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白毛风雪下了半天零一夜,雪一停我们就接到多个报警,不是这家丢了牛羊群就是那家被刮走了马群。这还不说,第三天傍午,乌诺尔嘎查的一户牧民打来电话,说他父亲额日斯下雪头一天走的,至今没回来,手机也处于关机状态。我们做基层民警的没有哪户牧民不认识,额日斯不仅酗酒,而且是出了名的赌徒。前些年病恹恹的老婆终于受够了他的气,丢下三个孩子撒手往生去了。打那以后,额日斯更无法无天了。报警电话是额日斯的大儿子芒来打的,芒来十七八岁,因为这样的家境早早地辍了学——事实上,额日斯的老婆走后,是这个半大少年在支撑这个家,领着弟弟和妹妹过活。
“他走时没说干吗去了?”我问。
“他拉羊走的,说去镇上卖羊。”芒来说。
“拉了多少只羊啊?”
“十三只羊,是我帮他装的车。”
“没准又去赌了。”我安慰他。
“可是,可是拉羊车停在半路上了……”
我挂了电话,提上大衣,招呼警员小张,两人忙不迭地开车上了路。
积雪得有一尺厚。去乌诺尔嘎查要走五十公里的水泥路,然后下道走六七里自然路,拉羊车就停在刚下公路的雪原上。我和小张查看了一下车况,油没缺胎没瘪,估摸是雪深把车轮陷住了。装羊的两层车厢空空荡荡,驾驶室脏兮兮的,除了酒瓶子就是烟盒。小张翻了一下座椅垫,拾到一部廉价的手机,电池早就没电了。
额日斯家还住着蒙古包,旁边没完工的两间砖房是额日斯老婆活着时盖的,到现在仍搁置着。一辆老掉牙的“蹦蹦车”旁系着一匹枣红马,马背上满是霜雪,不远处有两座牛粪垛也被白雪覆盖着。听到汽车声,芒来钻出蒙古包。
“啥时发现那辆车的?”我问芒来。
“下过雪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时候。”芒来表情窘窘的。
蒙古包里光线很暗,唯有炉火照亮着陈设。看到我和小张,芒来的弟弟“黄毛”像老鼠见猫似的躲闪到角落去了——这个十五六的少年可不是省油的灯,因为小偷小摸没少踏进我们所的门槛。毡包里有股烤煳的尿臊味儿,那是炉筒边的一床被子发出的,上边湿溻着一大片“地图”。又瘦又小的妹妹乌日娜直愣愣地望着我和小张,蜡黄的脸色像蜡笔涂的。看到我瞧那床被子,她赶忙用身子挡了起来。
“这么说,你阿爸该是下雪那天晚上回家来的,把拉羊车停在半路了。”我从炉子里铲了一块火炭点了烟吸起来,烟雾随着灰尘飘浮在一束光线里。
芒来低着头不吭声。
“那天雪夜你打开户外的灯光了吗?”我问。
“开了。”芒来说。
小张找到灯开关,试了试,又去外面检查灯光的亮度。他进屋问:“开了一晚上吗?”
芒来点点头。
铲雪车是我和小张下午调来的,把额日斯家的冬营地差不多翻了个遍。除了从雪地里铲出一顶羊羔皮帽子,其他一无所获。在帽子的顶部有一个焦黑的破洞,那该是枪弹留下的弹孔。我拿去让芒来辨认,确定帽子系额日斯当天所戴。这是个重要物证,我把帽子放在塑料袋里,又驱车走访了几户临近的人家。散居的牧民几平方公里一户,离额日斯最近的也要五六百米,牧主叫巴依尔,老人长了一副猫头鹰似的嘴脸。他放牧一辈子,耳聪目明,草地上每天发生的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不过,那天夜里,老人说他压根就没听到什么枪响。
“别说枪响,就是狐狸在远处打个喷嚏我也能听见。”老人强调。
“那您注意到一辆拉羊车的车灯了吗?它肯定晃来晃去的。在公路边上,距离这儿有六七里地。”我问。
“这个可难为我了,隔着这么大的雪,”老人摇头,“我这双眼睛大概也只能望到两箭射程那么远,除非我的脑门儿上再长一只都蛙·锁豁儿(传说中长有千里眼的祖先)的眼睛。不过,额日斯家的灯我看到了,他家点的是户外灯,我以为是给‘黄毛’那小子留的呢。可后半夜我给羊牛添草时,雪花掉到地上,像从天空散落下来的蝗虫,一大片接一大片地飒飒响……那会儿远近都没有一点灯光了。”
“会不会停电了?”我问。
“这可没有,”老人说,“我守着电灯起了五次夜去照看雪中的牲畜,一宿都没睡。”
