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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拍摄《莎翁情史》的教堂边有一家酒吧。瑞弗去买酒,路易莎在里面找了张桌子,旁边窗户上有个钻石图案。他们只是下班随便来喝一杯,但路易莎还是觉得很奇怪,好像背叛了和明的回忆。但世界不是静止的。就像从一个房间来到另一个房间,你以前在那边,现在来了这边,迟早会关上中间的那扇门。

三个月前,路易莎挪开公寓里的冰箱,用凿子敲下一块墙皮,里面藏着一颗未切割的钻石,有一枚指甲那么大,闪闪发光。这是明死后不久,针塔抢劫案失败时她拿到的。她去了哈顿公园旁边的一家酒吧,找到一个她观察了好几周的男人。对方是本地某个小珠宝店的估价师,她知道他会付现金购买未登记的原石。他开的价不高——不,摆明就是在抢钱——但她也无权要求更多,他显然也看出了这一点。卖钻石的钱,加上她辛苦存下的那些钱,也足够一间郊区公寓的首付了。“公寓”是房地产商的描述,让这间屋子听起来更大一些。但她终于不用睡在厨房了,客厅窗外映出公园的景色,她每个月付的钱不再是房租,而是房贷。有时当夜幕降临,她会拉开窗帘,坐在沙发上,端着一杯红酒,看着树枝在风中摇曳。不去想明的事,也不去想其他任何事,只是庆幸自己能在这里,离开那间破破烂烂的小出租屋。空气里没有油烟的味道,外面也没有汽车驶过的低沉噪声。她同样庆幸自己远离了酒吧的高脚凳,不再每隔一晚就去钓个陌生人上床。她喝得少了,睡眠质量也提高了。她醒得很早,但基本不做噩梦了。

她可以像现在这样,下班后出来和瑞弗小酌一杯。当你们一起上过战场后——就算是不为人知的战场——你们之间也会产生一种特殊的情谊。这在一夜情对象身上是不可能找到的。他们都对人开过枪,虽然不会在谈话时提起,但彼此都心知肚明。

他带着酒回来了。她怀旧地点了一杯青柠伏特加,瑞弗则点了一杯苦啤酒,一共四英镑八十便士。伦敦的物价越来越离谱。

她还没准备好开始认真谈话,所以坐下之前问了今天一直想问的问题:“你觉得兰姆为什么会邀请莫姐吃午饭?”

不知不觉中他们开始喊莫伊拉“莫姐”,这种不经意间养成的习惯可以增进感情。

瑞弗说:“他可能是在耍她。”

“太残忍了——就算是兰姆。”

“我也说不好,真的带她去吃午饭可能更残忍。而且让兰姆带她去餐厅,自掏腰包请她吃?真的有可能吗?”

兰姆对待“吃饭”的态度就像个专横的封建地主。

路易莎喝了一口伏特加,紧绷的神经顿时缓和了不少。酒吧的棱角没有那么锋利了,其他人说话的噪声也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像海浪拍打在沙滩上。喝了晚上的第一口酒,瑞弗看起来也更顺眼了。他有一头金发,灰色的眼睛,皮肤白皙——虽然他向来如此,但之前这些只是微不足道的细节,很难被注意到。因为平时他要么一脸疲惫,要么宿醉头痛,要么怒火中烧,“下等马”的日常就是这样。他的鼻子确实有点尖,仔细看的话上唇那颗痣也会越来越明显。但总体而言,他是英俊的,所以这杯青柠伏特加她还是不要喝太快。她已经走出那个疯狂的阶段了,下一阶段她只要平静的居家生活,回避一切不明智的床伴人选。

好吧,回到正题:谈话。

“莫伊拉,”她说,“这像个老太太的名字,你姑妈就会叫这种名字。”

“我没有姑妈。”

“但是你懂我的意思。”

“但也可能有。”瑞弗继续道,“仔细想想,确实有可能。”

“是啊,谁有空去记自己到底有没有姑妈啊?”

他说:“因为我从来没见过我父亲。”

“啊。”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姐妹,或者她们叫什么名字。”

“呃,你以前说过,对吗?我好像记得有这回事,抱歉。”

“我只是在描述事实,”瑞弗说,“没什么特别的。”

“你母亲从来没说过他是谁?没给过线索?提示?”

