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国发生内乱的消息传来,南唐朝廷围绕如何处置闽国之变,引发了争论。南唐承平日久,朝堂之中,大部分人不同意出兵干涉。反对的理由很简单也很难反驳:福建全是山区,不宜出兵。
只有中书舍人冯延鲁、查文徽等人,极力主张出兵。不久,南唐发生瘟疫,进攻闽国的事,也就暂且被搁置起来。翰林待诏臧循早年曾经在福建经商,熟悉山水地理,主动找到查文徽为其出谋划策。查文徽好不容易沉寂下去的心又开始澎湃起来,于是请求李璟任命他为江西安抚使,实地查看两国边界确定是否能够出兵,因为他想要通过一场征服敌国的战争来获得皇帝更大的恩宠。到任后不久,查文徽信心满满地上书李璟,表示只要出兵进攻殷国,就“一定能取胜”。
李璟热血上涌,早已把李昪临终前的嘱托抛到了脑后。他本人,也需要一场战争来获取更大的威望,进而稳固统治。双方一拍即合,很快就决定出兵伐闽。问题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当查文徽出兵的时候,福建内部政治格局再次发生变化。
相比于篡位自立的朱文进,王延政更具有号召力。泉州将领留从效,漳州将领程谟等人纷纷杀掉朱文进任命的刺史宣布归顺,汀州刺史许文稹则是主动宣布投诚。
闽国五州,王延政已得其四,只差福州。
南唐军队进攻殷国的消息,还被王延政加以利用。他派人到福州散布谣言称,“南唐派遣军队入闽,帮助殷国消灭篡位的贼子”。
朱文进、连重遇困守福州无路可走,只得向殷军求和,并主动献上国玺。福州城内人心浮动,将领林仁翰等人,趁机发动兵变,刺杀朱文进、连重遇二人,打开城门邀请殷军进入福州。
南唐保大三年(945)正月,王延政宣布恢复国号为“闽”。不过王延政并没有迁都回福州,而是让侄子王继昌镇守福州,自己继续在建州抵抗南唐军队。
查文徽当初预定的作战计划是建立在闽国内战的基础上,建州的王延政全部兵力都在南面,北方实力空虚。如今闽国内战结束,王延政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集中全部军队,举全闽五郡(福州、建州、汀州、漳州、泉州)之兵力北上。他一番权衡之后,迫不得已只好撤退到建阳,等待后方调派援军。
查文徽收缩兵力的时候,闽军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奇袭驻扎邵武的南唐军队。主帅臧循沦为俘虏,出师未捷身先死,被闽军押送到建州斩首示众。不久,祖全恩、何敬洙率领一万人的增援部队到达,南唐军士气大涨,大败闽军,王延政被迫退回城内固守。
没想到福州再次发生变乱,镇守福州的王继昌酗酒成性,不体恤将士,军队人心浮动,怨气冲天。
赋闲在家的前禁军将领李仁达偷偷联络对王继昌不满的人发动叛乱,杀死王继昌,占据了福州,自称威武节度使,并宣布隶属南唐。
李璟大喜,任命李仁达为威武节度使、同平章事(当初王审知的官职),并格外恩赐他改名“弘义”,编入李氏族谱。
闽国国土狭小,仅以一省之地对抗国力雄厚的南唐,本来就是吃力无比。福州的分裂和叛变,更是让驻守建州的王延政失去后方。
在围困建州的同时,南唐军队先后数次击败泉州援军,并攻克了镡州(今福建南平)。