人没了,横竖也得有个尸首。事出蹊跷,我和小张决定返回镇上再摸摸额日斯卖羊那天的情况。临走,小张唤“黄毛”到身边来,他的额头上有条疤痕,像趴着一只大毛虫。那是有一次他偷了邻居的钱,他老子用火铲打他留下的记号。
“前段时间,镇上的好多摩托车丢了后视镜,知不知道是谁干的?”小张问他。
“黄毛”紧张兮兮地挠着鸡窝头说:“这个,这个可跟我没关系……”
“没说是你,我问你知不知道是谁偷的?”小张说。
“黄毛”龇龇牙说:“我最近没去镇里。”
小乌日娜仍目不转睛地观察着我和小张,这小姑娘的眼神可不像八九岁儿童的,有种说不清的灼灼,要把人望穿了似的。我对芒来说:“你和弟弟不读书,怎么也得送妹妹读书啊。”芒来说:“巴镇小学的校长找来几次了,嘎查达(村主任)也来过。”我问:“怎么的?额日斯不让去吗?”芒来摇摇头。这时小乌日娜突然开了口,用蚊子那么大的声音问我:“阿爸不在我就能上学了吗?”“孩子,阿爸在与不在你都有上学的权利。”我试图教育孩子。“可是我想去上学,”她说,“叔叔,你们能治好我的病吗?”“你怎么了,姑娘?”我摸摸她脏脏的脸蛋,乌日娜垂下了头。“乌日娜她、她一直尿床……”芒来说。
回镇里已是二半夜,这个点儿饭馆基本都打烊了。小张住单位宿舍,新处了个女朋友,本来约好晚上一起吃饭看电影的,结果泡了汤,他不得不到我家里将就一顿。他见一池子的碟盘都没洗,就帮我洗刷。我煮羊肉挂面。他刷完碗,我一盆面条也煮好了。两人都饿急了,一阵狼吞虎咽,很快就只剩下了汤水。
“一个男人的家真不叫家,”小张把沙发上的灰擦了擦,搭个边坐下来,“听说嫂子这么多年一直没嫁人,你就多说几句好话,为了宝丽玛,复婚算了。”
“夫妻之间的事,哪有那么简单……”我狠抽了几口烟,苦笑道。
“多长时间没看到女儿了?”小张问。
“又有半年了,还是暑假的时候见了一面。”我一边答,一边捶着腿。折腾一天,老寒腿又酸又痛。
“宝丽玛应该上初三了吧,你这个当爸爸的得多关心关心她。”
“我倒是想关心。亲生女儿,在一个镇上住着,距离不到二里地,可一年也见不了两次面。再说见面她也不和我说话啊,除了玩手机就是看书本,问一句答一句,基本没话说。”
小张还想劝我,被我截住了,问他:“小孩尿床不是大毛病吧?”
他说:“估计受凉得的,冬天住蒙古包本来就不保暖,再说一个没妈的孩子,额日斯又是个酒鬼……”
第二天,经技术科鉴定,额日斯帽子上的那个洞确实是弹孔,系半自动猎枪所致。动了枪的事情可有点大了,我让小张先把这事压几天,毕竟这是在我们所的辖区发生的案子,等有了头绪再上报。从旗公安局出来,我让小张去办案,我则想找一家医院问问小乌日娜的病情。
中午的时候,小张打电话给我,说额日斯来巴镇那天的情况基本摸清了。这时我也刚好从医院出来,两人约好到所里会合。
小张先按通话记录捋出了额日斯的行踪。当天,额日斯拉羊去镇上,先到的屠宰场。据屠宰场老板图门说,额日斯给他卸下来十只羊,因为几年前额日斯向他借过一笔钱。经图门一算,这些羊正好能顶账。额日斯急了,说:“当时欠你没有这么多,怎么会顶十只羊的钱?”图门拿出算盘扒拉着给额日斯看,说:“当时确实没这么多,可你几年不还,利滚利就多了。”额日斯看不明白算盘,他与图门争辩,脸红脖子粗的,脖筋都绷起来了,说:“就指望卖了这几只羊去买年货呢。”图门说:“可你欠了这么多年的账也不能不还啊。”额日斯说:“好歹你得给点钱,要不我就拉别处卖去。”图门没办法,只好掏出五百元给了他,说:“就当我给孩子的压岁钱,你别又拿去喝酒了。”额日斯揣了钱,猛踹油门,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打断小张:“芒来不是说十三只羊吗?怎么少了三只?”
小张说:“我也奇怪呢,可图门一口咬定是十只羊。你听我往下说——额日斯出了屠宰场就去乌兰础鲁饭馆吃午饭,刚要了一屉布里亚特包子,就进来几个老乡,都是一个苏木的老相识,就拉扯在一起喝酒。这当中,诺敏嘎查一个叫牤柱的牧民,一上来就对额日斯不太友好,乜斜着眼瞅他,喝酒也不与他碰杯子。额日斯那天本来气就不顺,几瓶白酒下肚,两人就扭打在一起了。额日斯抄起瓶子给了牤柱一家伙,还骂:‘X他妈的,你们谁都想欺负我!’”
