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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往市区的班车

◎刘建东

周末早晨,开往市区的首班车往往拥挤不堪。幸运的是,李彤总能够有个座位,相对舒适地熬过五十分钟的车程。原因一点也不复杂,不是她有足够的力气,挤得过那些年轻力壮的男人,而是有人给她让座。

给她让座的是个陌生的小伙子,乌黑的头发自然卷曲,戴宽黑边眼镜,笑眯眯的,看上去和善可亲。男子第一次把座位让给她时,她连男子长什么样都没记住,她记得她说了声“谢谢”。直到第三个周末的早晨,李彤才突然意识到,这已经是同一个人连续三周给她让座了。而他自己,则手抓着车厢上的把手站在她身边,目光越过她的头顶,看向窗外。她留意起他,出于感谢地与他攀谈起来。她问男子为什么每个周末都要去市里。男子显然因为她的主动说话而诚惶诚恐,急忙回答:“待着无聊,瞎逛。”男子没问她要去干什么。出于礼貌,李彤主动说出自己的目的:“上电大,我每周都要去上电大的课。”男子便局促得无话,李彤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车启动后,车厢里立即嘈杂起来,人们交谈的声音、班车哐当哐当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也不是说话交流的地方,李彤便也把目光转向窗外。每天在市区和炼油厂之间跑好几个来回,车窗玻璃上落满了灰尘。李彤掏出纸巾,擦出一片干净的区域,空旷的田野才一览无余。田野里的麦苗开始返青,让沉寂一个冬天的华北平原有了一丝生机。这个春天的李彤对未来的人生,有着丰富的想象与美好的憧憬。

李彤在河北剧场下车,然后在那里等着 4 路公交车到站。大约十分钟后,林杨会从 4 路公交车上下来。两人先是亲热地拥抱一下,而后,手牵着手,沿着裕华路,步行去电大上课。这一段路程,是她们互相分享内心秘密的时间。一周的时间,仿佛有许多事堆积在她们各自心中,想要向对方倾诉,这种急迫的心情,甚至令她们无暇去留意随季节而变化的一路的街景。两人亲昵的交流,已经是她们渴望一周的所有。李彤告诉林杨:“每个周末,他都会准时出现,给我抢到一个宝贵的座位。你不知道,周末的第一班车有多拥挤。”她虽然表现出无可奈何的样子,但心里是甜蜜而自得的。

林杨提醒她,他是有预谋的,一定是对李彤有所图,别沉醉于这小小的得意,贪图五十分钟的安逸。“到时候恐怕你想摆脱都摆脱不掉。”她虚张声势地吓唬李彤。

李彤却毫不在意。她固执己见,坚持认为,年轻男子的小把戏不足挂齿,不能改变她的初衷,改变她对未来生活的规划,把她的心留在这片巴掌大点的工厂里。她对林杨,也算是对自己发誓道:“想都别想,在我们厂,我心里根本容不下任何男人。”

和李彤一样,林杨也有相似的想法,也不甘于早早地被婚姻束缚住。林杨向她吐露了父母一直在努力给她介绍对象:“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是不是担心我嫁不出去?”

李彤故意以一副羡慕的口吻调侃她说:“他可是副厂长的儿子!副厂长啊。”

林杨假装生气地说:“副厂长的儿子又怎么样?你想要,我把他介绍给你。”

李彤吐了吐舌头。

她们在分享自己逃避爱情的心得时,是轻松的、愉悦的,对这些阻碍她们实现梦想的琐事,简直不屑一顾。这是两个被无尽的青春眷顾、被美好的前程牢牢吸引的姑娘,为了可以预见的未来,她们可以不顾一切。

