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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手机在桌面上震动的声音就像放屁。这个声音在杰克逊·兰姆的卧室或身边并不罕见,也许正是因为太熟悉,所以他才没被立刻吵醒。从梦境之海浮上水面的过程漫长而痛苦,就像一头被拉上岸的鲸鱼。终于,他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睡眼惺忪地醒了过来,手机像块肥皂一样从他手里滑了出去,他不得不俯身到床边,在地上摸索。

任务完成。他捡起手机,接通电话,说了一句:“妈的?”

二十秒之后,他又说了一句:“妈的。”然后挂断了电话。

有那么一会儿,他只是躺在黑暗中。卧室里都是汗臭味,闻起来像是在摔跤场。他似乎在什么时候把暖气打开了,又忘记关上,温热的空气令人神经迟钝。他穿着宽松的平角内裤,脖子上挂着领带,脚上还有一只袜子。领带打了死结,没法从头上绕出来,也无法穿过身体的其他部位。但至少他努力了,还记得要脱衣服睡觉,生活正在一点点变好,直到那通电话打来。

他又说了一句“妈的”,然后起身下床。

早饭是两大杯自来水加上四片布洛芬。刮胡子是不用想了,但他用厨房剪刀剪开了昨天挂在脖子上的领带,替自己松绑。他翻出了一套“新”西装,意思是这套西装虽然不一定挂在衣架上,但至少是从衣柜里拿出来的。他又花了十分钟找鞋,最后在门外找到了消失的那只鞋。但当他试图把脚塞进去时,鞋子却好像一夜之间缩水了。仔细查看之后才发现,原来里面还有一只袜子。他把袜子团成球,放进衣服口袋,然后终于把脚塞了进去。就这样,他踢着没系鞋带的鞋子走到车边,把驾驶座上的老鼠屎扫下去,驶向肯特郡。

街道不算空旷。现在刚过两点,路上还算冷清,所以他打开了自动驾驶模式。开到城市边缘,路灯越来越稀疏,最终变成一片漆黑,只剩下迎面驶过的车灯勾勒出起伏的地面。兰姆边开车边抽烟,每次抽到滤嘴,他就摇下车窗,把烟蒂弹向夜空,橙色的火星在寒冷潮湿的空气中四散飞舞。

夜色中有一双反光的眼睛看着他驶来,和一只兔子差不多高。汽车颠簸了一下,车轮把皮毛和骨头碾进沥青,又继续拖行了十码。兰姆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手中的香烟在腿上落了一条长长的烟灰。

他把车停在路边,车胎肯定会在草地上留下痕迹。他在车里坐了一会儿。暖风把空气吹得燥热,有一股橡胶的味道。但车里还有其他更刺鼻的气味,比如烟味,还有几百年前掉到副驾驶座下的那半份炒面。现在只有强力吸尘器,或者专业的除害专家才能把它清理干净。但是话说回来,兰姆身上的气味也不怎么清新。他又往嘴里塞了一根烟,但是没点燃,反而用拇指和无名指揉起了眼角。闭上眼后他还能看见马路上驶过的车灯,影像循环了几次,渐渐变回一片黑暗。

今夜不见星空,厚厚的黑云包裹天空,雾气笼罩路灯,树篱上坠着沉甸甸的雨水。街边的房子大而宽敞,彼此相隔甚远。房屋与房屋之间竖着墙或栅栏,与邻居隔开。每座房子都立在由草坪和花圃构成的孤岛上,被一个多世纪的沉重历史钉在地上。房屋的门柱开始斑驳、剥落,车道坑坑洼洼,像农场一样。每栋楼里都有拉布拉多犬和威灵顿雨靴,还有代代相传的风衣。这是伪装成传统的故步自封,也可能相反,因为住在这里的都是些“老钱”,即便昔日荣光不再,也要维持体面。当然也有一些穷困的居民,他们主要负责打理草坪、维修锅炉。就连狐狸都有一身蓬松的红色皮毛,松鼠又胖又活泼,跟它们在伦敦公园和小巷里吸食尼古丁成瘾的同类截然不同。住在这里的人扬扬自得、神气十足,继承的财富是他们自信的底气。兰姆下车,狠狠地甩上车门,走进寒风之中。没必要小心谨慎,他看到旁边房子二楼的窗帘被人拨动了一下。