“额日斯打破了牤柱的头?”我惊讶地问。
“是啊,”小张说,“饭馆老板亲口说的,而且流了不少血。”
牧区人打架一般就摔蒙古跤,大不了挥拳头,动酒瓶子的真少有。我马上让小张驾了车,去寻诺敏嘎查的牤柱。这个家伙我知道,年轻时是条癞皮狗,而且是那种记仇的狗,会偷着下黑口。
正走在路上,芒来打来电话,说他弟弟“黄毛”又离家出走了。小张问他因为啥走的。芒来说他们兄弟俩吵架了。“黄毛”一天啥活儿都不干就知道打游戏,芒来说他不听,气急了踢了他两脚,“黄毛”就和芒来动手了。两人打在一起,最后还是芒来力气大,把“黄毛”压在了身下。“黄毛”对芒来喊:“额日斯那个老家伙都失踪了,你别想管我,我他妈现在就离开这个家……”临走,鼻口流血的“黄毛”还偷拿了家里仅有的一点钱。
放下手机,小张叹一口气说:“芒来可真不容易。”又回头问我,“对了,医生怎么说的?”
我说:“医生说小乌日娜这个病叫遗尿症,病因很多,从心理上说,这样的患儿一般都缺少家庭温暖,脾气古怪、孤僻、不合群。”
“这个对路,”小张说,“可是这些病因中,别的都好办,缺父母关爱这事也没辙啊。”
“咱多想想办法吧,小姑娘怪可怜的。”
终于摸到牤柱家,这小子日子过得倒挺像样,打草机、捆草机应有尽有,三间房红砖蓝瓦,牛羊圈收拾得也干净,一看就是过日子的人家。院里有三只高大的四眼狗,见到警车就围过来狂吠。我和小张天天走在牧区,都不怕狗,下了车咯唠咯唠地与狗对叫一阵,三只狗摇起了尾巴,一副解除警备的样儿。正巧,牤柱骑着摩托车回来了。这小子壮得和一头牤牛似的,把摩托车胎都压瘪了,头上歪扣着棉帽子,见到穿警服的我俩,表情一愣。
进了房间,牤柱老婆正用雕花的模子制作奶豆腐,小张示意他老婆回避一下。
“最近又惹祸了?”我自己拿了暖瓶倒奶茶喝。
“没,没有的事。”他支吾着。
“把帽子摘了我看看。”我说。牧区的奶茶都很清淡,高粱米汤似的色泽,喝起来略有点咸味儿。牤柱瞅了瞅我,不得不把帽子摘下来。
“头上的纱布是怎么回事?”我问。
“别人给、给打的。”他说。
“谁打的?”我又问。
“乌诺尔嘎查的额日斯。”他答。
“嗯,所以你报复了他,对不?”我接着问。
“这个可没有,”他摆着双手说,“我牤柱多少年都不打架了。”
“我就不信你让他白打了一酒瓶子。”小张说。
牤柱白了白眼睛说:“你们都知道了?”
“要不也不会登你的三宝殿。”小张说。
“我、我俩真没干别的,后来,只是去洗了个澡……”
“牤柱,你最好老实点,他打破了你的头,你还陪他去洗澡,你骗鬼呢?”小张把奶茶碗蹾在桌子上。
牤柱眨巴眨巴眼睛说:“这个确实,我陪他去的小东北浴池……”
小张问:“然后呢?”
他说:“然后就各回各家了……”
小张气歪了鼻子,伸手抓了他头上的纱布,猛地一拽,牤柱疼得龇牙咧嘴,哎哟哎哟直叫。我示意小张松开手。“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递奶茶给牤柱,让他润润嗓子。
“说了,你们千万别告诉我老婆。”牤柱捂住脑袋说,“额日斯这个犊子,他动了我镇上的相好,我才找他麻烦的,没想到他竟然用酒瓶子打了我……我本想用刀子捅了他,可我不是年轻时的我了,我有老婆有孩子,但是这口气我得出。我先让他带我到医院包扎,又要了他三百元钱,还觉得亏得慌。我想他既然动了我的女人,我就要他补偿我。额日斯当然知道我是什么人,他怕我背后报复他,最后、最后只好带我去了浴池……”
“然后呢?”
“额日斯在单间睡着了,咋叫都不醒,我看天气预报要下大雪,就赶紧穿了衣服,留下他一个人结账,自己从浴池溜出来,一路骑着摩托车冒雪回家了。”
本来以为钓上来的是条大鱼,没承想是条泥鳅。牤柱后来将他几点几刻到的家,半路遇到了谁,都一股脑儿说了。这些,他老婆和邻居都为他做了证明……
“牤柱这小子真够可以的,这种事也能讹诈,亏他想得出来,”回镇子的路上,小张跟我闲聊着,“你说,额日斯是不是被‘小东北’图财害命了?”