李彤是炼油厂电视台的主持人,林杨则是印染厂的广播员。

李彤能顺利地当上厂电视台的主持人,除了她娇美的容貌,另外一点更加重要:如果她的父亲不是厂劳动人事处处长,这种天大的好事不会降临到她头上的。小时候,父亲对她抱有极高的期望,指望她能出人头地,到更广阔的世界去实现自己的生命价值,别窝在炼油厂这个方圆十里的地方,委屈了自己。可是等她上了学,从小学到初中,看着她一直稀烂的成绩,父亲的眉头越锁越紧,希望如同被刺的气泡一样,慢慢破灭了。父亲忧伤地意识到,李彤压根就不是学习的材料,她的命运似乎只能和他一样,老老实实地待在一个地方,生老病死。所以,看着女儿每天出现在荧幕上,每天播报着厂里的新闻,他也就心安理得了,他想,这可能是上天最好的安排。可是,李彤并不这么想,从当上主播那天起,她的自信心就开始膨胀,她感觉到了别人看她时的羡慕的目光,感觉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她谢绝了所有上门提亲的人,发誓要离开炼油厂。她没有盲目地等着天上掉馅饼,像得到主持人的工作一样不劳而获,而是发奋努力。她上了电大,学习播音主持专业。林杨就是她电大的同学。两人一见如故,整天腻在一起,聊个没完。林杨说,她活着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考到省电视台,当个受人尊敬的主持人。“否则,谈恋爱有什么意思?活着有什么意思?人生就得有个目标。”林杨的话给了李彤很大的触动,她觉得,林杨的条件根本比不上自己,皮肤黑,声音略带沙哑,不如她的圆润柔美。既然林杨都敢这么想,难道自己就差在哪里吗?于是她说:“我也想。”两人就悄悄较上了劲,好像人生就是为了一次改变,一次对自己命运的承诺。

周末通往市区的首班车,有两节车厢,车体比正常的班车要长一倍。可能是司机体会到满满一车人迫切的心情,他知道,这些拥挤而熟悉的乘客之中,有等了一个星期到市区去购物的,有去约会的,有去看电影的,所以他开得飞快。后一节车厢像是龙的尾巴,车速越快,摇摆和颠簸得越厉害。没有座的人们必须得牢牢地抓住头顶的扶手或者身旁的椅背,才能保持身体的平衡。那个周末,班车在半途抛了锚,司机把车停在路边,站在麦地边若无其事地抽烟。所有的乘客都下了车,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有心急的人就凑到司机身旁问:“师傅,啥时候才能修好啊?”

司机悠闲地喷着烟,不急不慌:“我比你们都急,可有啥法子,我又不是修理工。得等修理工从厂里过来。这破车,它啥时候闹脾气,也不会提前跟我说一声。”

这人焦急地说:“那不得等一上午啊,这可不行呀,到市里啥事都办不成了。”

司机把烟屁股扔到地上,用脚狠狠地蹍碎,又点着一根:“要是等不及,你可以走着去。我估摸着,还有二十里地吧,走也就两个小时吧。又没人逼着你非要坐班车。”

那人被噎得无法反驳,撇撇嘴,就不言语了。

李彤虽说也着急,可她知道着急也没用,只好耐心地等待。她看到了给她让座的年轻人,想要到她身边来,又犹豫不决。李彤冲他点点头。小伙子才壮着胆,走到她身边。这次他主动开口介绍自己:“我叫董书宇,设计室的,毕业于北京化工大学,去年刚分来的。”小董介绍得很是正式,也很拘谨,李彤差点没乐出声。

李彤沮丧地说:“今天真倒霉,走背字,我恐怕赶不上上课了。”

小董看看自己的手表,说:“也许能赶上,修理工很快就能来了,距离厂里又不远。”

“但愿吧。”李彤无可奈何地说。

停了一会儿,小董说:“我每天都看你播的新闻。”

李彤说:“那有什么可看的。”可她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我喜欢看新闻。”可他没有说,他只看厂台的新闻,而且只看李彤主持的节目,对其他频道的新闻和其他的主持人并不感兴趣。

那个被耽搁的周末,修理工还是及时地赶到,李彤最终赶上了最后一节课。

“今天他拿了一个绿色的笔记本。”下课后,李彤掏出那个崭新的笔记本展示给林杨看。封皮上写着“北京”两个字,本子里面还有几张北京风光的插页。

林杨惊呼道:“都给你送定情物了,你可真得当心了。”

李彤说:“你小点声。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让我给他签名,下次还给他。”

到现在,她一直觉得,他和她之间,是仰慕者和被仰慕者的关系,正常且合乎常理,没有任何出格或者越界。她非常享受这种状态,在这个有五千名职工的工厂里,被人仰慕也是一件幸福的事。第一次给人郑重地签名,李彤谨慎且认真。她告诉林杨,她在稿纸上练了将近两天,练得手都酸了,最后才一笔一画地在笔记本的扉页上签上了她的大名“李彤”,落款是“一九九〇年五月”。李彤的字不好看,歪歪斜斜,像是两只睡不醒的软虫子倒挂在树梢上。李彤没有可以自豪的学历,初中读完,便上了厂里的技校,技校毕业后,在父亲的运作下直接分配到了厂电视台。所以,这两个字,也算对得起她的学问。

