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涟与左光斗都是东林骨干,也是一对黄金搭档。史学家查继佐评价杨涟、左光斗时,有一句经典的概括:“杨径直,左沉密。”杨涟奋不顾身的霹雳手段,左光斗看穿对手五脏六腑的功夫与深沉缜密的判断,这样的二人联手,对手的胜率是微乎其微。
击败对手,关键是不能留给对手反扑的机会。左光斗问杨涟:“你以为就是你以为的?”
李选侍难道还有机会控制朱由校?杨涟认为是没有了,因为朱由校住慈庆宫了,李选侍虽暂时住在乾清宫,但宫中女性是不能随便“串门”的,肯定出不了什么问题。
可是,先皇的灵柩停在乾清宫,依照礼制朱由校这几天必须去祭奠,李选侍有数次机会接触朱由校。这一点,杨涟却没有意识到。对于对手李选侍来说,这都是机会。
杨涟扭头就要往回走,左光斗估计他又要来硬的,上前制止,说隐患虽然严重,但办法还是有的。
“有何高见?”
“斩草除根。”
左光斗说完,朝杨涟一拱手:“兄台,这几天你辛苦了,这事儿由我来!”
事态果然不出左光斗的预料,朱由校当晚到乾清宫祭奠时,就被李选侍留下了。毕竟一个是养母,一个还是没有主见的少年,听了李选侍的几句话,朱由校将大臣们灌给他的那一通话全洗掉了。
这事幸亏杨涟不知道,否则会气得口吐鲜血,或是撞墙而死。
但这事左光斗当时就知道了,王安把信息传给了他。
不过,挺麻烦的一桩事,又很轻松地解决了。生姜都是老的辣,王安在李选侍那儿又忽悠了一次,李选侍居然又将朱由校放走了。权力场格斗,李选侍还是个新手。老手对新手,跟二流的教授对付一流的小学生有点相似,惊心动魄不起来。
官场争斗,也与牌场角逐有些相似:实力很重要,谋略很重要,对手失误比“重要”还重要。对手失误给你送分,这是天下第一等的好事,官场中人官运好,往往就是这么来的。但是,坐等对手失误,不可能成为赢家。王安叮嘱左光斗,要尽快使招出手,再出现类似情况,就没那么容易解决了。
要做好一件事情的最好方法,就是立刻开始做。左光斗几乎又是一夜未睡,第二天,重磅“檄文”抛了出来,这就是著名的“移宫疏”。
明季官场官心分散,百官之间本是钩心斗角,你说“是”他必定要挑出“非”。但是,见了左光斗的“移宫疏”,外廷官员却一致赞成,一致叫好。这也说明“移宫疏”的效果,唯一的可能就是对整个文官集团有利。大面积地获利,失利的一面肯定很小:只有一个李选侍。这就像某些奖项,除极个别人之外,剩下的全部中奖。
左光斗的“移宫疏”,核心是要将李选侍赶出乾清宫。
李选侍也不是凡人,她时刻关注着外朝的动向。左光斗的“移宫疏”一递出,很快被送到了李选侍的面前。看着看着,李选侍的牙齿便咯咯地响了起来。想不生气都难。
左光斗的“移宫疏”都说些啥?要点主要是这几个方面:
内廷有乾清宫,犹外廷有皇极殿,惟天子御天得居之,惟皇后配天得共居之。
左光斗首先说的是礼制。礼制即传统社会的政治。乾清宫只有皇帝、皇后可居,李选侍根本就不是皇后,左光斗否定了李选侍的资格。
且殿下春秋十六龄矣……况睿哲初开,正宜不见可欲,何必托于妇人女子之手?
