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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迁

◎付秀莹

元旦的时候,他们终于搬进了新家。苏笋端着茶杯,在新房子里走来走去。嗯,不错,很不错。三室两厅,一百五十平方米,一家三口,足够了。儿子住校,家里越发显得清静。老寇也有了独立的书房,他那些多得吓人的书终于找到了妥帖的去处。茶杯里的茶水是温热的,苏笋的心也是温热的。毛茸茸的软底棉拖踩在暗红色实木地板上,发出令人愉悦的轻微的碎响。冬日的阳光透过阔大的落地窗照进来,把凤尾竹的影子画在墙上。墙上贴了壁纸,温暖的燕麦色,带着隐约的暗纹,雅致素朴的质感触手可及。灯饰、家具、字画、家纺、绿植,就连博古架上那些小摆设,都是按照苏笋的意思。在某些事情上,苏笋有那么一点强迫症。这话是老寇说的。老寇说这话的时候,笑眯眯的,是玩笑的口气。苏笋却恼了。什么意思?谁强迫症?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我还不是为了咱们的新家舒适漂亮?这么多年——老寇就不敢说话了。老寇就怕苏笋说起这么多年。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年的雪特别多,还特别大。元旦前下了一场,到现在还没有完全融化。窗外的树木上落着厚厚的积雪,经了阳光照耀,发出璀璨明亮的光芒。草地上黑一块白一块,白的是雪,黑的是枯草和泥土。从窗子里看出去,可以看见 3 号楼转角处那一大片竹林。残雪把竹叶弄得斑斑驳驳,在冷风中簌簌抖动。天是灰蓝色,一丝云彩都没有。苏笋慢慢喝了一口热茶,感觉整个人都被醇厚温热的茶水浸润了,变得柔软、脆弱,容易感伤。老实说,苏笋不是一个容易感伤的人。相反地,苏笋简单,或者叫作单纯也好。当然了,说一个中年女人单纯,未必就是赞美。但苏笋确实有那么一点,怎么说,天真,跟年龄不相匹配的天真,有点傻。小文就不止一次嘲笑她,说她看人不准,尤其是男人。小文和苏笋是大学同学,同宿舍四年,可以说私房话的那种。小文容貌平凡,嫁得也平凡。夫妇二人都是普通工薪阶层,挣一份普通工资,过一份普通日月。对于小文的嘲笑,苏笋多少有些不服。她看人不准,难道小文看人就准了?小文的男人,在一所普通中学当老师,身上有一种中学老师特有的刻板枯燥,成天眉头紧锁,眉心有深刻的川字纹,显得过于严厉,好像是在课堂上面对着他的学生。苏笋心里一直为小文不值。这样的男人,生活里还能指望他有什么创造呢。趣味、情调,甚至一点小小的意外和惊喜?漫长的婚姻生活,应该不只是那些个鸡毛蒜皮、柴米油盐吧。一个中学老师。苏笋心里叹一声。替小文委屈。又觉得自己刻薄。看着婚后的小文光彩照人的样子,一百个想不通。生活这东西,怎么说呢?

智能密码锁嘀嘀嘀嘀响了几声,老寇回来了,手里提着大包小包,一迭声叫,苏笋苏笋。苏笋却不理他。老寇戴着口罩,嗵嗵嗵嗵直接往客厅里走。苏笋忍不住,说,换鞋呀——刚擦的地。皱着眉,声音也不大。还有口罩——说了好几次了,进门前扔外头垃圾桶里。脏!老寇的脸色暗淡了一下,笑着说,好好好,我这猪脑子,老忘。就要开门出去。苏笋说,干吗去?老寇说,扔口罩哇。苏笋说,谁让你现在扔了?进门出门,多少病毒?老寇讪讪笑着,反身回来,换鞋,把手里的大包小包喷了消毒液,去客卫洗手,把外套、围巾、帽子脱下来,放在客卫,把紫外线灯打开,消毒。苏笋看着紧闭的客卫门,说,那盆虎皮兰呢?老寇哎呀一声,一拍脑袋,我这猪脑子。又开门进去,把那盆宝贝虎皮兰抢救出来。苏笋说,跟你说了一万遍了,植物不能照紫外线,不能照紫外线,一照就死。老寇说,是啊,这玩意儿——还没我皮实。

暖气烧得不错。虽说是一楼,但屋子里也暖融融地舒适。当初买房的时候,老寇原本不愿意,掰着手指头,列举了很多一楼的缺点:潮、采光不好、不安静、冬天冷、夏天蚊虫多,再有就是,一楼私密性差,窗帘不能老拉着吧。苏笋偏偏喜欢一楼。不说别的,接地气呀。种个花花草草,多方便。老寇笑话她农民意识,种花种草,见了泥土比亲人还亲——你是不是还想种菜哇?苏笋恼火极了。她最恨人家说她农民意识。没错。她出身农村,至今,兄弟姐妹七大姑八大姨一大家子都还在老家芳村。可是,谈恋爱的时候你老寇不知道吗?动不动就拿农村说事,有意思吗?