设计员小董好像很配合李彤的心理感受,隔了两周他又拿来一个一模一样的笔记本,让李彤签名。李彤欣然应允。签到第五本的时候,李彤左看看右看看,觉得自己的签名越来越好看了,越看越顺眼了。

生活并没有按李彤设想的那样进行。好不容易等到了省电视台招考播音员,李彤连复试都没有进,而林杨却出乎李彤的意料,竟然一路过关斩将,成了最后进入电视台的两个人之一。李彤不是心胸狭隘的人,她替林杨高兴,特意送给林杨一条鲜艳的红色羊毛围巾,作为对林杨的祝福。林杨十分喜欢,冬天里总是把围巾露在大衣外面。李彤虽然羡慕林杨,可一点也不嫉妒,也不消沉,她觉得,既然林杨这样的条件都能得偿所愿,她为什么不可以呢?她还足够年轻,还有足够的时间,来给自己的人生一个满意的答案。

两人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主要是因为渐渐进入角色的林杨抽不出时间。达成人生目标的林杨再见到李彤,内心里竟莫名地涌出一丝的愧疚,好像是她夺走了好朋友李彤的机会似的。她也想当然地以为,李彤是落寞而忧伤的。于是,林杨绞尽脑汁地要给李彤制造一些机会,好让她离她向往的事业更近一点。比如一些晚会现场的观众席位票。坐在观众席里,李彤觉得自己和那个舞台的距离很近,现场热烈的氛围感染着她,温暖着她微凉的心。她悄悄地问同样坐在观众席上的林杨:“你什么时候能站在舞台中央?”林杨信心十足地说:“早晚有一天。”林杨反过来问李彤:“那个设计员还找你签名吗?”李彤含笑说:“没有了,我觉得他买的北京笔记本都用光了。”她们像是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秋天的一个下午,刚从厂里采访回来的李彤,接到了林杨打来的电话。她能从林杨的声音里,捕捉到林杨抑制不住的激动。林杨无疑是在向她宣告一个新的纪元的到来:“我认识一个导演,他有一部新电视剧开拍,有一个角色,很适合你。”她没有说的是,本来导演看上的是她,而她强烈推荐了李彤。打完这个电话的林杨,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甚至比她自己考上电视台那天还心情舒畅,她多么希望李彤能从这次难得的机会中,重新找到自信,返回正确的人生轨道。

面对突如其来的喜讯,一整天李彤都处于神情恍惚之中。她不敢相信,机会就这么悄然来临了。在等待去见导演的日子里,她始终处于亢奋的状态之中,工作起来也格外卖力和认真。那天在厂办大楼里,她碰到了设计员小董,她主动和小董打招呼。在她面前,小董总是有些羞涩,可想要表达的欲望十分强烈:“电视上的你,状态和以往不一样。”

“是更好还是更差?”李彤忐忑地问。

小董说:“更好。”

李彤压抑着自己内心的喜悦,笑着问:“你还是每天都看厂台的新闻?”

小董点点头:“是的。”他不太敢正视李彤的眼睛,怕她看出自己的心思。

李彤又问:“那你看电视剧吗?”

小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稍稍迟疑了十几秒,然后回答:“不看。”

李彤说:“那你以后可要多看。”然后便转身离开了。小董愣愣地站在那里,捉摸不透李彤话中的深意。

这个秋天比往年要长,可冬天毕竟已经迫近,树木开始凋零,平原上的风渐渐凉了。李彤终于踏上了新的希望旅程。电话里,林杨提醒她,是不是要带上一个人陪她一起去,比如那个仰慕者小董。林杨犹豫着说:“其实我对那个导演也不完全了解。毕竟这对你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已经在电视台待了几年的林杨,隐隐地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妥,可她也说不清自己的担忧来自哪里。李彤完全忽视了林杨的话,忽视了她话中的话。李彤不假思索地回答:“这是我个人的事,为什么要带上别人?”她还不停地询问林杨,她需要提前做什么准备,应该穿什么衣服,见到导演说什么话。

