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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在鼓楼

◎吕魁

来的路上,古雅莎还在想,再见到陈一苗会不会尴尬?毕竟当初是她提的分手,尽管她才是受害者。可当古雅莎看见陈一苗那一刻,她的顾虑也随之烟消云散。马路对面的开阔地上,穿过跳广场舞的大妈,一身藏蓝色运动装的陈一苗,弓着身子,嘴角叼根烟,举着单反相机,换着角度,旁若无人地拍摄着夕阳下的鼓楼。望着陈一苗的侧影,古雅莎恍了神,仿佛回到多年前,她第一次赴陈一苗约的那个北京深秋的午后。

这鼓楼是近些年重新修建的仿古建筑,有什么好拍的?

陈一苗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他寻声望去,怔了几秒,才认出前女友古雅莎。古雅莎外形变化太大了,陈一苗一时间很难将眼前这个胸挺臀翘、妆容精致的美少妇与记忆中齐耳短发、素面朝天,夏天牛仔短裤、大T恤,冬天一件过膝羽绒服,包裹得像头小熊似的女大学生古雅莎联系在一起。

嗨,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古雅莎顺着陈一苗的招呼淡淡回应。

我们得有六七年没见了吧。陈一苗歪着头做思索状,想起来了,最后一次见是二〇一六年,也是在九月,北京最好的季节,秋高气爽,蔚蓝金黄,咱们俩一起在鼓楼吃的重庆火锅,你当时还开玩笑说,那顿饭算是分手饭,我好像还喝多来着。

古雅莎明显不愿追忆,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所以,再次见面,你是刻意约在鼓楼下吗?

陈一苗本能仰头,望了眼身后夕阳中的鼓楼,嘿,你这么一提醒,还真是巧了,没想到隔了这么些年,咱俩重逢在鼓楼,虽然此鼓楼非彼鼓楼。陈一苗颇显兴奋,不过我可不是故意约你在这儿见的,喏,看到那边那栋橘红色的大楼没有?那是我今晚入住的酒店。我给你说,我的房间绝了,打开窗户正对着这座鼓楼。我住过湖景房、海景房、山景房,你别说,这楼景房我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陈一苗自认为讲了个还算好笑的笑话,他瞟了眼一旁的古雅莎,古雅莎看向别处,没有搭茬。古雅莎本想告诉陈一苗,她小的时候就住在鼓楼附近的老小区,这幢仿古建筑是怎样从无到有的,她再清楚不过。话到嘴边,古雅莎收了回去,改口问道,你怎么想起来运城了?旅游吗?

到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事,这不是前几年疫情闹的?我哪儿也去不成,可把我憋坏了。我这个人你了解,在一个地儿待得久了不挪窝,我会闲出事的。去年年底我离职了,租的公寓也退掉了,三周前我从北京出发,一路西行,边走边玩。我计划先骑到拉萨,翻越嘉措拉山,过无人区,进入新疆,这趟旅程的目的地,暂定是帕米尔高原的塔什库尔干。运城是我途经的一站,预计在这儿待三日两个晚上。我昨天下午到的,今天早上我去了关帝庙,拜了关二爷,明天我打算去登下鹳雀楼,看下永乐宫壁画,经“一见杨过误终身”的风陵渡,赶天黑前到达陕西境内。

陈一苗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梧桐树下停放的一辆黑色摩托车,示意那就是他此次骑行大西北的交通工具。古雅莎顺着陈一苗手指的方向瞅了一眼,配合地点了点头,随口说了句“车还挺酷的”。

或许古雅莎的反应没有预想的那般强烈,陈一苗一时间也没了兴致,他跑到路边的便利店买来冰镇汽水,递给古雅莎一瓶,古雅莎摆了摆手,并没接。落日余晖将这对昔日恋人的影子拉得修长。短暂沉默过后,陈一苗清了清嗓子先开了口,那什么,大美女你有空赏光一起吃顿晚饭吗?我请你喝一杯。

瞧你说的,你都到我家门口了,怎么也得是我尽地主之谊,哪轮到你请。古雅莎赶忙回应,你有什么想吃的吗?烤肉行吗?不过抱歉啊,我很久不喝酒了,要不我找几个朋友陪你喝?

你别见……“外”字没说出口,陈一苗连忙改口,你别客气,怎么说你我也都是老朋友。你说得在理,运城当然是你更熟悉,那这样,你来选地方,我来买单,你不喝酒没关系,我也喝不了太多,明天还得赶路,就不麻烦你朋友了。

昨天傍晚,古雅莎下了瑜伽课,打开储物柜取出手机,只是一个小时没看,五个未接来电,四十七条微信未读信息。古雅莎顾不上冲澡,她给保姆回拨电话,告诉保姆女儿萌萌舞蹈课结束后,一定要记得带她去剪头发。下周区里组织的教师节联欢会上,萌萌要上台表演小提琴。听萌萌老师说,包括区电视台在内,届时多家媒体会到现场直播。古雅莎希望女儿能发挥出色,给她好好地装装人、露露脸。演得好了,萌萌奶奶肯定会高兴。老人家疼孙女,但凡孙女取得一点成绩,老太太能在抖音、微信朋友圈分享半个月。老太太表达开心的方式,有且只有给儿媳妇古雅莎送各种礼物,古雅莎脖子上戴的玉佩、手上拿的最新款智能手机,以及胳膊上挎着的走到小城哪里都会被其他女人多瞄两眼的名牌包包,都是女儿萌萌这一两年,或期末考试考满分,或特长班举办的赛事获得名次,奶奶一兴奋上头,大手一挥,送给孙女她妈妈——古雅莎的奖励。

