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璟称帝没多久,就遇到了一个烦心事。事情的起因是他在皇宫中新建了一座高楼,兴高采烈地把大臣们召来观看。大家都心领神会,纷纷从各个角度夸这个楼盖得漂亮、气派。就在众人搜肠刮肚找形容词的时候,有人冷冷地说,“楼是不错,可惜楼下还差口井”。
李璟回头一看,原来说话的人是给事中(侍从皇帝左右,备顾问应对,参议政事)萧俨。他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笑眯眯地问道,“爱卿,为什么还差口井?”
萧俨脸色肃然,“因为陈后主的景阳楼下有口井。”
李璟这才听明白萧俨的意思,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满心的欢喜瞬间变成滔天怒火。
原来萧俨说的是陈后主的典故。景阳楼始建于刘宋元嘉年间,位于六朝皇家园林“华林苑”内。景阳楼下有口井,名叫景阳井。
陈后主本名陈叔宝,是南北朝时期南方陈朝最后一任皇帝。陈朝,定都建康(今江苏南京)。陈后主即位时,隋朝已经统一了长江以北,随时挥军南下。陈后主却自恃长江天险,整天填音乐、写诗词、饮美酒、抱美人,尤其宠爱妃子张丽华。
彻底放飞自我,除了朝政,什么都花心思。
隋开皇九年(589),隋朝大军轻松渡过长江,大将韩擒虎率军攻克建康。陈后主无路可逃,想自杀殉国,又没这个勇气,最后只好带着张丽华和孔贵嫔三人躲到景阳井中。杀入宫中的隋军很快就发现了陈后主的踪迹,随后用一个大篮子把三人从井底拉了上去。
十多天后,陈后主及宗室、大臣被押往隋朝都城大兴(今陕西西安),沦为亡国之君。至于张丽华,则背上了红颜祸水的罪名,被下令腰斩于建康闹市。
据说张丽华被拉上来的时候,因为悲伤地哭泣,胭脂从脸上流下,沾满了井栏,景阳井又被后人叫做胭脂井。
这段历史,既有美女凋零,又有江山易姓,成为历代诗人的一个永恒不衰的话题。
杨备有首《景阳井》:
擒虎戈矛满六宫,
春花无树不秋风。
仓皇益见多情处,
同穴甘心赴井中。
李商隐也作诗《景阳井》感慨:
景阳宫井剩堪悲,
不尽龙鸾誓死期。
肠断吴王宫外水,
浊泥犹得葬西施。
意思就是景阳井到现在只剩下让人悲叹的故事了,当初两人海誓山盟,同生共死。结果张丽华在污水横流的街头香消玉殒,陈后主却苟且偷生,把江山送与他人。
平陈之后,隋文帝杨坚为了永绝后患,下诏“平荡垦耕”建康城邑宫室,昔日富丽堂皇的六朝宫城、府第名园、亭台楼阁等等,包括景阳楼在内,全部被夷为平地,辟作农田,供百姓耕种,数百年繁华就此烟消云散。
王朝的耻辱、城市的耻辱、个人的耻辱,最后全部浓缩到这口井里。正因为此,景阳井被称为亡国之井、辱井。
萧俨把李璟新造的楼比喻成景阳楼,讽刺后者是亡国之君,其他人脸色吓得煞白,大气不敢吭一声。
自古以来,没有哪个皇帝愿意自己被称作亡国之君,偏偏那些“不懂事”的忠臣,总喜欢用这样刻薄的话来刺激皇帝。
萧俨,就是这样的忠臣。
萧俨为何如此偏激?
萧俨,吉州庐陵县(今江西吉安)人,从小就以神童闻名于乡里。十岁时,萧俨到金陵参加童子科的考试,顺利考中,从此开始步入仕途(十岁入仕,是神童中的神童)。
不过相对智商而言,他的情商并不高。史书上说他“为人方正,刚正不阿”,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他太讲原则。
他早先在刑部为官时,主要工作是复查大理寺(相当于最高法院)及全国各地上奏的案件,据说他断案之前,都要经过斋戒、沐浴、祈祷等一套琐细程序。凡是他断的案子,因为不徇私情,所有人都心悦诚服。
当初李昪主持杨吴国政的时候,曾经下令禁止买卖奴婢,认为这种事情是“压良为贱”,必须革除,后来又以法律形式明确禁止。
没想到李昪驾崩之后,冯延巳、冯延鲁兄弟,为了自己可以买奴婢的私心,在起草遗诏的时候,故意加入允许民间买卖儿女的内容。
萧俨看到遗诏之后大惊失色,赶紧进宫去找李璟,说,“这肯定不是先帝的遗诏,当初冯延鲁担任东都留守判官的时候,就起过这样的心思,先帝特意来征求我的看法”。
李璟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典故,漫不经心地问萧俨:“你怎么说的?”