“小东北”是浴池老板,三十岁出头,过去是我的线人。我摇摇头,说:“要是额日斯身上有一千只羊的钱,倒有这个可能。”
“牤柱可说了,他走的时候,额日斯还在里边睡觉呢。”
“好吧,那咱就顺藤摸瓜,查个究竟。”
“黄毛”正叼着烟卷和几个不良少年在台球厅里戳杆呢,被小张逮个正着。吃晚饭的时候,小张带“黄毛”一进门,吓了我一跳。这个少年把一头乱糟糟的黄头发染成了“火焰山”,跟哪吒似的,一只耳朵上还戴了个硕大的耳环。
“咴咴,你这是要和孙大圣斗法去呀?”我禁不住乐了。
“黄毛”歪扭着身子,抓耳挠腮立在那里。
“还不坐下来吃饭?”我推给他一个凳子。
饺子端上来,我又让老板炒了一盘尖椒干豆腐。
“黄毛”和小张说:“警官,能要瓶饮料不?”
小张给了他后背一巴掌,说:“喝白开水,要什么饮料呀。”
我喊服务员过来,对“黄毛”说:“想要什么就要什么。”
“黄毛”问:“咋的?你俩不是要送我回家吧?”
我说:“先吃饭,吃完再说。”
盘子里剩的最后两个饺子,我都搛到“黄毛”的碟子里,一边吧嗒着烟屁股,一边问他:“你这么小的年纪,不上学也不回家,天天在外面瞎混,那不完了吗?”
“那我能干点啥呀?”“黄毛”眼馋地看着我吸烟。
“咋的,犯烟瘾了?”小张顺手递给他一根,被我挡了回去。
“不行去学汽车修理吧,当个学徒工,学会一门手艺,成人后也有口饭吃。”
“修汽车?”“黄毛”抹了抹鼻子,“浑身油污,我可不干。”
“那你想干点啥?”小张冲他立眉立眼。
“要不,我学理发吧,”“黄毛”捋了捋头上的“火焰山”,“闲着没事还能打游戏。”
“也行,”我站起身穿衣服,“明天就让小张叔帮你找个靠谱的理发店。”
在所里待到半夜十一点多,我跟小张说:“差不多了,你带两个人去吧,稳妥点,抓两个现行回来。”
小张麻利地开车去了,没出一个小时,把人带了回来:两个披着长羽绒服的女人,光着大腿,趿拉着拖鞋;另有两个男人,岁数挺大,竖着衣领,压低着帽子。询问室里,辅警为他们做笔录。女的垂着长头发遮着脸,半夜见了能把人吓到的那种。
午夜,“小东北”被传唤来,脚还没踏进办公室,两条烟先从腋下递出来,“朝副所,小弟给您添麻烦了,知道您抽烟,拿两条孝敬您,咱别撕巴。”他边说边拉开抽屉塞到里面。
我喊小张进来,“小东北”又要与张警官握手,遭拒。
“浴池老板拿两条烟要答谢一下大家,拿去给弟兄们分了。”我对小张说。
“朝副所,这个使不得,里边的烟可是‘带人头’的……”他做了一个数钱的动作。
“那种烟太冲,我抽不习惯,”我把“带人头”的烟丢到他怀里,“有一个牧羊人,七号那天下大雪时失踪了,当天下午去你店里洗浴,‘小东北’你知道这事吧……”
“您说的是那个洗澡不给钱的牧民?个儿有我这般高,高颧骨,留着黄胡子。怎么,他失踪了?”
看来他印象深刻。
“正想问你呢,他在浴池睡着了,醉得人事不省,你们把他拖出去喂狗了?”
“哪能呢,所长,就是到我那儿住半拉月我也得供吃供喝呀,现在啥社会了……”
“刚才你说他洗澡没给钱?”我打断他。
“小东北”咽了一口唾沫说:“既然人命关天,我也不藏着掖着了……”
据“小东北”供述,那天牧羊人额日斯睡醒一觉起身要走,可满兜翻不出一分钱来,按“行规”也不能这么放人哪。“小东北”叫了两个兄弟,把他扣在店里。那会儿额日斯还没醒酒呢,红着眼睛话也说不清,听半天才听明白,他说他连浴服都没脱,在浴池睡一觉怎么要那么多钱。“小东北”和他解释:“就像你到饭店点了一桌子菜,然后说你一口没吃,就不买单了吗?再说,你那个朋友还加钟了呢,你知道不?”牧羊人愣着眼睛,闷声抽了一根烟,和“小东北”说,他有三只羊,在镇上放着呢,问能不能用羊抵。羊也能变现啊,“小东北”立马带着人拉上额日斯,几个人一路来到斯琴烧烤店的后院,那儿真有三只羊咩咩地叫呢。额日斯叫他们把羊抓走,一个肥白的女人出来不干了,指着鼻子骂额日斯。两人在外面闹腾了好半天,额日斯站都站不稳当,被女人连推了几个趔趄,最后一个仰八叉跌坐在地上……
“小东北”不耐烦了,他跳下车和女人说:“大姐,这位大哥把羊放你这儿了,你没给钱就不算买,不过现在他欠我的钱,要用几只羊抵,你明不明白?所以今儿个这几只羊我得拉走。”说着话,两个小弟不容分说,拎起羊就往车上装。女人没辙了,加上雪越下越大,寒风刺骨,最后她把额日斯和他的三只羊一起轰了出来,叫他有多远滚多远,以后再不要登她的门了。
女人就是烧烤店老板,见男人的便宜就占的主儿。我想起牤柱那天交代说,自己和额日斯就是因为这个女人争风吃醋。
“你们抓了羊之后呢,额日斯去哪儿了?”我问。
“当时正下大雪,我也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大道上啊,天也快黑了,我问他去哪儿,要不要去浴池住一宿。额日斯说啥也不去,他怕我们再找他什么麻烦,让我们把他送到拉羊车那里,他要开车回牧区。看他喝了那么多酒,我可是真心留他……后来我们是眼睁睁看他上的车,他打了好几次火才把车打着,冒着雪往郊区的方向走了。那会儿路灯还没亮,冒烟咕咚的雪很快就把他的车淹没了……”
我和小张面面相觑。
“说说你浴池的事吧,”我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是你关门整改,还是明天我们派人给你贴封条?”
