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豹猫穿过丁香花丛

◎潘向黎

等渐渐急促的呼吸透露出山的高度,她们已经爬到了山顶。这座山处于莫干山中心地带,这里果然是成熟的景区,到处都是平展的道路和规整的指示牌,就在前方,道路陡然向左侧斜切过去,旁边有一块巨大的指示牌,但是她们都没有顾得上细看,因为她们发现道路到这里消失了,而两段颜色暗沉、线条略带凌乱的石阶充当了新的路标,引领着三个女人的目光,一路向上,最后撞在了一座教堂的石壁上。

这座教堂和其他的教堂很不一样,其他各处的教堂或多或少总是在周遭环境中标新立异或者异军突起,而这一座教堂,就像是从这座山的泥土里长出来的一棵大树。它完全是山石砌成的,石头保持了原有的起伏和质感,看上去格外朴拙苍劲,整个轮廓似乎有力量在向外奔涌。教堂外表的颜色是灰黑色的,而且年久斑驳,灰的地方有明有暗,黑的地方深不可测。一座石头砌的、灰黑色的教堂,就那么高高地立在山顶,带着神秘的力量和不屑于解释的超然,似乎刚刚从时光的海洋深处浮出来,浑身挂满了往昔的海藻。

三个人中最年轻的贝语新说:“这个,有一百年了吧?风格很特别!”卫婉之说:“像城堡。”冉一秋说:“对,中世纪风格的城堡。”

走进去一看,眼前一亮,意外的是,里面是一个宽敞的大厅,除了两排柱子,没有一排排桌椅,几乎是空旷的,感觉可以容纳四百人的样子。这里面的装饰风格也与众不同,没有多余的摆设,到处是几何形状,穹顶是三角形的,穹顶和花窗上的彩色玻璃形状也和一般教堂的不同,既没有花卉,也没有宗教意味的装饰图案,都是简单利落的长方形和正方形,玻璃的颜色主要是白色的,点缀了彩色玻璃,是红、黄、蓝、绿四色,颜色也显得直截了当。三个人都好奇这是哪个国家的人建的,贝语新在手机上查了一下,是美国人建造的。一个叫海依士的美国人,一九二三年建的。“真的一百年了!”她小声惊呼。

教堂的光线总是与别处不同。这里的玻璃穹顶和四面的落地窗让大量天光自然倾泻进来,同时彩色玻璃又让光线变得柔和且带着一些不易察觉的色彩变幻,让人可以安心地完全投入光线之中,而不会觉得被刺得疼痛。仰起头,闭着眼睛,仍会感到光线像一件从天而降的丝绒大氅,把人从头到脚,连同此刻的疲惫、过去的伤痛都轻盈而绵密地包裹起来,使人心满意足得想要叹息。

卫婉之仰头看着穹顶和天空,看了很久,然后闭上了眼睛。她的身材几十年没有变化,纤瘦且挺拔。她穿了一身黑色的无领小西装和长裤,只有颈间系了一条白色的小丝巾。果然是专业的演员,形体和气质就是不一样,她站在那里,看上去就像在拍摄电影:女主人公独自上场,即将回忆几十年前的家族故事、恩怨沉浮,还有凄美的爱情。冉一秋示意贝语新看卫婉之,贝语新脱口而出:“卫姐姐好美啊。”确实是。冉一秋去卫婉之的拍摄现场探过班,所以很容易就发现此时卫婉之的状态与她真的拍电影时相去甚远:工作状态的她脚下是有根的,站在哪里都像定海神针,而此刻她是松弛又走神的,在大量的光线之中,她的重量似乎被抽走了,整个人轻盈而透明,分明端端正正地站在那里,又似乎根本不在那里——在那里的不是一羽仙鹤,而是仙鹤的影子。

冉一秋说:“确实好看。不过还是应该带一丝烟火气,涂一点口红。”

卫婉之对她笑了一下,从包里拿出一管润唇膏,随手往嘴唇上抹了两下。虽然只是给双唇增加了光泽,但整张脸看上去马上生动了许多,甚至有了一丝温婉的明媚。

贝语新说:“这里适合拍婚纱照。石头墙、花窗都很衬婚纱。颜色、质感,都反差强烈。新娘新郎只要有一点点表情暗示,拍出来会很有故事性。”

冉一秋说:“那不如直接拍电影呢。”

卫婉之说:“小贝可以演新娘。”

贝语新说:“我想当导演。”