这几句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左光斗这几句话写得并不明白,因为不能写得太明白,关键是让人看懂就行。朱由校是个大小伙子了,李选侍是个美少妇,住在一个宫里,那啥,那啥?大家自由想象。
再下来一段,才是图穷匕见:
及今不早断决,将借抚养之名,行专制之实。武氏之祸将见于今……
武则天的故事普及率太高了。武氏篡夺李唐江山,这教训也太深刻了。问题是左光斗将几段话凑在一起,那就更加耐人寻味了:武则天本是先皇唐太宗的嫔妃,后来怎么样?唐太宗死,唐高宗即位,武则天又成了高宗的嫔妃,直至皇后。政治当中有奸情,奸情最终乱政治,左光斗是个讲故事的高手,怕背历史题答案的学生一准都喜欢看,更何况是各怀心思的百官们。
最不愿看的只有李选侍。第一时间获得左光斗“移宫疏”的李选侍,怒气在胸,笑意在脸。李选侍委派宦官去找左光斗,要一起“坐坐”,喝喝茶,沟通沟通。左光斗说:“我天子耳目官也,非天子召,不敢奉。”
只一句话,便把李选侍的幻想挑灭了。
左光斗的硬气,来自底气。这个底气,就是李选侍与朱由校之间的隔阂:“选侍李氏既非嫡母,又非生母”,“李氏侍先皇无脱簪鸡鸣之德,侍殿下又无抚摩育养之恩”。这个立论如果成立,李选侍就不得不低头。
在左光斗这里碰了钉子,李选侍还想在朱由校这里碰碰运气,这孩子一直是比较听话的。李选侍邀请朱由校到乾清宫来一趟,说左光斗这封奏疏太过分了,商量一下看怎么处理。
这次朱由校没有上当,还派人将左光斗的奏疏拿了过来,仔细地看了看,觉得挺好的,并转给内阁去处理。朱由校变化这么快,这么大,是身边出现“高参”了。
沟通左光斗这条道走不通,李选侍想到了左光斗的铁哥们杨涟。朋友劝朋友,效果不会差。李选侍将这份差事交给了魏忠贤。魏忠贤心里暗暗叫苦,杨涟的脾气魏忠贤是领教过的,那可不是一般的火爆。
见到杨涟,魏忠贤带了几分客气的样子说起事来。杨涟装作没听明白,显出很关心的样子问:“选侍何时移宫啊?”魏忠贤趁机解释:“李选侍住在乾清宫,是先皇指定的;李选侍是小爷的养母,也是先皇指定的。这个你们是知道的,李选侍住在乾清宫,挺正常的啊。”
杨涟哈哈一乐:“她是个女流之辈,看不清大势,你怎么也是这个样子?现在皇帝已经即位,李选侍若是主动搬出去,皇上高兴了,我们帮她说说话,她不就得到想要的封号了吗?这要是对着干,下场难说啊!”
看来,杨涟这条道同样走不通。魏忠贤起身回去,杨涟不轻不重地补了一句:“你也是这个道理!”
事没办成,还被赤裸裸地威胁,魏忠贤心里叹了一口气:“不能怪人家狠,只能怨自己熊。有朝一日,即使不为主子出口气,自己也不能咽下这口气。”杨涟与魏忠贤之间,算是结下梁子了。
听完魏忠贤的诉说,李选侍沉默良久。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李选侍想起了一个人:内阁首辅方从哲。
方从哲,一个在官员心目中形象并不高大的首辅。明朝官场常见一种悖论:坐在高位的人,往往德能平凡,甚至看不出德能。但是,一定要明白一个道理:越是看不出本事的人,又坐在高位,你就应该格外敬重,因为他本领何在,以你目前的水平还基本上看不懂。
李选侍该不该移宫,方从哲算是看得最通透的人,尽管他一开始也力主李选侍移宫。
九月初五,离朱由校的登基大典只剩下一天了。诸大臣议论起这件事,个个义愤填膺。轮到方首辅表态定夺,方首辅说了四个字:“迟亦无害。”
杨涟一听急了:“储君住在东宫,皇帝还住在东宫吗?”
方从哲道:“没多大关系。”
在场的太监见机站了出来:“李选侍毕竟是先帝旧宠,也是先帝托付给顾命大臣的人。还是缓缓吧,何必苦苦相逼呢?”
杨涟一下找到了靶子,冲着太监道:“你是食先帝的俸禄,还是吃李选侍家的饭,这么卖力地帮她说话?”
这种话本是吵架的常用语,除了怼回对方,没有实质性意义。接下来,杨涟放出了猛料:“内承运库的银子,这几天差不多被你们盗光了;乾清宫里的宝藏,这几天被你们也盗得差不多了!”
朝着太监,杨涟又补了一句:“是,还是不是?”
太监理亏,当场语塞。
这几天宫内有点乱,有人从中发了财。杨涟的话,自然是真的,假的就没有杀伤力了。
宫内的事,杨涟都知道,这也是有内线的,这就是内线的价值。争斗的双方僵持不下,能够压垮对方的往往就是一根稻草。击中软肋,压制对手,杨涟不早不迟拿出了这根稻草。
现场的气氛一下子就被挑起来了,刘一燝、周嘉谟跟着声色俱厉地质问,方从哲也不再坚持可以迟一点移宫了。
杨涟站了起来,大手一挥:“李选侍今天不移宫,我就是拼死,也要把她赶出去!”
杨涟真敢冒险闯宫拼命?不需要,救杨涟的一根稻草也到了。朱由校派来的内宫侍从到了,让杨涟督促李选侍即日移宫。
秋天的天空一尘不染,乾清宫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极浓,冰凉。
没有轿子,侍从也来不及赶过来,李选侍一个人抱着年幼的女儿,踩着乾清宫又浓又凉的影子,也踩在自己的影子上。
李选侍的女儿朱徽媞已经九岁,朱由校登基后称其为“皇八妹”。皇八妹几次挣扎着要下来自己走,都被李选侍紧紧地抱住。这是李选侍唯一的女儿,无论如何不能失去。任秋风拂面,李选侍一步一步地离乾清宫远去。
李选侍究竟要去哪里,就这么从权力场上败下阵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