叮嘱完保姆,司机还没有来,古雅莎坐在瑜伽馆VIP(贵宾)休息室的沙发上,喝着柠檬水,逐条翻看那一长串亮着小红点的未读信息。闺密群里,有人转发标题为《用这六招对付老公,保准他魂不守舍!》的公众号文章,有人推荐城北商场新开的那家泰国餐厅,说味道一般,不过装修得挺有特色,化个全妆,穿上美美的小裙子,假装在东南亚,拍照肯定出片。还有人在线征询姐妹们意见,该做哪种色号的美甲更适合即将到来的秋天?古雅莎右手拇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上下翻动,她先是在女儿萌萌的班级群里打卡接龙,又给替她买眼霜的海外代购转了两千块钱。小助理发来本月两家甜品店的财务分析表,婆婆问她今晚是否送孙女回她那边住。古雅莎一一回复,滴水不漏。忽然间,陈一苗的微信头像好似飞鱼跃出海面,跳入她的眼帘。古雅莎愣住,她又看了一眼,确定新弹出的对话框,就是曾和她有过一段三年恋情的前男友陈一苗发来的。

雅莎,你好,我是陈一苗,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我?三周前我从北京出发,计划用五个月时间骑行到新疆。今天我路过你的家乡运城,你在运城吗?若有空能否见上一面?我预计会在运城停留两天。但愿我冒昧的出现,没有打扰到你。

一段文字后紧跟着的是一张陈一苗的自拍照。只见他戴着深蓝色摩托车头盔,黑色口罩和墨镜遮挡住了他大半张脸,远处的背景,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运城高速路出口。

如同失联许久的沉船被打捞出水面,陈一苗这突如其来的问候,一时间让古雅莎回不过神。那年和陈一苗分手,古雅莎差不多煎熬了六百天,才从失恋的苦海中挣扎上岸。平心而论,古雅莎与陈一苗算得上是彼此合格的前任,缘分走到尽头话说清楚,分手后相忘于江湖,自觉删除对方所有联系方式。两个人一断联系就是整整五年,这五年间古雅莎的人生像是按了加速键,她告别了北京,回到家乡小城,嫁了人,有了女儿,完成了从涉世未深的女大学生,到身边好友羡慕的有钱人家儿媳妇的两极反转。直到两年前,古雅莎和陈一苗大学的共同好友结婚,要举办婚礼,拉了个微信群,他们俩才再度有了交集。是陈一苗主动添加古雅莎为好友的,古雅莎已将陈一苗在心中放下,也就没怎么多想,欣然同意,通过了他的好友验证。不过,古雅莎稍感意外的是,再一次成为微信好友,陈一苗并未主动找她聊天,她自然也不会上赶着去问候陈一苗。两个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待在对方的通讯录中,互不打扰,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对古雅莎来说,陈一苗遥远得如同上个世纪匆匆来过的一位访客,她和他曾经的那段无疾而终的爱情,早就轻舟已过万重山。

盐池太漂亮了,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壮观。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跟泰国芭堤雅的海边一样,毫无区别。餐厅顶层的户外露台上,陈一苗站在护栏边,他举起手机,边赞叹着湖景优美,边不停按下拍摄键,嘴里念念有词,盐池这么美,就是知名度还差点意思,可惜了。我觉得你们当地文旅部门,应该把盐池的对外宣传语改下,不要自诩为“中国死海”,有几个普通民众知道世界死海在哪儿呢?对不对?还不如直接对标青海湖,就说是“山西青海湖”更简洁明了。在湖边种一圈向日葵,夏天一到,蓝天下,碧水旁,金灿灿一片,悠然见南山。再搞个环湖自行车拉力赛,找几个大网红拍短视频,讲讲故事,四面八方游客肯定蜂拥而至。

这家临湖而建的日式风格烤肉店,是古雅莎在这个小城最好的闺密苏婷婷开的,古雅莎在她几次三番的鼓动下,也跟着投了点钱,算是股东之一。之所以选在这里和陈一苗吃饭,除了有能俯瞰整个湖景、视野极佳的景观位,最重要的是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在熟人开的店见异性朋友,反而好避嫌。毕竟古雅莎已婚,小城也就那么大,若是被亲戚朋友撞见她和陈一苗单独相处,解释成本过高,一不小心还会引来麻烦。

古雅莎轻车熟路点了几道肉品,给陈一苗点了杯扎啤,她喝常温苏打水。菜都点完了,陈一苗还在那儿转着圈,不停地拍着照。或许用不了一会儿,他就会将这些景色照片配上抒情的诗句,上传朋友圈。想到这儿,古雅莎低头哑然失笑。

古雅莎与陈一苗是大学师兄妹,两个人同院不同系。他们相识是在有一年的院内元旦联欢会上,陈一苗表演吉他弹唱《这一切没有想象的那么糟》,古雅莎紧接着陈一苗上台,钢琴独奏《菊次郎的夏天》。每场彩排,陈一苗不像其他表演者,走个过场,心不在焉。他调琴都会调试十分钟,一会儿嫌灯光过暗,一会儿又摆弄起音响设备,准备工作没有半个小时弄不完。等一切妥当,陈一苗这才晃晃悠悠地坐在舞台中央的高脚凳上,只见他双眼微闭,眉毛轻挑,时而低吟浅唱,时而引吭高歌,根本不在乎台下观众席空空荡荡。陈一苗那浑不懔、爱谁谁的台风,吸引了后台候场的古雅莎。陈一苗一曲唱毕,轮到古雅莎上场前,陈一苗都会卖力招呼在场的男生,合力帮忙抬钢琴,古雅莎难免少不了说谢谢,这一来二去,他们俩就有了来言去语,二人之间的联系也自此日渐熟络。

有几次彩排结束已至深夜,饭点早过了,食堂大门紧锁,陈一苗就张罗着大伙去校外的烧烤店,撸串喝啤酒。大家AA制,众人自然吃得就心安理得。古雅莎慢慢察觉,聚餐时的陈一苗总是忙前忙后,他一会儿起身给众人添水倒酒,一会儿帮服务员上菜撤碟,哪儿都有他的影子,风风火火。陈一苗是特别好的饭搭子,他爱琢磨美食,每道菜怎么做好吃,他都能说个一二三来。可以说,聚餐时只要有陈一苗在,哪怕是一盘普通的虎皮豆腐,经陈一苗渲染介绍,又是刀工,又是勾芡的,令人食欲大振,想不多吃两口都难。喝到微醺处,有人起哄,让陈一苗唱首歌,热闹热闹。陈一苗从不推托,他毫不怯场,用筷子敲碗伴奏,酒瓶当作话筒,起身就唱。一首唱完,不等掌声落下,他主动又唱一首,边唱还边自我调侃说,生活不易,帅哥卖艺,唱一送一。多年后,古雅莎和陈一苗在茫茫人海中走散,回想起最初之所以能对他怦然心动,恰如陈一苗在夏季的大排档上清唱的摇滚歌手郑钧《私奔》的歌词所写那样,“我梦寐以求,是真爱和自由”。

