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和大海之间隔一条宽敞平坦的马路,来往车辆极少,这条隔离路因此多半时候是空荡荡的,只有临近黄昏时,镇上那些散养的狗才会来光顾一阵子。谁都不知道它们为什么唯独喜欢这个时间段,而白天又躲到哪里去。小镇一年四季雨水极少,即便是台风季,也鲜有几场像样的雨水光顾,台风也像个极为客气的远房亲戚,来去匆忙,不作久留。到了风平浪静的秋季,阳光坦坦荡荡落在小镇之上,辽阔的海面看起来像凝固了,需要久久凝视,才能看见粼粼的波纹在律动。平静的海面会给人一种时光永恒的错觉,像是能永远停留在某一个时空里。小镇的周边、街道两旁、海边路等处都种满杧果树,这种热带植物生命力极为强悍,因此能适应小镇的酷热、少水,以及永恒的孤寂。到了夜晚,次第亮起来的灯火让安静的小镇有了点“闹”起来的意思。灯火色彩斑斓,原因是民宿极多,几乎每家都有两三间对外开放的房间。这些民宿的门面依据其主人不同的审美,装修得五花八门,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在门面上装饰满烦琐的五彩迷你灯,它们一亮起来,“闹”的意思便出来了。镇子不算大,因其临海,也就有了吸引游人的资本,只是吸引的力度不大,这个镇子从未刻意去做这方面的宣传,安静蛰伏于临海一湾中。它是敞开的,接纳所有不期而至的游客;它也是传统的,固守自己的风俗与品性。这里既是他人的星辰大海,也是本地人的红尘俗世。这没什么不好。
总体上来讲,小镇其实和二十多年前没多大区别。当然了,多出来了那条落寞的隔离路,而以前那里是一片掺杂碎石的裸露之地,从小镇一直延伸到海边。镇子后面早先那片阴森森的、长满野生桉树和苦楝树的林子被砍伐殆尽,种上了不畏酷热与干旱的杧果树。
正因为几乎没什么改变,所以一切悲喜也被凝固了,无法被有效淡化并带走,一切都像刚发生在午饭前那段时间般鲜明。至少黎海生是这样认为的。
一入夜,他便开始在小镇上游走,像一部老挂钟的时针那样一圈圈旋转,缓慢而坚定。他熟悉沿途的一切:房屋、门店、灯火、街巷的深窄、拂面而来的海风和海水的气息。黎海生冷峻地扫视一切,尤其是迎面而来的每张外地游人的陌生面孔,一眼扫过去,迅速判断游人的身份和特点。会有极少警惕性极高的游客感知并挑衅般迎接他的目光。黎海生确定并无异常之后,目光软和下来,点头致意:朋友,海边落日不错,好好欣赏。他从来不建议观看海上的日出。
他喜欢每天落日的那段时间。清晨的蓬勃和中午的旺盛过去后,平缓的黄昏来临了,白天与黑夜衔接处那段短暂的柔光,会让他变得松弛不少。这种时候他会做到和自己坦诚相见,他看见并接受自己的孤独、脆弱、破碎,以及无能为力。这一刻他变成了真实的自己。没错,一天的时光当中,除了温和的黄昏,他从来就不是真正的自己。
夜晚来临后,小镇白日的灼灼热浪渐弱下来,从海面吹来的凉风把人抚慰得恰到好处,完全松弛下来了。夜晚的黑色有危险,也容易麻痹人的神经。黎海生经历温和黄昏的短暂松懈后,夜幕落下来,他又开始变得警觉起来,身上每个毛孔都打开到极致,灵敏感触每一寸流淌的空气。危险,这是他想捕捉的气息,他对它简直有难以遏制的渴望。
黎海生走完小镇三条主街道,再绕到镇子后面那片黑黝黝的杧果林。小镇的灯火在这里隐退了,边界感非常强。这是一片完全黑暗的地带,杧果树繁茂的枝叶挡住了天上的星光,漏下一星半点的光亮反而衬得这片地带黑得更加彻底。黎海生知道里面其实什么也没有,他早就把这片林地每一块地表都摸清楚了,没有哪一片绿叶逃过他的双眼,每条地面裂缝都充满过他审视的目光。
林子是不进去的,他站在边上默默盯住这片幽暗之地,将林子深处传来的任何细微声响准确纳入听觉系统,并作快速分析,它们来源于什么?是人还是物?