这时她们发现教堂一侧的空地上有漂亮的铁艺桌椅,原来那是咖啡馆的露天座位,贝语新欢呼:“正想喝杯咖啡呢!太好了!我请两位姐姐!”说起来,在电视台当了十年主持人的贝语新今年三十五岁,作家冉一秋比她足足大十五岁,卫婉之又比冉一秋大十五岁,也就是比贝语新大三十岁,按照惯常的做法,贝语新对她们应该都叫老师的。不过贝语新是何等人,怎么肯流俗,她说她留学新加坡的时候,看见那里的人对行业里资历深的女性,不管年龄,都叫姐姐,姓陈的就是陈姐姐,姓李的就是李姐姐,她觉得这样很好。加上她总是说:“两位姐姐都是无龄美女。”然后她就一直叫卫姐姐、冉姐姐。两个年长的女人当然知道她没说出来的心思:这样可以模糊掉年龄和辈分。其实卫婉之和冉一秋都不太在意年龄,但面对贝语新的一番好意,也无谓计较这些小事,对贝语新的这种叫法也就无可无不可地接受了。

三个人坐下来喝了一杯咖啡,味道自然不能和上海咖啡馆里出品的相比,但是山中层层叠叠的绿,加上教堂、树荫和天光,还有新鲜的空气、清爽的风,都是让人不在乎喝什么的。她们静静地享受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起身离开。走了几步,冉一秋回头,立即惊呼:“你们看!”

教堂侧面的拱门这时候成了一个取景器,门里一片橘红色的光,异常醒目,而且景深变了,门里咖啡馆的陈设和咖啡馆的人,都如在印象派画家的画中。此时的教堂,像黑色丝绒垫子上的巨大琥珀,既耀眼又柔和,既透明又深邃,似有千言万语,却欲语还休。

“电影镜头。太美了!我要当导演。”贝语新说。

“看到这片光了以后,再转过头来,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冉一秋说。

卫婉之悠悠地说:“就因为天黑了,门里的光才那么好看,就像人生一样。”

某个内心暗室的按钮似乎被触碰了,接下来的山路行进中,三个人都各怀心事不再说话。路灯的光线中,仍然可以看到道路两侧不时出现的野花,一簇,一片,主要是白色的,像是小雏菊。一只特别精神的猫哗啦一声冲进白色花丛,看不见了,然后又在高处出现。贝语新喜欢猫,她说那是一只豹猫。

她们住在芦花荡饭店,就在剑池的上方,她们的房间在一幢民国时期建的老别墅里面。楼里没有餐厅,所以路过主楼的时候,她们就进去吃了晚饭。三个人都是控制饮食的,简单吃了一点,也就打发了。回到住处,贝语新忙着给自己来一杯挂耳咖啡,冉一秋在喝自己带来的冻顶乌龙,卫婉之突然说了一句:“今晚来点酒。”这就是卫婉之,她看上去那么温婉安静,但偶尔会说出让人惊奇的话。事实上,很难说清楚卫婉之是什么样的人。六十五岁女性的生活,在寻常人眼中似乎只有含饴弄孙和跳广场舞两个选项了,但是卫婉之就是卫婉之,她对这些世俗的观念丝毫没有反馈,她依然在拍电影、演电视剧、演话剧,她依然苗条雅致,整个人保持了一种有事业的人才有的弹性和轻捷。相比之下,比她小十几岁的冉一秋倒是有点发胖。说起冉一秋,读者们对她的印象是笑容灿烂、穿着时髦、口齿伶俐的女作家,而在朋友们当中,冉一秋是以“懒”著称的人。这样将近两个小时的步行,对她来说已经是体力的极限了。她把茶端到床头,正躺在床上如释重负地休息,听到卫婉之的这句话,马上说:“我箱子里有。语新,拿一下。”贝语新走到沙发前,她和冉一秋两个人的箱子都打开平摊在地上,而卫婉之的箱子关得好好的,四轮着地,立在靠近阳台的角落。在冉一秋的箱子里,贝语新很容易就找到了一瓶酒,酒瓶不是修长流畅的葡萄酒瓶,更不是“适合女性”的奶油甜酒的酒瓶,而是体态敦实的洋酒瓶,芝华士十八年。

五十岁和六十岁的女性,行李里面放着远比外人想象的要丰富和强烈得多的东西,正如她们的内心。自从三十五岁的贝语新和这两位比自己年长的同性来往,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惊讶。

酒真是个好东西,喝在嘴里好像一阵有柔软芒刺的风掠过,带来充满愉悦感的丰盛刺激,接着那些柔软芒刺一收,丝丝顺滑地从喉咙里滑下去,香醇一路潺潺而下,舒坦到胃,到五脏六腑。渐渐地,血液流速加快了,全身所有骨骼肌肉润滑了,周身看不见的绳索松开了,整个人松懈了,唯独情绪的水位涨起来。