“我们自己整改,自己整改,不劳烦您了……”
那几天,额日斯的案子一直没有头绪。小张办事倒利落,很快就在我们派出所对面给“黄毛”找了一家美发店当学徒,那也是我们常去剪头的地方,小张和几个理发师都熟络。这个安排挺妥帖,美发店就在眼皮底下,也好关照这个少年。
我给乌诺尔嘎查的嘎查达打电话,邀他第二天见上一面,有些棘手的案子还需要发动群众。
第二天一早,我和小张开车到市场买了一袋子土豆、半袋子洋葱和十几棵卷心菜,放在后备厢里,准备给芒来带去。牧区吃蔬菜困难呢。
天气苦寒,冷雾压在半空,有股煤烟味儿,草地白茫茫一片,路过的羊群反倒显得乌突突的。进到芒来家营地,小乌日娜正在牛粪垛旁往篮子里装牛粪。她还没粪篮子高,那两座牛粪垛与她相比好似两座雪山。见到我俩,她还是那副窥探的样子。小张上前帮她提了粪篮,她小手冻得像被开水烫了一样红。我蹲下身来,想给她暖暖手,她先是拒绝了,把手藏到身后,又试探着伸过来。我把她的小手握在手心里,像握到了小冰块。我想起女儿宝丽玛也是这么大时与她妈妈一起离开我的,心底油然而生一种父亲的怜爱,我把她抱起来,她像只兔子一样轻……
毡房里温度也低。肥头大耳的嘎查达背着手,说:“一个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了,莫非被狼叼了?”
“你们这里不会有狼群吧?”小张问。
“早就没有了,”嘎查达斩钉截铁地说,“我和村民都说过了,让他们都留意着,这几天再发动一下大家,多到周围找找。”
“有没有和额日斯结怨的?”我问。
“这个倒没听说。”嘎查达说。
芒来从后备厢卸了蔬菜,精神状态看起来好了许多。他把妹妹的被褥拆洗了,晾在拴马桩的横绳上,毡房也弄得比上次整洁。刚刚嘎查达给了芒来两百元帮扶款,那是集体经济出的钱。嘎查达腆着一口锅似的肚皮说:“好好干,小伙子,旗里正脱贫攻坚呢,来年春天先把你家两间砖房封了顶,再装修装修。房子撂荒这些年,都怪你阿爸不务正业。”
“现在有多少牲畜呢?”我问芒来。
“六十多只羊,还有一匹马。”芒来答。
“不瞎折腾好好经营,三两年就能发展起来。”嘎查达说,“村委会再帮跑跑贷款,买上几头西门塔尔牛,小日子会越过越好的。到时芒来再娶个媳妇,家里多个帮手,好日子都在后面呢。”
芒来的脸因为害羞而越发红了。
先前没一点声息的乌日娜这会儿冒出一句:“要是阿爸回来了怎么办?”
这话把我们问住了,是啊,若“胡汉三”又回来了,这个家又没希望了。
“可我想,额日斯他回不来了……”小姑娘自问自答着,她把目光从我们的脸上移开,定定地望着篮子里的牛粪出神。
嘎查达说苏木有个会要开,起身告辞。我送他往外走,顺便与他私下聊聊小乌日娜的事。
“芒来还没成年,又要忙里忙外,怕照顾不好妹妹啊。”我说。
嘎查达勉强挤进车里,一边启动发动机,一边说:“有什么好办法没,要不送她去儿童福利院?”
“对了,乌日娜有没有什么旁系亲属?比如叔叔或者姑姑,能帮着带带这孩子。”
“她倒是有一个舅舅叫哈斯,在镇上教书,过去因为额日斯对他姐姐不好,哈斯没少和那个酒鬼吵架。姐姐没了以后,哈斯更与这个家断绝了来往。现在这种情形,不知人家肯不肯带啊!”