一辆警车停在大卫·卡特怀特的门前。另有两辆无特殊标识的车停在旁边,一辆车里坐着人,另一辆打着双闪,车里是空的。兰姆走过去,感觉到了灯光照在身上的温度。卡特怀特的前门是敞开的,光从屋内洒向车道。一个身穿制服的警察站在门前,警惕又轻蔑地看着兰姆走来,就像在看一个马戏团小丑。“这位先生。”他说,短短四个字,既不是提问,也不是陈述。兰姆觉得自己好像在跟一个提线木偶说话。

他没有直接回答警察的问题,而是打了一个大大的嗝,这个嗝已经在他肚子里酝酿了整整五分钟。

“很有说服力,先生。但我还是需要看一下您的证件。”

兰姆叹了口气,伸手去拿自己的工作证。

一名技术人员站在走廊里,收集楼梯扶手上的指纹,看起来很像电视剧里不起眼的配角。主角则是一个正在打电话的女人。她穿着黑色西装,一头金发紧紧地束在脑后。如果这个发型是为了降低她的魅力,那么显然失败了。就算在她脸上画胡子,她还是能吸引全场的目光。看到兰姆后,她挂断了电话,把手机放回外套口袋里。她有一双蓝色的眼睛,黑色的西装外套下穿了一件白衬衫。她公事公办地看着兰姆,没有伸出手。

“你是兰姆。”她说。

“多谢了,”他说,“在这个时间点,我经常怀疑自己是谁。”

“我们没见过面,我是艾玛·弗莱特。”

“猜到了。”

艾玛·弗莱特是“看门狗”的新老大。“看门狗”是情报局的监察部,专门负责处理内部问题。他们会抓出各种行为不端、滥用职权的人,管辖范围从贩卖机密到可疑的性伴侣,不一而足。美人计比棋盘游戏的历史还要悠久,但愚蠢的历史更悠久。他们的狗绳很长,早已习惯随心所欲地漫步在各处,此时的活动范围却被局限在了犬舍里。前任局长英格丽德·蒂尔尼擅自动用这个部门为自己办事,虽然积极进取值得赞扬,但被人发现滥用私权就不一样了。艾玛·弗莱特曾在警察局任职,管理层想指派一个履历清白的人接手,就找上了她。但曾有不止一名评论家指出: 如果摄政公园已经沦落到要去伦敦警察局寻找清廉,也未免 太过讽刺

她说:“你认识卡特怀特先生吗?”

“哪个?”

“两个都算。”

“年轻的那个在我手下工作,他的外公以前给我派过一次任务。你准备带我看一下伤亡情况吗?”

她递了一双纸鞋套给他:“这是个犯罪现场,要谨慎一点。”

兰姆身后留下过无数个犯罪现场,但在案件发生之后才到达现场倒是头一遭。

穿上纸鞋套也是。或者至少弗莱特是这么认为的。兰姆没有弯腰,想直接踩进鞋套里,她愣愣地看着他。

“如果你把鞋带系好,可能会容易点儿。”

“我不觉得……”

她甚至懒得微笑敷衍。

他叹了口气,蹲下身系好鞋带。纸鞋套也很轻易就穿了上去。他站起身时,已经气喘吁吁、满脸通红。

“我觉得你身材有点走形了。”她说,“但我也不知道你想要追求哪种形状。”

他咧嘴一笑:“你是想牵起我的手吗?”

“戴着这个都不想。”她戴着乳胶手套。“现场在浴室,要上楼。”她补充道,仿佛不相信他会拥有这方面常识。

兰姆走在前面。相对于宽敞的房子,楼梯显得有些狭窄。地毯上的花纹微微褪色,是一团模糊的蓝金色。墙上贴着一系列版画和铅笔素描,画的都是手和脸,仿佛艺术家正准备创作一幅大作,但还没完成。最上方的画框里是一双张开的手掌,上面沾了血渍。兰姆停顿了片刻,朝下面的技术人员喊:“你漏了一块。”

二楼的楼梯口摆满了书,书柜围在一张座椅边,座椅面向窗户,窗外是花园的景色。最近的一扇卧室门是打开的,兰姆猜这就是老家伙的房间。走廊上还有另外三扇门,一扇门关着,最尽头的门边又有一组楼梯,通往阁楼和储藏室,曾经是仆人们的住处。其中一扇敞开的门对面,墙上有一个血淋淋的手印——就算你不是个侦探也能看得出来。兰姆从嘴里拿出烟,夹在耳后,双手插进兜里。

身后,弗莱特问道:“兰姆?”