当初她跟老寇是偶然认识的。老寇高她一届,校学生会主席,这活动那活动,总能看见老寇的身影。老寇家在东北的一座小城,后来他考到北京的大学,硕博连读,再后来顺利留京,工作稳定,仕途通达,有着亮闪闪的大好前程。相比之下,苏笋就显得有点平常,甚至平庸。苏笋在一家私立幼儿园做老师,工作环境不错,薪资待遇也不错,天天跟孩子打交道,简单、纯粹,挺好的。老寇的母亲却隐隐流露出不满。话里话外,觉得自己儿子忒优秀,一个当幼儿园老师的儿媳妇哪里配得上?简直是,简直是天差地别。好像是,天下的母亲们都这么狭隘、这么偏心,这世界上哪一个姑娘都配不上自己的好儿子,无论娶了谁,她都替儿子委屈。当初刚结婚的时候还好,越到后来,尤其是这些年,老寇仕途上越来越顺畅,老寇母亲,也就是苏笋的婆婆,对苏笋的不满越发掩饰不住。每次回老家,婆婆都是紧紧拉着儿子说话,不肯让儿子靠近厨房半步。有时候,苏笋甚至怀疑他母亲心理有问题。一个寡母,吃苦受累拉扯大儿子,估计是把儿子当成私有财产了吧。天下的女人,尤其是儿媳妇,肯定是她最大的假想敌。苏笋呢,从进门开始,就被她支使得团团转,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小苏啊,烧壶水。小苏啊,把火关小点,鸡汤讲究文火慢炖。小苏啊,被罩干了,记着收哇。小苏啊,有人敲门,是快递吧?老寇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回老家,在他母亲跟前,就好像是变了一个人。饭桌上,苏笋够不着的菜,也不肯帮她搛。明明看见她使眼色,也不肯跟她回他们自己房间去。碰上她生理期,也是宁死不肯进厨房帮她洗碗。跟他母亲在客厅里大模大样坐着,高谈阔论,家国天下,有的没的闲扯一大堆。真是可恨!可恼!可气!为了这个,苏笋少不得夜里治他,横竖不跟他睡一张床,叫他睡沙发去,睡地板去,叫他找他母亲侃大山去。妈宝男!老寇就低三下四求她,好话说尽,求她给他点面子,特别是在他母亲面前,回去他再给她当牛做马,任打任罚。苏笋倒被气得笑了,非要把他这奴颜婢膝的样子拍下来给他母亲看。夫妇俩一番打闹,也就和好了。然而一到他母亲跟前,老寇立刻就又翻脸不认人了,把老太太哄得团团转,正眼都不看苏笋一眼。把苏笋给气的。

这几年特殊,过年不能回老家。苏笋心里暗自高兴。真是福祸相依呀,这叫什么?生活的辩证法。老寇跟他母亲视频聊天。小苏叫我嘱咐您,按时吃药。对。尤其是治高血压的药。小苏说了,这个季节,容易感冒,您多注意,穿暖和点。小苏帮我买了,羊绒的,挺厚实。噢,知道了,知道了,放心——苏笋看着老寇的背影,穿一套浅灰色细格子棉布家居服,显得雅致清爽。头发依然茂盛,在灯光下闪着洁净的光泽。这几年,老寇有点发福了,但是还好。他身材高大,微微发福,令他看上去倒平添了一种成熟男性的风度,是那种已婚男人的笃定,什么都不在话下,什么都在股掌之中。老寇似乎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回头冲她眨眨眼,是默契的意思,求她别拆穿他。灯光下,身穿棉布家居服的老寇显得放松、自然。红花梨明式圈椅很妥帖地把他承托起来,双腿修长,穿着白棉袜的一双大脚搭在硕大的红木茶几上,轻轻地不易觉察地抖动着。公正地说,老寇是一个有魅力的男人,是那种,怎么说,越老越有魅力的男人。这样的男人,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手里握着一些权柄,从容、镇定、优裕,在场面上也算一号人物。这样的男人,怎么会不出事呢?也是她太单纯,或者说,是她太傻了。呆呆笨笨、懵懵懂懂,直到事情闹得人尽皆知了,她自己还被蒙在鼓里。她可真是后知后觉哇。是不是,这种事,最后一个知道的,一定是家里那个傻乎乎的妻子?小文看着她眼泪汪汪的样子,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苏笋,让我说你什么好呢!早干吗去了你?到现在了,你哭有个屁用!你哭就能把负心男人给感化了?我跟你说,这种事,跟家暴一样,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根本就是零次和N次的区别。你别怪我残酷。真相都是残酷的。现在我问你,你怎么办?透过泪眼,小文的脸有点变形。苏笋喃喃地说,我——怎么办?小文说,你呀,我问你呢,你问谁?小文说,要我说,两条路,要么离婚,要么忍了。苏笋怔怔地看着小文,好像是一时没有听懂她的话。小文说,你看你这样子,没出息。苏笋的泪就又下来了。你说,我该怎么办?窗外,京城的夜色幽深,晦暗不明,仿佛一个巨大的谜语。