遇见陈一苗前,古雅莎上一段恋情刚结束不久,那是古雅莎的初恋,对象是古雅莎的直系师哥,大她三岁的“北京土著”。古雅莎刚一入校,模样还是个高中女生,尚未完全适应大学生活,那个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皮肤黑到反光、满口京片子的大三师哥就对她展开了猛烈追求。师哥早上在她宿舍楼下捧着还冒热气的包子、豆浆、茶叶蛋,等她下了晚自习,师哥准时将打好的一暖壶热水递上,嘱咐她睡前泡脚解乏。到了周末或节假日,师哥会约她去逛公园,看新上映的电影,吃日本料理。刚满二十岁,初到首都的小城姑娘古雅莎哪经得住这般攻势,她对师哥说不上喜欢,但也不至于讨厌。古雅莎还来不及细想,这是不是她期待许久的初恋,就稀里糊涂地被师哥单方面对外宣称,她是他的宝贝女友。

古雅莎与师哥的那段恋情,短暂得如同冰雪融化、气球升空,两个人从相识到各自恢复单身,前后不到十个月。分手原因有很多,冠冕堂皇地讲,那就是近距离相处,矛盾频发,终才发现两个人看待同一件事的理念不同,说通俗点就是性格差异大,三观不合,人生路不适合携手并肩走下去。

别的都不提,古雅莎最受不了的是师哥对她那狂热到吓人的占有欲。刚和师哥在一起的头一个月,师哥那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关心、警告她少与其他异性接触否则会不爽的模样,古雅莎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心想少女时代读的网络言情小说中所描写的“霸道总裁”现实中无非也就师哥这样。可时间一长,师哥粗鄙的语言、过激的行为逐渐让古雅莎有了不适感,乃至害怕。一次下课后,古雅莎在教学楼外的走廊和学术委员讨论老师布置的小组作业,好巧不巧,与来给她送奶茶的师哥撞了个正着。不等古雅莎解释,师哥直接横插站到她和学习委员中间,如同一头愤怒的公牛,大声质问古雅莎他是谁,引得路过的同学侧目围观。学习委员说了没两句话,师哥抄起一旁的扫帚,作势就要揍对方,好在师哥的舍友恰好路过,在身后死死抱住他,才没让事态升级。

还有一次,古雅莎参加在京的山西老乡会,明明事先已经给师哥报备,吃完饭大家可能去KTV唱歌,宿舍门禁时间前她一定会回去。可当古雅莎玩得正嗨,师哥的夺命连环电话,一通接着一通,不间断地打来。百般无奈下,古雅莎躲进卫生间,电话刚一接通,传来的是师哥劈头盖脸的怒喊,你此刻在做什么?为什么不接电话?你身边有没有男的?他们都是谁?你拍个视频给我看,不许喝酒,不许挨着男的坐,我十分钟到KTV门口,你立刻给我出来。师哥这一番折腾下来,古雅莎玩性大减,悻悻然跟着师哥回了学校。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古雅莎在这段感情中萌生了退意,她试着分了几次都没有分掉,师哥要不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抱着她号啕大哭,说些自谴自责的话,要不就恼羞成怒,放言威胁,她胆敢分手,就同归于尽,谁也别想活。师哥前前后后折磨古雅莎一个学期,就在她几近崩溃、快要撑不住之际,师哥却被学院选中,送去俄罗斯某大学做为期两年的交换生。古雅莎赶紧趁此机会,断了与师哥能断掉的一切联系方式,又借着放暑假,在老家躲了两个月,这才摆脱了那梦魇般的困扰。

陈一苗不同,陈一苗是古雅莎先动的心,这也是为何跟陈一苗分手后,她坠落谷底,痛彻心扉。陈一苗可以说满足了大学女生古雅莎对梦中男友的全部幻想,陈一苗长得好看,五官俊朗,一米八三的大高个,夏天穿着无袖运动背心露出的肱二头肌,线条优美得让女生们看着就想依靠,安全感爆棚。陈一苗出现在哪儿,就是哪儿的焦点,他讲起话来语速极快,笑声爽朗,不管和谁聊,聊什么话题,他三言两语,再配上夸张的肢体动作,迅速点燃全场气氛。古雅莎与陈一苗初次聊天,一度以为他是华裔,至少小时候在欧美国家待过。陈一苗根本没有两个人是初相识的拘谨,他大大方方地同古雅莎开了个恰到好处的玩笑,陈一苗那与生俱来的幽默感,像是乌云中照射出的一束光,瞬间驱赶走古雅莎所有的烦心事。与陈一苗交谈了几次古雅莎才知道,原来并不是所有男的都像那个师哥一样大男子主义十足、猥琐发育。古雅莎也说不清,她是在哪一刻对陈一苗小鹿乱撞的。或许是因为他活力四射、开朗大方的性格和古雅莎之前认识的那些比女孩还扭捏的男生完全不同;或许是因为他放肆大笑,露出的那一口洁白如珍珠的牙齿。待一场春雨过后的操场跑道上,当陈一苗牵起她的手,轻声询问是否能做他女朋友,古雅莎放下矜持,踮起脚尖,主动亲吻了他。