兴奋、期待、惴惴不安,还有些许的紧张,缩短了奔向保定涞源的路途,将近一个小时的班车,两个小时的火车,然后是两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到达涞源县城时已近黄昏,站在县招待所门口的李彤,享受着夕阳映照在脸上的时光,她丝毫没有感觉到自己已经奔波了整整一天,疲惫与挂在天边的夕阳一样遥不可及。剧组住在县招待所。导演是个中年男人,满脸大胡子,和蔼可亲,语气温和,眼里有光。导演的一句话,就让李彤彻底放松了警惕,导演紧盯着她的脸,说:“你天生该是个演员。”说得她心怦怦跳,然后导演就张罗着吃饭。“跑了这么远的路,一定饿坏了。先休息,明天再试镜。”导演体贴地说。在招待所的一个小包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边吃饭,导演边给她讲她的角色,边劝她喝酒。“这不是白酒,甜的。”导演的话听上去温柔亲切。面对一个能够决定她命运的人的热情,她无法拒绝,更何况,就像导演说的,酒微甜,像是汽水,口感绵柔,滑进嗓子时,还有一股热流,让她瞬间忘记了室外的季节。等她苏醒过来时,看着身边躺着的那个大胡子男人,她知道,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

在以后漫长的生命中,李彤都想忘记这次涞源之行。可它就像一枚生了锈却依旧锋利的钉子一样,牢牢地钉在她的心上。她匆忙逃离涞源的记忆犹如一条灰色的烟雾,遮蔽住真实的细节。始终,她都没有眼泪,她以为自己会哭,会在逃回的路上哭成一个泪人,可是,泪水迟迟没有到来。

回来之后的李彤就彻底放弃了。她认同了父亲对她的判断,一个技校生的人生,在炼油厂这块巴掌大点的地方,已经足够了。林杨给她打过几次电话,是想问问她去剧组的情况,她都没有说话,只是果断地挂断了电话。她不恨林杨。她应该感激林杨,感激林杨为她所做的一切。从厂电视台到厂区的路上,路边一闪而过的树木,厂区里,林立的炼塔、密密麻麻的油罐,这些才是属于她的生活。她告诉自己,到了与林杨说再见的时候了。

与过去告别的李彤完全变了一个人,以前那个激情澎湃、工作上进的记者兼主持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失去了嗅觉一样,她对新鲜事物的兴趣快速地降低,变得迟钝、麻木,开始怀疑生命的意义。仰慕者小董敏锐地从电视新闻里觉察出了异样,他坐在单身宿舍楼电视机房里,将近二十平方米的电视机房里只有他一个人,其他人都去打麻将或者喝酒去了,在有李彤出现的屏幕陪伴下,他并不感到孤独。永远无法关上的窗户,被风吹着,持续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他能从李彤的表情和语气中,感受到悲伤布满了明晃晃的屏幕,而且从电视上流淌下来,填满了整个房间,紧紧地包裹住他。这一次,他不再制造偶遇的机会,而是忧心如焚地来到厂电视台楼下,等着李彤从里面出来。他等到了李彤,她像一个幽灵,轻飘飘地走出厂电视台。他迎上前去,主动和她打招呼。李彤好像没有看到他一样,从他身前飘然而过。他紧走几步,追上去,拦住了她,然后正色道:“悲伤吞没了你。”

李彤无神地看了看他,苦涩地笑了一下,再次越过他,向前走去。她没有按照惯常的下班路线,走过游泳馆,穿过俱乐部广场,走向第一生活区,而是径直拐向北边。

李彤越来越喜欢生活区之外的旷野。顺着南北向的柏油公路,向北走一百米,生活区就被抛在了脑后。通往北面的路相对空寂,下班的人流在身后拐进了生活区。已经是冬天了,萧瑟而寂寥的田野在等待着冬天第一场雪的到来。冬天的白昼总是很短暂,黑暗早早地降临,黄昏转瞬即逝。李彤还没有看到田野的模样,就被夜色包裹住了,她并不觉得冷,而是真切地感觉到了黑暗的浓重与安全,夜晚是她的另一层皮肤。沿着人烟稀少的公路,她一直向北走。她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疲劳,她觉得那个在黑暗中行走的人并不是她自己,而是另一个人。她仿佛能看到她,自由地走在黑暗中,不需要任何的思想,只需要一个躯壳。她根本无暇去留意,在身后的不远处,一个人的脚步声呼应着她的节奏,从来没有停止。跟随,对另一个人来说,是另外一种含义。