他顿了顿。

“里面情况很糟糕。”

“我都见过。”他说道,然后走进浴室。

尸体倒在地上。根据兰姆的经验,尸体一般都会倒在地上。当然,他也见过吊在树上的尸体,被冲上岸的尸体,偶尔还有几个挂在铁丝网上的尸体,像坏掉的人偶一样。总的来讲,如果你手头有一具尸体,地板往往就是它最终的归宿。不过这具尸体还有一部分溅到了浴缸上,它的脸被打了个稀烂,提醒着人们血肉之躯短暂易逝,很容易被迫改变形态。空气里好像有一股火药味,但这应该只是错觉。比起这个,血液和粪便的味道会更明显。毕竟,现在距离开枪时间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

“他拿着这个。”弗莱特给了兰姆一张证件,和他拿给警察看的那张很像,但更新。他拿起证件,对准光,上面的图案看起来有点像瑞弗·卡特怀特的脸。

“嗯。”

他蹲下,仔细检查尸体,刚才系鞋带时的那种力不从心消失了。尸体穿着牛仔裤,黑色靴子,白色运动衫上套了一件黑色V领毛衣。他曾经有过牙齿、鼻子、眼睛,所有那些可以用来确认身份的器官,但现在一个都没剩下。于是头发就成了最重要的身份标识。他有一头金发,略微偏棕,不过现在浸满了鲜血。他留着短发,但并不是特别短,这符合兰姆上次见到瑞弗·卡特怀特时对他的印象。手指上没有戒指,身上没有佩戴其他首饰,瑞弗也一样。

“他有什么明显特征吗?”弗莱特问。

“他以前有一张脸。”兰姆说,“这算吗?”

“文身?伤疤?穿刺?”

“我怎么可能知道?我都是让他们穿好衣服再来办公室的。”

“我们会检测血液,但确认身份还是越快越好。”

“一颗痣。”兰姆说,“他上唇有一颗痣。”他看向浴缸,“不过你们需要一把镊子和筛子才能找到了。”

“所以这就是他。”

“你觉得呢?”

“我是在问你的意见。”

兰姆用一只手搓了搓脸,拿开手之后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是他。”他说。

“你确定?”

“是瑞弗·卡特怀特。”兰姆说完后轻而易举地站起身,离开了房间。

她在花园里找到了他。他正在吸烟,虽然之前那根烟还别在耳后。远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月光从空中洒下,银光落在潮湿的草坪和树篱上。庭院里铺着歪歪扭扭的石头,一套铸铁家具摆在上面。其中一把椅子翻倒在地,四脚朝天,就像一只搁浅的乌龟。

“你还好吗?”她问。

“有点头晕,”兰姆说,“我平时不怎么喝酒,但晚餐前喝了一杯雪莉酒。”

“那我就不浪费时间安慰人了。他遭到了两次枪击,两次都对准了脸。”

“有点过分了,但他确实挺烦人的——这个我承认。”

“你好像不怎么难过。”

兰姆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我手下以前也死过特工。”

“你以前在一线干过。”

“那时候你还穿着尿布呢。邻居听到什么了吗?”

“我们来之前都没有。”

“所以是谁报的警?”

“他有个紧急按钮。”

“警察?”

“不,我们。”

“所以响应时刻是?”

她说:“我们这次办得不太好。他是二十一点零三分按下按钮的,第一个响应的人员是二十一点四十九分到达的。”

“四十六分钟。”兰姆说,“幸亏情况不算紧急。”

“这是他三周来第三次按下按钮。前两次是因为他忘记那个按钮是干什么用的,就试按了一下。”

兰姆用手指点了点太阳穴。

她翻了个白眼。“上次体检时结果都正常,他承认偶尔会忘事,但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能记住日期,他的电话号码,首相的名字。”

“真了不起。”兰姆赞同道,“他能记住自己长什么样吗?”

“我只是说,我们没有理由认为他的情况比普通的健忘症更糟糕。更不可能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我还以为紧急按钮就是为意外情况准备的呢。”兰姆把烟头按灭在桌子上,“如果我们是第一个响应的,警察怎么会来?”

“如果有尸体的话,通报警察是标准流程。”

他吹了个口哨。“我听说过局里已经企业化了,没想到还被阉割了。”

“你可能跟不上时代了,现在我们都尽量把工作内容局限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也就是说,酒后驾驶是大忌。你没收到局里发的简报吗?”

“读不了,我的解码器坏了。所以他在哪儿?”

“谁?”

“大卫·卡特怀特啊,还能有谁?”

“问题就在这里。”艾玛·弗莱特停顿了片刻,“我们也不知道。”

“我以为你说他有个按钮。没人说过那个东西是可追踪的吗?”