毫无例外,都是些大自然中司空见惯的声响。之后点上一根烟,他抽得很大口,像是在吃,很明显烟已经不是烟了,他吸入吞咽的是另外一种看不见的东西。
…………
“不用老去那地方,里头连只搞事的老鼠都没有。”黎海生绕完整个镇子后,落脚点固定在安迪纳斯酒吧。十二年前,一个梳辫子的苏州小伙子随游人来到这个海边小镇,在海边沉默地看了半个月日出后,决定安身于此,遂盘下这间店面。当时还是一家小饭馆,夫妻店那种,几经装修后成为如今的样子。屋内以黑灰为主色调:吧台、桌椅、地板、墙壁、天花板、女服务生的制服、烟熏妆容等,配以柔和得近乎朦胧的灯光,就算在烈日如火的白天步入安迪纳斯,也会有种一脚踏入黑暗地狱的感觉。然而往往这种魔幻般的幽暗迷离世界最能吸引人类。来小镇的游人晚上几乎都聚集在安迪纳斯,将身心置于黑暗色调之中,小酌两杯酒水,音乐恍若从遥远天际漫过来。此时你是谁都不重要了,异域与异质空间造成的双重迷离与恍惚让人感觉承载俗事的肉身已远离,只剩下最本质的、最纯粹的你,无比轻盈与真实。
黎海生往往一眼便能望穿这些形形色色的陌生人,无非是一些处于热恋中的情侣、婚外的冒险者、逃避熟悉环境的同性恋者。单独端坐一隅的孤客是他重点关注的。然而也没什么异样,这些人无一例外是破产、失恋、郁郁不得志者,抱着避难心态来到海边小镇,期望一段陌生之地的时光能为茫然无绪的人生重新找到方向。
扫了一圈安迪纳斯内的客人后,黎海生照例落座于吧台前的高脚凳上,“平头”悄无声息从黑暗中浮现到他身边。他们二十多年前是同事,黎海生那时刚过而立之年,“平头”略小几岁,未成家,而他已有妻女。“平头”在夜晚巡街时,有时候会尾随他,他知道身后跟着条尾巴,“平头”也知道他知道自己跟着,两条影子相安无事,默默相随,心照不宣。如今两人都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坐在彼此对面,看看对方脸部下垂的肌肉、松弛的眼袋、往上爬的发际线、斑白的鬓角,像看见渐渐被时间淘尽、生命力越来越衰弱的自己。这是黎海生所不能接受的,他越来越不愿意面对“平头”,他不能接受流逝得越来越快的生命力。
吧台服务生给他们递过来两瓶常温苏打水。他们已有二十多年不喝任何含有酒精的饮品了。
“随便走走。”黎海生含糊地说。这样的对话他们进行过无数次,彼此也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平头”劝不住黎海生,黎海生也不能打消“平头”劝阻的念头。“平头”在幽暗的灯光下打量他的伙伴:日益消瘦了,比年轻时整整小了一圈。事情发生之后的最初那几年,“平头”一直想调离这个小镇,报告打好了,调离原因也很充分,且是平调,难度不大。但每次快提交报告时,总像有只魔手拽住他,最后不了了之。肉身可以逃离现场,良心呢?
“今年台风少。”“平头”拧开苏打水瓶盖,望着幽暗之光中的客人说。他的面部表情和黎海生的严峻恰恰相反,始终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惺忪的单眼皮之下泄露出来的目光也是涣散的。但你若认为他真是个混沌之辈,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在杂乱无章的人群中,最细微的不轨之举也休想逃过那双惺忪之眼。
“上个月发生的抢劫案结了。”
…………
“乔巴收到警校录取通知书了。”
…………
“平头”自顾自地说,不介意黎海生坚如磐石的沉默。黎海生对后一句轻轻点头,算作答。通常也是这样,“平头”说三五句,黎海生回一句。他只针对主要事情回一句半句,且这“回”多半也是轻微摇头或点头,不吭声。
一声突兀的闷响声打破了安迪纳斯的沉静,某种和谐立刻被击碎了。那是空啤酒瓶底与桌面碰撞时发出的声音,来自酒吧最边上那一角。光线朦胧,但两个高凳上的男人还是看清了鸭舌帽之下那张掩在幽暗中的瘦长脸,他面前的方桌上立着至少五个空啤酒瓶。女服务生慌里慌张从吧台后出来,“平头”制止了她。他挪下高凳,朝那角落走去。黎海生低下头。情绪外露之人一般外强中干,遇弱则强,遇强则弱,典型的㞞包,连瘪三都算不上。他对这种货色毫无兴趣。