“我最近有个烦心事,想请教两位姐姐。”贝语新说。

“是关于男人的吗?”冉一秋啜一口酒,一副准备拿绯闻当下酒菜的样子。

“我也说不好,和男人……有点关系吧,但在我心里,主要和工作有关,也和我在单位的人际关系有关。”贝语新说。

冉一秋说:“你不会搞办公室恋爱吧?对方还是有家庭的那种?”说起来这个贝语新也不普通,一米七的身高,五官立体、肌肤雪白,又行动飒爽,是个略带英气的美人。但她丝毫不倚仗美貌,一不娇气,二不自恋,三不造作。自从和一位京剧明星的异地恋结束了以后,最近几年她的感情一直处于空窗期,而且丝毫不见寂寞幽怨,工作时专业能力非常能打,能屈能伸能吃苦,逢年过节同事需要代班时也有求必应,因此这几年她的事业风生水起,江湖上也有了“贝女侠”的绰号。空下来她要么泡泡咖啡馆看看书,要么就是和卫婉之、冉一秋,约了一起吃饭、喝酒、打理头发。如果三个人时间都允许,就一起来一趟旅行。

贝语新赶紧撇清:“冉姐姐小看人,我至于吗?单身男人我都没空理,何况有家庭的,多麻烦!我哪有时间啊。我现在真的觉得,忙事业多带劲啊,有耕耘就有收获,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每天的咖啡都是香的。何况我现在正处于事业最关键的阶段,我才不想为一个男人断送呢。”

卫婉之微微一笑:“是什么事?说吧。”她的声音始终轻柔,喝了酒也是这样。

贝语新遇到的,果然不是感情纠葛,只是有个人让她动了猜疑、犯了难。那是一位名气很大的文科教授,这个人已经七十多岁了——比贝语新的父亲还大,十年前退休了,又被另一所大学高薪聘请去继续任教。“他叫——哦,他的名字,我就不说了。”冉一秋见缝插针地表扬她:“好,有进步。”冉一秋一直告诫贝语新:不要在当面聊天和微信里随便说出某一个人的名字,尤其是当对方是公众人物的时候。卫婉之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投向阳台外面,似乎想在夜色中寻找远山淡淡的影子。贝语新感到自己需要加快故事的节奏,才能抓住面前两个见多识广的听众,于是她说:“这位教授,他出席一个读书会,我去主持,就这样认识了。第一印象是:这个人确实很会讲,也很知道听众需要什么,很会掌控全场的节奏,也很会自然地……流露?或者说展示吧,展示自己的学问和阅历。那天他当场夸了我两次,一次说我声音好听,一次说我读的书不少、作为主持人不容易,我还挺高兴的。然后我们和主办方一起吃了一顿饭,吃饭的时候,我还挺开心的,还有那么一点点被学术大咖认可的感觉。但是他在私下和在公众面前就不太一样了。”

“对你色眯眯了?”

“也没有。他要我坐在他旁边,然后吃饭的时候,他一直给我布菜,弄得像他请我吃饭似的。喝了一点酒之后,他就开始讲笑话,其实是段子,都是带一点点荤,也不是太黄的那种,满桌子就我和化妆师两个女性,我们都有点尴尬。然后也就过去了。那天我们加了微信,后来他隔两三天就给我发一首诗,他自己写的,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一直给我发。”

冉一秋惊呼:“老年版徐志摩啊。”

卫婉之的表情连一丝涟漪都不起,只问:“自由诗还是旧体诗?写得好吗?”

“旧体诗。写得好不好我不懂,但是用了好多冷僻的字,好多字我不认识,也没空查。我觉得有点奇怪,他经常这样给我私信发他的新作,是出于什么心理?我们不是老朋友,不是师生,他为什么觉得我会对他的新作有兴趣?我觉得这是一种打扰。”

“你别理他就好了。”冉一秋说。

“那不是不礼貌吗?其实我一直还挺尊敬他,或者说,想保持这种尊敬。所以我就每三四首里面选一首给他回一个表情,一个大拇指或者一个抱拳,也算回答了。可是就这么冷淡,他还是照样新作源源不断地发过来啊。我真的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你也是年轻的老江湖了,打发这么个疑似爱慕者不是问题吧。何况如果他当面骚扰,估计他打也打不过你。”冉一秋说完,连卫婉之都笑了。

“你接着说。”卫婉之说。

“最近我们台里要做一档节目,有关传统文化的阅读推广的,台长点名说要请他来当一期嘉宾,然后我的同事去和他联系,没想到他就在电话里说:‘不要跟我说什么台长,那是你的领导,不是我的;你们台我只和贝语新有交情,如果小贝来请我,看她面子我就去。’结果——我有个同事,是编导,平时和大家关系不错,大家都叫他李大头,这个李大头就从楼上飞奔下来找我,说我如果出面搞定了这位有学问也有流量但是实在会发嗲的老先生,他就对我千恩万谢外加请我吃一顿大餐。这下子我被顶在杠头上了。不去请吧,对李大头不够意思,作为电视台一员好像也不够敬业,这毕竟是工作;去请吧,又好像有点自己往坑里跳的感觉,说不清哪里有点不对劲。所以这几天我心里老有个事在晃荡。”

卫婉之说:“这位教授,他倒很直接。”

冉一秋冷笑了一声:“什么老教授,老脸皮厚。”

“卫姐姐、冉姐姐,你们说,假如他看我面子来做节目了,是不是从此我就要对他知恩图报,以后他的每首新作我都要在微信里吹捧几句?”

