一点不动心,本来他的社会关系好多啊,只要他愿干,肯定能成功,我常大声问他,“你就没想过干点什么吗?”他总是慢条斯理,一副雷打不动的样子,嬉皮笑脸地说:“这样不是挺好的吗?”然后又转身看他的电视去了。
我现在才明白,爱情和婚姻绝对是两回事。在谈恋爱时,他的这种生活态度和方式是他的优点,他什么都不干成天陪着我,逗我开心,我当然高兴,可结婚后面对生活时,这么着还行吗?可他还就这样,人应该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我们不能一辈子那样呀,现实毕竟不是童话呀,他说我太钻营,但是如果钻营没有伤害别人而对自己有好处的话,又有什么不好呢?说得好听点,勤劳致富难道不好吗?“男儿志在四方”难道错了吗?他总是看眼前,看小家庭,大事干不了,小事不愿干,知识分子和高干子弟的通病在他身上一齐暴露,他就是没事业心,吃不得苦,可能这正是我们最关键的分歧,我俩对生活的态度完全就是对立的。
他对我还是非常的好,宽容得连我都觉得过分。我承认他本性善良,真是一个让你可以绝对放心的男人,这正是现在我后悔的地方,无论我怎样发火,耍小脾气,他总是笑吟吟地看着我,家务活还是照干,可他越是这样,我越生气,有本书说过,女人如果嫁给了一个自己不佩服的丈夫就不会幸福,我那时就是那样,我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宁静的港湾,更应该是一个宽厚的肩膀。他也许是一个好情人,但却不是我所需要的丈夫。
1993年以后,国家改革得更厉害了,他们外贸局好多权力都下放,所以不如以前吃香,而他依然如我,悠哉悠哉,他有好多同学,我都认识,停薪留职出去闯世界,干得都不错,说实在的,那才像个男子汉呀!天天呆在家里有什么出息。我记得,1993年国庆节的时候,他们同学聚会,人家西装革履,开着小汽车,他穿着件夹克衫,蹬着辆破自行车,心里还特平静,我问他有什么想法,他还是不紧不慢地说:“平平淡淡才是真。”我当时都快气晕了。
思敏停下来叹了口气,然后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双手平放腿上,身体直立,目光低垂,仿佛全身都在和自己较劲,沉浸在一种对过去的无边回忆之中。沉默是一个人对自己行为的一种隐性的评价,一种深层次的反省,事后在整理录音带的时候,我发现这一段的空白竟有十分钟之长,但这一段空白我始终没有删去因为它所代表的沉默是谈话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是一个酝酿感情,提供思考的过程,空白并不意味着虚无,相反,无声胜有声,它恰恰表达出了许多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情感。人类语言的功能毕竟是有限的,我往往只有在别人的沉默中才能体会到生命的沉重和震撼。
现在想来,也许他是对的。当许许多多类似那样的事情发生之后,我们的矛盾终于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我知道跟他那种人吵骂也没有用,事实上你打他也没用,他天生就那样,我下班回家后,不闹,不说话,不笑,不抱怨,但是也不理他,开始了所谓的冷战。我们俩住的我单位分的房子,两室两厅,我们就一个住一屋,事实上跟分居一样,性生活当然没有。我觉得这样对他一个只知家庭生活的人而言,应该是个很大的触动,起码能逼他走出家干番事业,也许他就是从小迷恋家中的舒适生活,变得一点男子气都没有。可是,即使这样,他还是没有一点变化,他就有那么瘟!后来我真的彻底放弃了,都懒得正眼去看他,你知道,当一个对另一个根本视而不见的时候,大概就是心里没有这个人了,我们之间的感情就到了这个地步。
她摇了摇头,冷冷地笑了一下。在她瘦削而苍白的脸上,那份笑容淡淡划过,给人一种浸润着浓浓的悲伤与凄凉的感觉。
这时候我认识了我生命中的第二个男人阿明,一个我今生最不应该遇到的男人,我那时真的很受伤,特别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男人的抚慰,需要有一个人能倾听我满肚子的委屈。这种心理上的危险性,跟你身体虚弱时容易生病一样,往往会让人不自觉地犯下非常愚蠢的错误,我从来没有那样强烈地想去依靠一个宽厚的肩膀。我不是那种离开了男人就活不了的女人,只是阿军的懦弱和无能实在让我太失望了。