“我母亲很固执。我出生之前,她就下定决心要把他从自己的人生中割除,而且从来没有动摇过。”

这可不寻常,路易莎想道。

他们交换过彼此生活中的种种细节,但没人真的感兴趣,最终都会被丢进存放无用回忆的深渊。因为大部分时候,他们都沉浸在各自的痛苦中。被发配到斯劳部门和蹲监狱有某种异曲同工之妙,你们会在操场上插科打诨,但回到各自的牢房后还是孤身一人。互相分享只是在消磨时间,仅此而已。和明在一起后,她对其他人的兴趣减弱了——不过是出于相反的原因。她当时只专注于自己的幸福,没有闲心去管别人。所以路易莎可能听瑞弗说过自己的情况,却记不清了。总的来讲,在她的认知中,他们只是曾在枪林弹雨中共同作战的伙伴。也许大部分同事之间的关系都是如此——当然,枪林弹雨的部分除外。

所以瑞弗可能觉得她理应知情。再次开口的时候,她稍微注意了一下:“所以,她在你的生活中占比不大。”

“她不怎么出现,是外公外婆把我养大的。”

“大卫·卡特怀特。”

“独一无二的传奇人物。我的外婆叫萝丝,她已经去世很久了。”

“现在你开始担心你外公了。”

“是的,”瑞弗说,“我很担心他。”

“开始糊涂了?”

“嗯。”

“这么严重吗?我是说,这种确实算比较严重的,但是……他今年多少岁了?”

“八十多岁。”瑞弗说,“八十……四?对,八十四岁。”

路易莎说:“按现在的标准来看的话,还不算特别老。”

“但已经挺老了。”

她没有回答,因为他说得没错。八十四确实挺老。

她的酒杯已经快空了,但瑞弗那杯还没喝完,所以她还没起身去买新的。再说,现在也不是打断谈话的好时机。瑞弗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看起来很想说些什么,却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她问:“他的健忘有多严重?只是会忘记日期,还是会忘记自己的名字?”

“在中间的某个阶段吧,我猜。”

“他在服药吗?”

“他汀类药物,据我所知没有其他的。如果有我会知道的,因为……”

“因为你翻过他浴室的柜子。你和他聊过这件事了吗?”

他瞪了她一眼。

“好吧,我知道这没那么容易。你找其他人聊过吗?邻居之类的?”

“邻居都觉得他是个退休公务员。”

“他确实算是。”

“但不是他们以为的那种,我可不想看到他跑去和邮差聊自己的人生故事。”

“这种可能性大吗?”

“我也不知道,路易莎。每次见到他,他的情况都会恶化一点,好像脑海里的灯光越来越暗了。他一直是我的精神支柱,但现在我偶尔会发现他眼中有一种茫然,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很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把手放在他的手上作为安慰,他感激地点了点头,收回手,拿起自己的啤酒,一口喝光,然后问:“再来一轮吗?”

“好,但是这次我请。”

在吧台边,她和远处的一个男人对上了眼神。六个月前,这可能意味着晚上将会有一场干柴烈火的约会。再过六个月,谁知道呢,也许她会先从聊天开始。但是现在,她还有其他要紧事。她移开视线,付了钱,把酒拿回桌边。她边走边想着“老家伙”的事,她听瑞弗这么喊过自己的外公,算是一种爱称吧。情报局里流传着各种传奇人物的事迹,见鬼,她自己就在这么一号人物手下工作。但大卫·卡特怀特是那种经得起推敲的人物。他从来没当过局长,却是隐藏在幕后的推手。他参与的秘密行动,许多都还是高级机密。如果他开始泄密,无论是摄政公园还是别的地方,肯定会有人担心。

她坐下后说:“他们——我是说总部,这种情况下他们会介入吗?”