半分钟不到,“平头”就回来了,示意女服务生过去买单。买完单,“㞞包”夹着两个瘦削的肩膀出了安迪纳斯。
两人都没兴趣谈论这个毫不起眼的小插曲,这种事情每天都发生。镇上的人谈不上有多善良,基本上也不会主动惹事,挑事的大多是外来游客,尤其是那些孤客,本来就是带着情绪来的,惹出点事情来也挺正常。
两个人面无表情地坐着,幽暗的灯光像打在两张面具上。通常就是这种状态,他们早就无话可说了。黎海生几乎每晚都会来安迪纳斯,“平头”并不是,一个星期来一两次,主要是为了见见黎海生。他们的家都在镇子上,见面其实很容易,但他们几乎不在家里见面。
像两尊石塑般坐到十点半,“平头”拿出手机扫码付了两瓶苏打水钱。
有夜风,凉丝丝飘浮在巷子里。两边民宿门脸上的彩灯闪着迷离的光彩,一路往巷子深处延伸。三三两两的行人穿梭其间,被斑斓的灯火一打,像一个个虚幻的鬼影在飘荡。都是游客。两人在安迪纳斯门口告别,没有言语,只相互对望了一眼。“平头”朝安迪纳斯左边走,巷子尽头是小镇派出所,他已经在里面工作了大半辈子。二十多年过去了,里面其实没多大变化,前些年新起的两层办公楼分毫不差落在旧址上,除此以外无任何变化:四方小院子,院中央巨大而沧桑的小叶榕,从枝干上垂下来的根须粗得可以挂人,一张水泥乒乓球台立于树荫之下,两台永远处于半新半旧状态的警车靠院门右侧围墙停放着。不用刻意回想,这一切早已刻入黎海生的脑海。二十多年前,他和“平头”堪称派出所“双雄”,发誓以命护卫这座海边小镇。那时候他们年轻强壮,热爱生活,两人面对面坐着审案卷,偶然抬头,四目相对,默契无比地迅速站起来,脱下制服直奔院子,一场格斗就此展开——那是他们想要打开被困住的思维时所采取的调节方式。黎海生善于防守,“平头”擅长攻击,进攻的招招凶狠,防守的见招拆招化险为夷。那时的所长五十岁出头,是条爱过敏的山东雄武猛汉,一米九的个子杵在边上抱臂作壁上观。冷眼观了一阵,嫌弃他们斗得不够狠,气势出不来,二人格斗遂演变为三人混战,厮杀声震天,小院被虎虎生风的拳脚弄得灰尘漫天飞。格斗声招来闲逛的狗,也招来看热闹的人。镇上就有人说这个派出所的干警有股匪气,动不动就斗狠。山东猛汉巨目一瞪,说:“我们不狠,你们连梦都做不稳。”小镇离市里远,离省城更远,海风海浪通常悄无声息,晨升朝阳昏落晚霞,一切都是缓慢而平淡的。那时游人远没现在多,小镇生活平静得近乎枯燥。两个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倒是实在人,并未有失落感,平静甚至枯燥,亦是另一种平安,这是他们毕生所要守护的,没什么好抱怨。那时候,他们常结伴狂奔于黄昏的海边,一奔来回二十公里,拂面的柔和晚风和宽广平静的海滩,让他们极有成就感——这个镇子的每寸土地及每个生命,皆因他们的存在而拥有宝贵的清宁……
带着淡淡海水腥气的夜风吹来,不远处海浪席卷而来的声音像黑夜发出的呜咽。夜晚的海面其实并不黑,海水在黑夜里会发出一种类似打磨过后的灰白亚光,像一面幽暗中的镜子,越往远处延伸,这种光越明朗,接近黎明前夕的天色。暗夜中模糊的大海,让黎海生觉得极像人生本质——没有明显边界,黑白相互交融,任何试图想要将其弄得一清二楚、黑白分明的想法都是徒劳的。这种顿悟常常让黎海生产生与人生际遇和解的想法。而到了白天,面对深邃高远的蓝天和灰色海面形成的水火不容般剧烈的反差时,他又恢复到那个凡事追求非黑即白的自己。他站在隔离路上,面朝幽暗之光中的大海,二十多年来,时刻蛰伏在他胸口的痛变得更为剧烈了。这让他怒火中烧。他离开隔离路朝海边走下去。长长的海岸线在灰白的海面映衬下,他看见几个彼此相隔遥远的模糊人影凝固般立在海边。每个在夜晚凝望大海的人都有他秘不示人的理由。黎海生缓缓蹚入海里,海水没到他的膝盖时,他双膝一折跪在柔软的泥沙里,弯下腰将头埋进冰凉的海水中,把他灼热的剧痛与燃烧的愤怒、他的无奈与泪水一并埋了进去。