冉一秋说:“隔空聊天那怎么够?总要见见面,单独吃个饭,喝个咖啡,你笑靥如花奉承他两句,他摸摸你小手搂搂你小腰之类的吧。”

“妈呀,你这么一说,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长得……嗯,出于教养我从来不议论别人的长相,可是这个年纪了,他不知道自己作为男人都过了赏味期限了吗?实在是……违和呀。我为了工作,再付出,也不能牺牲到这个地步吧。”贝语新说。

卫婉之从沙发上探过身来,轻轻打了冉一秋的手背一下:“你呀,真是作家的一张嘴,太损了。”

冉一秋一笑:“你怎么不说她?她说赏味期限,都把男人当罐头食品了。”她没有等来卫婉之对贝语新的反应,话头一转,问卫婉之:“刚才在教堂,你想起了什么?没见过你那么出神的样子。”

“我想起了四十年前的一件事。”卫婉之说。

“教堂里的邂逅吗?和帅哥吗?”贝语新问,似乎唯恐她不再说下去。谁能当面听卫婉之披露自己的感情生活?说起来卫婉之已经演了三四十年,是演艺界罕见的到这个年纪还能一直在接戏的女演员。她一直保持着专业水准和口碑,所以有一种“我就是我”的气度。唯一令人捉摸不透的是她的私生活,除了年轻的时候有过两段恋爱,她的生活里很多年一直没有男人的身影。这怎么可能?空谷幽兰,分明一直暗香浮动,别有一番动人心处。可是谁敢问呢。

“邂逅?不能算邂逅吧。认识也不在教堂,在课堂。那时候刚恢复高考,所以我是插了两年的队,二十岁进大学的,遇到他的时候,我二十一岁,大学二年级,他是我的任课老师。他课上得真好,我像从一片沙漠中刚走出来,遇到了一条瀑布一样,需要的东西远远超出向往的程度,结果是手忙脚乱,一边来不及地记笔记,一边要拼命理解他随口说出来的各种理论各种典故,一边还要努力听懂他随口说的英语单词和人名,真是又紧张又幸福。我后来才知道,那是真正的启蒙啊。”

她说到这里,举了一下手里的杯子,和冉一秋、贝语新碰了一下,说:“为启蒙干杯。”

“班上的好多女同学都仰望他,好几个经常在下课以后围着他问问题,渐渐还和他一起在食堂里吃午饭,说说笑笑。我从来没有加入其中,也觉得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她看了两位听众一眼,否定了她们眼神里透露的东西,“不,我不是矜持,当时我可能因为在一群漂亮女孩子中间觉得自己很一般,所以没那么自信。也可能不太认同那些同学的态度,因为我把他当成很了不起的老师,而她们似乎是把他当成可以互相嘻嘻哈哈的男人。”

“他帅吗?人舒服吗?”贝语新问。

“我不知道,也不太记得了,在我的印象里,他应该不属于帅的,但是对当时的我们来说,真的好像对异性不怎么注重外表,只注重精神。”

“他当时多大?结婚了吧。”冉一秋说。

“大概三十岁,结婚了,有个三四岁的孩子。所以,当时我更不可能往师生以外的地方去想。”

“后来呢?”

“我们学校的图书馆是教堂改建的,我很喜欢在那里看书,有时候一楼没有座位了,我会上二楼,二楼有点像包厢,位置不多,而且平时人少,经常积灰。有一次,我就在图书馆二楼遇见了他。我们打了招呼,这时我才确认他认识我。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经常会在那里遇见他,至少每个星期三都会见到。图书馆里没法聊天,所以我们经常是微笑着互相点点头。直到有一天,下着特别大的雨,那天我穿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我怕淋湿了衣服贴在身上,会显出身体的线条,让人看见难为情,就坚持在二楼继续看书,等雨停。那位老师也在,那天他穿了一件白衬衫,平时他穿什么衣服我都记不住,不知道为什么却记得那天他的白衬衫特别白,白得有点发光,给他整个人罩上了一层光晕。雨一直下,后来,图书馆的二楼只有我们两个人。”

“白袷玉郎啊。”冉一秋说。

“什么意思?白甲?白色铠甲吗?”贝语新问。

“不是,‘怅卧新春白袷衣’的‘白袷’啊。算了,不重要,别打岔。”

“对对,”贝语新转过脸来看卫婉之,“后来呢?”