时至今日,古雅莎内心都不会否认,与陈一苗相爱一场,是她迄今为止,最美妙的人生体验。陈一苗是南方人,北方长大,他家境比古雅莎好些,但也算不上是有钱人家的小孩。陈一苗拿着每个月父母给的那点生活费,给古雅莎送个像样点的礼物就所剩无几。不过陈一苗好像从来不会为钱所困扰:他白天有课上课,没课就在图书馆写乐评、影评,偶尔还写小说,投稿给各类杂志,赚取稿费;晚上他跟着师哥去学校不远处的酒吧街,敲鼓弹吉他,每场演出到手能分个大几百块;再加上他校外兼职,到周边几所高校,扫楼推销电子产品,赚点佣金外快。可以说只要陈一苗不犯懒、愿折腾,他就不缺来钱的道,虽说不多,也足以撑得起日常消费了。陈一苗穿衣不讲究,更不爱慕虚荣、追求名牌,一条短裤、一件海魂衫他就能过一个夏天。是陈一苗让古雅莎懂得,快不快乐和有没有钱有时候真不一定成正比。在两个年轻人热气腾腾地爱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里,大雨中的迷笛摇滚音乐节,陈一苗把古雅莎扛在肩上,踩着舞台上暴风骤雨般的鼓点,肆意晃动身体,尽情摇摆。在工体球场,陈一苗喜欢的球星压哨进球,他拥古雅莎入怀,疯狂呐喊庆祝。古雅莎搂着陈一苗的腰,坐在单车后座,穿梭在首都冬日的大街小巷,就为了找寻一碗据说好吃到会爆粗口的台式卤肉饭。陈一苗会把他认为牛菖的中外经典小说,在电话中当睡前故事读给古雅莎听,伴她入眠。陈一苗看中世纪画展会默默流泪,每到一个城市,他第一站必定是去当地的博物馆……和陈一苗谈恋爱,好似在大海航行、丛林探险,古雅莎总是猜不出会有怎样未知、新鲜的奇遇在前方等着她的到来。

菜一上桌,陈一苗挺直腰板,掏出手机,一连拍了数张,还录了一段视频。古雅莎并不介意陈一苗让手机先“吃”,倒是陈一苗抢先开了口,我有一哥们儿,在杭州开了家传媒公司,专职做短视频运营,他捧红了好多大主播,有一个反着戴棒球帽、全国各地乱窜、专拍小脏摊儿的美食博主你刷到过吧?那就是他旗下的头牌,粉丝八百多万。我这哥们儿知道了我这次的骑行计划,建议我一路上多拍点素材,说他的团队会帮我做后期,找写手编辑文案。他向我保证,只要我能出两三个爆款作品,他就有把握把我打造成新一代的旅行博主,等我全网平台粉丝破六位数,他就带我开直播带货。我倒没想过当什么网红,毕竟一把年纪了,就图个这事儿新奇好玩儿,就答应了,瞎凑热闹呗。我在这儿拍来拍去的,你别嫌烦啊。

古雅莎浅浅一笑,摇了摇头说,没关系,你随便,拍好了就趁热吃。这家店在我们这里算是比较正宗的日式烤肉,当然,比不上你们北京。

陈一苗一手拿烤肉夹,一手拿剪刀,制作艺术品般仔细地翻烤着每一片肉。望着餐桌对面,专注得好似在做一台外科手术的陈一苗,古雅莎脑海中一帧一帧浮现出他们俩同居期间陈一苗给她做饭吃的场景。陈一苗很热衷做饭,换句话说,陈一苗把做菜当作他日常生活中的乐趣之一。陈一苗菜做得好吃,夏日的麻辣小龙虾、冬季的酸汤水饺,就连复杂的川湘粤鲁菜,他都做得像模像样。陈一苗曾仪式感十足地做过一份电子菜单,上面图文并茂地记载着他为古雅莎做过的每一道菜,便于她在不知道该吃什么时点单。古雅莎最爱吃陈一苗做的菜,当数酸菜鱼,有一阵子每隔几天,她就会撒娇卖萌,求陈一苗做给她解馋。以至于分开后这些年,古雅莎好几次在饭店点酸菜鱼,或多或少都觉得没有陈一苗做的味儿正、好吃,至于差在哪儿,她也说不出来。

陈一苗烤肉手法相当老练,没几分钟就烤好满满一盘,他示意古雅莎可以吃了。古雅莎夹走一片谷饲牛肉,轻蘸酱汁,放进嘴巴之前,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你成家了吧,孩子多大了?

你净逗我,你看我这副穷酸样,像是有家室的人吗?陈一苗双手一摊,眨了眨眼,我实话实说啊,对你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本来是有个奔着结婚谈的女朋友,我前公司的同事,小我七岁,东北妹子。我俩谈了也有个小三年了,她爱不爱我,我不敢说,但我挺稀罕她的。这不去年疫情严重了,她封控在吉林老家,我在北京,长期分隔两地,见面少了,联系少了,自然也就分掉了。陈一苗喝了口啤酒继续说道,其实我心里清楚,就算没有疫情这档子事儿,我和她迟早也得分。她今年虚岁二十八,眼瞅也要奔三了,家里老人着急,催她早点嫁人。她暗示过我好几回要我早点娶她,可你说我和她都是北漂,我一男的,娶人小姑娘怎么不得在北京有套房,有份稳定的收入,才能给人一个家?这要求不过分,我在北京也混了十年了,还是达不到。我想了想也就不耽误人家了,今年四月,我生日前夕分了,我提的,她默认。

陈一苗这番话,古雅莎听着似曾相识。她之前翻看过陈一苗近半年的朋友圈,他或是分享国内外摇滚乐队的歌曲,或是贴一组他创作的抒情诗,更多时候是发一张(或一组)地域风光照,再配一段晦涩难懂的文字。古雅莎从没给陈一苗点过赞,更没留过评论,看他朋友圈发的内容,猜到他至今应该还是独身。

你刚才说,你辞职了?互联网教育这两年不挺热门的,怎么不继续做下去呢?古雅莎找服务生添了一道菜,又给陈一苗加了两瓶啤酒。

对,辞了,我现在是正儿八经的社会闲散人员。陈一苗用生菜叶卷了厚厚一片五花肉,塞进嘴里大快朵颐,不辞也没办法啊,政策不允许做,资本也就抛弃了。起初我这公关经理还能起点作用,写些软文、找批水军在网上各平台发布、处理些危机公关。到后来整个行业都要覆灭,不存在了,我再公关也于事无补,再加上后期公司转型也不是很成功,融不到钱,发不出工资。公司CEO(首席执行官)是我大学师哥,你见过他,不过你可能没印象了。我能力有限,也帮不了他什么忙,干脆就自己裁掉自己,主动提了离职,不给人添麻烦。

陈一苗自顾自地说着,一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当听到陈一苗开始细数这几年间他的每一段工作经历以及辞职动机,古雅莎突然意识到她犯了错误,不应该主动问起陈一苗的近况。以她对陈一苗有限的了解,等他聊完自个儿,一定会反过来问她的。果不其然,古雅莎还没来得及转移话题,就听见陈一苗发问,我是不是说得有点多了?不聊我了,你呢,这些年过得挺好的?