家务活儿是永远做不完的,乔黛和镇子上大部分女人一样,每天从天色微芒开始料理家务,直到日落时分,一个普通家庭的日常便基本完整成形,也将变成无可挽回的昨日。她的家务活儿其实很少,但她善于将它们不断细化,在细化过程中又往往节外生枝,因此她总有忙不完的活儿。移开靠墙的沙发,打算清洁沙发底下的地板时,却在落满灰尘的地板上发现一枚黑色的方扣子,它躺在那里,散发着谜一样的气息,成功将她从清洁工作上引开。这枚充满悬念的扣子落在她的掌心里,她思索起来:它来自哪件衣服?是她的还是黎海生的?如今衣服在哪里?接二连三的疑问将她从沙发旁带走,领她进了卧室,箱柜成为她新的忙碌场所,客厅移开的沙发就这样被搁置了。翻箱倒柜的过程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偶然往旁边的梳妆台一望,幽暗光线中的镜面又向她展现出一个充满疑问的世界……
这些琐碎的家务活儿当然不是一开始就如此无孔不入占据她的生活的,它们在她的生命中赢得一席之地只是近几年的事。在过去二十年的时间里,她全部的热情和精力都倾注在要生一个孩子这件事情上。乔黛恐惧并痛恨所有的夜晚,各种关于孩子的梦反反复复出现在她的睡眠中,她被困扰、诱惑、折磨。在梦中,不同年龄的孩子总是待在她前方不远处,婴儿躺在不远处的摇篮里啼哭,孩童坐在不远处的地上流泪,十来岁的孩子站在不远处抽泣。她向他们伸出双手,朝他们走过去,不断朝他们走过去,那段近在咫尺的距离却总也走不完,她一直向前走,孩子一直往后退,彼此之间的距离充满弹性,永无止境。这段像被魔鬼操控的距离让她疲于奔命,她在梦中走过无数山道、丘陵、断桥、沟壑、森林、河流,当精疲力竭的她快要赶上孩子时,孩子却忽然间从她眼前消失了,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猝不及防掳走,只留下空空的摇篮、散落于地上的鞋子、被扔掉的衣服。这种梦长着非常尖利的牙齿,会咬人,乔黛每天都遍体鳞伤,对孩子的渴望变得近乎痴狂。她必须要尽快怀孕、分娩、哺乳、抚养,重新成为母亲,将那些虚幻之梦变成触手可及的现实。她似乎又回到充满激情的新婚时期,肉体无比丰盈敏感。她变得主动起来,带着宗教般的虔诚与热烈在暗夜将自己完全打开。黎海生是犹豫的、被动的、悲怆的,这种状态在乔黛主动热烈地抚慰下往往激发出最为强大的爆发力。他们完全颠覆了以往的温情与体贴,极具进攻性地进入彼此,索要彼此,给予彼此,激烈、坦荡、决绝。
旧有之物被她清理一空了,在这点上乔黛似乎表现得极为理性。她将它们归置于一处,并将家中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确保不遗漏任何相关物件,然后按照小镇习俗,在夜晚将它们于海边焚烧殆尽。当然,这种理性绝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漫长、剧烈、痛苦蜕变的结果,实际上也不得不接受。要重新开始,必须走出泥泞旧日。她重新购置纯棉婴儿衣物、奶瓶、体温计、婴儿车、玩具。乔黛是有经验的,购置物品基本上是在经验指引下进行。她精心准备一切,年复一年,关于孩子的物品越来越多,置放在布置一新的婴儿房里。她深信心若唤物,物必至。她用全部生命在呼唤与等待。
新生命迟迟未从梦中走到现实。她无法参透自己身体内部的奥秘,就像无法参透那些厄运降临的因由。四十五岁之后,她的生理期开始紊乱了,对此她并没怎么灰心,多年来持续燃烧的期待之火几乎变成一种固若金汤的信念。让她忧虑的是黎海生日渐衰老下去的身体,不管是他的精力还是体力,都肉眼可见地在日渐流失。她对自己有信心,对黎海生却力不从心,特别是近几年来,黎海生变得越来越不配合她了,他的抗拒很明显,当然,他从未对她表现出不耐烦。他终日沉默,有时候她觉得待在身边的其实只是丈夫已然空无一物的躯壳,而他的心和灵魂早已不知去向。乔黛当然是爱丈夫的,她的感情从未发生过任何偏差,并且一直在向他传递这样的信息,她相信黎海生能感受到这一点。乔黛的忧虑变得日益沉重,因为它所指向的是她的愿望很可能将一辈子无法实现的可怕事实。除了对生孩子持续倾注热情,她开始将自己的精力细化,挤压一部分到家务活儿上,尽可能填满白日的每一分钟,将困扰她的隐忧逼入无路可去的死角,最后迫使它们销声匿迹。