“我很怀疑,应该不会吧。不过,英格丽德·蒂尔尼确实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戴安娜·泰维纳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肯定也下令杀过人。但蒂尔尼已经下台了,而且据我所知,戴女士现在正应接不暇,应该不会因为怕有人乱说话就暗中下令谋杀老特工。”

路易莎说:“好吧,但我不是想说他们可能会派人去杀他。不过我看出来了,你确实思考过这方面的问题。我想的是有没有那种——专门为遇到困难的前特工设置的养老院?他们之前不是有类似的机构吗?”

“抱歉,我可能太疑神疑鬼了。”

“职业病,可以理解。”

他说:“以前是有过这么一个地方,但是几年前关闭了,因为财政紧缩。”

“天哪。”

“嗯,总之,他也不会轻易接受这种命运。要想把他从家里拉出来,至少要派一个突击队。”

“所以他知道自己的情况吗?”

“我也不知道。我是说,总的来讲……他还没忘记自己是谁。但他好像忘记自己已经退休了,有时我觉得他还生活在冷战时代。”

“很多老年人都活在过去。”

“但很少有人拥有那样的过去。他在家里放了一把枪,路易莎。他本来应该把枪放进保险柜的——我是说,理论上他甚至不应该持有枪支,但既然他已经有了,就应该锁好。但上周我去的时候,发现枪就放在厨房灶台上。他说是为了赶走白鼬。”

“白鼬?”

“以前他们会管侦查员叫白鼬——如果受到了监控的话。”瑞弗顿了顿,喝了一口酒,然后说,“哎,我也不知道。韦斯特艾克斯购物中心都出了那样的事,也许我不该把精力都放在一个老人身上。”

“他是你的外公,你会在意也是很正常的。”

“嗯。”他看了看手表,“我该走了。”

“你要去看他吗?”

“对。谢谢你,路易莎。谢谢你听我说话。”

“我们本来就该互相帮助。”为了防止他误解她指的是他们两人,她补充道,“我是说,整个斯劳部门。除了我们自己,没人会帮我们。”她停顿了一下,说:“我想凯瑟琳了。”

“我也是。”

“你觉得兰姆也是吗?”

“……当真?”

“自从她辞职之后,他就很少露面了。”

瑞弗说:“他只是想念身边有个酒鬼的感觉,他觉得少了很多乐子。”瑞弗喝完啤酒,站了起来,“我该走了,要赶下一趟列车。”

“希望你外公没事。”

“谢谢,但我觉得这种病是不会好转的。”

“也许吧,但好在他还没开始在村里的草坪上大声背诵自己的回忆录。”

“我最担心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瑞弗说:“我怕他会开枪杀了来敲门的人。”

瑞弗看向列车窗外,夜色中,伦敦市的轮廓飞速掠过。他想起了母亲。

他很少想起母亲。他们偶尔会打电话——一般是她在国外的时候。这样她就可以毫无负担地说自己很想他,希望他可以“买张机票”飞来昂蒂布、费拉角、圣莫尼卡、格施塔德,这样他们就可以好好享受一下亲子时光。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才会这么说。另一方面,每次她回国,瑞弗总是等她走了才得知,或者根本就不会知道。“我太忙了,亲爱的,一分钟都抽不出来。你知道的,我真的很想见你。”但他已经不会为此感到焦虑了。每次他们见面的时候,他都感觉像在作秀,好像他是个初出茅庐的记者,应邀去采访一位过气女明星。眼前的画面越来越小,他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它发生。

现在的伊泽贝尔·邓斯特布尔早已不再是年轻时的样子。瑞弗七岁那年,她把他丢在父母家门口,然后和一个他连名字都记不起来的男人私奔,消失了整整两年。他觉得她可能也不记得了。二十多岁那段躁动不安的日子早已过去,现在她是个备受尊敬的寡妇。虽然她可能会承认自己年轻时犯过一些小错,但绝不会承认她有过一段自由放荡、无法无天的岁月。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和父亲和好了。萝丝说,很久很久以前,瑞弗还没出生的时候,他们曾经“大吵过一架”。瑞弗的外婆向来为人低调,不会轻易透露他人隐私。她告诉瑞弗,具体情况不应该由她来说,但是两位当事人也没有提供任何线索。

上次他看到两人同时出现,还是在萝丝的葬礼上。据他观察,父女俩都没有对彼此说过话。少年间谍瑞弗·卡特怀特很善于观察。他错过了原版的冷战,只能用母亲和外公之间的冷战凑合一下,直到下一次来临。

他不禁想道:母亲知不知道“老家伙”的现状?如果他告诉了她,算是背叛了谁?