“谢了,我会记下的。但我们已经在厨房台面上追踪到了这个按钮。”

“你检查过灶台下面吗?”

“他不在这栋房子里,也不在花园里,不在附近邻居家。我们可以来一次地毯式搜查,但在接到上级的明确指示之前,我们不能引起太多注意。”

“枪呢?”

她摇了摇头。

“所以,总结起来就是,”兰姆说,“一个退休老间谍——我是说,真的,这家伙知道的秘密比女王晚餐吃过的鸡肉都多——开枪把自己外孙的脸打烂,然后趁夜逃跑了,还带着武器。哦,对,他还失去了理智。”他摇了摇头,“这事在推特上可不好看。”

“至少这周很方便我们转移话题,隐瞒坏消息。”

“什么,你是说韦斯特艾克斯购物中心?开玩笑吧。有炸弹在伦敦爆炸就说明情报局是废物,恰好小卡特怀特也是个废物。相信我,网上的键盘侠肯定很快就能把两者联系到一起了。”

“我们会在那之前解决事件。”

“你接下来将会听到我对此表达信心的声音。”他放了一个屁,伸手去拿夹在耳后的那根烟。

花园远处出现了窸窸窣窣的动静,但那只是大自然的声音,并不是某个退休间谍。兰姆点上烟,盯着那个方向。云层的伤口愈合了,仅剩的一点月光也消失了。

“所以你就是那个著名的斯劳部门的老大。”弗莱特说,“那不是个收留废物的地方吗?”

“他们不喜欢被人喊废物。”

“那你怎么叫他们?”

“废物。”兰姆说。他不再研究那片黑暗,转而面向她,“而你是新的狗老大,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新来的人不会这么……女人。”

“你这是在性别歧视吗?”

“天哪,怎么你也来这套。性别歧视、性别歧视地说个没完,好像随时随地都在来月经似的。”他呼出一口蓝色的烟雾,“所以你来这儿多久了?”

“两个月。”

“之前呢?”

“在伦敦警察局干了十一年。”

“穿制服?”

“问这个做什么?”

“只是了解一下。”

“当然了,我是穿过几年制服。”

“衣服还留着吗?”

她翻了个白眼。

“别害羞,”他说,“你这个形象,加上一套制服,有些人会非常开心的。”

“万一我是同性恋呢?”

“那就会让更多人开心了。”

“这个话题很不合适,兰姆。毕竟,你手下刚死了一个人。”

“这是我消化悲伤的方式,你得给我一些空间。”

“我觉得你该走了。多谢你提供的信息,等血液检测结果出来之后,我们会通知你的。”

“不用着急。我可不想在‘否认阶段’ 的时候被打扰。”他把烟丢在地上,用脚踩灭,“上一任狗老大撞上了一根铁棍,你听说了吗?虽然现在他又能站起来了,但我听说他们在他衣服上贴了喂食指南。”

“有传闻说挥动铁棍的人就是小卡特怀特。”

“传闻各种各样,但大多是酒后的胡言乱语。他的前任比他强多了。”

“恶犬萨姆·查普曼。”

“那只是个外号,他人没那么坏。”

“但他弄丢了二点五亿英镑。”

“我说了他人不坏,没说他是完美的。”兰姆把手插进兜里,“祝你好运,希望你能找到那个老家伙,瑞弗以前是这么喊他的。”

“希望是个爱称。”

“瑞弗是这么想的,但那老家伙是个货真价实的浑蛋,我可以保证。”

他走过她身边,她皱了皱鼻子,说:“你最近洗澡了吗?”

“很诱人的提议。”他说,“但恐怕有点不合时宜,毕竟,我手下刚死了一个人。”

他穿过双开门,走进屋内。

“不,真的。”艾玛·弗莱特对着他的背影小声道,“听到第一个脏字的时候我就已经沦陷了。”

伦敦市,黎明破晓,照亮熟悉的轮廓,灰色的光线从缝隙中渗出,勾勒出高耸的建筑物。天气预报又是阴雨天,雨水如约而至,淋湿了首都的街道。出租车已经开始四处游荡,第一拨通勤者涌出地铁站,四处寻找雨伞。街角曾经的报刊亭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穿着雨衣的年轻亚裔,向路人免费发放传单。很多人把传单当成临时雨伞用来挡雨。人行横道的警示灯倒数至零,巴士缓缓驶出阴影,新的一天迈着沉重的步伐醒来,再次准备迎接冬日的摧残。