我思量了一下,说:“不行我带着芒来和乌日娜去一趟镇上。”
“也好,有道是娘亲舅大。”嘎查达挥了挥大手与我们告别。
芒来留我和小张吃午饭,才知临近中午了。我倒真想和这两个孩子多待一会儿,小张也来了兴致,说:“也好,正想让你们尝尝我的手艺。”
小张和芒来烧火做菜,我闲来无事,踱步到外面想再寻些蛛丝马迹。击中帽子的那枚弹壳还没找到,在一尺厚的雪原里要想找见小拇指大的东西,确实如大海捞针。
乌日娜骑着枣红马去看羊群了,刀子似的冷风吹裂了她黑红的小脸,裹挟着她小小的背影,在马背上一耸一耸的,转眼不见了踪影。
雪地真干净,像一张偌大的白纸。我拿起锹堆起雪人,厚厚的雪已经冻实,铲起来像一块块雪砖。我想起上一次堆雪人还是女儿宝丽玛童年的时候,那会儿安娜和我还没离婚,宝丽玛满身霜雪,说:“外面太冷了,咱们让雪人进屋暖和暖和吧。”我和安娜都被逗笑了。“孩子,雪人是没有脚的,没有脚就不能走路,所以也进不了屋子里呀。”我蹲下身和她说。“我们给它做两只脚不就行了?”她说。“可是它太胖了,比北极熊还胖呢,连咱家的门都塞不进。”“那怎么才能让它瘦下来呢?”“嗯,明年春天它就瘦了,到时咱再请它到家里去……”
那时的家真幸福,我想着这些。可后来是怎么破裂的呢?那时我还年轻,正做刑警,除了工作忙就是狐朋狗友多,整天不着家,晚上回来时往往都是后半夜,有时办案子一走好多天。安娜说她怕黑,和宝丽玛整晚开着灯,其实那灯也是给我留的,每晚就这么亮着,一直亮了好多年。可有一天夜里我早早回家时,这盏灯却关上了……安娜说,灯是宝丽玛关的。宝丽玛跟妈妈说:“你天天给爸爸留灯,爸爸也不早回来,以后就关掉吧。”就在那天晚上,安娜正式和我提出离婚。她说自己已经习惯了黑,不需要再开灯了……
小乌日娜骑马回来的时候,一个雪人已经堆好了,我用蔬菜给它做了眼睛、鼻子和嘴巴。小女孩惊奇地看着它,在这之前她可能从没有见过用雪做的人,她摸摸这儿碰碰那儿,看它两手空空,便把自己提的马鞭子插在它手里。“真好玩。”她说着,眼神里流露出一个孩子该有的童真。
零星的雪花就是那会儿飘下来的,轻如鸿毛落在头脸和身上,毛茸茸的,能看清每一根纤毫。
“打过雪仗吗?”我问乌日娜。
“雪——仗?没……”
“很好玩,下雪天,我和女儿宝丽玛经常玩,想不想做这个游戏?”
乌日娜点点头。
“好,等着瞧。”我喊小张出来,他刚一露头,我便抛过去一个雪球,不偏不倚,正中他的额头,乌日娜禁不住咯咯地笑,一场雪仗就这样开始了……小张和芒来以蒙古包为掩体,我和小乌日娜躲在勒勒车后,雪球像炮弹那样飞来飞去,一旦击中目标就会引来一片欢呼。不多时,每个人身上都被抛满雪屑。我这个胡子一大把的汉子也忘记了年龄,仿佛回到少年。小乌日娜为我递送“炮弹”,我负责冲锋,一会儿又被他俩的火力压回来。那会儿,雪也跟着凑热闹似的,雪片越下越大,扑簌簌地漫天炫舞,把整个乌诺尔嘎查都湮灭了,落在芒来和小乌日娜的欢笑声里,又被两个孩子的笑靥融化掉……
小张做了四个菜,洋葱炒土豆片、油炸土豆丝丸子、爆炒卷心菜和土豆炖卷心菜羊肉汤。我知道这是小张绞尽脑汁凑合出来的,芒来和小乌日娜却吃得香,肚子都撑得鼓鼓的。
听我说要拉他俩去见舅舅,芒来显得很高兴,赶忙换了件干净的蒙古袍。小乌日娜好像对舅舅没有什么记忆,不过她是第一个爬到车上去的,问:“会看到学校吗,朝克图叔叔(她不再叫我警察叔叔了)?”“会的,”我说,“舅舅就在学校里教书。”小乌日娜满脸憧憬。
许是打雪仗累了,车开出十几分钟,乌日娜就在车上睡着了。芒来把妹妹的头放在他的腿部,让她的身子蜷在后车座上,我脱了大衣递给芒来,示意他给妹妹盖好。
“朝叔叔,你真是个好人,”芒来说,“我们有你这样的阿爸就好了。”
我望着寒风凛冽的窗外,一阵酸楚涌上心头。
“我也不是个好父亲……”我像说给芒来听,也像说给自己听。
“我永远不会忘记额日斯拿套马杆追撵我时的情景,”芒来叹息着说,“有一天,他又用鞭子打了额吉(母亲),我浑身颤抖,每一鞭子都像抽在我身上,甚至比打到我还要疼。我疯了似的冲进蒙古包里抓起哈纳墙上的猎枪,那是额日斯打猎用的,跨出门槛的一瞬,额日斯正要骑马远去,我举起枪朝他胡乱地扣动了扳机,嘎的一声枪响,他的帽子像只野鸭那样飞了出去,子弹再低一点就要了他的命……”
“帽子上的弹孔是你打的?”我和小张惊讶道。
“是的,我想那时我打死他也不会后悔。”
我盯着芒来,车里沉寂了片刻。
“丢了帽子的额日斯在马背上待了好半天才缓过神,他疯了似的打马向我追过来。我丢下枪撒腿就跑,额日斯随手抄起蒙古包旁的套马杆追赶我,套马一样套我。我拐过草垛,一会儿顺着沟壑跑,一会儿又钻红柳林,额日斯勒紧马嚼子紧追不放。有几次枣红马险些被他勒倒,接连打着吐噜噜的响鼻……终于,我被他一个甩杆套到了肩头,随后一个跟头跌倒在地。额日斯就这么用套马杆拖曳着我往家的方向走去,我嗅着马蹄蹚起的尘土,头和后背摩擦着地面,口鼻满是血腥味儿……走了一段路,额日斯停了下来。他下了马,提起我的脖领子举起拳头要打我,‘你竟敢朝你老子开枪!’可他的拳头终于没落下来,最后恨恨地把我丢在那里……那年我刚好十三岁,个儿头快有他一般高了。”
“他为啥打你额吉?”