车厢里充满潮湿外套的气息。每当对面有车驶过,窗户都会猛地被风掀开。坐在瑞弗对面的男人正在打电话,声音很大,说自己多么快就参透了最近印花税的变动。大家忍到现在都没用他的背带裤把他勒死,说明英国的通勤者都十分宽容。

瑞弗知道,外公经常会想起母亲。外公会装作不经意地问他母亲“最近有没有消息”,但是从来不会喊伊泽贝尔的名字,仿佛这会显得两人之间的关系比实际上更亲密。瑞弗说,母亲一切都好。大卫会说:“那就好。”或者,“这样很好,不是吗?”

但老家伙自己的状态并不好。瑞弗对路易莎说的只是一小部分,更糟糕的是,最近去看外公时,老人甚至没能认出他。但外公伪装得很好,瑞弗进门半个小时之后才意识到,他并不认识自己。老人非常专业地隐藏了记忆上的缺陷,他会重复瑞弗说过的话,用模棱两可的回答掩盖自己的无知。老家伙从来没做过外勤特工,但他一直生活在他们身边,知道该如何应对。

瑞弗一般都会在周中留宿,但那天晚上他还是回伦敦了。一想到外公会躺在床上夜不能寐,害怕他这个睡在客房里的陌生人,他就觉得无法忍受。

对面的经济学大师自吹自擂愈发露骨。他和瑞弗年纪相仿,但看他穿的衬衫和鞋子,身价可能是瑞弗的一千倍。然而,钱并不是万能的。瑞弗倾身向前,用手碰了下他的膝盖,说:“可以麻烦你挂一下电话吗?”他的语气很礼貌,但眼神并不礼貌。

男人眨了眨眼,说:“你说什么?”

瑞弗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请求,但这次并没有用请求的语气。

男人瞪着他看了四秒钟,似乎在衡量利弊,然后对着电话说:“我待会儿再打给你。”他收起了手机。

“谢谢。”瑞弗说。

侧边又吹来一阵强风,窗户再次被“啪”的一声掀开。

路易莎当时说: 好吧,但我不是想说他们可能会派人去杀 他。不过我看出来了,你确实思考过这方面的问题。

但他作为外公养大的孩子,怎么可能不去想?

瑞弗当时想对她说,他很担心,因为外公一直很爱讲故事。就算是现在,每次去看他,他们都会坐在老人的书房里,一边喝酒,一边聊过去的秘密。虽然外公讲得断断续续、杂乱无章,还经常跑题,但这并不意味着那些故事不再是秘密了。一想到老家伙每天会去村里转一圈,前往肉铺、面包房、邮局……对那里的人讲述同样的故事,他就一连两个晚上没睡好觉。当地人觉得外公是交通部高官,会对别人发号施令。那些秘闻和故事,他们只当是老人糊涂了,开始胡言乱语。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会引起注意。摄政公园没有忘记大卫·卡特怀特的名字,他曾带领情报局度过了动荡时期。他从未亲自掌舵,而是轻轻扶着掌舵人的手肘。是他为情报局保驾护航,确定方向。现在他老了,老间谍容易忘事,忘记哪些事能说,哪些事不能说。很多人暴露身份并不是因为受到了敌人的攻击,而是需要有人倾听。所以必须找人盯着他们,以防他们泄露机密。瑞弗怎么可能想不到这一点?有时情报局会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悄然帮一名老间谍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

他们会觉得,与其让大卫·卡特怀特这样的传奇人物将秘密公之于众,说给亲朋好友和整个世界,登上《星期日泰晤士报》,不如由他们来提前阻止。

他们会先派白鼬去打探情况。

老家伙家里有一把枪,被他从保险柜里拿出来了。

列车轰隆隆地驶向目的地。瑞弗脑海中浮现出各种各样可能的场景,一个故事有太多种结尾。

可能会发生得非常迅速,不需要他人介入。帮老人放水泡个澡,拉住他的脚踝,很快就结束了。

天哪,听听你自己在想什么?