当初王延政以一州之地对抗王延羲,为了支撑战争消耗,王延政大肆横征暴敛,敲骨吸髓,老百姓恨之入骨,因此南唐军队进入福建境内的时候,老百姓争先恐后地迎接,并且主动带路。
这年八月,南唐军队终于攻克建州,闽王王延政出降。不久,汀州、泉州、漳州相继投降,王延政阖家被迁往江宁,占据福建长达五十三年的闽国就此亡国。
南唐君臣当中,两个人成为最大的赢家:李璟通过开疆拓土证明了自己,查文徽也得到了齐天高的军功。
但是南唐的统治地位并不稳固,其中最大的不稳定性就是福州的李仁达,他名义上归顺南唐,实则上是变相独立的割据势力。
南唐主力军队撤退后,他很快就找了一个借口,对泉州发起进攻,尽管未能攻克,但他图谋扩充势力的野心已经暴露无遗。
南唐一贯秉持以文驭武的传统,如何处置李仁达,朝堂之上再次发生辩论。
宋齐丘的亲信陈觉嫉妒查文徽的战功,自告奋勇提出去福州当说客,扬言不费一兵一卒,就可以劝李仁达放弃权力来朝廷任职。太傅兼中书令宋齐丘也随之附和,说陈觉可以胜任。
李璟任命陈觉为宣谕使,并准备了一个大礼包:封李弘义的妻子、母亲都为国夫人,同时给他的四个弟弟升官,并赏赐大量的金银财物。
陈觉兴冲冲一路南下来到福州,没想到李仁达所谓的归顺果然只是权宜之计。他当初在禁卫军沉沦下僚长达十五年,还没有任何被提拔的迹象,原本灰暗且没有前途的人生,却因为王延羲、王延政兄弟的内战而改变。
他好不容易才来到人生的顶点,而且眼前一片光明,怎么可能因为陈觉的几句嘴皮子,就轻易放弃呢?
陈觉灰溜溜地打道回府,走到镡州(今福建南平)时,想到当初夸下的海口,越想越不是滋味。他本来是打算趁此机会立个大功,作为往上爬的资本,没想到无功而返。他思来想去,决定干脆赌一把大的,于是伪造诏书,假传圣旨招李弘义入朝。
他自称代理福州军府事务,下令调动福建境内除了福州以外所有的军队,命令建州监军使冯延鲁率领,前往福州“迎接”李弘义。
陈觉假传圣旨擅自发兵的事传到江宁,朝野为之震惊,大臣们纷纷上奏李璟请求治罪。陈觉是宋齐丘的人,也是他推荐给皇帝,现在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宋齐丘只好硬着头皮站出来为陈觉辩解,“军队已经到了福州城外,即使斩了陈觉也无济于事,不如先增兵拿下福州再议罪”。
矫诏发兵这种事,等同于谋反,换了任何一个皇帝都不能容忍。李璟权衡一番后,居然同意了宋齐丘的建议,下令增兵福州,以永安节度使王崇文为统帅,漳泉安抚使、谏议大夫魏岑为东面监军使,冯延鲁为南面监军使。
事已至此,李弘义已经无路可退,只能放手一搏。但他以福州一个州对抗整个南唐在闽的大军,尽管取得不少小胜,防线还是在不断收缩,局势也一天比一天危急。
冯延鲁、魏岑、王崇文等各领兵数万,四面俱至,围城数匝,声动天地。当是有国以来,出师之盛,未之有也。到九月二十三日,福州城已被包围得水泄不通。可惜南唐军队看上去声势浩大,却缺乏统一指挥,王崇文是元帅,身份也很尊贵,他的父亲是跟随杨行密的三十六英雄之一,他本人娶了南唐烈祖李昪的妹妹广德公主。
陈觉、冯延鲁、魏岑都是下属而且非专业,本来打仗应该听王崇文的,但陈觉等人仗着皇帝宠爱,专横跋扈不听指挥,将领王建封、留从效也跟着阳奉阴违不听指挥。
这仗怎么打?