挺好的啊。古雅莎抬头,她迎着陈一苗投来的目光对视,语气坚定。

过得好就行,我看你气色就挺不错的。陈一苗没话找话,虾熟了,可以吃了。

古雅莎过得当然不错。她婚姻还算幸福,收入稳定,颜值稳定,身材稳定,除了日常在买哪双鞋搭配哪条裙子上有轻微选择障碍症外,她的日子过得可以说没有烦恼。与陈一苗分手的当月,古雅莎火速办理了离职,拿着积攒下的那点工资和出租屋房东退还的押金,打着疗愈失恋伤痛的幌子,同大学闺密飞到巴厘岛海边喝冰啤酒、晒太阳浴、夜夜笙歌。等玩完回国,北京已成伤心地,没了退路,再加上那阵子她妈妈没日没夜微信、电话轰炸,催她早日回老家,考教师资格证,去她高中母校当老师,有个正经编制,好嫁个好人家。古雅莎十八岁,只身一人从山西老家北上首都读大学,二十四岁生日来临前三天,她告别北漂生活,回到家乡小城,又一次成为小城姑娘。离京返乡的古雅莎多少还是有些许不适应,虽然不用再赶早高峰地铁、吃冰冷的外卖盒饭,可在北京的那一幕幕,如同过独木桥,怀抱的那只生怕掉下去打碎的花瓶,越是努力不去回想,往事越是会清晰浮现。有天深夜,古雅莎发了条朋友圈感慨,设置为自己可见,大意是在北京那六年,就像一部漫长的电视连续剧,剧情谈不上跌宕起伏,甚至可以说是平庸无趣,而她是该剧的女主角。

回到家乡第一年,古雅莎以备考教师资格证为名,不找工作,整日宅在家中。她每天都睡到自然醒,吃过自制的早餐,背背英语单词,做几页练习题,一天也就过去一半。周末她会给自己放一天假,约同样留在小城的昔日高中关系还可以的女同学,做美甲、吃美食、看新上映的院线电影。实在拗不过了,偶尔她会应付下母亲大人安排的相亲局。在和丈夫钟跃民修成正果之前,半年内,古雅莎和消防员、市医院麻醉科医师、二手车行老板、家里倒腾木材的富二代分别喝过咖啡,共进过晚餐。一圈下来,要不就是对方忌惮古雅莎的高学历,敬而远之,要不就是男方有意,古雅莎却没有眼缘,单方面不来电。

也许真应了算命先生所说,正缘到了,想挡也挡不住。古雅莎刚想找她妈妈抱怨,能不能消停一阵,别再安排她去相亲,影响她备考,转身她就遇见了钟跃民。严格来说,古雅莎和钟跃民能终成眷属,也是通过相亲认识的,只是事先古雅莎并不知情。那天傍晚,古雅莎接到她妈妈打来的电话,语气急迫说有份重要的文件遗落在家中书房,马上要用,让她尽快送到某酒楼,末了还叮嘱她打扮打扮,化个淡妆。古雅莎刚一进包间,就被她妈妈一把按在预留好的座位上,骄傲地向众人介绍。古雅莎这才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碍于情面,她没有起身就走,而是乖巧地坐在妈妈身旁,强颜欢笑,像记者见面会般,巧妙又不失礼貌地回答邻座叔叔、阿姨,也就是她日后的公公、婆婆提的涉及她个人隐私的一系列问题。饭局进行过半,古雅莎才注意到餐桌另一端的钟跃民,古雅莎对他第一眼感觉,就是没有感觉。钟跃民外形谈不上英俊帅气,个子也不高,不过看上去还挺稳重,整场饭局下来,他没说几句话,更多时候是坐直身子,聆听他人发言,不时轻微点头。古雅莎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不显山露水的男人,居然是她此生的真命天子。

每逢闺密聚会,喝点小酒,女人们就会吐槽各自的另一半有多“直男”、多不靠谱。但聊到古雅莎,无一不羡慕她嫁得好。别的不说,就没见过那么爱见儿媳妇的公婆。不知道是古雅莎情商高,还是嘴巴甜,别人家的婆媳暗战,在古雅莎这儿压根不存在,古雅莎婆婆看古雅莎那眼神,三分惧怕,七分宠爱。钟跃民家祖辈都是靠天吃饭的地道农民,到了钟跃民爸爸这一辈,他不甘心春耕秋收、看天吃饭。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钟跃民他爸压上全部家当,又把亲朋好友能借的钱借了个遍,承包了村里没人愿意碰、荒废多年的小煤窑。也就四年不到,原本等着看钟跃民爸爸笑话的村民一个个傻了眼,眼巴巴地瞅着他成了先富起来的第一拨人。进入二十一世纪,钟跃民爸爸和他的几个兄弟,农村包围城市,用发往全国各地的一车又一车煤炭换来的真金白银,在县城相继开起了肥料厂、海鲜酒楼、洗浴中心。钟跃民姐姐大专毕业,二十岁出头就嫁了人。钟跃民是钟家独子,他性格内向,天资一般,初中学习还算可以,到了高中,数学他怎么也学不懂,物理、化学课对他来说更是听天书,眼瞅考大学无望,钟跃民干脆不再读书,高考都没参加,就跟着他爸在自家企业学做生意。钟家不缺钱,但好像除了不缺钱,其他多少都缺点。这也难怪古雅莎的婆婆怎么看她这个北京名牌大学毕业的儿媳妇怎么喜欢,对她言听计从,两年前古雅莎想要加盟开甜品店,不等钟跃民表态,婆婆二话不说塞给她一张银行卡,简直比对自己亲闺女还要亲。