但他曾经不止一次对瑞弗说过: 如果我哪天变成这样,你就 一枪崩了我,像射杀一匹马那样。 他指的是当他老得开始神志不清、精神恍惚的时候。而且他不是在开玩笑。对于一个靠头脑为生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失去理智更可怕了。

这就是你面临的两难困境,瑞弗苦涩地想道。你能下得去手吗?如果知道这么做会让你崩溃,你还能按他说的去做吗?还是说,你的顾虑、你对他的爱,还有你的胆怯会阻止你,妨碍你践行他此生唯一一次请求,让他活在地狱中?

也许他应该寻求母亲的建议。

窗外,树木在狂风中乱舞。从车站走过去要十分钟,他肯定会被淋湿。但正好应了他此刻的心情。

对面的男人和他对上了目光,匆匆错开眼神。瑞弗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看了看窗户上男人的影像。但他的思绪飘向了别处,飘向在寒冬中摇摆的树木,飘向肆虐的狂风,飘向黑暗。

门铃响起,刺耳的铃声拖得太长,仿佛在打探整栋房子,上下搜寻是否有人在家。大卫·卡特怀特在书房里,坐在他惯常的椅子上,手边放着几本书。最上面的一本是《荒凉山庄》,他最近正在翻看。只是粗略地浏览一下,因为他已经失去深入细节的耐心。他越想仔细看,角色就崩坏得越厉害,他们表面上的身份就越是显得虚假。

门铃再次响起。

瑞弗有钥匙,但很少用到。他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对外公的尊重,尊重老人的私人领地。老家伙很怕变成那种需要照顾的人,让邻居隔三岔五地来门口看看他,就为了“确认一下你过得怎么样”,实际上就是看看你是否还活着。他还活着,还没死。他站起身,来到走廊上。灯光照出了一个人影,映在前门的磨砂玻璃上。灯光不再闪烁,这似乎很重要,但他想不出原因。

他没有继续向前,而是喊道:“是谁?”

“是我。”

他等待着。

“……外公?是我,瑞弗。”

听起来不像瑞弗的声音。但话说回来,今天发生了太多事,他现在很累,而且心情烦躁。毕竟,他穿着睡裤进了村。那个商店里的女人说她叫爱丽丝,开车把他送回了家,路上她随口聊着天,好像这是很正常的事。她等着他换好衣服,他下楼的时候,她已经烧好了水。“一杯热茶”就是解决所有问题的万能药。他们坐在厨房餐桌边,吃了一块蛋糕,他问了她几个刁钻的问题,但她都完美地答上来了。即便是现在他也不能确定:她到底是个冒牌货,还是他的记忆被人篡改了?他们想让他失去对现实世界的感知能力,说他老糊涂了,是个无害的老人。这样等时机到来,就更方便对他下手。为了达成目标,他们会利用那些爱他的人,因为这就是间谍街上的规矩。你不能相信朋友和邻居,但最该害怕的却是自己的家人。

“外公?你还好吗?”

人影动了动,离得近了些,能看出他戴着兜帽。无论他是谁,此时他抬起了一只手放到眉前,透过磨砂玻璃向内窥探。

“你外婆叫什么名字?”

“……什么?”

“很简单的问题。”

如果外面的人是瑞弗的话,他此时陷入了沉默。

“因为如果你不知道——”

“外婆的名字是萝丝,你妻子的名字是萝丝,外公。还有你的女儿,我妈妈,她叫伊泽贝尔。”

这并不能证明什么。随便一个白痴都知道要做好功课。

男人又敲了敲门。“外公?你还好吗?”

让敌人进屋。假装卸下了伪装。他并非手无寸铁之人,这个入侵者会付出代价的。

他转动门锁,打开门,让门前的陌生人进来。确实很像,他们干得很漂亮。如果他真的像他们以为得那么糊涂,可能真的会以为这个男人就是瑞弗·卡特怀特。

男人推开门,逼得大卫向后退了几步。他关上门,说:“外面好冷。”

“你从哪儿过来的?”

