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温度是会升高的,但有时爬升得十分艰难。在斯劳部门,供暖伴随着一系列痛苦的呻吟,就像一本用声音写成的日记,记录水管挣扎的怒吼。如果你能施法,把管道从建筑中平移出来,直接观察骨架,就会发现到处都在漏水,滴滴答答的,像一只得了关节炎的恐龙,虚弱地吐着热气。曾经受伤的关节勉强愈合,形态扭曲。四肢颤颤巍巍,一瘸一拐,末端沾满了污渍和锈迹。这头野兽的心脏则是锅炉。它软弱无力,工作时称不上跳动,最多只是微微颤抖。但它偶尔也会兴奋过度,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喷出热气。锅炉里的空气拼命想要逃脱,引起阵阵心悸。远在几扇门外都能听到供暖系统的悲鸣,就像扳手敲在铁栏上,仿佛某种加密信息,从一间上锁的牢房传向另一间。
简直一团混乱,根本就是浪费资源。但是这座楼里的设施和人员都不以效率著称。斯劳部门位于芬斯伯里区的艾德门大街,紧邻巴比肯地铁站。要让里面的员工运用沟通技巧解决问题,还不如直接让他们用扳手去敲水管。两天前,韦斯特艾克斯购物中心发生爆炸,夺走了四十多条人命。在这个寒冷的一月清晨,斯劳部门里也响起了其他声音。这次终于不是从杰克逊·兰姆的房间传来了。在斯劳部门,只有兰姆的肠胃系统和大楼的供暖系统一样,总在不停哀号,偶尔还会打个嗝。但目前他的办公室里没有人,只有暖气管在吱嘎作响。对面的房间里至少还有说话声,虽然比起谈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不久前这里还是凯瑟琳·斯坦迪什的办公室,现在则成了莫伊拉·特雷格里安的地盘。她的独白包括各种单音节声母,比如“啧”和“嘁”,伴随着偶尔支离破碎的句子:“我真是想不到”和“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路过的年轻人可能会以为她正在打电话,但其实她谈话的对象是桌面上的文件。凯瑟琳·斯坦迪什离开后,文件逐渐堆积起来,而且放得乱七八糟,毫无秩序可言,违背了一切组织原则、时间顺序、字母顺序,或者常识。因为文件是兰姆放下的,而他对秩序的热爱还远称不上“狂热”,甚至可以说是毫无兴趣。他没有凯瑟琳那种强迫症般的整理癖。现在桌面上堆着无数文件,每一份都有自己的位置,把它们分类整理好就是莫伊拉今天的工作。当然,这也是她昨天的工作,以及明天的工作。这里是被情报局遗忘的角落。如果兰姆是有意为之,想给她来个下马威,让她体验一下在他手下工作的感觉,他肯定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办法了。但事实上,这并不是兰姆交给她的任务,而是因为他懒得处理。对于不想处理的文书工作,兰姆的态度就是“眼不见心不烦”。今天是莫伊拉来到斯劳部门的第二天,她还没见过杰克逊·兰姆本人,但已经下定决心:等他回来,得好好找他理论一番。她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兀自点了点头。突然,暖气像发疯的猫一样低吼起来,吓了她一跳,手中的文件掉在地上。她赶忙俯身去捡,以免和其他文件混在一起。
与此同时,其他声音从楼下飘了上来。茶水间里传来了几句低语,有一壶水刚烧开,敞开的冰箱发出嗡嗡的电频声。瑞弗·卡特怀特和路易莎·盖伊就站在这里,两人各捧着一杯热饮,路易莎正滔滔不绝地讲述购买新公寓时经历的重重磨难和考验。她的新家离市区比较远。但是在伦敦,普通人能负担得起的房子都离得很远。路易莎的新家宽敞舒适,整洁利落。听她的描述,她似乎重新找回了平静与满足。如果瑞弗不是因为别的事正闷闷不乐,肯定会为她感到开心。就在这时,他身后办公室的门铰发出了吱呀声。并不是因为有谁推动,而是在抗议漏风的墙壁,更是在抱怨楼下传来的噪声。
虽然无人推门,但瑞弗的办公室并不是空的。他的新同事,一个新来的“下等马”正坐在里面。他两个月前来到斯劳部门,此时正戴着兜帽,伏在案头,虽然身体静止,手指却动个不停。为了不妨碍手指的动作,键盘也被推至一边。在旁观者眼中,他只是在躁动不安地敲手指;但实际上,J .K .科是在杂乱的桌面上无声地演奏iPad里播放的音乐:一九七六年十一月八日,凯斯·杰瑞在大阪的即兴钢琴独奏会,收录于专辑《太阳熊》
。多年前的某个夜晚,在一个遥远的国度,杰瑞发现了这段音乐,此时科的手指正在模仿他的动作。他无声地重复着另一个人的天才创作,对他来说,这算是一举两得。一方面,这能让他远离阴暗的思绪;另一方面,音乐能盖过他脑海里不停重复的声音:血淋淋的器官落在地上,不着寸缕的侵入者挥舞电动刻刀。但这些是独属于他的秘密。至少对于瑞弗,还有斯劳部门的其他人而言,J .K .科就是一个谜团包裹着另一个谜团,最后呈现出来的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浑蛋。
但就算他突然开始唱瑞士山歌,也会被楼下的噪声掩盖。噪声不是从罗德里克·何的房间传来的。当然,他的房间一如既往吵闹,充斥着电脑的风扇声、iPod播放的音乐声(他的音乐品位比科更激烈),还有他不自觉吹出来的口哨声。每当他挪屁股,椅子就会发出刺耳的尖叫。令人惊讶的是,今天何的房间竟给人一种轻松愉快的感觉。仿佛他的内心终于被某种自恋以外的情感温暖了。而且时机正好,因为他的暖气什么都温暖不了——无论是内心还是别的东西。暖气管不停地咳嗽,从气阀里吐出痰,把水喷在地毯上。何毫无察觉,也注意不到管道内部传来的阵阵低鸣。任何警觉的野兽听到这个声音都会竖起耳朵,无论是马、狮子,还是老虎。何无动于衷,并不是因为他生性冷静(无论他自己是怎么想的),而是因为他根本就听不到。暖气内部的低吼,水管叮叮当当的悲鸣,甚至整个供暖系统的骨架摇摇欲坠的颤动都被隔壁的噪声淹没了。因为在隔壁,马库斯·朗里奇正在对雪莉·丹德尔使用水刑。
“咕啊——噗呃——呜——呜呃——啊!”