我1995年认识阿明的,当时我在银行的信贷部工作,阿明是一家公司的部门经理,他们公司需要一笔发展资金,到我们行里贷款,一些手续什么的都是他办,所以在这种业务接触中我们就认识了。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精明强干,办起事来非常麻利。说实在的,他长得一般,但还过得去,身体看起来感觉特别结实,仿佛浑身上下充满了使不完的劲儿。结了婚以后,我对男人的认识有了很大的变化,怎样才是我所欣赏的男人?他的长相比不上阿军,但他那种强烈的事业心深深打动了我。这么多年的经历告诉我,感情是怎么一回事,再浪漫的爱情到最后也不外乎如何去面对现实的生活,婚姻家庭可以是女人的全部,但决不能是男人的全部,像阿军那样的男人我真的看不起,事业对于男人就像容貌对于女人一样重要。
阿明那时才30岁,也是国内一所著名的大学毕业生,不过,他以前学的是文科,这几年搞技术的比较吃香,不是说什么“科技兴国”嘛,所以,大学毕业后他先在一个机关工作,待遇挺差的,他便自学电脑技术,没两年就学得非常不错,要不怎么说他聪明呢?这样,他便文理科兼通了,现在社会上特需要他这种人才,1992年他便辞职了,去了一家公司。在公司里,他一心想闯出个样子,工作非常努力,而且各方面人事关系都处理得很好,公司老总特别器重他,没过两年,便提升他做一个重要部门的经理,月薪也由刚开始的2000元涨到了5000元。他们老总有什么事总带着他,他的嘴真够能说的,“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他就是湖北人,天生就是做商人的料。
她鼻孔里“哼”了一下,然后又用力紧紧地抿了抿嘴唇,好像全身都在较着劲。
阿明公司和我们银行就贷款的事谈判了好长时间,足有一个半月吧。阿明在谈判中表现非常好,连我们行长都私下里称赞他,说他年纪轻轻,想不到竟是个这么厉害的角色。最后,谈判进行得非常成功,阿明公司如愿地获得了那笔贷款,在那将近两三个月的时间里,他经常来我们银行,因为我们科就是管贷款这方面的事,好多手续都得在我们这办,所以,接触一多,我们慢慢地便熟了。
他公司贷款的好多手续都是我亲手经办的,最后他请我吃饭,说是谢谢我,我那时跟阿军正冷战呢,心情糟的很,自然而然地就答应了。说实话,我一开始对他的评价就挺高的,但说不上是爱他,这么说吧,阿军跟他年龄上差不多,学历也一样,为什么两人对社会的态度就那么不一样?我感觉他挺神的,甚至叫什么有点酷。我更多的是带着这么一种好奇的心态去接近他,几乎都有点诚惶诚恐,顶礼膜拜的味道。这种男人的成熟与神秘感,足以打动许多女人的心,《神雕侠侣》里杨过成为“神雕大侠”后,连小郭襄都为之神不守舍。金庸小说《神雕侠侣》写得最好,我上大学时那部小说看了好多遍,甚至都做了不少笔记,我一直就是把杨过当作自己的心目中的男人形象。阿军逗我开心,不拘小节,有点像杨过,但他不会干事业,就像杨过不会武功,那显然不行,可惜他的这个缺点是我们结婚后才发现的。
在社会上混了那么多年,阿明真的很圆滑,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他很会哄我开心,时不时说几个笑话逗得我大笑,在这一点上,他也一点不比阿军差,我觉得跟他在一起真的挺快乐,就像回到了从前的少女时代一样。阿明没有成家,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接触过不少女人,不过,他向我保证,他是清白的。我无法质证,只能善意地相信,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能说得天花乱坠,不由得你不信。我跟他的关系逐渐密切起来,连我自己都不知为什么,根本控制不住,完全是一种来自身体内部的触感性的东西在支配着我,我觉得那种和一个有本事的男人站在一起的感觉很满足,一种找到了归宿和依靠的感觉。
1995年国庆的时候,阿明要我离婚嫁给他,我心里真的很矛盾,并没有立刻答应他。我的处境真是很尴尬:知道我的人说我有爱的权利,不知道我的人说我是水性杨花,就对阿明而言,不答应他,会伤害他的心,认为我不爱他;而立即答应他,又会让他认为我这人感情易变,所以我只能拖一拖。另外,当然还有阿军方面的原因,他真的并没有做错什么,他是一个好男人,我不能那样对他,他那种平淡和悠闲的心态在现代竞争激烈、尔虞我诈的社会中其实是最难得的东西,可惜我当时并未意识到。