这房子的阳台设计有点特别。在北方,楼房的阳台大都是封上的。这房子的阳台却是敞开式,叫作半步式观景阳台。巨大的落地窗旁边开一扇小门,可以推门走到户外。阳台围着低矮的黑色护栏,地面铺着棕褐色不规则实木条。阳台外面是一大片绿地,挨着窗户,种着小叶女贞,层层叠叠,波浪般把阳台紧紧簇拥住。此时,黑褐色的枝条上落满积雪,仿佛是盛开的棉花。邻着小道,是一大丛丁香树,斜着身子,瘦瘦的枝条纷披开来,满是雪花,银色鞭子一样,在阳光的照耀下,已经开始悄悄融化。苏笋站在落地窗前,看着一只长尾巴喜鹊在雪地上散步,东张西望。主卫里传来马桶冲水的声音,随之是干手器嗡嗡嗡嗡的声音。卫生间的门被轻轻打开,老寇穿着拖鞋踢踢踏踏走过。苏笋的心怦怦跳起来。她想避开,却始终没有动身。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那件事以后,她有点害怕单独面对老寇。她害怕老寇在她跟前小心翼翼的样子,她疑心他总是在偷偷看她的脸色,他的每句话、每个神情、每个动作,都是斟酌后的结果。相比他这个样子,她倒是宁肯他跟她吵架,你一句我一句,谁都不肯让谁,就像他们刚结婚的时候。那时候,他们心无芥蒂,他们怎么吵都行。少年夫妻不都是这样?床头打架床尾和。而苏笋再傻,女人惯用的小手段也是无师自通的。然而,现在,好像一切都变了。

关于那件事,老寇自始至终没有解释。解释什么?错了就是错了。我不辩解。我把审判的权力交给你。要杀要剐,我都认。苏笋无数次回忆老寇说这话时候的神情,有点悲壮,甚至有点豪迈,一不做,二不休的意思。

他什么意思?犯了错还有理了他?小文一拍桌子,桌子上那个细长颈子的花瓶被震得摇晃了一下。什么叫不辩解?他这是偷换概念我跟你说。他这是先发制人、欲盖弥彰,是以静制动。苏笋听着一连串成语从小文嘴里蹦出来,心里头一片茫然。咖啡馆里人不多,大多戴着口罩,看上去都是冷漠的、拒人千里的、心怀戒备的。苏笋也戴着口罩。口罩仿佛一只面具,把人类的真实表情轻易地藏匿了。苏笋感觉到脸上一片潮湿,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呼出的水汽,湿漉漉、黏糊糊,令人不适。小文说,这个老寇,当初真没看出来。愤愤的。咖啡馆里飘荡着咖啡的香气,低低的熟悉的音乐,每一个音符都仿佛落在心坎里,激荡起细细的温柔的涟漪。小文的口罩被她摘下来,戴在胳膊上,叫人莫名地觉得,那胳膊上有一个隐秘的伤口,而那口罩,是包扎伤口的绷带,医用外科口罩常见的浅蓝色,带着一种专业的冷静、理性、科学、客观,以及莫名其妙的安慰和治愈气质。小文每说一句话,就抬起那只戴着口罩的胳膊,用力往下一按。那只浅蓝色医用外科口罩,对她的每一个分析判断的合理性和正义性,似乎都是一种有力的加持,仿佛她的每句话都源自强大的医学专业的严密逻辑,不容置疑。小文语气果断,神情坚定。苏笋惊讶地发现,她平凡的容貌焕发出一种奇特的光彩来。她的鼻尖沁出一层晶莹的细汗,两颊因为激动而发红,眼睛里亮晶晶的,不知道是泪水还是别的。苏笋为自己的走神而深感羞愧。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有闲心打量对面的小文。而小文这么气愤不平,她又是为了谁呢?人到中年,一直手拉手走下来,走了半辈子的朋友,不多了。有很多人,原本热热闹闹聚在一处,不知怎么回事,走着走着,就渐渐走散了。苏笋真庆幸自己身边还有一个小文。问你呢,你打算怎么办?苏笋看着小文,你说呢?小文不说话,把胳膊上的口罩摘下来,戴在脸上,她的鼻子和嘴巴淹没在浅蓝色医用外科口罩后面,只留下一双眼睛,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泪水,还是别的。小文把身子往后面用力一靠,定定地看着苏笋。好吧——赶明儿甭来找我哭啊。