白天大部分时光,她都在这间小小的房间里度过。他们的房子和镇上的所有房子一样,一楼是水泥砖搭建,二楼全部由木板构建,屋顶青瓦覆盖其上。二楼的木板墙壁常年经受风吹日晒,看起来陈旧不堪,其实稳固性极好。千万别小瞧它们的造价,上好的木料通常要比死气沉沉的水泥砖贵重得多。二十多年前,他们家也在二楼开过家庭旅馆,有三个房间及一间公共浴室,后来关掉了,在房子外搭了通往二楼的外置楼梯,另开门窗,封闭屋内从二楼通往一楼的楼梯,将经营权租给邻居。
这间小房间紧挨她和黎海生的房间,四面墙壁没有任何污痕,当然,它们早已不像刚粉刷时那样亮白如雪,如今像置放多年的白纸那样透出淡淡的幽黄。而当初,这间房内的四面墙壁,除了被小衣柜遮挡的部分,一米以下的地方全被各种颜色的水彩笔涂抹得一塌糊涂,那种杂乱无章且稚嫩的线条带着生机勃勃的热闹。生机勃勃,曾经是他们家醉人的生活氛围。如今,那些五颜六色的涂鸦全部消失在后来粉刷上去的腻子粉之下了,与此同时消失的,是一个家庭几乎全部的活力。
如今这间小房间里,陈设着多年来乔黛精心准备的各种婴儿用品,清一色的粉白和粉蓝,这些颜色和新生儿的纯洁与清嫩无比般配。她当然无法做到完全决绝地只朝前看,比如现在,她坐在婴儿车前,温暖的海风从敞开的窗口吹拂进来,阳光清寂,家里寂静。而乔黛分明听见啼哭声、奔跑的脚步声、尖叫声、打闹声。她竭尽全力地清理与孩子相关的、看得见的全部物品,而这些看不见的东西,稍微不留神就排山倒海般涌现。对此她毫无办法,因为她从未做到真正舍弃它们,而它们也从未真正离开过她。与这些从记忆深处流淌出来的声音相随而来的,是让她欲罢不能的一幕幕过往生活的片段:刚出生时的沉睡憨态,跌倒又爬起来的倔强,开始走路时的凌乱脚步,被惹恼后的张牙舞爪,习惯双手捂住小脸蛋的娇憨,顶嘴时的伶牙俐齿,稚嫩却又令人开怀大笑的恶作剧……这些片段如幻灯片般缓慢回放在眼前,它们从过去走到现在,由幻觉走到眼前。乔黛盯住眼前实际上空无一物、于她而言却充满欢声笑语的空间,眼里燃烧着热烈的渴望与爱。周围的一切变得暖洋洋的,她浑身暖洋洋的,她的怀抱暖洋洋的,她毫无知觉地遁入一个已不复存在的过往世界里。
“你这只母老虎,菜烧那么咸。”
“你晓得吧?盐巴吃多了人会变黑。”
“我爸说的。”
“又黑又胖。”
“又丑又老。”
“啊……又要打我。”
“你完全不讲道理,女人真奇怪。”
“我爸说的。”
“这个我不吃。你再逼我,总有一天我会像鱼一样游进海里逃走。”
“嗳,咀嚼东西时要把嘴巴闭起来,你这孩子怎么老记不住呀。”乔黛忍不住轻声呓语,朝眼前的虚空伸出手。她的呓语和动作瞬间让虚幻世界灰飞烟灭,令人绝望的空洞现实剧烈现身了。她像被突然抛入决然的陌生之境,炽热的爱之火在眼中骤然暗淡、熄灭,暖洋洋的气息也凝结成了冰。
空无一物的现实世界让乔黛产生强烈的不安。她从婴儿车里把那些粉嫩的衣物抱进怀里。它们早就被她细心地用温水和无味的婴儿专用洗涤液清洗过了。它们从未在阳光下晾晒过,只在遮蔽性良好的屋内风干,因为它们缺乏光明正大呈现于众目之下的依据,这些衣物因此散发出一种不太清爽的、湿闷的气息。乔黛把这些衣物抱在怀里,在她强烈的意念中变成了她所渴望的东西,慢慢将她的不安一点一点驱散掉。这个房间平时是关着的,当然不是锁死,钥匙长年悬挂在锁孔上。黎海生极少主动打开这个房间,假如乔黛在里面待得过久,他便在房门上轻声叩敲,却决不推门而入,仿佛那只是独属于她的隐秘世界,而他被禁止进入。
乔黛从未想过这房间的存在对黎海生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从婴儿车边站起来,过去与现在的快速切换使她一时无法适应,她恍恍惚惚出了房门,发现客厅饭桌边站着一个人,她却一时无法辨认出是谁,怔怔地望着来人,直到他把什么东西放到饭桌上,发出一声钝钝的闷响,那层梦幻般的恍惚感才彻底离她而去。镇上的人家白天没有关门闭户的习惯,邻里之间随时可以进来串门。
“老家寄过来的。”“平头”说,目光落在她的怀里。职业病,他总能敏锐抓住关键性的东西。饭桌上是一篮饱满的荔枝,连带枝叶,很新鲜。