军队自然都是人心涣散,出工不出力。十一月,吴越国出兵干涉,李弘义更加坚定了抵抗南唐的决心。结果小小的福州,从南唐保大四年(946)八月开始围攻,一直持续到了南唐保大五年(947)三月,整整半年过去了,依旧未能攻克。
远在金陵的李璟期盼战报不得,日有所思,赋词《望远行》:
碧砌花光锦绣明,朱扉长日镇长扃。余寒不去梦难成,炉香烟冷自亭亭。
辽阳月,秣陵砧,不传消息但传情。黄金台下忽然惊,征人归日二毛生。
三月,吴越国的另一支援军沿海路抵达福州城外的白虾浦(今福州苍霞洲)。当时这里还是浦汊交错的海滩,遍地泥泞,海船无法靠岸停泊。吴越军队要上岸必须乘坐速度缓慢的竹排,聚集在这里的南唐兵不停地放箭,吴越军队死伤很多,一度打算放弃登陆。
战事如果一直这样继续下去,吴越军队只能打道回府。但历史在这里又开了一个玩笑,在岸边观战的冯延鲁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思妙想,“他认为福州之所以顽强抵抗,就是因为吴越国的外援给了他们希望。不如干脆把吴越军队放到岸上,一举加以歼灭,福州也就不攻自克”。
偏将孟坚反对说,“吴越军队远道而来,进退两难,只要我们不给他们上岸,迟早粮食断绝,军心浮动。现在他们初来乍到求胜心强,如果决战,未必能占到便宜”。
冯延鲁不理孟坚的意见,坚持要放吴越军队上岸。当吴越军队刚刚上岸,阵型混乱的时候,孟坚提议发起进攻,他再次拒绝。
最后,列阵完毕的吴越军队士气高涨,城中的李弘义军队也趁机杀出。南唐军队被杀得丢盔弃甲,孟坚英勇战死,冯延鲁率军队溃逃。
南唐维持了半年多的包围圈就此被打破,当天晚上,南唐将领王建封(当初第一个登上建州城墙)下令烧毁营垒全军撤退,留从效也跟着撤退,导致整个防线溃败,转眼间胜负易手,不久前还在等着进城的南唐军队兵败如山倒。
幸好王崇文亲自率三百亲军在后压阵,各部才稳住军心躲过全军覆没的命运。即便如此,吴越军和李弘义还是斩杀南唐士兵两万多人,缴获军资器械数十万件。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纸老虎的本来面目一旦暴露,就没人会把它当回事。留从效回到泉州后,下令驱逐南唐驻军:“泉州的南面是岭南,蛮荒烟瘴、土地贫瘠,百姓贫苦、财力有限,实在没有多余的钱粮供应大军。”
李璟没有办法,只能默默吞下苦果,承认他对漳州、泉州的统治。
留从效是个很有眼光的人,他掌握实权后,做了两件大事:城建和招商。一是扩建唐朝的泉州城,二是开通商路。他在城内“开通衢,构云屋”,招徕海外番商前来进行商贸。自此,泉州与东南亚、阿拉伯、非洲等地的海外贸易,逐渐进入繁盛期。泉州城内,货物充盈,商贸繁盛,呈现“云屋万家,楼雉数里”的繁华景象。在南宋绍兴年间,泉州市舶司每年收入就有近一百万缗,当时南宋王朝的全部税收收入不过四千五百万缗左右。到南宋末年,泉州港已然成为世界第一大港,这是后话。
年底,反复无常的李弘义策划谋杀吴越福州戍将鲍修让,再以福州投奔南唐,结果被鲍修让提前察觉,带兵将其诛杀,并夷灭李氏一族。
自此以后,福州被正式纳入吴越版图。
只有查文徽还没有放弃,他始终在关注福州的军情。当初李璟拒绝他在攻克建州之后乘胜进攻福州,让他的心中充满了执念。
一年多后,查文徽听到谍报称吴越军队要放弃福州,迫不及待地率领军队南下。可惜的是,在福州城外,他不听一起来的剑州刺史陈诲劝阻,坚持带军队进入福州,结果遭到埋伏,全军覆没。
查文徽是对闽战争的最大推手,随着他的战败,南唐中枢心灰意冷,再也无心南下。
事后南唐与吴越交换俘虏,查文徽才得以回到南唐。在回国之前,吴越王设宴款待他,偷偷在酒中下毒,回国之后毒发,喉部损坏变成哑巴,过了十年才去世。
查文徽当初几乎以一己之力,推动南唐出兵闽国,打破了李昪长期坚持的不主动对外用兵政策。他本人也因为攻克建州,立下大功,被封为谏议大夫、建州节度使。对查文徽而言,他的人生高光时刻和至暗时刻前后相距不过两年。
伐闽之战轰轰烈烈打了三年,虽说略有收获,将建州(今福建建瓯)、剑州(今福建南平)、汀州(今福建长汀)纳入版图,但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劳而少功,国库耗半。
杜昌业曾任南唐兵部尚书兼判省事(负责政府的日常运转),后来外放到江州做观察使。南唐保大四年(946)十一月,伐闽之战结束的当年,杜昌业再次被调回朝廷任吏部尚书兼判省事。他查阅相关档案时,忍不住摇头叹息半天,说:“我这才离开几年,国库竟然消耗了一半,这还了得!”