晚饭是老寇做的,白灼虾、清炒茼蒿、冬笋炖鸡汤。老寇戴着围裙,喊苏笋吃饭,一面把碗筷摆好,替苏笋把餐椅拉开。苏笋洗手吃饭,听老寇讲单位这个那个、这人那人。白灼虾不错,新鲜、细嫩,带着一股淡淡的清甜。苏笋爱吃虾。老寇嫌油焖大虾油腻,说还是白灼健康。咱们这个岁数了,健康第一。少油少盐,低脂低糖。管住嘴,迈开腿。老寇的养生经一套一套的。餐厅里流荡着饭菜的香气,水蒸气湿漉漉的,在餐桌上方垂下来的仿古式吊灯周围萦绕不去,温情脉脉,是柔软馨香的家的气息。老寇低头替她剥虾,小心地把虾线剔出来,放在她面前的碟子里。他剥一只,她吃一只,理直气壮的。老寇说,说是又要降温了。大雪降温。今年这雪下的。苏笋满嘴虾肉,说,下呗。下雪是好事。老寇说,好事不好事,路上堵车是肯定的。洗了手,回来给苏笋盛汤。苏笋看了一眼那鸡汤,淡黄色,上面漂着细碎的油花。她说,不错哇,卖相不错。这要在外头——老寇说,外头可喝不上我这汤——再说了,现在这种情况,谁敢在外头吃?苏笋慢慢喝汤。老寇说,怎么样?咸淡还行?这种土鸡,就是炖汤好。下回放点野山参、红枣,补气血。老寇说,野山参,就是那谁送的那盒,会不会劲儿太冲,上火?要不还是西洋参吧,温和一些。你忘了你上回还流鼻血了。苏笋嗯嗯啊啊应着,一面喝汤,一面纳闷,这个老寇,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了?这么多年,老寇向来是不问这些个七零八碎的家务的,吃粮不管事,油瓶倒了不扶。像大多数北方男人一样,以忙事业的名义,在家里当大爷。嗯。这么说吧,老寇这个人,有那么一点大男子主义,北方男人的大男子主义,长在骨子里的,从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尤其是当着外人,更是架子不倒,死要面子活受罪。对于老寇的大男子主义,苏笋气归气,私心里还是喜欢的,是又爱又恨的意思。男人嘛,不就得有个男人的样子?她最看不上那些怕老婆的男人,在老婆面前,畏畏缩缩的,大气不敢出,腰杆子都挺不直。小文笑她迂腐、封建残余、不觉悟,白读了这么多年书。苏笋笑得不行,就是不觉悟,怎么了?就是迂腐,怎么了?就是封建残余——小文气得咬牙,你呀你,不可救药了,简直是。鸡汤滚烫,须得一小口一小口细细啜饮。冬笋的鲜味融化在醇厚的鸡汤里,平衡掉多余的脂肪,添了植物块茎的鲜美。屋子里暖洋洋的,加上热热的鸡汤下肚,她感觉背上出了一层细汗。眼睛水蒙蒙的,被汤的蒸汽熏得发胀,心里也胀得满满的,一动几乎就要溢出来。她不敢抬头,担心老寇以为她在哭。窗外,暮色四合。北京的夜晚,早早降临了。