“还不是因为赌博输了,又要抓羊去还债,额吉阻拦他……额吉生前最信奉绿度母多罗观音,念了一辈子心咒经。她说观音能救八方苦难,每次去阿尔山庙都要手捧哈达,专门去烧香……可额吉还是受了那么多苦:放羊,接羔,拾粪,生火,照看三个孩子,里里外外的活计都是她一个人做;阿爸额日斯酗酒赌博,又懒惰成性,把所有的家底都输光了。说实话,我特别恨额日斯,他不是个好男人……自从我用枪打了他,他才意识到我长大了,第二天就把猎枪藏了起来……可安稳日子没过多久,也许观音觉得额吉受尽了苦,要让她解脱,便接她去往生了……我把额吉埋葬在高高的山坡上,把铜铸的观音和那串磨白了的佛珠放在她身边。等我把泥土抚平、草皮回填,我的额吉就像没来过这个尘世一样……”
芒来流下了眼泪,无声地抽泣着,小张回身递给他面巾纸。
“额吉死后,额日斯倒是消停了,就像折腾累了的蛇终于蜕了皮一样,从那以后真像换个人似的,不吵了也不闹了,也不出去赌了,一天沉默寡言,只剩下喝酒,喝得比以前更甚。额吉没了,家里的活计也只能他干了,他每天起早贪黑,像赎罪似的拼命干活儿。可他常年泡在酒里,身体浸坏了,经常一病不起,后来我不得不辍学回家帮他。说起来,那几年他也挺可怜,哑巴了似的一天不说一句话,喝多了酒就盯着相框里的照片瞅。有一次我好奇,想知道他究竟瞅谁呢,顺着他的目光探去,原来他在看我的额吉——那是额吉年轻时的照片……”
芒来的舅舅是那种不苟言笑的男人,一身中山装,带着职业的严谨,见到芒来和小乌日娜没有想象中的冷淡或者热情。我和小张详细介绍了情况,哈斯舅舅这才拉起两个孩子的手,向我俩一再道谢。
“先让乌日娜在我这里住些天,舅妈正好是医院的护士,可以带她看看病,”哈斯舅舅说,“其他事情还得等额日斯有了消息再说,我不想和他犯话。”
我明白了哈斯舅舅的意思,又征求小乌日娜的意见。乌日娜对舅舅还感陌生,大概也没有心理准备,想了好半天,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临别,哈斯舅舅让我们等一下,自己匆匆去了超市,回来时提了两大包尿不湿,递给芒来,嘱咐他好生照顾妹妹。
等我再次去乌诺尔嘎查,是临近春节的时候。我和小张买了一堆吃的喝的,又特意给乌日娜选了件新毛衣,顺便接上“黄毛”,送他回家过年。
那次,我又遇到了哈斯舅舅,他带来了自己的妻儿。那个男孩与乌日娜年龄相仿,乌日娜叫他哥哥,两人玩得不亦乐乎。我们喝茶的工夫,乌日娜和哥哥又跑去骑马,哈斯舅舅怕出危险,急忙追出来。后来三个人一同跨上了马背,哈斯舅舅怀抱两个孩子,放马向远处奔去,直到消失在白雪映衬的、红彤彤的夕光里。看到这一幕,我不由得眼角湿润。
转眼春暖河开,冰融雪化……
那天我和小张正开车去办别的案子,突然接到芒来的电话,他的声音变了腔:“额日斯找到了,你们快快来吧……”
“在哪儿找到的,是死是活?”