在古雅莎看来,丈夫小钟最大的优点就是没有她无法容忍的缺点。情感专家说,有的男人如同一杯烈酒,性格奔放、热衷冒险、崇尚自由,和他在一起很快就会上头,管它前方是悬崖还是陷阱,都会不计后果,陪他义无反顾跳下去,只图一时爽快。有的男人是一杯苦咖啡,你原本指望与他携手漫步人生路,他能为你遮风挡雨,而他非但没替你遮挡风雨,反过来还给你制造风雨。钟跃民对古雅莎来说,就像是白水一杯,没什么滋味,但又不可或缺。在旁人眼中,富二代的惯有标签在钟跃民身上一概不存在,他不抽烟,偶尔会喝点小酒但绝不会喝醉。至于豪车、名表、奢侈品,钟跃民更是没有多大兴致。每天钟跃民公司、家里两点一线,傍晚六点半准时进家门,偏差不会超过五分钟。钟跃民喜欢安静,要是古雅莎不主动找他说话,他回到家中可以一言不发,直到关灯睡觉。钟跃民没事就爱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他讨厌参加那些无谓的应酬饭局,不喜欢和陌生人坐在一起,推杯换盏,说那些言不由衷的场面话。钟跃民的钱都花在收藏乐高模型上,这也是他为数不多的爱好。也只有和同好藏友聊起乐高来,钟跃民的话才会多说一些。市面上能买到的乐高自然不用多提,钟跃民应有尽有。他热衷的是世界各地,有编号及证书的限量发行版乐高。每次钟跃民费尽心思,花重金在网络上收集到一款,他都会把自己关在房间内,拼搭一整天不出门。古雅莎就不一样了,她周一练瑜伽,周二健身,周三带女儿上亲子绘画课……到了周末,她更是呼朋唤友去郊区露营、山里泡温泉,或是去西安、郑州买买买,打卡网红餐厅。钟跃民即便对古雅莎不爱在家待,到处玩儿有点意见,也只是敢怒不敢言,好几回古雅莎和闺密聚会玩嗨了,回到家已过凌晨且喝了不少酒,钟跃民默不作声,假装睡着,做无声抗议。当古雅莎的闺密们因自己老公沉迷于打牌、洗脚、去夜总会而心烦苦恼时,古雅莎反而坐下来,神情严肃地和钟跃民沟通,希望他不要总在家里坐着,有空多出去走动走动。古雅莎鼓励钟跃民能有自己的社交圈,就算不为了家族企业发展考虑,多交些有趣的朋友也好过一个人整天郁郁寡欢、闷不吭声。钟跃民嘴上应着“好的,知道了”,转身就进了书房,拼搭乐高,养他那一缸子的热带观赏鱼。

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鼓楼,没有之一。两瓶酒下肚,陈一苗有了三分醉意,他自顾自地说,你知道吗?很多城市都有鼓楼,北京的鼓楼没什么好说的了,大同的太朴素,西安的鼓楼又过于匠气,宁波的鼓楼稍显小气,就数你们运城这座鼓楼造型别致。你别看它是新建的,雕栏画柱一点也不次于古建筑。陈一苗像老师授课,一丝不苟地说道,它建在城台之上,最上层的这个,叫作重檐十字歇山顶,楼体四面对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下方城台四个拱门上方各镶嵌一块石匾,东放晓、西留晖、南聚宝、北迎渠。瞧瞧,这词多漂亮,多有意境。

陈一苗逐张划拨着刚刚拍摄,存在手机相册中的鼓楼照片。他点击其中一张放大,展示给古雅莎看。恍惚间,古雅莎仿佛又回到多年前,在敦煌莫高窟,陈一苗压低声音,对她讲解着壁画飞天神秘传说的那个场景。不愧是陈一苗,也只有陈一苗,古雅莎敢说,在她生活的这座小城,她圈子里那些所谓的精英,男的在饭局上攀关系、聊女人,女的谈孩子,话里话外比着谁家老公赚得多。没有人路过这鼓楼,会抬头多看一眼,更不会有谁能像过路旅人陈一苗一样,对它深入研究,赞赏有加。过去这么些年,陈一苗似乎还是那似曾相识的老样子,算一算他也是快四十岁的男人了,身上那股对待生活的热忱、眼睛里的光一点都没少。挺好的。注视着仍在起劲儿聊着鼓楼的陈一苗,古雅莎仿佛看到了多年前曾深深迷恋他的那个自己。

说来挺巧,就在陈一苗忽然冒出来的前几日,古雅莎睡前敷着面膜,看一档热播综艺节目酝酿睡意。节目中一位已婚女嘉宾,劝告另一位刚出道的女明星说,一段好的感情一定是男方能给你带来稳定的情绪价值,以及优渥的物质生活,二者缺一不可,只有这样,感情才能新鲜、持久,二十年如一日,爱如当初。这段话如同暗夜中扑闪来的一只萤火虫,古雅莎莫名想起了许久没有想起过的陈一苗。

古雅莎交往过的历任男友,没有谁比陈一苗更贴心,更会提供情绪价值了。在古雅莎的记忆中,恋爱中的陈一苗好像从来没有烦心事,也没见过他情绪低落,他像是上满发条的大玩偶,活力满满,又像是永不落山的太阳,带给古雅莎的有且只有温暖。古雅莎因毕业论文无从下手而苦恼,陈一苗就喝两场大酒,换来她已读硕士研究生的同专业师哥帮她捋清思路,启发她开题方向。古雅莎因一件小事情被室友误会,难过大哭,陈一苗耐心听古雅莎抱怨,附和她的吐槽,等她冷静下来,有了悔意,陈一苗主动跑去找她舍友说清真相,又以古雅莎的名义组局,请她室友们吃了火锅,一顿饭下来,女孩们冰释前嫌,和好如初。