萧俨正色道:“我对先帝说,您以前还是吴国宰相的时候,就从府库中拨钱赎买那些被卖的儿女,并归还给他们的亲生父母,四面八方的老百姓,没有人不仰慕您的恩德。如今您当了皇帝,却要反其道而行之,让穷人卖子女给富人做奴婢,合适吗?”
李璟不安地追问:“后来呢?”
萧俨露出后悔的神情:“先帝认为我说得很有道理,打算治冯延鲁的罪。我认为冯延鲁只是一时愚蠢,才有这样的想法,劝先帝暂且饶了他。”
李璟听了之后将信将疑:“奏章还在吗?”
萧俨肯定地说:“我曾亲眼看到先帝将冯延鲁的奏章斜封,并用笔在上抹了三道。请您派人到档案库去找,肯定还在。”
李璟连忙让人去找萧俨所说的奏章,果然真的找到了,而且与萧俨的描述不差分毫。然而让萧俨大失所望的是,李璟以先帝的遗诏已经颁布为理由,不肯更改允许民间买卖奴婢的政策,从此买卖人口的风气又在南唐蔓延开来。买卖人口的政策祸害极大,李璟为了庇护冯延鲁的私心,居然默许他窜改李昪遗诏,所谓国家大政如同儿戏。
不久,李璟被冯延巳忽悠,又做出了一个让朝廷内外震惊的决定:百官当中除了魏岑、查文徽等人可以向他当面报告外,其他大臣除非被召见,否则不得求见。
萧俨赶紧上疏,认为诏令荒唐,结果奏章如同石沉大海毫无回音。最后侍卫都虞候贾崇来到宫门口,一边磕头一边痛哭流涕,说:“我跟随先帝三十多年,他每天辛勤接待各种人,还担心会不了解下情。您才即位多久,依靠几个亲信,就想跟群臣隔绝往来?”
李璟一看事闹大了,迫不得已收回诏令,对出馊主意的冯延巳却一点处分也没有。
儒家的“圣王”标准是:节欲、纳谏、勤政、爱民。人总是情不自禁地对比前任和现任,随着李璟当政日久,萧俨心中累积的失望也越来越多。他郁闷地发现新皇帝不要说做不到“圣王”,跟刚刚去世的李昪对比,差距也是很大,而且越看越像陈后主的翻版,就连兴趣爱好都很像:喜欢诗文音乐(任用善于文学的奸臣)、生活奢靡、大兴土木等。
所以他实在是忍无可忍,才不无刻薄地说出景阳井这个典故,修建高楼不过是个导火索而已。
李璟气归气,不可能真的杀了萧俨。萧俨的人品和能力有目共睹,他可以用激烈的话语劝谏皇帝,皇帝却只能竖起耳朵听,只有昏君才会杀忠臣。
李璟下令将萧俨贬官为舒州团练副使(舒州即今天的安徽潜山,一个半世纪后,苏轼生命中最后的一个官职,也是舒州团练副使)。给事中是正五品,舒州副使相当于从八品,萧俨从中央贬到地方,职级一下子断崖式下降。
在这前后,另一个经常直言不讳规劝李璟,以至于让他感到厌烦的大臣——常梦锡,也被找了一个过错理由,降职到池州担任判官。
唐太宗李世民曾经问魏征:“当皇帝的怎样才会明智清醒,怎样就会愚昧糊涂?”
魏征的回答只有八个字:“兼听则明,偏信则暗。”自古以来,能被称为明君的,都是那些广开言路的皇帝。如同做人一样,成功的人,也必然是能听各种意见的人。当初李璟刚刚即位的时候,老臣李建勋忧心忡忡地说:“主上宽仁大度,优于先帝,但性习未定,苟旁无正人,但恐不能守先帝之业也。”
明着夸他性格宽仁,实际上暗示要有正直的大臣引导,否则很容易就被小人带歪。
似乎是为了验证李建勋所言,李璟即位以后,重用的都是那些夸夸其谈的文学之臣,赶走的都是那些敢犯颜直谏的骨干之臣。
任何朝代,敢于讲话的忠臣存在的意义,就是告诉皇帝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
因为只要是人,就会犯错误,或者追求安逸,或者知识欠缺,或者好大喜功。放到皇帝身上,就会给社稷造成伤害,甚至毁掉一个王朝。
如果皇帝身边,都是那些揣摩心意、曲意逢迎,既不能主动建言献策,也不能犯颜苦谏的大臣,那么随着时间的推移,错误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严重。
此时的南唐,就像是一辆没有刹车,只有油门的车。坐在驾驶座上的李璟,假如一脚油门踩下去,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