电视台播出的新闻都是录播,每一次录制时,都要比平时耗费更多的时间,状况出在主持人李彤身上。她心不在焉,表情僵硬,有时候还像一个新手那样,紧张得忘词、出虚汗。还没等台长失去耐性,李彤主动找到台长,对他说:“还是不要让我主持了,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了。”台长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虽然他觉得可惜,可是他也无可奈何。如果总是听凭李彤哭丧着脸在那里播出新闻,终有一天,厂长的怪罪会降临。于是他顺坡下驴,同意了李彤的请求。

从此,李彤专职去做一个幕后的记者,也彻底断了离开炼油厂的梦想。三个月之后,她在黑暗中突然停下快速行进的步伐,身后的脚步声也随之停了下来,远离生活区的乡间公路上,万籁俱寂。她没有回头,她知道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她的背影,她语气加重了说:“我有了孩子。”稍顿了顿,又放慢了节奏:“我想结婚,你愿意吗?”

小董的声音使浓密的黑暗发生了抖动:“我愿意。可是……未免……”

“就这样。”李彤感觉到,因为行走而温暖起来的身体一下子又变得寒冷了。她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对着身后说:“走吧,回去吧。”

在之后几年的时间里,小董都不太相信这是一个事实,时光流逝,他从最初的亢奋,到后来的快乐、平静,看着躺在他身边的妻子,他能真实地抚摸到她的脸颊,他也对自己有所怀疑,对自己的人生有所怀疑。

婚后李彤才看到了那些笔记本,绿色的笔记本,被藏于一个樟木箱子里,码得整整齐齐,一共有二十五本。她只是扫了一眼,她没有尝试去拿在手里,翻开封面,再看看她歪歪斜斜的签名。她对小董说:“锁起来吧。”

她慢慢地习惯了没有梦想的生活。有一次,采访完一个联合车间的主任,她站在操作室外面,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管道,它们从炼塔之上像是瀑布一般垂下来,然后又相拥着,如密集的河流,通向下一个炼塔,在巨大的厂区形成一个完美的闭环。黑色的石油在管道中沸腾、冷却、裂解、聚合……不管生产的过程多么激昂和壮烈,它们始终都在管道中循环。这多么像她自己的人生。这方圆五公里的地方,就是她的管道。

她再也没有和林杨联系。林杨曾经动过念头,是不是到炼油厂去找一下李彤。但是,被工作塞满了的时间,不允许她有额外的支配空间。一个偶然的原因,因为周末综艺节目主持人临上场前晕倒,她被推上去救场,她超常而自如的发挥,彻底改变了跑龙套的命运,把她推上周末综艺当家主持的大舞台。夜晚的周末,电视普及的年代,她成了一个大众瞩目的明星级人物。她享受着她和李彤共同向往过的成功,逐步扩大的生活圈子里没有李彤的位子,李彤也渐渐地淡出了她的生活。

对于李彤来说,时间就是鱼缸里的水,静止不流动,被动地等着缺氧、水质变坏。在丈夫老董日益忧郁的眼神里,她越来越堕入无所欲求的幽暗深处。二〇〇〇年,就连一个普通记者的身份,都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了。当她决定跟随时代的洪流,接受厂里有限的补贴,成为第一批下岗分流人员中的一个时,老董默默地支持了她。但是老董背着她,把几年间她主持过的节目偷偷地刻了十张光盘。他坚持认为,活在光盘里的李彤,才是真实的妻子。只不过,她暂时把自己封在了遗忘里,并假装看不到。直到从无法被时光羁绊的女儿的成长中,李彤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我想考电影学院。”这是长大后的女儿,十六年来说过的最搅乱她心绪的一句话。

那一刻,那枚埋藏在内心深处的钉子复活了,李彤似乎看到了布满钉子的锈迹在快速地脱落,露出仍旧锋利的本色。她脸色骤变,几乎是脱口而出:“不行。”

女儿不大相信这是那个平日里对她百依百顺的母亲,她以为这只是母亲对表演艺术的偏见,于是她撒娇地说:“不,我要考。这是我最后的决定。”

令女儿没有想到的是,李彤突然提高了声调,声音尖厉又透着绝望:“不行,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这也是我的最后决定。”