最让古雅莎欣喜的是陈一苗完全不会像古雅莎短暂谈过的那位师哥,要随时随地保持联络,无时无刻不关注她的动向,不时还会偷偷翻看她的手机。相反陈一苗对古雅莎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每个人生来自由,不属于任何人,你首先是你自己,你尽管做自己,无论你是怎样的,我要爱你就会接受你的全部。古雅莎产生任何新的念头,有的想法连她自己都认为不切实际,陈一苗都会耐心听她讲述,他绝不会预设困难,先入为主地否定,打击古雅莎的积极性,而是一遍遍鼓励她大胆尝试,反正还年轻,做错比不做更遗憾。古雅莎但凡取得一丁点成绩,比如校园歌手比赛入围八强,或是学期末获得了三等奖学金,陈一苗表现得比她本人还要开心,送她新款手机作为奖品,溢美之词更是连着夸半小时都不带重复的。与陈一苗相恋,就如同盛夏吃的第一口冰激凌般心旷神怡。

不过甜点毕竟不能当饭吃,吃多了也会腻。曲终人散时,古雅莎不止一次复盘,究竟是何原因,致使她和陈一苗不得不分道扬镳。刚分开前两年,古雅莎每每想起,内心都无法原谅陈一苗,也不后悔她做了坏人,先提的分手。陈一苗大学毕业,无意考研,也不着急求职,成天在校园内瞎晃悠,与低年级的师弟们混在一起弹琴、打球、斗地主,晚上一帮人跑去大排档,一喝就到后半夜。起初古雅莎并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又赶上她大四毕业季,兵荒马乱,白天在图书馆查阅资料,通宵熬夜写论文,三不五时还要在各个校园招聘面试中来回穿梭,有陈一苗在身旁陪伴,也是幸事一件。可等古雅莎大学毕业,顺利在一家新媒体文化传媒公司应聘上内容总监助理,陈一苗依然我行我素,吃在食堂,睡在校内小师弟宿舍,别说规划他和古雅莎的未来那么遥远的事,就连在北京落脚的第一步,租个房子,有个住处,都是古雅莎一趟趟跑中介公司,一家家比来比去,好不容易定下来。古雅莎眼瞅着昔日同学,毕业后没过多久,有人成为某外企华北区域负责人,税后年薪近百万元,在四环内付了学区房的首付款;有人创业成功,公司一年内融资三轮,估值近百万美金。当同龄人一个个深知“京城米贵,居大不易”这个浅显道理,为了能在北京扎根,如陀螺般没日没夜孤注一掷,拼命赚钱,回头再看陈一苗,好像世俗定义的成功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陈一苗没工作自然没有收入,每月房租都是靠古雅莎那点工资支付,他不是到电影学院蹭导演课,就是去听某作家的新书发布会,活得逍遥自在。青春呼啸而过,古雅莎工作量与日俱增,陈一苗再邀她同去看赖声川的话剧、参观宫崎骏漫画展,她都以写活动方案、准备下周的部门会议PPT(演示文稿)为由婉拒。陈一苗似乎并不在意一人独自观看,甚至还有些乐在其中。

可现实不等人,校园恋爱有多纯粹,社会毒打就有多残忍,古雅莎像是一夜之间,从皇室流落到民间的贫民窟公主,她上班赶公交,下班挤地铁,很少化妆,衣物只在网上拼单购买。就连周休二日,偶尔外出吃顿好的、看场电影,她都得跟精算师般算来算去,提前买好折扣券。等古雅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加班回到出租屋,陈一苗要么不在家,要么就是不修边幅,窝在沙发上,抱着手机,打网络游戏。古雅莎眼泪掉在她自己煮的泡面里,她用手背抹去泪痕,望着一旁啤酒肚日渐隆起的陈一苗,就像望着在游乐园内肆意玩乐的孩子,明知游乐园即将打烊,他还是流连忘返,不舍得离开,可是她该走了。

赵雷的《鼓楼》你听过吧。陈一苗放下筷子,斜靠在椅背上,看上去像是吃好了。

赵雷?唱《成都》的那个男歌手吗?

对,除了成都玉林路的小酒馆,赵雷还唱了北京什刹海旁的鼓楼。

是吗?不好意思,这首歌我没有印象。

你不是挺喜欢听民谣的吗?我还记得那一年平安夜,老狼在Mao Live开演唱会,大冬天的你在户外排了仨小时的队,好不容易抢了两张门票。这几年你不爱听歌了?

古雅莎还没来得及作答,陈一苗已点开音乐播放软件,吉他声响起,晚风也就刚好拂过脸庞。

我站在鼓楼上面,一切繁华与我无关。这是个拥挤的地方,而我却很平凡。

陈一苗毫不顾忌邻桌客人投来的异样目光,他伴着歌声有律动地摇头晃脑,无拘无束地随声附和,唱得可谓是声情并茂。陈一苗这突如其来的一展歌喉,让古雅莎略显难堪,她嘬了口气泡水,单手托腮,转头眺望远处的湖面,神情尽量自然。

对了,我想起来了,陈一苗关掉音乐,不光赵雷唱过鼓楼,有个我特别欣赏的当代作家弋舟,他写过一篇名为《鼓楼》的短篇小说,我去年在一本文学期刊上读到,写得好极了。小说情节很简单,讲的是一对分手多年的情侣,各自带着新欢,去云南丽江旅游,在街头偶遇,然后这一男一女背着彼此的现任,相约深夜前往丽江古城一家小酒馆幽会的故事。文中作者还借男主人公的口,提到你们运城了,说连运城都有一座像样的鼓楼,而丽江作为一座古城却没有鼓楼,简直可笑。我想弋舟肯定也来过运城,见过这座精美绝伦的鼓楼。陈一苗举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冰啤酒,马不停蹄地说,幸好我这一路走来,沿途拍了你们山西大同、临汾的鼓楼,再加上运城这座鼓楼,等素材积累得差不多了,我可以单独出一期“在路上之寻找鼓楼”的短视频,一定会引爆。甘肃的张掖、宁夏的中卫都有鼓楼,青海不知道有没有鼓楼,我查一查……

鼓楼、鼓楼,还是鼓楼!一晚上都在聊鼓楼,就没别的可聊了是吗?一时间,古雅莎只看得见陈一苗嘴巴不停在动,说的是什么,她已选择不去听。古雅莎有些懊恼来见陈一苗,早知道这顿饭吃成这样,昨天收到陈一苗发来的信息,她随便找个借口,说不在运城,或者得陪小孩,都能理所应当地搪塞过去。可她想了又想,到头来还是给陈一苗回复了,好的,明天晚上鼓楼广场见。