“在家里,你们来了就知道了……”
警车开得比风还快。到了芒来家的冬营地,远远地,就看到芒来在牛粪垛旁边呆立着,小乌日娜捂着眼睛蹲在旁边……我和小张迅疾地下了车。雪化后的牛粪垛湿乎乎的,粪垛被扒开的一角,额日斯满脸漆黑地端坐在里面——他的眼窝已经溃烂深陷,嘴唇也缺失了似的,暴露着骷髅似的牙齿,整个脑袋干瘪着,像一坨枯掉的牛粪,一张羊羔皮四角整齐地覆盖在身上……几只早春的大麻苍蝇像遥控无人机似的嗡嗡地围着他的尸体飞来飞去……
“怎么发现他的?”我问。
“粪垛化了,早上我晾晒牛粪,刚扒开粪垛就……”
局里很快派来法医,邻居也来围观,巴依尔老爷子不停地叹息。几个人一起把额日斯抬出来,他僵硬如铁爪的手里还紧握着一个黑色塑料袋,晃晃悠悠地好不碍事,又一时掰不开手指,法医不得不用剪刀剪开了袋子,里边却是一个崭新的书包,包盖上印着一匹枣红小马的图案……
尸检结果出来了,他是被冻死在牛粪垛里面的——也许是为了御寒,他不知怎么钻进了牛粪堆里,自己用牛粪挡住了风雪,却又被风雪覆盖……
小张觉得奇怪,问:“牛粪垛离蒙古包这么近,直线距离不超过五百米,额日斯怎么没去蒙古包而钻进粪垛里?”
“听说过‘鬼雪打墙’吗?”我说,“下雪天,醉酒的人围着家转悠一晚上,都找不到家的门,那是‘鬼雪’在人的面前筑了墙……”
“那种情况我知道,往往因为没有灯光才会发生,”小张说,“芒来家可是一晚上都亮着灯呢。”
我点了根烟,说:“还记得邻居巴依尔老人说的吗,半夜的时候,灯都熄灭了……”
“我试过灯开关,也检查了户外灯,没有坏掉啊!”小张说。
“人可以把灯打开,也可以将灯关上。”
“谁会关掉灯呢?芒来?‘黄毛’?还是小乌日娜……”
正说着话,巴依尔老人从后面走过来叫住我俩,瞪着一对褐色玻璃珠似的眼睛,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咴咴,你俩注意到额日斯身上那张羊羔皮没有?”
我和小张问他:“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他转了转脖颈,说:“我和你们说过的,在草原上,没什么能逃得过我的眼睛。”
小张问:“您的意思是,额日斯冻死后,有人在牛粪垛里发现过他,却没有及时上报?”
老人点点头说:“冻死的人在临死前是不会觉得冷的,只会感到浑身燥热,甚至要脱光衣服才舒坦,怎么会自己盖什么羊羔皮呢……”
听了这话,我俩一时愕然在那里了。
送葬那天,我和小张来帮芒来操持。把额日斯抬上勒勒车的一刻,一辆轿车从远处开来,哈斯舅舅一身素装下了车,默默地走到我身边。
芒来和“黄毛”牵着马车在前面走,小乌日娜跟在人群后——她不言不语,也没有哭泣,仿佛做错了事情的孩子,头低到胸前,眼睛只盯着她手里的一朵白色耗子花,那是草原春天最早开的野花。
葬礼后,乌日娜跟着舅舅一家走了,斜背着她的新书包。书包上,那匹枣红马驹如同小主人一样正颠颠地奔跑。临上车前,她一直回头看我和小张叔叔,不断地朝我俩招手。
我和小张如释重负。返程是我开的车,我故意减慢速度,想和小张多聊一会儿。
白雪刚刚融尽的草原还金黄一片,不过空气里已充满了春天潮湿的气息,云雀也开始漫天啁啾。
“朝哥,你觉得那个人会是谁?”小张没头没尾地问我。
“哪个人?”
“巴依尔老人说的那个人,他该是早在牛粪垛里发现了死去的额日斯,却隐瞒了……”
“这个……”
“所长说明天就要把案情报上去呢。”
“嗯,案子已经水落石出了,法医的鉴定是权威的,但愿这个细节不影响案子……”
小张感慨地说:“朝哥,你文笔好,写篇小说吧,题目就叫《牧羊人失踪案》。”
我摇摇头,说:“宝丽玛快要中考了,我这个当爹的还要抽时间多陪陪她。”
“怎么,和嫂子复合了?”小张来了兴致。
“夫妻之间的事,哪有那么简单……”我苦笑道。
【作者简介】 海勒根那,七〇后作家。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到哪儿去,黑马》《父亲鱼游而去》《骑马周游世界》《请喝一碗哈图布其的酒》《巴桑的大海》,诗集《一只羊》等。有小说被《小说月报》《新华文摘》《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知名刊物选载。曾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民族文学》2020年度奖,入选2020年度中国小说学会短篇小说排行榜,入围2021收获文学中篇小说排行榜,另获第十届诗探索·红高粱诗歌奖、多届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内蒙古敖德斯尔文学奖等奖项。现为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居呼伦贝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