乔黛瞧着他,轻轻点头。这么多年来,这个如今已是知天命之年的男人像个弟弟一样存在于他们的生活中,实际上她也将他当成了兄弟,眼见他从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变成终日郁郁寡欢的中年人。他们熟悉彼此的家庭、日常、性情,但有些东西,乔黛也还是不愿意让他看见的,比如此刻她因惊慌不慎抛落在地上的这些婴儿衣物。
“平头”从饭桌边踱过来,当他看清楚散落在地的物品时,像猝不及防被烫了一下,弹着往后退。乔黛把衣物捡拾起来,放回那个房间。
“你坐下。”她从房间出来,将荔枝倒到饭桌上,腾空篮子还给“平头”,然后转身离开客厅。他看她穿过天井,脚步依旧轻盈。乔黛年轻时很瘦削,上年纪后体态变得略微丰盈,并非胖,而是一个中年女人该有的一种健康体态。她性格很安静,极少笑,沉静的面容下却有一种很明显,且让人极为舒心的和善,那种万事万物都可以被接纳和理解的和善。“平头”并非镇上人,警校毕业后来到这个海边小镇,浑身是胆,生活能力却接近智障者。黎海生看不下去了,将他带回家里。有差不多三年时间,他的饮食穿戴都由乔黛帮忙打理,对此他从未感到任何不安,乔黛不动声色的和善让他感觉到自己其实也是这个家庭中的一员。也是基于这一点,那件对于这个家庭来说简直是灭顶之灾的事情发生之后,他才依旧有勇气走进这个家,有勇气面对她。想到这个安静和善的女人遭遇的厄运,他通常会产生无法遏制地想要将自己从里到外撕个粉碎的暴怒。
他默默坐在饭桌边,从厨房传来锅碗碰撞的声音。他每次送什么东西过来,乔黛总会给他煮一碗什么东西吃。他从来不拒绝。他明白这是她的善意,她以这种方式给予他安慰,而他也需要这样的安慰。这么多年来,每一天对他来说几乎都是难以承受的煎熬,对此她显然了然于胸。饭桌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面猫头鹰钟表,此时是下午四点十分,那根细致的秒针在寂静的屋内发出细微而清脆的脚步声。时光从未停止流逝,他的内心也变得越来越迷茫。悬而未决的案子,从古至今其实都有,对此人是无能为力的,只能任其带着永远也无法破解的谜渐渐沉入时光深处,成为永恒的未知。他明白这个道理,但他无法接受这种结果。事情发生后,黎海生作为案件当事人的近亲属,被要求回避了。黎海生当然明白这是办案规定,但他当时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一怒之下提交了辞职报告,单枪匹马逐一排查被他列入可疑范围的嫌疑人。不仅是本镇人,还包括那天进出本镇的陌生人,黎海生为此在外奔波了两年多,寻找各种蛛丝马迹。“平头”也从未放弃,这二十年来,每天他都将自己变成一台高度灵敏的探测仪,探测筛选一切与之相关的可疑线索。然而一切都让人痛苦万分、无迹可寻,似乎罪犯来自不为人知的异度空间。
乔黛穿过天井而来,把一碗放了蒜蓉和剁椒酱的魔芋炒鸡蛋放到“平头”面前,将筷子递给他。
“魔芋很新鲜。”她说着在旁边坐下来。
没有客套,他们之间不需要这些,他开始吃起来。乔黛平静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看起来要比黎海生略显苍老、消瘦,但并不单薄,是一种充满力量的、干练的消瘦,这得益于年轻时的锻炼。他的板寸短发几乎全白了,根根钢针般挺着,额头和眼角皱纹明显,不过,他的目光依然如初,看似涣散之下透着难以觉察的坚毅与机敏。
“你要吃一点肉,没必要这样的。”乔黛轻声说,她觉得他的过早衰老和长期素食有直接关系。“平头”并不算是个性格复杂之人,但他有点固执,有时会近乎偏执地相信一些东西,比如他觉得素食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种惩戒,他这样自我惩罚已经二十年了。
他吃得很仔细,没有一般男人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豪爽,每一口都细嚼慢咽,无声无息的,在吃相上透出一种令人隐隐心疼的小心,似乎旁边有人在严厉监视他吃饭。他吃东西的模样总让乔黛觉得他其实还很年轻。