“嗯,你刚才说的我一个字都没听清。”
“呃嘎!”
“抱歉,你是不是想说——”
“呃啊!”
“——叔叔?”
雪莉·丹德尔被皮带和围巾绑在椅子上。椅子斜靠在她的办公桌上,她向后仰头时差点跌倒。“嘎嘣”一声脆响似乎意味着哪里断了。与此同时,盖在她脸上的法兰绒毛巾“啪叽”一声掉在地上,就像一只死去的海洋生物跌落在礁石上。雪莉自己也发出了类似的声音。如果只听声音,你可能会以为她正在尝试徒手将自己开膛破肚。
马库斯轻轻吹着口哨,把水壶放到文件柜上。水洒到了他的浅蓝色V领美利奴羊毛衫上,他想用手掸走,但并不成功。然后他坐下,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屏保上一个橙色的球正在黑色的背景上弹来弹去,却永远无法真正前进。马库斯对此感同身受。
几分钟后,雪莉终于不再咳嗽了。
又过了几分钟,她说:“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嘛。”
“你只坚持了七秒。”
“胡说,我至少坚持了半小时,而且——”
“七秒,从一开始到你说的那几句话只过了七秒。你说的是什么来着?呃嘎?呃啊?”他用手敲了下键盘,屏保消失了,“顺便一提,这可不是我们约好的安全词。”
“但你还是停下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变得心慈手软了。”
眼前出现了一张电子表格,马库斯一时没能认出来这是什么。最近这间办公室里没什么人办公。
雪莉解开了绑住自己的围巾和皮带。“你计时出错了。”
“我的计时非常完美。”他着重强调了完美两个字,“我说过了,没人能受得了这个。所以那帮吸血鬼才喜欢用这招。”
吸血鬼指的就是那群能从顽石嘴里吸出血的家伙。
雪莉把浸湿的法兰绒毛巾扔给他。马库斯依然盯着屏幕,单手抓住毛巾,发现水溅得到处都是之后大叫了一声:“我真是谢谢你了。”
“不客气。”她花了五秒钟把头发迅速擦干,“现在我们交换?”
“你、做、梦!”
她吐了吐舌头,然后说:“所以,你们受过这方面训练?”
“我刚刚给你展示了,不是吗?”
“我是说,认真的那种,不停手的那种。”
马库斯抬眼看向她:“如果能阻止像韦斯特艾克斯那样的事件再次发生,当然了。我当然会继续,直到那个浑蛋把所有情报都吐出来。就算他在过程中淹死也无所谓。”
“但那就算杀人了。”
“在购物中心炸死四十二个孩子才叫杀人。对一个疑似恐怖分子的犯人使用水刑,把他淹死,这叫清理垃圾。”
“《马库斯·朗里奇的人生哲学》,第一卷。”
“差不多吧。脏活儿累活儿总要有人干。还是说,你宁可让恐怖分子逃脱法律制裁,也不想侵犯他的‘权利’?”
“他刚才还只是一个‘疑似恐怖分子’。”
“我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就算这样他也有权利啊。”
“就像那些被他杀死的孩子?去跟他们的父母说吧。”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但最近兰姆不在,所以两人都不怎么在意音量。当然了,这并不意味着兰姆不会突然出现。他臃肿的身躯会悄无声息地爬上楼梯,只有当你闻到他身上的烟味,听到他嘲讽的语气才会知道他来了。“什么事这么开心?”他会问。但在兰姆回来之前,雪莉觉得他们还是应该趁机多摸一会儿鱼。
她说:“也许吧,但我觉得没那么简单。”
“一旦涉及暴力,很多事都会变得简单明了,我以为你已经明白了。”他示意了一下她坐着的那张椅子,“应该把那个挪到何的办公室去。”
“为什么?”
“那把椅子坏了。”
“哦,对了,你觉得他会跟兰姆告密吗?”
“如果他还想要他那把绒毛一样的胡须,就不会。”马库斯说着,用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胡茬,“如果他跟兰姆说了,我就把那玩意儿从他脸上撕下来。”
雪莉想,这可能是个比喻,也可能是个值得期待的惊喜。
毕竟是马库斯,一切皆有可能。
如果罗德里克·何得知同事说要对他使用暴力,他会说他们是嫉妒了。
因为他现在看起来帅极了。
信不信随你。
今天他的心情也格外愉快。早上,他穿着一件新外套(短款黑色皮夹克,就是这么炫酷!)悠闲地走进了办公室,打开一罐红牛,一边等着开机一边大口喝光。真的,说真的,他已经有点不耐烦了。就连他平板电脑的硬件设备都比情报局的这台破东西要好。但你还能怎么办?怎么跟杰克逊·兰姆解释,如果斯劳部门想脱离九十年代,就需要大把的资金投入?他停下来,在脑海中模拟那个场景。“杰克逊,杰克逊,相信我——那些局里的人,他们必须想想办法。让我用那个破烂工作?这么说吧,你会让保罗·博格巴
去踢铁罐子吗?”兰姆会笑起来,开玩笑一般做出投降的姿势,说:“你赢了,你赢了。我会让总部那群吝啬鬼掏点钱出来……”
他觉得很有可行性。
等兰姆回来,他就这么说。
与此同时,他掰了掰指关节,点击亚马逊网站,随便找本书,写了个一星差评,然后对着万向灯和镜子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络腮胡。嗯,超有型。黑色中有一缕红色,但用镊子修一下就好了。就算修完后不对称,去茶水间拿一把剪刀,五分钟就能搞定。要保持这么良好的形象可不容易。虽然难度不及造火箭,但还是有些傻子无法理解。比如某个叫瑞弗·卡特怀特的人。
呵呵呵。
卡特怀特在楼上的茶水间里,正在和路易莎聊天。不久前,罗迪还不得不在路易莎面前故作镇定。显然,她对他有点意思。虽然有些尴尬,但事实如此。她也不是什么绝世美女。如果光线合适,她确实很漂亮,但她已经三十多岁,年纪太大了。女人到了这个年纪,就会变得有些咄咄逼人。只要你稍微退让一步,她们就会开始挑选窗帘,提议要在家里过夜。罗德里克·何才不会陪她玩这种游戏,所以永别了,宝贝。作为一个处事圆滑的人,他甚至不必开口,就让路易莎明白了他们是没有未来的。罗迪和她不会有结果。值得称赞的是,她也没有过多纠缠,只是偶尔露出一丝怅然若失的目光,好像在惋惜两人可能的恋情。如果情况不同,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偶尔对着单身女性发情算是在做慈善,但要当长期情人是不可能的。给她虚假的期待反而更残忍。
再说了,如果那个姑娘发现他在安慰另一个女人,他就惹上大麻烦了。
看,他用的是单数。
“那个”姑娘,而不是“姑娘们”。
罗迪·何交了一个女朋友。
他哼着歌,心情还是那么阳光灿烂,外表还是那么帅气逼人。何看向电脑屏幕,在心里撸起袖子,一头扎进暗网中,对暖气管发出的噪声充耳不闻。热水在水管中奔腾,从一个房间涌向另一个房间。
那到底是什么声音?