早上七点半内阁要召开紧急会议。开会时间定在早上是一种传统,为了表明参会人员对此事的重视。潜台词就是:虽然可能不会有什么进展,但至少我们没怎么睡觉。于是,从早上六点开始,各部门就开始组织前置会议,把事情逐一安排妥当。一些参会人员是新面孔。过去几个月来,危机的到来导致不少人事变动。有时人们会把白厅里的生活比作抢椅子游戏,这让人联想到戴帽子的淑女、穿硬领衬衫的绅士,精心排练过的四重奏乐队时不时停下演奏,人们开始温文尔雅地抢座位。没有推搡,没有争执,也没有睡前的眼泪。最终,礼貌而克制的掌声献给胜者。但现实更像是群魔乱舞,背景乐则是死亡重金属。大部分玩家被混响震聋了耳朵,根本意识不到音乐停了。败者的脸上印着胜者的鞋印。但即便如此,技巧最精湛的玩家偶尔也会发现自己被人反将一军。比如曾经的内阁大臣兼首相候选人彼得·贾德。此时他已经从政坛隐退,官方说法是他的商业利益和政治事业产生了冲突。前任情报局局长英格丽德·蒂尔尼女士同样放弃了宝座,转而投身一家维护英国传统价值观和文化遗产的慈善机构。这个机构的目标和她之前的工作相差无几,但至少我们可以期待这次不会再血流成河。此外,还有其他人离开了威斯敏斯特。必须再三强调,他们的离职与正在调查的儿童性侵案毫无干系。相反,他们的理由非常高尚:为了给政体注入新鲜血液,为年轻人让路,给女性腾出新的空间。正如一位离任的知名人士指出的一样:他的措辞充分展现出了他紧跟时代的脚步。所以音乐停下,复又响起,满身瘀伤和血痕的玩家们默默地舔舐伤口,开始重新选边站队。

不过,虽然发生了这么多的变动,但总的来说,英国政坛还是一如既往。

清晨的阳光照在高楼上,向下数几层,摄政公园的新任局长正在讲话。

“首先是总结现状。这是一次新型事件,我们之前都没有见过类似的情况。袭击的目标是人群,是的,我们一直害怕发生类似的情况。无论是在足球场,还是集市广场,但总体而言,这次的恐怖袭击是一种全新的形式:那些孩子是受邀前去的。”

克劳德·惠兰个头不高,宽额头,说话有些拿腔作调。句子就像从穿了孔的纸张中渗出,几乎可以听见句号的声音。但他的态度是和善的。他身上有一种轻松随意的氛围,这似乎构成了他性格的主要特征。虽然原则上,总部的高官都应该西装革履,但惠兰第一天上班时,西服外套下面只搭了一件网球衫。数据部的其中一个员工曾激动地将其评价为:“一缕清风吹过整栋大楼。”

“我们一直都知道,总部的安保措施无法应对个人发动的恐怖袭击。群体组织的袭击我们能够提前预防,因为他们必须互相沟通。但是在自家车库里组装好炸弹,在当地超市里引爆的孤狼——如果他们从来没上过警戒名单,我们就无从阻止。关于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我们的优势在于,孤狼式的袭击者一般很容易辨识。他们往往行为古怪,容易引起怀疑。和好莱坞电影中出现的形象不同,他们往往智商较低,所以更多此类恐怖分子会止步于自家车库,无法成功抵达商店、执行计划。”

他五十多岁,已婚未育。妻子的照片就摆在他的办公桌上,他也会向来访的人介绍她。“克莱尔,”他会说,“没有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说这句话时,他会微微皱起眉头,仿佛这不只是客套的比喻,而是他真的认为存在另一种可能性:世界变成了一片荒原,他漫无目的地徘徊其中,绕着空无一物的地方打转。

“这次的事件则不同。犯人精心策划了这次袭击,甚至黑进最早提起该事件的推特账号。账号的主人是理查德·怀亚特,今年二十一岁,是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学生。他是学联成员,负责组织娱乐活动,所以有很多人关注他。那条推文是他在事件前一天,也就是周一早上八点四十七分发布的。内容为‘招募舞蹈快闪人员’,后面跟了三个感叹号和一个标签‘#购物中心快闪活动#’。我们已经确认,这条推特并不是怀亚特先生本人发布的。”