经不起阿明的再三请求,在他的强大攻势下,我顺从了他,我决定跟阿军离婚,我知道自己实在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我必须作出一个选择。
阿军什么也没说。阿明帮我们找了个律师,写完诉状,我说:“阿军,我对不起你,让你做原告,我作被告。”他说:“随便。”最后法院写的离婚原因是夫妻感情不和。判决分割财产的时候,阿军主动提出来所有的财产他都不要,用他的话说是“人都没有了,我还要那些东西干什么?”他是一个非常重感情的人,财物对他而言真是没有什么,这也正是他不愿干大事业挣钱的一个原因。他最后分别的时候,吻了我一下,说道:“我爱你,祝你幸福。”然后就两手空空地独自回到了他父母那里。我傻傻地站在那里流泪,什么也没说,没做,连句“再见”都忘了说。一个好人就这样离开了我。
1996年的“五四”青年节时,我和阿明走到了一起,我再一次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了一个你永远都看不透的男人。有人说“女人心,海底针”,但我觉得男人有时候更难捉摸。结婚后,阿明便谢绝了原来公司的大力挽留,决定自己开公司,这个想法我当然很赞成,千方百计地从各方面支持他,他住在我单位分的房里,那时单位房改开始,我便花了几万块钱把产权买了下来,但房产证上写的是阿明的名字,都一家人了,无所谓。然后,我把以前和阿军共同攒下的四五万元钱给阿明,让他作公司的注册资本,他和他弟弟合开一家公司,而公司注册写的名字也就是阿明和他弟弟,这些我都没有在意,我想,我既然跟了他,哪还能再分什么彼此,我以前跟阿军在一起的时候就从没有这方面的戒备心理,夫妻一体,分那么清干什么?可就是因为这些,我最后被阿明害得好惨,他的眼里只有他的事业,他的钱。
不过,结婚后的一年里,我俩的关系还是非常好。他在外面很辛苦,回家后我就热饭、热水地照顾他,虽然生活比以前要紧张了很多,甚至非常累,但我觉得好像挺值,有种干事业的气氛,相信跟了阿明一定会有出息。半年后,阿明的公司发展的不错,人手有点不够,我便从银行辞职到公司里做财务。这样,我就把自己的后路全堵死了,原来单位的各种福利、保险什么的我都没有了,可以这样说,我真是心甘情愿地为阿明付出了我的一切,可他后来竟那样对我。我恨我当初瞎了眼睛,怎么跟了这么个没情没义的人,不过,说到底,这都是我自己自作自受呀!
1997年后,我在公司里职位是副经理,主管财务,虽说是家庭公司,我可没想到过为自己捞点私房钱。在那段创业的日子里,我都快忙疯了,几乎没休息过一个真正的周末,许多事情我都必须去做,也经常在外面跑,组织货源,联系客户,慢慢地,我就落了个“女强人”的绰号。可是,实际上我傻着呢,女人就是女人,我斗不过阿明!
思敏的话突然戛然而止,她抬起头来看着我,牙齿用力地咬着下嘴唇。我从她的表情中看到了一种怨愤的味道,这也许正是她采取报复行为而犯罪的根源所在,我想。
1997年下半年,公司渡过了最困难的时期,开始走上正轨。但我和阿明之间开始出现了越来越大的矛盾。阿明借口公司事务多,需要与客户应酬等,经常很晚才回家,甚至彻夜不归。我一个孤孤单单地独守空房,有时寂寞得都受不了,寂寞像无边的潮水一样淹过我的床,我在其中无法自拔,欲哭无泪。阿明也开始对我表现出一种厌烦的情绪,我好几次说陪他出去与客户见面应酬什么的,他都找各种借口拒绝了,也许他就从来没有真正爱过我,他看中的是我当时的工作环境和物质条件,他对我更多的只是一种利用上的关系。
我的性格决定了我不会去泪水涟涟地去求他什么。我知道感情既然走了就谁也阻止不了,就如当初我要离开阿军一样,说实话,我现在想,我对阿明似乎更多的是一种事业上的敬佩,而不是那种男女关系上的感情,至少不是我和阿军最初结合时的那种感觉,也许,阿明只能做事业上的伙伴,而不能做生活中的配偶,他是一个只知道挣取利益,而不懂呵护感情的人。我在某种意义上是嫁给了他的前程,而不是他这个人。我以前一直认为,前程是评价一个男人的唯一标准,感情丰富的男人似乎是娘娘腔的体现。可通过阿明和阿军的对比,我的观点完全变了。