但是她并不需要有人来告诉她,非常感谢。因为显然又是暖气的动静,听起来就像一只病猫在呕吐。她把刚整理好的文件放下——其实也不能说是整理好,因为这些文件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没有写日期。莫伊拉·特雷格里安停下手头的工作,观察起这个房间。
她的这间新办公室位于顶层,距离兰姆的房间最近。屋子的前任主人搬出去之后她才搬进来。凯瑟琳·斯坦迪什走得很突然,留下的东西都装在了一个纸箱里,用胶带封好。里面有她自己购入的钢笔、一个玻璃镇纸、一整瓶包裹在纸巾里的威士忌——她好像有酒瘾,但话说回来,这地方的人都差不多。所有人都有自己的问题,也可以说是“缺陷”。莫伊拉觉得这很可能就是自己被调到斯劳部门的原因,她要成为这群人缺失已久的主心骨。
到处都是灰尘,整栋大楼都给人一种废弃的感觉。它好像醉心于这种状态,稍微用抹布擦一下都会让它崩溃。露珠在窗上凝结,在窗沿留下积水,滋养了霉菌。再继续这样下去,这栋楼肯定会完蛋。必须有人采取行动,制止这一切。可怜的凯瑟琳·斯坦迪什显然做不到,但你只要开始和酒精做朋友,就是在把自己往泥潭里推,注定不会有什么作为。
那堆亟待处理的表格里埋着一份文件,她并没有漏看。那是斯坦迪什的离职文件,只差杰克逊·兰姆的一个签名。
莫伊拉·特雷格里安始终坚信,文书工作才是维持战舰正常运转的关键。就算让海军上将穿上华丽的制服站在甲板上,没有相应的文件,也永远无法驶出港口。她向来重视秩序,也不介意被别人知道。在摄政公园总部,她负责管理数据部的人员,确保他们准时到岗,定期维护设备。他们坚持要在办公室里饲养盆栽,她就负责定期更换枯萎的花草。这些人消耗文具的速度很快,每周都要补充。而莫伊拉·特雷格里安会准确地记下谁拿走了什么,因为她不瞎也不傻。虽然便利贴是纸做的,但也不是树上长出来的。不时地,为了证明自己能胜任任何工作,她也会去轮岗做值班员,接听一下紧急电话。虽然这些都不是什么复杂的工作,但她毕竟是个办公室经理,而且引以为豪。必须有人来管事,你只要看看斯劳部门就明白了。无人管理就会滋生混乱,而混乱则会孕育邪恶。
楼下又传来一声闷响。在这场争夺斯劳屋的比赛中,混乱赢得了胜利。考虑到不会有其他人去处理,莫伊拉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决定下楼去一探究竟。
“你觉得她多大年纪?”
“五十多岁吧,五十四或者五十五,”路易莎说,“所以……”
“和凯瑟琳差不多大。”瑞弗说。
“没错。”
“就像是替代了她的位置。”瑞弗说,“你看,一个走了,又来了一个。”
“……你和雪莉聊过了?”
“为什么?她说了什么吗?”
“无所谓了。”路易莎说着摇了摇头,不是为了否定自己之前说的话,而是为了甩开挡在自己眼前的头发。她的头发变长了,现在无论干什么都得梳起来,不然就会挡住眼睛。无论是读书、工作还是开车。漂过的头发留长,变回原本自然的棕色。现在是冬天,颜色看起来会更深。等到了春天,有了阳光之后,她的发色就会浅一点。但就算春天无法带来阳光,她总可以作弊,从瓶子里挤一点阳光出来。
但是现在,春天还遥遥无期。
瑞弗说:“该回去工作了。”但他似乎在想别的事,正在小心翼翼地转换话题。
路易莎想:如果他要约她出去,她会怎么回答?
答案是否定的。过去半年来,她对瑞弗也有了一定了解。和部门里的其他人相比,他的优点显而易见。他不像马库斯是个已婚人士,也不像何那样讨厌,更不像他的新室友那么神经质。但是另一方面,他也不是明·哈珀。明已经死了,他去世的时间已经比两人交往的时间还要长。她不想找人替代他。但如果和同事约会,她肯定会忍不住两相比较,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所以她能接受偶尔下班喝一杯,但绝不可能发展一段认真的感情。
她觉得瑞弗肯定是想约她出去。所以如果他打算开口,她就要提前阻止。
“你待会儿有事吗?”他问。
“是啊,不,什么?待会儿?”
“我想和你说一件事,但不太适合在这里聊。”
她想道:该死的,开始了。
“抱歉,我打扰你们说话了吗?”