惠兰的办公室也是八卦的一大谈资。他的前任,一个喝鲜血当早餐的甜美老太太,英格丽德·蒂尔尼女士,曾在摄政公园最豪华的房间办公。窗外是公园的美景,夏日里,墙上会映出斑驳的树影。惠兰却决定要和他的员工们在一起。员工们大多在不见天日的地方伏案工作,头顶上只有能调成“春天模式”的灯泡。所以,他选了一间情报中心附近的小办公室,这一亲民举动立刻为他赢得了初级特工们的好感,却让其他人如坐针毡。

“到了下午,那条招募快闪人员的推特已经被转发四百多次,脸书上还出现了相应的页面。页面是克雷格·哈里森设置的,他今年二十二岁,待业,来自布里斯托尔。现在几乎可以确定,他只是热衷于扰乱公共秩序,喜欢恶作剧,并非恐怖分子。但他本人没有参加聚会这件事值得警惕。据他所说,他付不起来伦敦的车票,但还是很想参与这么炸裂的活动。当爆炸真的发生之后,哈里森先生迅速补充道这只是在形容派对规模,他并不知道会发生袭击。调查人员已经确认,他确实面临经济困难。但此时此刻,针对哈里森先生的问询还未结束。”

除了一些小小的波折,一切都进展顺利。伴随克劳德·惠兰吹进来的一阵清风可能掀起了几张纸,甚至把一两张从书架吹到了地上,但并没有撬动不该撬的锁,也没有打开不该打开的门。“那个叫惠兰的家伙,”走廊那头的大人物说,“说到底,他还是我们的人。”

很多时候,有这么一句话就够了。

“那么,事件本身呢?引爆炸弹的人知道会有一群人聚集在这里,因为他的目标群体会响应推特上的号召。原本,这对于他来讲就已经足够了。但是不,他希望让派对开始,因为他知道,这会让整个事件的骇人程度翻倍——不是几倍,而是成百上千倍。现在,虽然我们已经看过许多遍,但我还是要再播放一遍当天的录像。但这条录像的分辨率比之前更高、更清晰。请看。”他举起一只手,打了个响指,“这就是商场的监控录像。孩子们正在聚集,这里是拿着音响的三人组。”他做出挥舞指挥棒的手势,指着身后的空气,“然后,暂停。”

他停了下来,仿佛在等并不存在的听众研究暂停之后的空气屏幕。

“我们从无线对讲记录中得知,这三个男孩出现时,至少引起了一名韦斯特艾克斯购物中心警卫的注意。这个警卫名叫萨米特·查特吉,他看到那些年轻人,就猜到可能会出事。他猜对了,可惜他也成了受害者之一。三个男孩的名字分别是雅各布·李、卢卡斯·费尔维瑟和桑贾伊·辛格。他们都是十六岁,在本地同一所学校上学,据调查,三人是密不可分的好友。与极端组织并无联系,也没有逮捕记录……除了费尔维瑟。”

他挥了挥手中隐形的指挥棒,指向假想中费尔维瑟的图像。无疑,虽然没有人能看见,但他应该已经被黑色圆圈圈起来了。

“去年六月,费尔维瑟在一场失控的派对上被逮捕,并加以警告。派对是在另一个学校的朋友家举办的。当时父母外出,儿子在家里举办派对的消息被费尔维瑟传到了推特上。原本预计的一百来名客人骤然激增,变成两千多人。这件事登上了国家新闻。可怜的父母立刻结束度假返回,想要起诉负责人。而费尔维瑟,就像我刚才指出的那样,正是其中一人。虽然最后他并没有被起诉,却在网络上享有十五分钟的恶名。我们认为,这正是他吸引罪犯的原因。”

他又停顿了一下,也许监控画面又向前播放了几帧,也许还是停留在那三个年轻人身上。其中一人拿着巨大的黑色手提包,但所有这些——无论是男孩、手提包,还是他们的未来——都被炸成了一片虚无。

“第一条推特发布之后,卢卡斯·费尔维瑟就在同天早晨收到了一条短信,发自一台随付随用的手机。短信上写:‘卢卡斯,想来找点乐子吗?’他回复:‘你是谁?’‘一个朋友。’陌生人回复道。两人继续对话,完整记录就在各位手中的文件里。在聊到第三十八条时,卢卡斯·费尔维瑟和这个自称‘德怀特过客’的人已成至交。德怀特说服卢卡斯为快闪活动提供音响,抱歉。”

克劳德·惠兰从面前的桌上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然后继续道:

“卢卡斯·费尔维瑟又有机会出名了,也许他很享受被瞩目的感觉。但显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和朋友们将要面临怎样的命运。”