我和阿军离婚后就再也没见过他。直到1997年春节的时候,我坐班车去一家超市买东西,在车上我们不期而遇,我们几乎是在同时看见了对方,他开始有点惊愕,但随即就平静下来,脸上露出我所熟悉的那种没有丝毫改变的笑容。他穿过人群挤到我身边,“嗨!”我也不自然地回了一声“嗨”,他四周看了一下,“他呢”,我当然知道“他”是指谁,我心里不由得一阵难受,不是个滋味,以前我和阿军在一起的时候,像这种情况,阿军肯定会陪我一起出来,而且还想着法子逗我开心,可现在……虽然心里那么想,但我脸上并没表现出来,选择阿明是我当初的选择,我不愿在阿军面前承认自己的失败,我便支吾着说:“他忙……”阿军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终于问道:“你现在还好吗?”这还用问吗,我嫁了一个有本事的丈夫,别人都美慕我,我使劲点了点头,但我从旁边颤动的车窗中却发现,一行泪水竟从自己的眼里无端地流了下来……
后来,阿军告诉我,他一直都没有再婚,因为他忘不了我,他仍爱着我。在他的住处,我看见他卧室的墙上还挂着当初我们结婚时的照片,一种被人遗忘后又被人找回的感觉让我再也忍不住了,我一头扑在阿军的怀里,告诉他“我要回来”!虽然我和阿军在一起生活了三四年,但我从没有像那次那样发现那是那么美好的一件事情。
我和阿明虽然结合不到两个年头,但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他终于在春节过后主动提出了离婚,几乎是有预谋性的,事实证明各种东西,当然是财产他都有了考虑和安排。飞鸟尽,良弓藏,过河就拆桥,快得连我都感到惊讶,到这时,我才发现了他最后的真实面目。
首先,公司注册时,写的出资人是他和他弟弟,换句话说,那个公司没我的份,但实际上,那公司中有很多钱,大概有五万是当时我和阿军离婚时,阿军留给我的。另外,我们住的房子也是我出的钱,大概是4万元,但产权证上写的名字也是阿明。阿明就说,这两块财产都是他的,没我的事,他就有这么黑!
我不服气,便告到法院。法院开庭审理,问我有没有可以证明那些钱是我的证据,说法律要讲究证据,记者,你知道,我当时哪能有什么证据呢,总不可能在刚和阿明结婚时就想着离婚该怎么办吧,夫妻之间还有什么你的我的吗,难道谁用钱时还要写个借据,开个发票不成?咱们中国人没那个习惯呀,在做生意时,那些东西我非常注意,可如果是一家人,你这么干还行吗?再说我和阿军以前就从来没想过这档子事,只有像阿明那种精明到钻到钱眼里去的人才会考虑到这种事,毕竟是在社会上混了多年的人,心眼儿多着呢。
我请的律师替我辩道,咱们中国实行的是夫妻财产共同制,也就是夫妻俩所有的财产平分成两份,一人一份。可法院就是没有采纳这个意见,最后还是判我败诉!
思敏语速越来越快,呼吸也有点急促起来,我知道,她已讲到了最后的紧要处。我再一次示意她喝点水,然而她拒绝了。
这样,我就几乎一无所有了,我的感情,我的钱。我就不明白法律为什么会保护阿明那样的人。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阿明像一块破旧的抹布一样用完就扔掉。其实,我也并不是非要多少多少钱,不是我的东西我坚决不要,但如果是我的东西,别人也休想把它从我手上夺去。阿军这时候劝我说,钱财是身外之物,算了吧,只要能重新回到他身边,比什么都好,他能养活我,那些钱就算是买个教训,再说,跟阿明斗不一定会有好结果。说实话,这些道理我都懂,但我就是觉得咽不下那口气。
我们是5月8日离的婚,但公司的许多事务,比如财产方面的许多东西我还掌管着。感情这东西就是这样,一旦成不了爱人就要成仇人。阿明自然怕我会对他不利,所以就把我手头管着的那些东西在5月14日全要去了,但是,我还是偷偷留下了几张他签名盖章过的几张支票,大概有六张,这次他倒没有发觉,因为那些支票他本来没有盖章,那些章子是我偷偷地用他的章子自己盖上去的。
5月20日,我去了他的开户银行。我想,既然法律不把属于我的钱给我,那我就自己把钱要回来,我也不会多要。只要那些本该属于我的钱。我大概地算了一个,有个八九万吧,我就要八万。我真没想到自己这么做会构成犯罪。不过,我心里还是有一点紧张,似乎有一点不祥的感觉。我早上6点多钟就醒了,那时我已经搬到阿军处和他在一起,也没领结婚证,就是同居吧。阿军说去办个结婚证,我总是拖着,一是心里有事,没心情,也怕出了事会拖累阿军,他是个好人,我不想害他,另外是,在六七年的时间里,我两度结婚,两度离婚,我实在对婚姻这东西是怕了,也折腾不起了,许多婚姻外无比美好的东西,可一到了婚姻里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所以,知道了婚姻是怎么一回事后,我就不会再迫切地想去结婚了。7点刚过,我就起床,阿军睡得迷迷糊糊的,打着呵欠问我干什么去,我随口答道没什么事,他翻个身又睡了,他没想到我会真干出傻事来。