是莫伊拉·特雷格里安。昨天路易莎花了好久才记住这个名字。特雷格里安这几个字在她脑海里不停地排列组合,但她就是记不住正确的顺序。这是康沃尔语吗?但她也不想问,害怕答案冗长又无聊。人们一聊起自己的出身就会没完没了。
“没有,我们只是随便聊聊。”瑞弗说。
“是吗。”莫伊拉·特雷格里安说道。两个年轻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都没和莫伊拉说过话,但这个开头似乎不太理想。
确实,她今年五十多岁。但她和凯瑟琳·斯坦迪什的相似之处也就止步于此了。凯瑟琳有一种幽灵般莫测的气质,她性格坚韧,强大的内心帮她克服了酒精依赖症,让她能够继续抗争下去。瑞弗和路易莎从未听她抱怨过什么,考虑到她每天都要对付杰克逊·兰姆,她的耐心简直堪比纳尔逊·曼德拉。很多词都可以用来形容莫伊拉·特雷格里安,但她绝不是一个“幽灵般”的人,看起来也没有什么耐心。她总是抿着唇,绷紧下巴,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除此之外,她身高约一米六,灰色的头发像拖把一样散开,穿着一件红色开衫。兰姆对此肯定颇有微词,他不喜欢鲜艳的颜色,说会让他头晕恶心,变得暴躁易怒。
“我只是觉得,”莫伊拉说,“两天前刚刚发生了恐怖袭击案件,就在英国领土上,你们不是应该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吗?无论如何,这里也算是情报局的一个分支,不是吗?”
是,也不是。
毋庸置疑,斯劳部门确实属于情报局。但说它是个“分支”实在有些夸张,它连一根手指都算不上。手指可以按按钮,可以把脉。但是指甲——这些是你会剪掉、抛弃,并且再也不想见到的东西。所以斯劳部门就是情报局的指甲。首先,从地理位置上它就距离总部十分遥远,二者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当所有通往光明前途的大道都被封死之后,你就会来到斯劳部门。他们把你送到这里是希望你能消失,又不想直接解雇你,以免你采取法律行动。
虽然发生了爆炸案,安全警戒已经升到了最高级别,但事态还没有紧迫到会有人对着电话喊“快给我把斯劳部门找来!”的地步。
路易莎说:“如果我们有事可做,肯定就去做了。但我们既没有资源也没有情报,在办公室里也帮不上忙。你没发现吗?局里不派我们出外勤。”
“我发现了,嗯,这个确实。”
“所以马库斯和雪莉才会在屋里发泄情绪。科我说不好,但我猜他正坐在桌边神游呢。何多半在修剪胡子,这应该就是所有人了吧?”
“兰姆先生呢?”莫伊拉问。
“兰姆?”
“是的,兰姆先生。”
瑞弗和路易莎又交换了一个眼神。“他最近不怎么来办公室。”路易莎说。
“所以我们才会在这里。”瑞弗说着挥手示意了一下周围。所以他们才会在茶水间里聊天,或者在办公室里折磨彼此。兰姆总说,猫不在家时,老鼠就会开始瞎折腾,搞些所谓民主自由。直到猫开着坦克回来。
(“我又忘了,”瑞弗当时问兰姆,“冷战的时候,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不过他约我去吃午饭了。”莫伊拉说。
他们都陷入了沉默,暖气打了一个饱嗝,好像在模仿某人。
“我刚才肯定是突然中风了,”路易莎终于说道,“我一定是听错了你刚才说的那句话。”
瑞弗说:“你见到杰克逊了?”
“他给我发了邮件。”
“所以是没见到?”
“我没见到他本人。”
“你听说过他吗?”
莫伊拉·特雷格里安说:“我听说他很有个性。”
“没人告诉你是什么样的个性吗?”
“没有必要——”
路易莎说:“真的,你还没见过他,但他给你发了邮件,邀请你共进午餐?什么时候?”
“他只是说‘最近’。”
“也就是说,有可能是今天。”
“嗯……确实,确实有可能。”
“回归战斗岗位。”瑞弗小声说道。
他们瞬间逃离现场,但回到各自的办公室之前,瑞弗对路易莎说:“所以,你之后有空吗?”
“是啊,不,什么?之后?”
“去酒吧随便喝一杯,很快。”瑞弗说,“主要是——”
要来了,路易莎想道。
“——我有点担心我的外公。”
雨已经停了。但当风吹过树梢时,雨水还是会抖落下来,溅在窗上。门前,屋檐上落满树叶,排水槽依旧滴滴答答。车道上积起了一片潟湖,没过路边的草坪。在村里,一条主要管道破裂,路被封了一天半。管道中的水汹涌地从沥青地面喷薄而出。发生火灾你可以去救火,甚至把火扑灭。水却会肆意流淌,用一百年磨平一块石头,或者用一分钟卷起石头,把它送到两英里之外。水也会改变地貌,所以当他在黎明时分看向窗外,可能会以为自己在睡梦中被带到了别处。整座房子都被运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树木从湖底深处向上隆起,湖面上探出树篱的枝条。面对如此截然不同的风景,你会陷入困惑,迷失方向。但你绝不希望迷失方向,因为总有一天这会要了你的命。
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不迷失方向,这很重要。
同样的,记住时间也很重要。
“老家伙”,也就是瑞弗的外公,大卫·卡特怀特心想:好消息是,他很擅长记住日期。
一月四日。至于年份——当然就是今年。
他家住肯特郡。这是一栋老房子,有座大花园。但自从萝丝去世,他就很少做园艺了。冬季的到来为他提供了借口。 我也很 想回去照料花园,孩子,在外面劳作总会让生活变得更好。 他第一次见到瑞弗时就是在花园里忙碌。说来有趣,当时瑞弗已经七岁。他当时想,这都要怪瑞弗的妈妈,现在却说不上来到底是谁的错了。他一边想着,一边系领带,看着镜中的双手无意识地运动,打出复杂的结。有些事最好还是不要细想,抚养女儿就是其中一件。
打领带倒是简单易懂。人还是不能降低标准。他见过的那些糟老头儿,穿着尿渍斑斑的灯芯绒裤子,背心也穿反了,脸上还挂着口水。
“如果我哪天变成这样,”他不止一次对瑞弗强调过,“你就一枪崩了我,像射杀一匹马那样。”
“像一匹马。”瑞弗生硬地重复道。
糟糕,他们在斯劳部门就被叫作“下等马”。他这是戳到孩子的痛处了,这让瑞弗想起了自己那次惨绝人寰的失败。
当然,他自己的履历也并非没有污点。如果他们那个年代也有斯劳部门,谁能说得准呢?也许他会一蹶不振,荒废职业生涯,蹉跎一生。也许他会被迫坐在冷板凳上,看别人大展身手,在赛场上赢得胜利,被众人追捧,高举奖杯绕场一周。那孩子很可能就是这么想的。在他眼里,这份工作代表着勇气和荣耀,但实际上却只有血肉之躯的摸爬滚打。奖牌赢得不光彩,暗地里还会被人捅刀。这一行不好混,也许直接退出才是最佳选择,但他不可能这么对瑞弗说。毕竟瑞弗也姓卡特怀特,和他妈妈一样固执。大卫·卡特怀特也半斤八两,多年来他一直很想念女儿,但从未吐露心声,甚至连萝丝都不知道。
他站在走廊里,任思绪在脑海里打转。刚才要干什么来着?思路出现一瞬间的空白,又被他轻描淡写地忽略了,甚至没能留下一丝涟漪。是的,他要去村里走走。他得买些面包、培根什么的,外孙待会儿可能要来,他想先准备些食物。
他的外孙名叫瑞弗。
不过,在出门之前,他还要检查一下自己系没系领带。
就像人总是忍不住要用舌头去舔隐隐作痛的牙齿,马库斯和雪莉的谈话也总会回到罗德里克·何的身上。更具体一点来讲,就是那件世界末日降临都不可能发生的事——他脱单了。
“你觉得他真的找到女朋友了?”