“嗯,习惯了,没事的。”他轻声说,轻轻咽下最后一口食物,将筷子整齐放置于碗边。
“结果怎么样?”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问,好像极不情愿提这个问题。乔黛站起来,进了房间,一会儿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递给他。他从中抽出一沓化验单逐一仔细看起来,良久才抬起头看她。他的脸在沉默中开始一寸一寸涨红起来,脖子上青筋暴起。这已经是第三家医院出的检查单了,与前面两家结果大同小异,应该不存在误诊了。
他们又要再一次面对猝不及防的残酷现实。
“有什么打算?”他的声音透出精疲力竭的喑哑。
乔黛轻轻摇头。
“家里有点积蓄,随时可以拿。”他思索了一会儿后说。
乔黛瞧着他,并不怀疑他的诚意,但她又朝他再次轻轻摇头。他便明白了,并非钱的问题。他们了解黎海生,他不会做没有希望的徒劳努力。
两人一直安静地坐着,直到夕阳斜照进门里,“平头”才起身。他们没有道别,他像个微醺的人,脚步踉跄地离去。
这一带的海岸线很少有人来,因为它与镇子有一段距离,且没有相对辽阔、可供散步的平缓沙滩。这里的沙滩长满杂乱的灌木,灌木里还有不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各种颜色的玻璃碎片,从岸上到海边的地势落差也比较大,白天其实也不太好走。但对于乔黛来说,即便是此时没有月光的暗淡夜晚,她也能清晰辨认出这一带的地形,知道脚下的每一步都踩在什么之上。她何其熟悉这一带,这么多年来,每当半夜从梦魇中醒来,再也无法入睡之后,她便悄悄从黎海生身边起来,走出镇子,来到这片海岸线,席地坐在海边,出神地凝视灰蒙蒙的辽阔海面,仿佛夜色下遥远而模糊的水天相接之处会出现她所期待的某种奇迹,有时她会一直坐至天色微明。
婴儿车已经被她处理掉了。它相当稳固,为此她花了整整一个下午耐心将其一点一点完全拆散。每拆下一根铁架上的铁条,都像是从她身上拆下一根肋骨,让她回忆起分娩时撕心裂肺的痛楚。她最后将七零八落的婴儿车零件以及玩具、奶瓶等比较硬的物品严严实实包裹在一个大纸箱里,在夜晚将其置放于垃圾箱旁。婴儿衣物她全部收起来装进拉杆箱里。那间房间又变回当初空荡荡的模样。
乔黛其实并不能理解落到生命里的那场厄运。不管是在那之前还是之后,她从未有过任何逾越天规伦理的言行举止。她和这个镇子上绝大部分从未出过远门的女人一样,相信天道胜于律法,相信因果轮回。这样的“果”结在她的生命里,到底“因”在何处?无论怎么努力去追寻,她始终无法获知答案。
拉杆箱的轮子陷在柔软的沙地里,变得很沉重,乔黛拖着箱子在朦胧的夜色中慢慢往海边走去。周围很安静,夜风从海面吹过来,裹着熟悉的咸腥味,平缓的海浪朝岸边涌来时发出呜咽般的声音。这么多年来,她无数次于深夜出现在这片海滩,从未遭遇任何意外。她多么盼望能发生点什么,也许从所发生的事情里可以追寻到点什么。但什么都没发生。而在二十年前,那件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人们在这片海滩找到了英慧的蓝色裤子,能确定就是英慧的裤子,因为左边膝盖被剐破了,乔黛在那里用丝线绣上了一朵黄灿灿的向日葵,权当补丁,这条裤子因此被英慧格外喜爱。只有那条裤子遗落在这片灌木丛生的海滩上,孩子却不见了踪影,直至如今。这证明这片错开小镇的杂乱海滩,是曾经发生过可怕的事情的,并不像现在看起来那么平静。
乔黛对于落在自己肉身上的厄运并未有多大感受。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冰凉的菜地里,从脑袋深处衍出一圈圈剧烈的痛,导致她没办法立刻从潮湿的菜地里起身,也无力做任何呼喊。四周的桉树挡住了菜地与小镇之间的视线,但黑暗中还是隐约能听见从镇子上传来的嘈杂声。剧烈的头痛慢慢退去后,她立刻想到在菜地边上等待的英慧,撑起身子时,又一阵来自脑袋深处的剧痛侵袭而来,差一点让她重新栽倒。她在黑暗中摸索着爬起来,头痛导致她失去了平衡,她跌跌撞撞朝地头跑去,呼唤着孩子,并未意识到自己的下半身是赤裸的。她不知道自己在菜地里躺了多久。厄运就这样降临了,毫无防备,她从未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这片菜地她如此熟悉,菜地边上的桉树林也是常常走的,而在夜晚为两个喝酒的男人来拔几棵解酒的白萝卜,也并非第一次,“平头”非常喜欢生吃白萝卜。