为何要鬼使神差去见忽然闯入她生活中的陈一苗?是感谢陈一苗当年的不娶之恩,向他证明离开他后自个儿过得很好?还是临时起意赴陈一苗邀约,就如同去做皮肤护理、夜店蹦迪、和闺密开party(派对)买醉,不过是一种消遣,应对每到夜晚,准时袭来的空虚感?古雅莎心中没有答案,但她能确定的是,这顿晚餐吃得并没有预期中那般愉悦。

手机铃声适时响起,古雅莎起身离座,朝前走了两步,扭过头对陈一苗做了个接电话的手势。

电话是司机打来的。一刻钟前古雅莎给司机发了饭店的定位,留言说有急事要办,让他尽快来接。古雅莎走到露天平台的另一端,刚一接通,电话中司机毕恭毕敬,古总,我已经到饭店楼下,您随时可以出来。古雅莎顿了顿,吩咐道,你开到前方的停车场吧,在那儿等我。挂断电话,古雅莎站在原地给烤肉店老板、好闺密苏婷婷回复信息,亲爱的,你不用配合过来了,那个男的是我甜品店品牌方的区域经理,喝多了话稠,非劝我喝酒。刚给你发信息本想让你帮我挡一下,现在不用了,我很快脱身,一会儿酒吧见。

古雅莎又回了几条可回可不回的信息,这才转身走回到餐桌旁,还未入座先说,抱歉,我得先走了,家里阿姨打电话,小孩一直闹个不停,非得等我回去哄才去睡。

理解,理解,陈一苗站起身,那你快去吧,别让孩子等太久。

你远道而来,没有给你招呼好,不好意思啊。古雅莎单手挎包,整理了下掉落在胸前的长发,一抬头,碰巧看见陈一苗正偷瞄她的胸部,那是大多数男人偷看古雅莎的那种目光,她见怪不怪。

陈一苗迅速收回视线,装作若无其事说,雅莎,你太客气了,能再次见到你,算我运气好。多谢你今晚的款待,这是我这一路骑行以来,吃过的最奢侈的一顿。那什么,说好的啊,你请客,单必须我买。

古雅莎笑了笑,有话在嘴边,却没有说。

我这也就走了,鼓楼亮灯了,我去拍几张鼓楼夜景。陈一苗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运城的鼓楼重修得真棒,特别复古,你有没有听到整点报时的鼓声?

什么?古雅莎一时间没有明白陈一苗在说些什么。

没什么,刚才你接电话可能没有听见。几分钟前,晚上八点整,鼓楼方向传来低沉的鼓点,敲击了八下,晨钟暮鼓,想不到以前在书中读到的场景,今天居然被我有幸遇见。

陈一苗说着说着竟有点小激动,古雅莎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陈一苗。她在这个城市生活这么久,她确定那鼓楼是从来不会发出声响的。

哦,对了,陈一苗摊开右手,掌心随之现出一条小叶紫檀手串,前些日子我路过五台山,和一位出家人一见如故,喝了一下午的清茶。这是临告别时,那位僧人送我的。我行路匆忙,主要是没想到你会愿意来见我,还请我吃大餐,我无以回报,这个送给你,你戴着玩,图个吉利。祝你往后余生,每一天都活得尽兴,而不是庆幸。

谢谢,古雅莎迟疑了下,伸手接走了手串,挺好看,那我走了啊,你也好好活着,早日成家,一路平安。

你怎么走呢,要不我骑车送你?古雅莎背后传来陈一苗的追问,她在楼梯口停住,侧过身不失礼貌地笑,不麻烦了,孩子他爸来接我。

陈一苗耸了耸肩,那再见了。

拜拜。古雅莎再一次向陈一苗道别,朝前走去。

车窗外,夜色深沉,古雅莎对着化妆镜涂抹口红,她看了眼镜子中的自己,美得要死,只是眼角的那道细纹,一笑就会偷偷浮现。周末必须得去趟美容院了,她心中暗想。

这一会儿工夫,苏婷婷连发数条信息,说闺密们都到齐了,就差她了,还说她一直想认识的知名小学校长和那个本地数一数二的房地产开发商老板也都在场。苏婷婷催促她赶紧结束不必要的应酬,一个品牌区域经理有什么好聊的,快点过来,今晚老规矩,击鼓传花喝不醉谁都不许走。陈一苗的朋友圈意料之内更新了以鼓楼为背景的九宫格照片墙,配文竟是智利作家的一首诗。古雅莎不明白,也不想明白,这没有韵脚的诗与鼓楼有何关联。

前方就是鼓楼,古雅莎让司机开慢些。她摇低车窗,认认真真地看了眼鼓楼。斗拱、榫卯,重檐十字歇山顶,东放晓、西留晖……经陈一苗刚在饭桌上那么一介绍,古雅莎这才发觉,这座做旧如旧的鼓楼原来这么有味道。这也是她回到小城这些年,第一次近距离观赏鼓楼。转念间,古雅莎想起陈一苗提到的那个名叫弋舟的作家,她来了兴致,在手机搜索软件上输入作家的名字,那篇题为《鼓楼》的小说随即就跳转出来:

我们曾经相爱得如同“复兴号”一般风驰电掣、一往无前,途中出了故障,只好紧急制动,但刹车后依然会往前冲一阵。

真形象的比喻,不过古雅莎并不喜欢。

【作者简介】 吕魁,男,1984年生,山西省运城市盐湖区人。毕业于上海社会科学院国际政治专业,法学硕士。2005年至今,在《人民文学》《十月》《当代》《中国作家》《长江文艺》《芙蓉》《山花》等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多篇作品被本刊及《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出版小说集《所有的阳光扑向雪》《朝九晚不归》《莫塔》《微醺时各怀心事》。曾获人民文学·未来大家Top20、第二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中篇小说佳作奖、2020—2022年度“柳林杯·《山西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等奖项。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文、法文。 oQsUQDOG/9p9RAdhTI1r+M/6/SK9DA/HH99dvEVN9IMAjZkwfWG+ajPH5WvBXZ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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