“有可能,人们有时意外不挑食。”
“因为他谈的姑娘可能是个带把儿的,他很可能最后一个发现。”
“就算是何——”
雪莉说:“不,真的,你信我。他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好吧,你说了算。”马库斯说,“但他好像坚信不疑。”他酸溜溜地瞥了一眼走廊,还有对面何的办公室,“说他现在独属于一个女人了。”
“可能是累计起来算的。”
自从撞坏了妻子的车之后,马库斯就没有过性生活了。他“哼”了一声。
三分钟之前,路易莎刚来过,告诉他们兰姆随时有可能出现。所以现在两人都坐在屏幕前,装出工作的样子。只不过雪莉身上还是湿的。马库斯的屏幕在他面前不停闪烁。即使在斯劳部门干了这么久,他还是难以适应这里的工作:关闭大脑和身体的开关,变成一个无情的信息处理机器。他的工作内容是调查烧毁的车辆:轿车或者小货车,在英国城市里并不罕见。上周他就见过一辆——在超市停车场里。黑色的残骸躺在焚烧后的焦炭中。这辆车可能是被几个年轻人偷走去兜风,然后就地点燃了。要想消灭证据,这是最简单粗暴的做法。那些小混混可能觉得执法机关要像《犯罪现场调查》
那样对他们展开调查,做好了万全准备,要抹除座椅上的DNA,擦掉方向盘上的指纹。或者,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应该直接把它烧掉,看着它在火焰中噼啪作响,化为灰烬。
但万一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呢?兰姆想知道的就是这个。(重要推论:兰姆其实根本就不想知道,他一点也不在乎,只是找了另一种方法来浪费下等马的时间。)万一那些喜欢纵火的孩子不只是烧了偷来的车呢?万一他们是在实验炸毁汽车的方法呢?计算爆炸半径,测试不同分量的炸药能造成多少伤害?所以马库斯才会坐在这里,从一个踹门追人的外勤特工变成了数据分析师。盯着一块屏幕,把五年来被烧毁的汽车按照制造商、地点、加速器种类和其他十几种细节分门别类地标出来……也许兰姆自有他的道理,如果你觉得难以理解,只要打开电视,看看那些穿着连体衣,在韦斯特艾克斯购物中心的残骸中搜索遗体的法医就知道了。但无论如何,马库斯都不该做这种工作。他本应是接到紧急行动电话的人。嫌疑犯和人质被困在高楼里时,他就会全副武装,从烟囱里突入战场,说: 圣诞快乐,浑蛋们。
但如今他只能敲敲键盘:Ctrl,Alt,删除。
暖气发出汩汩的水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但至少这意味着供暖系统正在工作,热水在大楼里流淌,说明有人付了账单。但马库斯没钱付账,他手头已经积压了一堆催款信:水电供应的最后通牒。凯西说要带孩子们回外婆家“住一段”,这还是在她不知道家里欠债的情况下。她的车被撞坏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说过能控制住自己的。”
她指的是赌博的问题。
“你说你已经和他们划清了界限,不再赌了。你说你不会再拿钱去打水漂了,马库斯,你答应过我的。”
他确实是认真的,但如果手里的钱想飞走,你怎么可能阻止它?它简直比凯西还不听劝。
他想:我成了那种死了比活着更有价值的人。世界上这种人比你想象中还要多,不只是那些睡在洞穴里,活在荒野中,靠骆驼肉为生,脑袋上挂着百万美元悬赏的“圣战”斗士,还有我们这些普通人。我们这些可怜的工薪阶层,自己欠了一屁股债,背着永远还不完的房贷,账单能贴满整整一墙,几乎没有闲钱来买杯咖啡,却有着足以改变人生的巨额人寿保险。我现在就可以在这里一命呜呼,抚恤金会解决我所有的问题。房贷能还清了,还能剩下钱,供孩子们上大学。除了会死,这对大家来说都是最好的选择。但如果早晚都要死,为什么不直接就这么死在办公桌前呢?……他应该把这个笑话讲给凯西听,但她很可能不会笑。无论多么完美的防护装备都无法挡住女人的失望。
键盘被狠狠地敲了一下,打断了他的沉思。雪莉的电脑出了硬件故障,此时她正在用“老办法”解决问题。
“……你待会儿要去上课吗?”他问。
“谁想知道?”她不耐烦地回道。
“没人想知道。”马库斯说着,随手敲了几下自己的键盘,仿佛只要改变屏幕上的数字排列,他就能改变自己面临的现状:不只是五年来被烧毁的汽车,还有他日渐缩水的资产,以及账单上越来越大的数字。那些账单对他穷追不舍,愈发凶残,而他逃脱这一切的能力却日渐衰弱。
如果要走到村里去,他就必须找到他的威灵顿长靴。昨天他刚走出去五十码就不得不返回家中。他步履轻快,沿路返回,把湿透的拖鞋扔进垃圾桶。只是有点心不在焉,不过没有人看到。这就是处于“半与世隔绝”状态的好处,但你永远无法确定有没有白鼬在盯梢。
“你知道白鼬是什么意思吗?”