警方在她的身体里提取不到任何来自人的分泌物,只有一些人工合成的润滑物,显然对方是有备而来的。乔黛根本提供不出任何清晰线索,黑暗中从背后而来的一击使她瞬间失去所有知觉,之后她对自身所遭受到的侵害毫无感知,因此,多年来使她无法从厄运中走出来的,实际上是五岁英慧的失踪,这给她留下永远无法平复的打击与剧痛。想到孩子可能遭受的种种遭遇,她便会全身战栗,几乎丧失了所有生的欲望。
终于来到了海边,她拖着沉重的拉杆箱已经气喘吁吁。她将拉杆箱立于海边。海面如此辽阔,在暗夜中发出金属般的粼粼幽光,海面之上的夜空深邃而宁静,没有月亮,幽远的星星零散而微渺。这暗夜中的一切,熟悉她的呼吸、泪水,熟悉她所盼望的奇迹以及反反复复的希望与绝望,却不曾给过她任何关于人生事件的暗示。很多事情没有开始,没有过程,将结果直接粗暴地推给了她,而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承受。
她站了一会儿,渐渐适应了暗夜的光线,可以清晰辨认周遭一切了。一切如常。乔黛将拉杆箱平放于沙滩上,打开,然后在边上坐下来,手放在那些柔软的婴儿衣物上。棉制品的柔软与温暖,传递给她一种嗅觉上的强烈回忆,恍惚中她闻到浓郁的奶香味,闻到婴儿身上如草木般的馨香,以及那段日子黏稠如蜜的甜美气息。她无比依恋这些衣物,这么多年来,这些物品一直被她赋予最为热烈的期待,它们于她而言就如同呼吸,欲罢不能……她静静坐着,强烈的美好回忆带来的眩晕感使她忍不住轻轻战栗起来,呜咽在喉咙里最终无处可去,爬上她颤抖的双唇。她哆哆嗦嗦地将那些小衣物取出,堆放到旁边的沙地上,在黑暗中凝视它们,然后俯下身子,将脸深深埋进那堆衣物里。
她依恋它们,无比地依恋它们。黎海生从来不肯靠近这些东西,她其实早就该明白的,他所背负的不仅是妻女遭受厄运的痛楚,还有对她们难以启齿、永远无法弥补的愧疚:作为一名警察,在妻女遭遇毁灭般的人祸之时,他居然醉于酒桌边。而后者对他的折磨也许更为不堪。乔黛将这些衣物留存于他们的生活里,等于在不依不饶地提醒他所犯下的过失,长期被这种强大的愧疚感折磨着,足以摧毁任何健康的生命,比如,催生出吞噬生命的癌细胞。
它们早就该被彻底清除出他们的生活了,它们的存在不仅让灾难始终无法真正变成过去,还将灾难无限拉长,成倍放大。她痛恨自己未能及早明白这个显而易见的道理。
乔黛失声哭泣起来,明白她将要失去更多的东西,失去得很彻底。她从温暖的衣物中抬起身,暗夜中的脸沾满泪水。她再一次抚摸那些柔软的衣物,然后抽回手摸出打火机,咔的一声点燃,将那簇闪动的赤红色微小火苗伸向它们。很快,微小的火苗变成闪耀的火堆,黑暗中的空气里散发着棉制品被烧焦的强烈煳味。
一个人影从暗夜中闪出来,跳着脚想要踩灭越来越旺的火苗,乔黛一把环抱住了他的双腿。
“烧了它们,烧掉它们,哥,让它们远离我们。”她跪着,把脸埋在那人的双腿上。他的双腿被她箍得动弹不了,眼睁睁看着火势越来越旺,熊熊的火光照亮了他们周边的暗夜。他慢慢蹲下来,将她抱进怀里,在跳跃的火光中将沾满泪水的脸埋进她温暖的头发里。
【作者简介】 陶丽群,女,壮族,广西百色人。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小说、散文多次被各选刊选载。小说《起舞的蝴蝶》被改编为同名电影。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民族文学年度奖、广西青年文学奖、广西少数民族文学创作花山奖等奖项。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