他又挥了下手,暗示身后的影片应该继续播放。

“于是,音乐响起,所有人都脱掉外套,开始跳舞。各位可以看到,监控画面的这个角落有一名警卫,他就是查特吉先生。在发现这只是一次快闪,并没有发生什么更严重的事之后,他就待在原地,没有进一步动作了。接下来又过了两分半钟,什么都没有发生。这只是一次简单的快闪活动。这种活动曾在零零年代中期红极一时,说实话,如果被突然卷入是有点烦人,但这只是年轻人在释放活力。如果这次也是这样就好了——不过,我们都知道事情并非如此。因为与此同时,在下午三点零四分,音乐播放了两分三十秒之后,这个男人出现了。他周围的人都在跳舞,他开始脱下外套,然后——”

电话响了。

“天哪,抱歉,克劳德。抱歉,抱歉,抱歉,我必须接一下。”

“没事的,戴安娜。”

“真的很抱歉,我马上回来。”

于是戴安娜·泰维纳拿着手机,溜出会议室,留下克劳德·惠兰独自在脑海中排练他一个小时后要给首相的内阁紧急会议做的汇报。

走廊里的谈话基本上是单方面的。戴女士(虽然没人会当着她的面这么称呼)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问几个问题。这里没有窗户,但一组玻璃门反射着身影,她一边听着,一边对着玻璃调整自己的西装外套,顺手拍掉衣领上的线头。她栗棕色的头发自然卷曲,剪得比以往都要短。头上偶尔会冒出几根白发,她发现整齐的短发更方便消灭白发,而消灭白发也只是生活中的诸多战役之一。

她想,日渐增加的白发和去年的事件并非毫无关联。那件事甚至威胁到了他们的职业生涯。行动发生在情报局的档案库,设立在总部之外,位于伦敦市西侧。任何高风险行动都可能引发内部的权力斗争,斗争又不小心演变成流血事件,引发激烈的地下枪战。那个区域有不少从帕丁顿车站驶出的列车,很多人来这里卧轨自杀。但即便如此,一下子出现太多尸体还是会引起注意的。管治委员会的某些大人物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很久。不久前,他们的人被抓到贪污,身败名裂,这次可算被他们等到复仇的机会。如果你要问,难道贪污不是犯罪吗?确实是的,非要追究的话,甚至可以说是很严重的犯罪。但那可怜的家伙可是被剥夺了爵位啊!因为他读过哈罗公学,所以减了不少刑期。但是在监狱里蹲了三个月之后,他甚至没法在俱乐部里露脸。

于是,海斯附近的大屠杀同样在摄政公园引起了轩然大波。虽然戴安娜·泰维纳逃过了围剿,但也只是险些躲过。她兑现了不少人情,还威胁勒索了一些人。这条路充满了艰难险阻,她知道很多尸体被埋在了哪儿,但因为她自己也埋了不少,所以最好还是不要引起他人的注意。她一直想要坐上局长宝座,却不得不放弃这个梦想(或者至少是假装放弃),用来当作谈判筹码。所以现在她又回到原来的位置:总部的二把手。她必须毫无怨言、全心全意地支持那个抢走了她工作的新人,也就是克劳德·惠兰。他是从河对岸来的——那些情报黄鼠狼的老家。

她说:“听着,艾玛。虽然我们也不想摊上这样的麻烦,但没必要进入警戒状态。如果这件事不被发到推特上,媒体就不会知道。你可以召集当地警方一起调查,去搜寻一番,直到那个老家伙自己出现。同时,让我们的人去和负责案件的警官沟通一下,让他们知道这件事涉及保密问题。如果他们抓到了卡特怀特,就要交给我们。必须强调,这次事件和韦斯特艾克斯的案件无关。这会让他们觉得两件事有关,更有可能配合调查。一个小时后向我汇报情况,注意不要惹到不该惹的人。”

她挂断了电话。

河对岸的黄鼠狼主要和情报数据而不是真人打交道。他们会将情报输入游戏系统,预测真实的结果;对远距离的外国知名人士进行精神评估;测试国内安全系统的漏洞。这说明他们大部分时间都握着鼠标,而不是在和真人交流,所以才个个都古怪得要命。不过惠兰看起来还算头脑清晰,善于社交,所以他要么是那群人之中的异类,要么就是个天生的政客。至少目前,他仰仗的对象是她。她是他在摄政公园臭名昭著的险恶泥潭中唯一的救生圈。

她走回屋,说:“真抱歉。”

惠兰正在整理散落的文件,把它们都收回文件夹中。“严重吗?”