“我们坐在一起,中间隔着一个空位置。因为没有别人了,我们就随便聊起了这座教堂和学校的历史,但是两个人都心不在焉,好像在扮演聊天的师生,其实只是拙劣的演员。他一直看着我,那种目光有温度,有穿透力,好像能在我的皮肤上烫出一串烙印,我也模模糊糊地看了他一眼,但是不敢对视。我觉得喉咙有点发干,想走,又觉得突兀,会对他不礼貌;不走,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冉一秋说:“二十一岁的女孩子,那个年代的,又单纯又好学,多么干净,就是蒙昧、傻,你那叫战又不战降又不降,就那样木头木脑地面对着一个男人,嗯,我都有点同情你这位老师了。”

卫婉之浅浅地笑了:“你居然这样想?可也没有人宣战啊。说起来,我还真没想过他的感受。”她喝了一口酒,接着说,“我们就那么坐着。那天雨下得特别大。”她的目光投向了阳台外面,那场四十年前的雨似乎还在那里下着,给她的语调带来了某种湿润。

房间里出现了一阵子寂静。然后听见了外面昆虫的声音,好像是金蛉子的鸣叫,也许还有迷路的小飞虫振翅的声音。

贝语新瞪大眼睛看着卫婉之,想说什么,又赶紧低头喝了一大口酒,把到了嘴边的话也咽了下去。

“后来我就仰头看图书馆的那个穹顶,天是灰的,因为下雨,光线朦胧,朦胧的光线从上方泻下来,我觉得很舒服,就有点忘却了刚才的紧张。这时候,身边的那个人说话了。他的第一句话,就让我很奇怪。‘我羡慕一个人。’我奇怪地把脸转向他,用表情表示了疑问。然后他说:‘那个将来要娶你的人。其实我一直不理解书里和电影里的教堂婚礼,因为觉得没有人配得上教堂的神圣,而世俗的人结婚无非是为了现实利益和繁衍后代,为什么要到这么神圣的地方来打扰这里的清净呢?可是你不一样。每次在这里看到你,我都觉得你是配得上的。你的洁净配得上教堂的洁净,你的美好配得上教堂的美好,你的透明配得上从教堂穹顶泻下来的光线的透明。你如果穿上雪白雪白的婚纱,那就是真正的白玫瑰,就是光明天使。将来会有一个人,能在教堂里迎娶那样的你,所以我羡慕他,简直有点恨他。’我听了这番话,一时间惊呆了,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但是感觉发生了非同小可的事情,而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应对,脑子都是乱的,所以我只能沉默。”

冉一秋叹了一口气。没有人问她为什么叹气,似乎她们都懂得她为什么叹气,或者她们都知道,连冉一秋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叹气。

“后来呢?”

“雨停了,我就走了。他也没有再说什么。这件事总让人觉得不真实,很像在雨声中我自己做的一个梦。但是从那以后我去图书馆就不敢再去二楼了,后来这位老师的课上完了,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过了好几年,我才听说那位老师后来到底还是和他那个纺织厂工人的妻子离了婚,娶了一个当年的学生,大家都在猜测他们的感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知道那个女孩子,她是我们这一届里最漂亮的一个,后来想起来,她是有点像影视明星。”

“你当年这位老师,这么……博爱啊。”贝语新让过了“花心”“油腻”“不要脸”这几个第一批涌上来的词,选了一个客气的,“卫姐姐,你肯定觉得震碎三观了吧?”

冉一秋又叹了一口气:“震碎三观不至于,但是总归觉得不舒畅。”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的感觉……我说不好,有一点是肯定的——我是震惊的。来龙去脉我也不想知道,因为一位我佩服的老师不见了,一个体面的男人也不见了。”

“唉,所有欣赏都难逃失望。不过师德也是道德层面的事情,只能用来自律,不能用来要求别人。感情的事,说不清,因为人性太复杂。”冉一秋叹了一口气。

贝语新说:“面对无敌青春,有点动心,其实也挺符合人性的,但作为老师,是只能心动不能行动的,至少在对方在校期间是这样吧。”

冉一秋看向卫婉之:“这人不太靠谱,幸亏你当时没选择他。”

卫婉之淡淡一笑,说:“哪有什么选择?我其实整个人是蒙的,根本来不及想清楚。他那么直接地赞美我,而且像在舞台上念台词一样,我当时很不好意思,不过还是开心的,内心也觉得有点荣幸。以我当时的辨别力,他的学问、他的才华、他的阅历,他身上是有光环的。”