瑞弗很少忘记什么,大卫·卡特怀特把他教得很好。
“如果是不小心看到了一只,就要假装没看到。”瑞弗说。
“但他们绝对不会让你看到。”
“你绝对不会看到他们,”瑞弗赞同道,“但你知道他们就在那里。”
因为他们留下的痕迹随处可见。弯曲的草丛是他们蹲伏之处,被斩断的树枝遮挡了他们的视线。还有整齐堆放的烟头。“别让孩子捡旧烟头。”萝丝曾经责备道。但还是要教会孩子保持警惕,因为一旦被白鼬盯上,甩掉他们简直难如登天。
今天早上很适合训练。再说了,男孩们都喜欢踩水坑。他穿上一只威灵顿靴子,正准备穿上另一只。他大喊一声,叫瑞弗来陪他散步。但话刚出口,声音穿过空荡荡的房间,他就意识到不对。瑞弗年少时,自己的声音不是这样的。瑞弗早已长大成人,那些教他识别间谍街
上的白鼬、稻草人、神话和传奇的日子一去不复返,甚至比萝丝去世的时间还要久……
大卫·卡特怀特摇了摇头。这只是一个老人的幻想,记忆浮现,就像青蛙吐出的气泡。他呵呵笑了一声,穿上另一只靴子。如果那孩子知道他会这样走神,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再说了,今天的白鼬早已不同于以往。现在他们会用无人机和卫星图像,还会在你家里安装迷你摄像头,监控你的一举一动。
他穿好靴子,站直身体。稍微锻炼一下,出去走走,这才是他该干的。确实,有时他担心自己会走神。一天下午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老年人会犯这种错也无可厚非,醒来时他却把自己吓了一跳。壁炉里火光跃动,台灯映出柔和的暖光,一切如常。但他的胸口依然怦怦直跳: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柏林墙倒下,有什么从桥底冒了出来。醒来时发现世界还是原来的样子,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但也不总是这样,不是吗?有时世界的天秤也会倾斜。两天前,英国的一家购物中心出现了人体炸弹——是这么说的吗?一群快闪族……这是最黑暗的黑色幽默:一群快闪族被点燃,火光闪烁,那些年轻的生命都陨落了。有那么一瞬间,大卫·卡特怀特站在前门,觉得这仿佛是他的错,是他本可以阻止的事。然后自责变成了萝丝的声音,她让他别再穿那件破破烂烂的雨衣了,让他换上Barbour风衣,还提醒他带上雨伞,以防万一。
钥匙放在口袋里,脚上穿着威灵顿靴子。他刚才在想什么来着?好像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思绪如烟雾般飘散,他怎么都抓不住。他还是穿上了旧雨衣,Barbour风衣让他感觉自己好像在假装乡绅。他把雨伞留在伞架上,像一只倒挂的蝙蝠,然后走出了门。
在马库斯和雪莉头顶上方的办公室里,另一双手正在不停敲动。手指的动作行云流水,在想象的键盘上飞舞。虽然模仿的音符是随机的,但其中蕴含着某种旋律。一个可以回荡、重复三十多分钟的旋律。最初,它的主题隐而不现,有时磕磕绊绊,但最终还是会显露无遗。在这种时刻,其他的一切都消失了。这就是音乐真正吸引杰森·凯文·科的地方。它能在他脑海中展开一张空白画布,暂时遮住刻进灵魂的噩梦。
我们认为……你在这里工作得并不开心。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的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也不算是一个“问题”。他觉得自己当时可能只是坐在原地,手指在膝头敲动,想要抓住脑海中的那段旋律。
科不知道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并不是故意要像个默剧演员一样,表演即兴钢琴演奏会上的曲目。他只是不经意间发现了自己正在这么做。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别人发现了他在这么做。当时他坐在公交车上,公交车堵在繁忙的摄政街上,断断续续地向前开。旁边的年轻女性挪动身体远离他,害怕地看着他的手指。他这才发现,自己正在敲击不存在的琴键。直到那时,他才把脑海里的旋律和手指的动作联系起来。他当时甚至没有戴耳机,音乐就在他的心里。每逢焦虑的时刻,他就会依赖那段旋律,包括现在:坐在人满为患的公交车上,在摄政街上一点一点往前蹭。焦躁的情绪充满了他的内心。
我们在想,也许你需要一次调职。
总是用复数的“我们”,强调站在他对立面的是一股庞大的势力。但情报局的人事部并不是他失眠的原因。
今天J .K .科穿着灰色帽衫,还有膝盖破洞的牛仔裤。他已经很久没穿过其他衣服了。他整整三天都没有刮胡子,但身上其实很干净。他每天洗两次澡——时间允许的话,他会洗更多次。他总能隐约闻到一股气味,有时他担心那是一股屎味,但他知道,那是恐惧的味道。是他最恐怖的噩梦的味道。他被赤身裸体地绑在一张椅子上,另一个同样赤裸的男人拿着电动刀威胁他。在梦中,在那些让他失眠的噩梦里,他一遍又一遍地重温可能发生的事:钢刀划过他的肉体,湿热的肠子掉在塑料防水布上。当他的手指没在演奏音乐时,他就会交叉双手,捂住自己的肚子,努力把可能会掉出来的器官留在身体里。