这房子有主、客两个卫生间。客卫是淋浴,干湿分离。主卫呢,装了一个硕大的浴缸。当初,为了装不装浴缸,苏笋跟老寇好一场斗争。老寇的意思是,装什么浴缸呀,刷起来费事不说,忒占地方,还费水。苏笋坚持要浴缸。没有浴缸的家,算家吗?老寇痛斥她小资,哪里像一个农村出来的姑娘?苏笋说,农村出来的什么样?老寇说,农村姑娘都朴实,都节俭,不事。苏笋说,你才事,要个浴缸就事了?老寇见她真动了气,拗不过,只好依了她。这主卫挺大,浅色门窗,显得干净清洁。墙面地面都是灰白调子,洋气里有一种性冷淡风的高级感。苏笋特意在墙上挂了一幅油画,秋天的麦秸垛,金黄的暖色调,背景是褐色的乡村原野。苏笋很得意这幅画的效果,温暖的调子,为这卫生间平添了温馨恬静的气氛。洗漱用具都是情侣款,成双成对的,口杯、毛巾、浴巾、浴袍、梳子、润肤露、指甲刀、吹风机。苏笋站在镜子前,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淡粉色浴袍裹到脚踝,湿淋淋的头发被发箍拦住,脸上敷着面膜,像延长的加大版口罩,两只眼睛露出来,从镜子里看过去,陌生得令人一时认不出。油画上的麦秸垛真是美极了,温暖的金色,在秋天的阳光下显得安详而静谧。苏笋想起小时候,她和一群孩子,经常在麦秸垛里捉迷藏。她总是找不到藏起来的小伙伴,急得满头大汗,喊着小伙伴的名字,喂,你在哪里呀?快出来吧快出来——多少年以后,在梦里,她还总是跟一群孩子捉迷藏。乡下的黄昏。金黄的麦秸垛。淡淡的暮霭。忽然藏匿不见的伙伴。她孤单地站在暮色里,大声呼喊着伙伴的名字。焦急、恐惧、孤单,带着不安全感。这些情绪在梦里是那样清晰有力地攫住她,令她动弹不得。她叹口气,痴痴看着镜子里那幅油画,看着油画上那个温暖的金色的麦秸垛。她心头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冲进镜子里,不,冲进画面里,把那个麦秸垛一掌推倒,翻它个底朝天。那种不规则的圆锥形的类似大蘑菇的麦秸垛,在北方的村庄田野随处可见,象征着丰收的富余,负责喂养炉灶,烧出一日三餐,养大一代又一代乡村孩子。而这清洁的干净的麦秸垛,又隐藏着多少生活的秘密、多少命运的暗示呢?

夜深了。厚厚的窗帘垂下来,屋子里一片黑暗。这小区真是安静极了,安静得仿佛与世隔绝一般。苏笋蜷缩在被子里,被老寇轻轻从背后抱着,像一只子母扣,紧紧扣在一起。老寇的胳膊在她脖子底下穿过,硌着她的肩头。稍微有一点不适,然而还好,还——可以承受。老寇睡得很沉,呼吸均匀,就在她的耳边,吹得她后颈的汗毛微微战栗,痒痒的。被罩是新换上的。一米八的大床也是新换的。她以前不知道,这种大床换被罩,须两个人通力合作方能搞定。老寇抓住一头,她抓住一头,抓牢了,别动,好,抖一抖,再顺一下,行了。老寇说,你看,一个人根本不行。直看到她的眼睛里去。苏笋低头躲开,一心一意弄被罩。米色的背景上,大朵大朵的向日葵,开得热烈奔放。洗衣液清新好闻的味道、阳光的味道、棉布的味道,还有滴露,滴露干净清洁的味道。苏笋的习惯是,洗衣服要加一些滴露,消毒灭菌的。老寇说,你好看,你都对。笑眯眯的。

翻来覆去大半夜,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睡着了。梦里,好像是真的下雪了。好大的雪呀。纷纷扬扬,覆盖了大地。推开阳台门,窗外的小叶女贞层层叠叠,波浪般把阳台紧紧簇拥住,黑褐色的枝条上落满了雪花,颤巍巍一大朵一大朵,一大朵之外又一大朵,洁白耀眼,仿佛芳村田野里盛开的棉花。

【作者简介】 付秀莹,1976年出生,文学硕士。著有长篇小说《野望》《陌上》《他乡》,小说集《爱情到处流传》《朱颜记》《花好月圆》《锦绣》《无衣令》《夜妆》《有时候岁月徒有虚名》《六月半》等多部。曾获首届《小说选刊》奖、第九届十月文学奖、第三届蒲松龄短篇小说奖、首届茅盾文学新人奖、第五届汉语文学女评委奖、第五届汪曾祺文学奖、第三届施耐庵文学奖、第四届华语青年作家奖等多种奖项。作品被收入多种选刊、选本、年鉴及排行榜,部分作品被译介到海外。 oJMCfFYrbiQDlmJiM9TexmDbdtSsPY9IaKzfleB1oSlXgjAz2r/ClwGgrClSk/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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