“不是韦斯特艾克斯爆炸案的事。是一个前特工——你听说过大卫·卡特怀特吗?”

“当然了。虽然我没见过他,但我知道你说的是谁。”

“对,嗯,他家里出了意外。那个老家伙开枪打死了一个入侵者,然后消失了。”

“天哪!”

“更糟糕的是,那个‘入侵者’是他的外孙,现在也隶属于情报局。这事确实很麻烦,但艾玛·弗莱特在现场,她会搞定的。”

“那个外孙,他——死了吗?”

“是的。你要继续讲完之前的汇报内容吗?”

突然转换的话题让他措手不及:“……时间可能不够了。你有什么建议吗?”

泰维纳说:“你要加快速度,尤其是开头的时候。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个该死的悲剧,首相的发言稿有专人负责撰写。他想从你那里获得的,只有新鲜信息,这样他就可以把信息掰开,一点一点喂给媒体。再加上一点额外情报,可以留着等喂光了之后当储备粮。但媒体早晚都会把情报吸干的。这是一场硬仗,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你要警告他们这一点,虽然没人会听。他们肯定想明天就得到确切答复。”

“好吧,还有其他的问题吗?”

“他们会想知道,韦斯特艾克斯购物中心为什么没对类似情况做好应对措施。因为这次快闪活动也不算什么世界机密。”

“确实不是,但韦斯特艾克斯的安保人员并不是通讯总部。他们提防的对象主要是小偷,不会在网络上搜寻潜在的恐怖袭击信息。至于我们的监控,就算那条推特上了我们或者切滕纳姆的警戒名单,最多也只会停留一分钟。有什么警戒的必要呢?毕竟那只是一场学生恶作剧,又不是恐怖袭击计划书。”

“你可以这么说,但必须要一开始就说明白。把它纳入整个叙事体系里,不要表现得像是我们事后才找出来的借口。也不用担心切滕纳姆,如果是通讯总部搞砸了,那就是他们的锅。”

“这就是我们的统一战线?”

“这是一场零和博弈。如果通讯总部的权力扩大,我们的权力就会缩小。就这么简单。你拿到罗伯特·温特斯的资料了?”

罗伯特·温特斯就是三点零四分出现的那个男人。他来到韦斯特艾克斯的快闪活动,把孩子们炸到了天国。

“是的,上面记录了所有我们目前收集到的关于他的信息。”

“记得看资料说话,不要离题太远,推测没有任何帮助。”

惠兰把文件夹在腋下,说道:“谢谢你,戴安娜,很感谢你的建议。”

“你第一周上任就碰到这种事,说不上是什么温和的入门体验。”

“确实,不过我也没指望会有多轻松。”他犹豫道,“我知道你,嗯,有自己的野心。”

他还没说完,她就摇起了头。“不可能的,克劳德。我和英格丽德女爵关系太紧密了,一旦她下台……”

“忠诚的代价。”

“这算是一种委婉的说法。”

只要提前五分钟做一下功课,就能发现她和英格丽德·蒂尔尼是水火不容的劲敌。而无论你对黄鼠狼有什么样的偏见,都无法指责他们不做功课。

他尽可能自然地问道:“戴安娜,在我去见校长之前,还有什么其他建议吗?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吗?”

“但凡是我知道的,你都会在一分钟后知道。”

“一分钟在情报工作的领域可是很长时间了。”

“只是打个比喻,克劳德。我不会对你隐瞒任何信息的。”

“很好。因为就像你说的,这是一场零和博弈。任何不支持我的人都是在反对我。希望我们能明确这一点。”

“很明确,克劳德。”她说,“对了,还有一件事。我需要你的签名。”桌上放着一些用订书机订好的文件,她去拿了过来,“需要签三次,抱歉,所有文件都要一式三份。”

“有些事永远都不会变。我需要通读一遍吗?”

“我应该劝你通读的,但你读完只会发现很多办公用品的采购地点。”

“我喜欢这份工作的原因之一就是,它对传统和繁文缛节的恪守达到了令人耳目一新的程度。”他快速浏览了最上面一份文件,在三份文件底部签署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匆匆离开了房间。

戴女士看着他离开,将文件抱在胸前,然后拿起手机,重新拨通了艾玛·弗莱特的电话。

“计划有变,”她说,“我要见你。” fyJ/XQM34X7ujXUYk9slaUVe+u+u9fd83wwhsxkzAIDpqVVa+BQxI8IKmRf9DZ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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