贝语新突然灵光一闪,说:“对,这种光环是专业优势带来的!滑雪教练、潜水教练身上也会有。”

“难道说,你当时还有可能陷进去吗?”冉一秋问卫婉之。

“不会,不可能。因为他有家庭。这是我的铁则,我们那个年代的铁则。”卫婉之说。她轻柔的嗓音里有些许追忆的调子,但脸上的表情在淡然之下,又似乎有一层薄薄的嘲讽的笑意。

三个女人又喝了一会儿酒,冉一秋的手机响了,是女儿打来的,说她在外地,不知道为什么房东说楼下的邻居投诉她深夜发出巨响,想让冉一秋帮忙去她租的房子一趟,和物业一起开门让对方看看,证明她的无辜。冉一秋说:“我也在外地。你可以自己回上海了再去办,也可以找你爸爸。”冉一秋离婚多年,女儿大学毕业后就自己租房子住了,曾经的一家三口现在住在三个地方,冉一秋毫不避讳这些事,因为她觉得这十多年她过得越来越自由,心里越来越透彻——既清楚自己要什么,也清楚别人怎么看,同时对别人的看法既不对抗也不妥协,当然更不解释,因为不需要。冉一秋的人生信条是:成年人的生活,不要依赖;成年人的选择,不要解释。“这个信条其实有一个粗俗版本,就是:你的生活,关我屁事?我的生活,关你屁事?”她还这样补充,卫婉之和贝语新都听到过,卫婉之几次都假装没听见,贝语新每次都哈哈大笑,还竖起一个大拇指,表示强烈赞成。

冉一秋挂了电话,把手机往床上一扔,说:“我想起一个故事。”

“也因为教堂吗?”

“因为颜色。卫姐姐刚才说到白连衣裙和白衬衫,白色成了记忆中很重要的一个点,我觉得那是女孩子对纯洁特别重视导致的选择性记忆。我遇到过一个男人,他从来不穿白衬衫,基本上都是暗色系,然后也没什么设计没什么质感,整个人没什么看点的那种。当时连我自己也早就不穿白色衣服了。那时我四十岁,离婚几年了,自己的穿衣打扮一下子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风格,加上还在当记者,所以衣服都是最方便省力的中性风格。”

冉一秋又喝了两口,说:“本来我是文化记者,但是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可能说是为了时效,临时让我代替一个跑教育线的记者去采访一位名校的教授,我就去了。他大概有六十岁了?反正那所学校说是六十五岁退休,而他还没有退。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很正常、很温和,谈吐还算有趣,也比较客气。后来,那篇专访出来了,他说一起吃个饭,我就去了,本来想请他的,结果他抢着把单买了,然后我就回请了一次,本来以为回请了就不会再来往,没想到他谈到我的小说,看得很仔细,评价也挺有道理。那时候我刚出了一本小说集和一本长篇小说,所以对这样的学术界高人的意见很在意,后来我每发表一篇,都会把杂志快递给他,听听他的读后感,他有时候简单地说挺好的,有时候会提一点很具体的意见,我心里挺感激他的。我们几乎不见面,就是通邮件和短信。我们的聊天从来没有用‘你’‘我’这样的开头,都是‘这篇小说’或者‘这个主题’开头的,所以有点像同行的讨论,也有点像老师在专业上指导学生,这样持续了大概半年,也许一年,记不清了。”

“后来呢?”

“有一次我获了奖,他打电话来祝贺,说我应该请他吃饭,我正高兴,就答应了。后来想起来,我总是奇怪自己为什么不多想想就答应了。可能是谈作品谈文学久了,人会忘记一些现实的事情吧。那次吃饭,我点的菜,他自作主张要了一瓶酒,是五粮液,我有点惊讶,因为那个品牌的酒在饭店里卖得很贵,客人一般不会擅自点的,但是我想他对我的写作也有点功劳,好不容易我得奖了,应该大方点。因为有点心疼,我就陪他喝了几杯,我不知道他的酒量,只知道五六杯下去,他的话就多了起来,而且表情变得活泼起来。我觉得这是酒后的正常反应,暗暗觉得有点心烦,但是作为请客的人,又是半个徒弟的身份,也不好拔腿就走。突然他说:‘第一次看见你,你记得吗?那天你穿了一件淡粉色的衣服,涂了玫瑰红色的口红,好看极了。’我说他记错了,我没有淡粉色的衣服,更绝对没有玫瑰红色的口红,我只有无色润唇膏。然后他说:‘记错了?那就是我梦里看见的。’这句话一出来,我就觉得整个谈话彻底不对了。我还想让谈话恢复正常,我就说:‘哈哈,你抬举我了,我这么粗糙的一个人。’然后他说:‘你一出现,我就想起一种水果:荔枝。外面是一层有点硬、有点粗糙的壳,只要剥掉那层壳,里面是那么水灵、那么性感,特别诱人。’我听了一下子呆住了,说真的,我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一阵反胃,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居然要面对这么奇怪的事情。凭什么他可以对我说这样的话?毫无道理,毫无逻辑。”

卫婉之迟疑地说:“也许他是欣赏你,但表达得不太恰当。”

冉一秋笑了一笑,说:“就是套路,你不知道他玩得多熟练。我吓了一跳,整个人都不好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所谓赞美或者撩拨,完全是从天而降的羞辱。”

贝语新问:“你当场就走了?”