世事无绝对,往往事在人为,很多事其实只是概率问题。人能做的,就是把握机遇。
李璟抓住闽国内乱的机遇,并没有错。但问题在于抓住机遇虽然能增大取胜的概率,却不等于决定结果,因为还有很多变数,需要随机应变,灵活处理,这才是最考验人的地方。
李璟最大的弱点是,所提拔重用的东宫旧臣,全部不堪大用。譬如陈觉,韩熙载曾经评价他,“志大才疏,嫉贤妒能”。
当初李昪仓促离世,中书侍郎孙晟等人对李璟的能力感到担忧,劝以贤淑著称的宋太后临朝听政。翰林学士李贻业搬出李昪的遗训“妇人与政,乱之本也”,加上宋太后本人也不同意,这事才作罢。
李璟后来重用冯延巳、冯延鲁、魏岑等人,加上宋齐丘推荐的陈觉等人,未尝没有与朝中老臣对抗的用意。然而冯延巳等人以文学见宠,没有寸功可以作为根基,因此当闽国发生内乱的时候,才会积极鼓动发动战争以图建立军功。让人扼腕的是,争功争到最后,一个个走火入魔,先有陈觉假传圣旨,再有冯延鲁瞎指挥,最后是查文徽自投罗网。
按理说,陈觉、冯延鲁所犯的错误都是死罪。尤其是陈觉,假传圣旨,更应该是灭族的弥天大罪。
然而李璟最后只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陈觉、冯延鲁被流放蕲州(今湖北黄冈)、舒州(今安徽潜山)而已。
韩熙载认为处罚太轻,上疏抗议道:“陈觉、冯延鲁两人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仅仅是宋齐丘、冯延巳为他们求情,就予以赦免。擅自发兵的人不处以极刑,就会有大臣在边疆生事,导致全军覆没的人不处以极刑,以后就没人再拼死作战。”
结果李璟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反而是慷慨上书的韩熙载,被宋齐丘找借口贬斥为和州司士参军。
成也用人,败也用人。为人君者,最重要的能力就是用人。用人,最重要的原则就是赏罚分明。从冯延巳、冯延鲁兄弟篡改遗诏,到陈觉假传圣旨,无一离不开李璟的默许与纵容。当初李建勋的担忧,如今一一成为了自我实现的预言。
欧阳修在修《五代史》的时候,不由得感慨,“自古乱亡之国,必先坏其法制,而后乱从之。此势之然也”。意思就是,自古以来,凡是陷于动乱、灭亡的国家,一定是法制先被破坏,然后动乱才跟随而起,这是势所必然的。
不过,这只是后人的感慨。
宴罢又成空,梦迷春睡中。此时的李璟还沉迷在攻伐闽国的业绩中,全然不会想到因为用人失误带来的苦果,此时只不过刚刚开花结果而已。
当它真正成熟时,却会大到无法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