泪光在眼里闪烁,她看看父亲。父亲低下头,兀自摇了摇头。父亲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与母亲站在一起,就像平日那样。女儿委屈不解,她噙着泪水喊道:“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我就要一个理由。”

李彤尽量躲避着女儿的目光,她语气缓和下来,但没有让步:“没有理由。就是不行,坚决不行。我不同意。”

一直放任女儿自由成长的李彤,此时感觉到了危险的迫近,心脏在下坠,记忆在上浮,她一直在努力忘掉的情景逼真地重现,这在将近十七年的时间里是少有的。她本能地提高了警惕,百般阻止女儿向这个想法的深渊滑落,无情与冷漠,把女儿火热的想法浇得冰凉。她不允许女儿去上表演辅导班,不允许女儿学习文科,不允许她提起有关表演的任何话题。她硬生生地把女儿的理想扼杀在了摇篮里。十六岁的女儿最终遂了母亲的意愿,不情愿地违背了自己的内心,选择了理科。在母亲认为安全的成长之路上,女儿度过了一个省内师范大学四年的本科生涯,但她并不急于找工作,而是躲在自己的屋里,准备考研。一切似乎都是按照李彤的设想在进行,生活显得平淡而秩序井然。秩序突然被打乱是在一个星期日的黄昏。屋内的光线变得暗淡时,李彤才发现女儿不见了,她急忙给还在单位加班的老董打电话。他们焦急地等了一个无法入眠的夜晚,当黑暗如抽丝般一点点地退去时,李彤脸部的轮廓清晰起来,悲伤就显露出来,她坚定地说:“得去找她。”

停顿片刻,她问丈夫:“你说,她会去哪里?”

老董叹了口气,柔和地说:“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我说,还是随了她吧。”

李彤说:“不行。”

老董又叹了口气。一直以来,他从小董变成了老董,在他的心中,李彤从来没有变过,她只是把自己埋藏在岁月的尘埃之中了。

因为没有丝毫的蛛丝马迹,这给他们的寻找制造了太多的阻碍。最后,他们还是从女儿的一个同学那里,得到了较为可靠的信息。而且,那个和女儿最要好的同学泄露了天机,她绘声绘色地说:“在学校时,她是我们学校的舞台明星,她自编自演了好几场戏剧,简直比那些专业演员演得都好。她要是不去演戏,真是可惜了。”她一一列举了同学演的哪几场戏,扮演了什么角色,根本没有留意两个中年人慌张而尴尬的神色。

女儿同学的话深深地刺痛了李彤,不是因为女儿仍在偷偷地学习表演,而是因为,她对这一切毫不知情。这真的是自己的女儿吗?四年,或许更长的时间里,女儿从来就没有丢弃过那个执念,那个她认定的人生目标,可女儿再也没有向她提起过,从来没有,以此来挑战她的自尊。这才是她最大的失败。在她和女儿之间,横亘着一条无法逾越的山脉。她这才意识到,留在十几年前的那个人是孤独的自己。

剧组在南方。这一次,老董开着自家车,他们一路南下,颠簸了两天才赶到。一路上,李彤都觉得似曾相识,像极了当年自己奔赴涞源时的情景,只是地点换成了南方,越往南走,李彤的眼睛里越湿润,这显然不是气候的原因。女儿看到他们,第一个反应竟然是要转身逃跑,把他们甩掉,可她跑了几步,急停下来,她也许意识到,她不可能永远躲着他们,他们是她的亲人,她的生命至死都会和他们联结在一起。她转身,重新走到他们身边,表情坦然:“好了。我又没做啥亏心事,又没做什么对社会有害的事,我为啥要躲着你们?你们也看到了,知道了。我的命运我自己掌握,不劳你们操心。”

李彤看着女儿一脸的坚毅神情,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是她最害怕也最不愿承认的一幕。她伸出手,去抓女儿的胳膊,她说:“你先跟我回去。”

她抓到的只有空气。女儿推开她,不容置疑:“不,你别想管我一辈子。你们是你们,我是我。”

两人拉扯之间,旁边走过来一个头发长长的年轻男子,他一把拽住李彤,把她狠狠地推到一边。李彤趔趄了一下,险些摔倒。她怒目而视:“你是谁?”