“你明明知道我从哪儿来,”他垂下眼,“你得穿上拖鞋。”

老家伙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他只穿了袜子,脚踩在冰冷的地砖上。

“你的拖鞋呢?”

他把拖鞋扔掉了,但并不想承认,因为这只会引来更多问题。他为什么要扔掉拖鞋?拖鞋为什么会浸水?外面下着雨,他为什么要穿着拖鞋出去?承认自己犯了这样的错,就着了他们的道。所以他只是瞪着那个年轻人,意思是他不会再讨论这个问题了。

年轻人困惑地回望着他,头歪到一边,就像瑞弗会做的那样。“今天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

“你确定吗?你看起来有些……茫然。”

“我没事。”他怒道。

他曾坐在首相办公室里,听情报局局长向首相汇报东德边境上异常的军队活动。那是威斯敏斯特自一九六二年十月以来最紧张的一周。后人解读时普遍认为,这次简报对首相起到了关键性的安抚作用,导致了她后来一系列的缓和政策。值得一提的是,这份简报正是由卡特怀特本人撰写。是他,大卫·卡特怀特,影响了历史的进程,抚平了一次矛盾的爆发,确保了成千上万的普通人不被卷入战争,能够继续平静地生活。而这也不过是他漫长人生中普通的一天,每一天都有新的事件发生。所以今天有什么特殊的?没有谁的生命受到威胁,没有战舰沉海。他只是穿着睡裤去了商店,仅此而已。任何人都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屋里好冷啊。”

“我不觉得。”

“你应该把暖气打开。”

温暖会让你变得迟钝,不再警觉。

自称瑞弗的年轻人大摇大摆地走进厨房,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用专业的目光扫视各个平台的表面,检查有没有疏于打扫的痕迹——没洗的餐具、滋生的霉菌。他会找很久的。萝丝·卡特怀特一直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她死后,大卫也是一样。

“你吃东西了吗,外公?”

“吃了。”

他吃了蛋糕。一块蛋糕加上一杯茶,是那个叫爱丽丝的女人准备的。当然,这个男人肯定早就知道了,因为她会向他汇报情况。

“我来帮你准备一些泡澡的热水吧。”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泡澡?”

“外公,你看起来冻坏了。壁炉也没生火,你这样不开暖气坐在屋里多久了?我帮你准备点热水,你去暖暖身子,然后我把壁炉的火点上。”

“瑞弗从来不会……”

他没能继续说下去。

“我就是瑞弗。”

“你最近和你母亲说过话吗?”

“她很好,她让我代她向你问好。”

她从来不会这么做,老家伙想道。

“你的声音为什么听起来这么奇怪?”

“有点感冒,不用担心,不会传染的。咱们上楼吧。”

这不是他的外孙,不是他那天在花园里见到的那个男孩——男孩一头乱糟糟的金发,穿着T恤,闷闷不乐。伊泽贝尔开着车和她的新情人走了,他们一点也不般配。那之后他整整两年都没再见到她。

他当时跪在地上,手里拿着花园铲。那天的谈话历历在目,仿如昨日。

我们都会犯错,瑞弗。我自己就犯过一些错,伤害了别人。这种错误是必须被铭记的,你必须从中学到教训。

他一直把瑞弗当成平等的人来对待,从来不会居高临下。

我以后就要住在这里了吗?

是的,不然我们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

事实证明,让另一个人进入你的生活就是这么简单。

从七岁起,瑞弗·卡特怀特就是他的骨肉,是他心里一道温暖的光芒。如果真正的瑞弗还能自由行动,甚至活着的话,他们敢把一个冒牌货送到他家来吗?

“外公?”

“……什么?”

“我帮您准备泡澡的热水吧?”

“好吧,”他说,“就这么办吧。”

“好,那就太好了。”

“你上楼去吧。”大卫·卡特怀特对陌生人说道,“我要去书房里拿个东西,很快就来。”

因为他并不是他们想象中那个手无寸铁的人。 KDc9dBD5KyYDIx8DAjuqYwj9LJ8X9L1NJnxxSvGxPoaP3PgijguZuCv+UQZg6k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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