那是在他家里。他之前在银行工作,报酬颇丰,买下了这间位于五楼的公寓。很快他就对自己的工作感到厌烦,没过多久,普罗大众也有了同样的想法。人们开始找银行家复仇,好像他们活该被装在袋子里拖走。他当时心存侥幸,觉得自己逃过一劫。他靠学历找到了对口工作,在情报局做心理评估,希望能有所作为。这只能算是一种小小的期望,而不是职业野心。
我们觉得,斯劳部门也许会更适合你。那里不会遇到太多……危险。
那次事件之后的几周甚至几个月里,科对大部分东西都失去了兴趣。食物味同嚼蜡,酒精令人作呕,起不到任何麻醉的作用。如果他能弄到大麻或者更带劲的东西,或许也会尝试。但要入手违禁品,就必须和人打交道,和那些会让他觉得……“危险”的人打交道。看书会让他躁狂,音乐是他唯一的慰藉。科此前从未弹过钢琴,脑海中的音符攀升时,他也不知道手指的动作是否准确。无论如何,他已经被流放到了斯劳部门,和情报界的其他“灾星”共处一室,被迫做着毫无盼头的工作,永无止境。但他并没有在工作,而是在用空气钢琴演奏无声的音乐。这虽然无法使他内心平静,却至少让他获得了一片空白。
瑞弗·卡特怀特站在他对面,冷静地看着他。如果要问他成为“下等马”之后学到了什么,那就是你不可能帮到别人。有的时候,你必须放任他们随波逐流。J .K .科溺水了,他不是在挥舞双手,而是想要抓住这张桌子,寻找支撑。但这张桌子是不可能帮他浮上水面的。无论他想游向哪个岸边,他要么成功,要么失败。在那之前,瑞弗决定让他自生自灭。
而且,他还有自己的烦恼要处理。
在车道和小路交叉的路口有一个水坑。不,与其说是水坑,不如说是大湖。因为排水系统过于劣质,每年这个时候它都会出现。人行道的石砖被水淹没,只留一串狭长的搭石。大卫·卡特怀特踉踉跄跄地绕过水坑,小心翼翼地沿着剩下的石砖一步一步地向前。他撞到一丛树篱,叶片晃动,雨水直接灌进了他的靴子。真见鬼!但此时他已经成功渡河,到达坚实的对岸。他对邻居挥手打招呼,虽然窗后没有灯光。他蹚水通过公交车站,一张报纸黏在地上,爆炸案受害者的父母悲伤地哭喊,路灯不安地闪烁着,无法决定该亮起还是熄灭。
这条路绕过一栋栋房子,蜿蜒通往镇中心;但穿过树林的小路直达市中心。在树篱的遮盖下,有一扇半掩着的木质窄门,这就是小径入口。“要注意脚下。”萝丝告诫道。树林里的小径铺满了树叶,有些地方甚至成了厚厚的一层泥,但他总是很小心,不要踩到这些“陷阱”。这是他从历史进程中学到的教训。老家伙想道:日复一日,你过着自己的生活,但这些日子只是时间的碎片,无法帮我们看清全貌。那些突发事件吓了我们一跳,炽烈的光灼伤了我们的双眼,但它一直蛰伏在历史中,潜藏在缓慢的变化中。即便在今日,他还是能在新闻头条上看到过去的影子,就像泥潭中的捕食者。他已经退休二十年,还是能敏锐地发现是否有白鼬在跟踪自己。这个时间,邻居家不应该没有人。小时工应该正在做清洁,不可能在黑暗中使用吸尘器。还有那盏闪烁的路灯,显然它的内部已经被改造过,装了某种监控设备。
他等待着,仔细聆听树林里的声音。到处是潮湿的沙沙声和细微的摩擦声,没有停顿,让他无法判断是否还有其他声音。一切如常,但他并不意外。那些人是专业的。
“但如果你知道这是一个陷阱,”男孩说,“为什么不直接避开呢?”
“不能避开,你要让他们以为你没发现他们的存在。然后等他们眨眼的瞬间,‘唰’一下,你就消失了。”
他眨了眨眼,瑞弗也“唰”一下消失了。
树叶簌簌地抱怨着,有人模仿鸟儿吹了一声口哨,又有人吹哨回应。老家伙等待着,但暂时没有更多声音了。他小心翼翼地警戒着林中的陷阱,走向镇中心。
“你觉得他是搞砸了还是有问题?”
“你说谁?”
“空气钢琴先生。”
马库斯装出思考的样子,有时最好顺着雪莉的思路去做。兰姆不在时她就会开始躁动,好像必须做点什么庆祝一番。考虑到雪莉对“庆祝”的定义过于宽泛,所以只要不涉及违禁药品,都是值得鼓励的。
“可以展开说说吗?”他问道。
“比如咱们俩,属于有问题的那类。你赌博成瘾——”
“我没有成瘾。”
“还有我,显然我有‘易怒’的问题。”
“你把那个家伙的鼻子揍歪了,雪儿
。”
“他自找的。”
“他只是想要点钱。”
“一回事。”
“为了捐助贫困儿童。”
“他穿着该死的兔子玩偶服,我以为他是危险人士。”
“这也许就是警察没把你关进监狱的原因。”马库斯承认道。
“是啊,总之,要不是那群烦人的小孩,我也不会被抓到。”
那些孩子把整件事都录下来,发在YouTube上。当然,对方穿着兔子玩偶服,帮雪莉减轻了罪责,而且逮捕她的警官那天早上也被慈善募捐者纠缠了三次。最终他们达成了协议:只要雪莉报名参加课程,这次就既往不咎。
愤怒情绪管理课程,一周两次,在肖尔迪奇区。
马库斯发现之后曾警告她:你可别发起什么新潮流。我以前带一个白痴去过肖尔迪奇,他后来发明了嬉皮士。
“我猜,瑞弗和路易莎算‘搞砸了’的类型?”马库斯接着说道。
“这还用问吗?”
“凯瑟琳是有问题,明是搞砸了。”
“何是个浑蛋,但凡事总有例外。所以杰斯帕·凯拉德
是哪种?我很想知道。还有他那个空气钢琴是怎么回事?”她模仿着他的动作,演奏着并不存在的乐器,“他以为自己是谁?艾尔顿·约翰
?”