“没有,我还是保持礼貌,吃完了那顿饭,按照原来的想法买了单,才告别的。我记得我最后还说:‘某某某先生,再见。’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人。不会见了。他发来消息,我都不回,隔一段时间删掉一次。其实我也没有特别生气,只是觉得败兴,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一把年纪了,还会被专业光环骗了,自取其辱。我以为是专业上交流的关系,甚至是文人雅士之间来往的感觉,谁知道从一开始人家就是纯套路。”

卫婉之悠悠地说:“他有家庭的吧?”

冉一秋说:“应该吧。不过我不是因为这个,以我原来的感觉,我们的来往是和私生活无关的,因此彼此都不用关心有没有家庭。虽然我没想到他会把我当女人看,但是无论如何都要尊重我吧?那种套路,从一开始就全是虚的,而且没有一点尊重。人和人,没有一点真心,何必呢。他不把自己当人,我还把自己当人呢。”

“你们报社有人知道吗?”

“我没说。但是后来,那个教育线的记者有一次在电梯里遇到我,问我现在和那位教授还来往吗,我说没有。她说那就好。原来当初是她受不了这个人的纠缠,所以坚决拒绝再去采访。领导不知道真相,以为教授个性太强要求太高,和记者沟通不顺利,就换个人去了。哦不,我想想,也可能不是这样,也可能当初领导是知道真相的,但是觉得我不像个女人,应该能幸免,所以就派我去了。”

贝语新惊叹地说:“看你现在这样讲究的打扮,想象不出来你曾经是那么中性化的。”

冉一秋说:“那种人玩套路,已经到了本能反应的地步。不过,说来也奇怪,从那件事以后,我好像打破了一个心理禁忌,知道别人怎么对待你和你怎么打扮没关系,这一下子在穿衣打扮上面就放开了,喜欢什么就穿什么,开始化妆了,也戴一点首饰了。看这块手表,是我用上一本书的版税买的,这条项链,是我用上上一本书的版税买的。我后来明白了,其他人的评价真的无所谓,最需要在意、最需要取悦的人是自己,这么一想,人就松弛了。谁知道我这样一松弛,异性缘反而变好了。我上一个男朋友,特别帅,比我小五岁,要不是后来他迫于父母压力想结婚而我不想,说不定到现在还在一起呢。”

“冉姐姐,你想得好清楚啊。”

“是啊,我觉得自己不适合婚姻,不想再迁就任何人,而那个男朋友是普通人,他是要结婚生子、夫唱妇随的,既然如此,那就算了。成年人最怕勉强。分手后的戒断反应?还好吧。我对自己是什么货色看得很透,知道自己是个不随和不贤淑的货色,所以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求仁得仁,没有什么好说的。”

卫婉之说:“很多人恐怕很难理解。”

冉一秋耸耸肩,笑着说:“比起传说中理想的婚姻,我更想得到理想的事业和理想的体重。”

贝语新笑了起来:“我也是!我也是!来,干杯。”

卫婉之也笑了,举起了酒杯,三个人碰了一下杯子,夜深了,酒杯轻轻碰在一起的声音格外清亮。

贝语新说:“我有个发现!如果拍电影,这三个故事里的男人,可以设置成同一个人哟。我捋一下时间线啊,卫姐姐读大学的时候,他三十岁;冉姐姐认识他的时候,他六十岁出头;现在我遇到了,他七十几岁了,从年龄上看,完全有可能。”

卫婉之神色一凝,眼皮向下一抹,表情显出了几分锐利:“不会吧?”