出了家门后,我脑中还是十分混乱,有点六神无主的味道,在路上好几次差点碰上了骑自行车的人,后来拦了辆出租车,上车的时候,一不小心还把脚瞌了一下,伤得还不轻,那司机师傅看着我说:“你脸色怎么煞白,是不是病了?”唉,我真是病了,简直是中了魔。
到了阿明的开户银行后,我突然又不敢进去了,你想啊,平常我在公司时,由于管财务,常来这里,这里有不少人都认识我,我要是领钱那一调查还不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吗?我站在银行外想了一会,然后决定去银行的另一家储蓄所,储蓄所人少,而且各种安全措施和审查制度也不是非常严密,那样我比较容易成功,事后也抓不到我。
到了那储蓄所后,人还挺多,我就在那排着队,尽管觉得只不过是拿我自己应该得到的钱,但心里还是莫名其妙地紧张,我右手紧紧地抓着装有支票的挎包,手心里都沁出了汗。我就随着人群一步步地向前挪,脑子里混乱得很,轮到我了我还在那发楞。“到你了”,听到银行的人催我后,我才似乎如梦方醒,赶紧从挎包里拿出那几张早已填好的支票来。慌慌张张的,还把一张弄在地上,我马上弯腰去拾,然后把支票递了过去,里面的小姐嘟嘟囔囔的,说:“你早点准备好东西不行吗?本来人就够多的,还尽添乱。”我便一劲儿地赔礼,在那说“对不起”。不过,也许业务太忙,那小姐干得也有点烦了,所以,我的事她没有非常仔细地审查,“啪啪啪”,几个章子一盖,手续就办完了。
这事我回去也没告诉阿军。阿明发现自己帐号上的钱被人用支票冒领后,就向公安局报了案,他们马上就怀疑我,把我列为重大嫌疑人。6月3日,公安局来人把我带走了,阿军一看就明白了大概出了什么事,他骂我为什么不听他的话,为什么还要做出这种傻事?我什么也没说,苦笑着又一次离开了他。
在公安局,我一点也没隐瞒,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其实,不说也不行,那支票上的金额是我填上去了,笔迹一对,肯定能查出是我,还不如坦白了从宽。我讲完自己的遭遇后,审问我的警察表示很同情我,但他说同情我并不等于支持我的行为,不管怎样,现在是讲法的社会,什么事情都应该用法律解决。我反问他,如果法律不能保护你的权利,那又怎么办?他说不可能,但马上又说法律有时确实会有一些存在问题的地方,不过法律最终还是公正的。如果大家有事不用法律而都自己去解决,那这个社会不就乱套了吗,我想想也对。他最后告诉我,虽然我犯罪的金额挺大,但我的遭遇表明事出有因,不同于一般为钱财而诈骗的人,社会危害性小,又念初犯,法院会从轻处罚。后来,在8月3日,法院开庭审查的时候,果然考虑了这些因素,最终判了我3年。
采访将要结束的时候,思敏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照片,是她和一个男人的合影,她指着那个男的,告诉我他就是阿军。她说,进监狱两个多星期来,阿军到这里看她有四次了,这张照片就是阿军探监时带来的,阿军说,不管怎样,他都会等她,叫她安心服刑,接受改造,争取早日出狱。
我忽然问思敏:“出狱后你会再和阿军结婚吗?”
她抬起了头,深深地看我一眼,然后说:“你说呢?”
对思敏的采访结束了,然而是什么原因促使思敏走向犯罪的思考却在我的心头盘旋了很久。
同所有人一样,思敏也一直在寻找一个理想的人生伴侣。在重感情与重事业的男人之间,她犹豫彷徨。客观地说,在本质上她是一个理性和务实的人,这种性格决定了她离开爱她的阿军而把命运交给了她爱的阿明。
然而爱情是婚姻的基础,思敏片面理解了婚姻,她并不知道阿明结婚的真实动机。在干练老辣的阿明面前,她是那么的幼稚,缺乏必要的警戒心理和自我防范意识,以至最终被阿明玩弄于股掌之中。而被伤害之后,她不是痛定思痛,寻求积极的解决办法,而是意气用事,终于一错再错!
在这个竞争激烈、关系复杂的社会中,如何去正确评价和认识一个人,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事情。我们必须学会去知己知彼,培养和提高自己的鉴别力和判断力,并在社会交往中保持一种必要的自我保护意识。只有这样,才能避免思敏式的悲剧。
愿闻者戒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