“你要是想知道他脑子里听的是什么音乐,直接去问不就行了?但如果他脑海里那个声音说要把你切成碎片,你可别怪我。”
“得了吧,因为他看起来非常危险?就他那样,两个他都不一定能炒一颗鸡蛋。”她停下模仿弹钢琴的动作。“不过,我还是觉得,”她说,“处境最危险的是瑞弗。”
“为什么?”
“年轻白男,搞砸了工作,满肚子闷气。我们已经有一个这种人设的同事了。瑞弗可能要被取代。”
马库斯说:“你看问题的视角很奇特。”
“等着瞧吧,到时候再看我说得对不对。”
她又开始愤怒地砸键盘,这次不是虚构的,而是真实的键盘。马库斯不知道她是在发泄怒气,还是在写邮件。
他憋住一声叹息,回头继续工作。
当他走出森林小径时,一辆车正沿着窄巷驶来。司机看到他之后开始减速,似乎要停下来,又加速离去。他坚决不回头去看,他们想看到他的反应,所以他要保持冷静。而且,他并非手无寸铁之人,如果他们有所行动,必定会付出代价。
不,他会直接去商店。进去,出来,然后回到基地。撤离行动并不简单,柜台后的女人很爱聊天,就算拿着撬棍都不一定能脱身。但最近他发现,她说得少了,听得多了,哄骗他说出一些本应保守的秘密。他对她解释道,历史并不是一成不变的。看看俄罗斯就知道了,他们如今简直是一团乱麻。他们也不想这样,但这就是历史:你刚抚平一块,另一块就会凸出来,就像一张永远铺不平的油毡地毯。
他说:“而且凡事都有代价。你做出决定,就会有人丧命。你必须接受这一点,必须背负着这些活下去。但就算重来一次,我也不会改变自己做出的决定。”
她说:“大卫,你在交通部工作。你的决定可能会对一些人造成不便,但肯定不会有多少人因此丧命。”
是的,当然了。在交通部工作是他的表面身份,用来掩盖他做了四十多年的真实职业。所以对于村民们而言,他就是个交通部的文职人员,负责处理火车、公路和机场事务。你不能指望他记住这些,现在他就连真正做过的事都记不清了,更别提那些只是装装样子的事。
所以他只能一笑置之:“我只是打个比方,亲爱的。”但他离开之后,她立刻就会拿起电话,通知他们他的伪装开始出现漏洞。他们就是这么不择手段,正在渐渐替换掉他身边的人,那些一起生活过许多年的人。他已经无法再继续信任他们。
“最优秀的间谍也不过是窃贼和无赖,”他对瑞弗说过不止一次,“而最差的……”
“斯劳部门,”瑞弗会说,“杰克逊·兰姆,还记得吗?”
瑞弗是他最宝贵的线人,是他最信任的人。万一他们把他也替换了该怎么办?也许有一天他打开门,去找自己唯一的外孙,却只能找到一条阴险的毒蛇。
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就必须采取相应的防护措施。他不是什么手无寸铁之人,他们若要动手,就一定会付出代价。
他穿过车道,庆幸自己穿了一双威灵顿靴子,然后走进商店。门顶的铃铛响起,他要干什么来着?对,买一些必需品:面包、培根、牛奶和茶包。但刚踏入商店,他就觉得自己好像踏入了敌军领地,闯入了白鼬的地盘。因为店里的女人正惊恐地盯着他,眼中还夹杂着一丝同情。她一只手搓着另一只手,绕过收银台,走到他身边,尴尬地扬起嘴角。
“天哪,大卫,”她说,“大卫,你的裤子……”
老家伙低头看了看,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他确实穿着长裤,裤腿塞进了威灵顿靴子。女人拉住他的手,他才发现,自己看到的不是每天出门时穿的黑色粗花呢长裤,而是印着佩斯利纹样的深红色棉质睡裤。
和往常一样,早晨变作下午,下午又迎来了傍晚。在肯特郡,天光从田野间悄悄溜走。街灯眨着眼,在地面舞台上投下伞形的光晕。而在伦敦市中心,黑暗逗留在角落里,从窗帘后向外窥探。斯劳部门的供暖系统挣扎着睡去,正如它挣扎着醒来。水管的悲鸣为下午琐碎的工作敲响了丧钟。兰姆最后还是没有出现,无论是他的脸,还是其他身体部位。但等待一件不幸的事发生和遭遇不幸本身一样令人疲惫。虽然下等马们已经离开,但空气中依旧萦绕着一丝不安。最先离开的是罗德里克·何,紧接着是马库斯·朗里奇和雪莉·丹德尔。紧接着就是J .K .科,他就像老师对学生的偏爱,上一秒还在,下一秒就消失了。可以确定的是,路易莎·盖伊是和瑞弗·卡特怀特一起离开的,他们走向了最近的那家酒吧,应该不会遇到熟人。莫伊拉·特雷格里安是最后一个走的,但走之前她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进去看了一眼兰姆的办公室。虽然位于顶层,这间屋子却给人一种地窖般的氛围。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味道,夹杂着陈腐的屁味和发霉的面包味。多疑的人甚至会怀疑有人在这里抽过烟。窗帘像往常一样紧紧地拉起,头顶的灯坏了,为了能看清周围,莫伊拉不得不打开书桌旁放在一堆电话簿上的台灯。台灯照出病态的黄光,与其说是照亮四周,不如说是改变了阴影位置。兰姆的书桌上堆满未经翻阅的文件,边角已经开始卷曲。书架堆满了杂物,对热爱整洁的人的神经是一种挑战。莫伊拉·特雷格里安是一个热爱整洁的人,但她并不蠢。所以她抑制住了想要收拾屋子的冲动,只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思考着这个未来的上司。她被指派到他手下,还没有见过他,但他似乎喜欢收集空酒瓶。显然,她的前任员工相当自暴自弃,放任状态不断恶化,要想让兰姆先生乖乖就范需要花上一番功夫。莫伊拉·特雷格里安想及此,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她关掉台灯,下楼,出门,来到艾德门大街,走进阴郁而潮湿的空气中。
身后,斯劳屋吱呀作响,呜咽着屈服于寒冷的侵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