贝语新立即觉得自己冒失了,赶紧说:“不会那么巧,我想到哪儿去了。再说,一个年轻的时候把白衬衫穿得那么好看的人,老了也不会这么油腻。”

卫婉之的语气恢复了清淡:“就不必考证了吧。”

贝语新看向冉一秋,冉一秋喝了一口酒,轻松地说:“前几天我去了一个艺术家朋友的工作室。工作室的墙上挂了一张摄影作品,是风景和天空,天上的云有移动的痕迹,那个朋友就对我解释说,这是多次曝光的结果,他在同一个位置按了很多次快门,拍了同一朵云,这朵云在不同位置的样子,被他叠加到一起了,所以作品中的云是我们现实中看不到的样子。他当时用手在照片上平移比画:‘这里、这里、这里,都是同一朵云。’我现在突然想,那真的是同一朵云吗?如果每一个瞬间都是这朵云,那么其实下一个瞬间它就变了;如果要全部的瞬间叠加起来才是这朵云,那么又可以说每一个瞬间都不是这一朵云。所以,是不是同一朵云,确实可以有不同的看法。”

卫婉之笑了:“作家开始谈哲学了。”

冉一秋说:“是不是同一朵云都说不清楚,何况人呢?一个人二十岁、四十岁、六十岁,他是同一个人吗?可以说是,也可以说根本不是。何况我们这些‘三脚架’——观察者的角度和立场也在变化,所以,有些事情根本没有办法说清楚。只要我们自己心理上不拧螺丝,让自己松弛,其实也都不重要。”

贝语新说:“我们自己不拧螺丝,金句啊,姐姐。”

冉一秋说:“夸我没有用,你想好了吗?到底要不要出面请那位老教授啊?”

“我刚才已经在微信里请了,他答应出镜做节目了。”

卫婉之有点惊讶:“那你……准备怎么应对?”

冉一秋说:“那种饭绝对影响健康。你真准备为了工作牺牲色相啊?”

“哦,对!我同事还在等我回音呢,我得给我同事打电话了。喂,李大头,那个事我搞定了。没事,也不麻烦,只不过我答应他当天拍好了以后,请他吃饭。我是为了你两肋插刀,所以你不能让我单独应付这顿饭。对,那天你也来,再带着摄影师、化妆师都一起来。对,大家热热闹闹吃个饭。我来请。什么,你买单?那太好了!哦对了,他肯定以为是和我单独吃饭,为了让他做节目的时候情绪好,我们得保持这个错觉,你可别说漏了。”

冉一秋惊讶地问:“你什么时候问他的?”

“就刚才啊,咱们一边喝酒我一边在微信里邀请的。他要我拍完了节目就请他吃饭,我答应了,可我没说要单独请他啊,我现在拉上几个人,不就好了吗?多方共赢,相当完美!”

卫婉之听着,半赞半嗔、有点啼笑皆非地说了一句:“现在的小朋友,真是太有办法了。”

这天晚上,因为解决了难题放下了心事,贝语新面膜做了一半,就睡着了。冉一秋也睡着了,只有卫婉之在有雕花石栏杆的阳台上坐着,独自慢慢地喝着杯子里剩下的半杯酒。喝到最后,她对着夜空举了一下杯子,说了一声“Cheers(干杯)”,然后一饮而尽。真得谢谢冉一秋,出门带上这瓶酒。卫婉之决定下一次把人家送她的一条名牌丝巾送给冉一秋,那条丝巾颜色浓郁、质地华贵,但是卫婉之从来只戴黑白两色的丝巾,最多是黑白千鸟格的,所以那条丝巾一直没有用,送给冉一秋倒是合适。

卫婉之不知道,这时候冉一秋正在做一个梦,梦见在白天走过的山路旁边,有一大片白色的花,一只特别精神的豹猫,动作矫健地一头撞进花丛中,然后从好几米以外的地方冒了出来,重复了一次又一次,每次它都回头看着冉一秋,似乎要告诉她什么。冉一秋走过去仔细看了看花,说:“我看清楚了,这不是雏菊,是丁香花,谁说白色的就是雏菊,这是白丁香花。”豹猫摇了摇头,再次撞进花丛,然后再从另一头冲出来,再次回头看着冉一秋。冉一秋突然明白了:“是什么花不重要。”这一回,冉一秋清清楚楚地看到,豹猫笑了,而且它笑出了声音,是冉一秋从来没有听见过的笑声,那声音,像一串风铃在风中自在摇动的声音。

【作者简介】 潘向黎,文学博士,专业作家。生于福建泉州,12岁移居上海至今。出版有长篇小说《穿心莲》,小说集《白水青菜》《十年杯》《我爱小丸子》《轻触微温》《女上司》《中国好小说·潘向黎》《上海爱情浮世绘》等多种,专题随笔集《茶可道》《看诗不分明》《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散文集《万念》《如一》《无用是本心》《茶生涯》等多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冰心散文奖、中国报人散文奖、朱自清散文奖、花地文学榜年度散文作家等奖项。小说五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主办的中国小说排行榜。作品被译成英、德、法、俄、日、韩、希腊、蒙古等语种,出版英译小说集《缅桂花》及俄译随笔集《茶可道》。现为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 hFCVybIGJQIaCwMoK0y/cTONKM62rlo5Kxdt8JgI12DdwP9sjQqwwLw1duwL4k9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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