年轻人轻蔑地说:“我是谁?我是副导演,她是跟我来的。你明白我是谁了吧。”

李彤站稳了,眯起眼看着年轻男子,他脸上得意扬扬的神情,令所有她努力忘掉的记忆蜂拥而至。突然间,仿佛她的心头一热,身体里蹦出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比自己更强壮,比自己更愤怒,比自己意志力更坚决。她觉得自己蜷缩在身体的深处,看着那个怒气冲冲的人,像一个泼妇,不管不顾,如同旋风一样,不计后果地冲将上去,死死地抱住了那个自鸣得意的年轻男子。因为事发突然,年轻人毫无戒心,毫无防备,在猝不及防之间,他被李彤的身体撞击着,轻飘飘地向后倒去。老董和女儿还没有反应过来,结局已经出现。他们听到了年轻男子的惊叫声,然后就看到,李彤的身体重重地压在年轻人的身上。最先明白过来的老董,慌忙去拉李彤。等他们毛手毛脚地把怒气未消的李彤拉起来后,恐惧才慢慢地出现在他们的眼睛里。他们看到,那个刚才嚣张无比的年轻人,此刻安静地躺在水泥地上,乌黑而浓密的头发慌乱地散开着,继而,几股殷红的血,从头发中,蚯蚓般怯怯地爬出。

再次想起李彤,是到炼油厂慰问演出。作为主持人的林杨此时已经到达了事业的巅峰,河北台的台柱子,经常在中央台客串主持节目,获得过金话筒奖。她觉得自己的人生一直在全速奔跑,从来没有停歇。一接到去炼油厂慰问演出的任务,她就想到了李彤。此时,她才发现,她和李彤,已经断绝了一切联系的渠道,她想给李彤提前打个电话都没可能。

一下车,林杨便向前来迎接的厂领导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她说她想见见李彤。厂领导刚刚从岳阳石化轮换过来,一头雾水地看了看旁边的厂办主任。厂办主任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厂领导对林杨说:“一会儿就到,一会儿就到。”

他们坐在接待室里寒暄了许久,厂办主任才把林杨领到旁边的一间会议室里,一个花白头发、穿蓝色工作服的中年男人局促地站在桌子旁边,自我介绍说:“我是小董。”

林杨笑着说:“我知道你。你每个星期天都给李彤占座,你还买了好多笔记本,让李彤给你签名。”

老董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她什么都给你说。”

“李彤呢,李彤怎么没来?为什么他们把你叫来了?”所有的疑问,都加重了她想见到李彤的迫切心情。

“她出差了,要很长时间,”老董说,“她是我妻子。”

林杨释然地笑了:“你终于把她追到手了。你们一定很幸福。”

老董搓着手,他没有直视林杨关切的眼神,他只是在回答必须回答的问题,他希望这样的场面越早结束越好:“是的。”

他没有告诉林杨,那次涞源之行,彻底改变了李彤的人生轨迹。他也没有告诉林杨,每个月的某一天,他都会早早起床,披着渐渐稀薄的月光,开上车,从城市的东南出发,穿越还没有完全苏醒的整座城市,去往市区的西部。一路上,轻松的音乐缓缓地流淌,会让他有一种梦幻感,车上仍然是两个人,他和妻子,他能感受到身边妻子的呼吸,以及传递给他的温暖。即使来到监狱里,看到妻子憔悴的面容,梦幻感似乎还在持续,像以前他们经常遇到的那样,不过是开往市区的班车中途抛了锚,妻子从趴窝的车上下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缓解一下旅途的疲劳,更远的路,还在等着他们。

最后,在林杨上场之前,他说:“你的每一个节目,我都会看。”他说的是实情,他觉得他在替另一个人看。虽然那个人已经十几年不再看电视了。

而林杨,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当一次偶然的演出结束,当她再次全身心地投入忙碌、充实、令自己陶醉的生活中时,一个和她再无牵连的叫李彤的故人,自然也很快被她忘记了。

【作者简介】 刘建东,1989年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1995年起在《人民文学》《收获》等刊发表小说。著有长篇小说《全家福》《女人嗅》《一座塔》、小说集《情感的刀锋》《黑眼睛》《丹麦奶糖》《无法完成的画像》等。曾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首届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孙犁文学奖等奖项。现为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河北省作协副主席。 lqrPgbc3qc4fc1awRt1J0oA4zJslExcxT9hVc7yq3Uo/dWQpquK4iYnoLmOqSfq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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