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岁的李璟就这样毫无心理准备地当上了皇帝。南唐保大元年(943)三月初一,李璟即位,下诏大赦天下,并改元保大。秘书郎韩熙载提议按照历代惯例,等到第二年再改年号。李璟表示诏书已经颁布,不能轻易更改,拒绝了他的提议。
就跟李昪当年迫不及待地要去除徐温留下的痕迹一样,李璟长期生活在父皇(父亲)的强势阴影下,如今终于得以走出,心理上的舒畅愉悦外人很难想象。韩熙载不懂皇上的心思,反而抱着儒家的死板教条规劝,简直就是鸡同鸭讲。
韩熙载是北海(今山东青州)人,传世名画《韩熙载夜宴图》的主角,从曾祖父起连续三代在朝廷为官,他本人才华横溢,二十四岁不到就中了进士。后来因为后唐政局混乱,父亲韩光嗣被杀,迫不得已南下逃难,是典型的北来士人。
韩熙载精音律,善书画,又有进士出身,可以说是少年得志。他初入杨吴时,自视很高,上书称自己胸藏文韬武略,有经天纬地之才。执掌杨吴朝政的徐知诰(李昪),不喜欢韩熙载过于张扬的性格,给他安排了一个校书郎的闲职,打发到滁州、和州(今安徽和县)、常州一带为官。
当然李昪内心深处还是很重视韩熙载这种科班出身的文人,等到登基称帝后,估计韩熙载也磨炼得差不多了(十年弹指一挥,当年的少年才俊已是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又把他召回金陵,授以秘书郎之职,掌太子东宫文翰。这也是帝王之术,那些年轻有才能的,皇帝往往会留作太子即位之后的班底。上任之际,李昪对韩熙载说:“卿虽然早登科场,但却未经世事,所以命你任职于州县。重用卿,希望能善自修饬,辅佐我儿。”
既是提醒,也是托付,此后,韩熙载在东宫一待又是七年,但在这段时间里,他和未来的皇帝李璟谈天说地,论文作诗,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李璟即位后,提拔了很多东宫臣属。韩熙载被任命为虞部员外郎、史馆修撰,加太常博士之职。员外郎是六品官,但李璟特别赏赐他享受五品官员才有的穿红袍待遇(此时距离他南下投奔杨吴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七年)。
南唐礼仪制度基本上沿袭唐朝,官服的颜色是区分官员品级大小、地位高低的标志。一品、二品、三品官服是紫色,四品、五品官服是绯色(深红色),六品、七品官服是绿色,八品官服是深青色,九品官服是浅青色。李璟特地恩赐韩熙载越级穿红袍,对他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除了韩熙载以外,还有不少人得到了提拔,比如冯延巳、冯延鲁、江文蔚、潘佑、徐铉等人。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文学好。
知识分子通常比较感性,容易被上位者的人格魅力所征服。李璟和冯延巳等人交好,则是因为志趣相投。这当中,冯延巳更是因为填得一手好词深受李璟赏识,前后三次被拜为宰相。
圣眷不衰,世所罕见。
唐朝文学繁荣,尤其是诗歌昌盛,但到了中唐以后开始流行一种新诗体:词。词即歌词,又叫“诗余”。相比于字数工整的诗,填词不像作诗那样严格讲究平仄,而且句子长短不一的词更加适合配合音乐歌唱。
唐代文人词最让人耳熟能详的就是张志和的《渔歌子》: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还有白居易的《长相思》: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除了适合配乐以外,相比于诗,词更加擅长刻画情感,比诗更细腻,也更多细节的描写。中唐以后,写词的文人更加多了起来,渐渐成为一种风气,如韦庄的《菩萨蛮》: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五代时期,词更加流行。吴越王钱镠(1iú)给妻子的信中有经典名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有人评价,最深情的想念,莫过于此。
在历史上以武功著名的后唐庄宗,骨子里其实也是个很有文艺范儿的浪漫皇帝。李清照有一首《如梦令》: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寥寥几笔,十六岁豆蔻少女的往事,如在眼前。其实,《如梦令》最初创调时的本名为《忆仙姿》,原作者就是李存勖:
曾宴桃源深洞。一曲清风舞凤。长记欲别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李存勖这首词可以说是惊艳文坛,后来周邦彦、沈会宗、张辑衣等都曾跟风填过这首词,名字先后用过《宴桃源》《不见》《无梦令》等。直到苏轼将其改为《如梦令》,此后才成了写景抒情最为常用的词牌。
李存勖以武功得天下,写词只是闲暇之作。李璟则不然,从小就喜欢读书,书画、诗词、音律样样都精通。在词作方面,能引起他共鸣,可谓惺惺相惜的,大概只有冯延巳一人。如《全宋词》中《鹊踏枝》:
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就词作而言,冯延巳确实为人称道,以至于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不无夸张地说他开北宋一代风气。
都是文人,难免有一较高下之心,皇帝也不例外。有次李璟故意调侃冯延巳说:“‘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关爱卿什么事?”冯延巳不仅词写得好,脑袋转得更快,连忙对李璟说,“这句子不如陛下您的‘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啊。”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是冯延巳《谒金门》词中的句子: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
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是李璟词作《摊破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中的名句: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栏杆。
鸡塞,即长城军事要塞鸡鹿塞(今位于内蒙古自治区巴彦淖尔市,这里靠近阴山,是匈奴南下的通道,东汉时期的王昭君即从这里出塞前往匈奴)。
同样是思念心上人,冯延巳的词,以春风吹皱了一池春水开始,通篇写思春。李璟的词,则是从秋风残荷的画面写起,以秋景不堪,梦回而感鸡塞遥远,倚栏更显得凄凉。尤其是“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这两句亦远亦近,亦虚亦实,亦声亦情,堪称千古名句。
就意境而言,明显是李璟的词更胜一筹,所以冯延巳的马屁在后者听来也更加受用。所以李璟听后,开心地笑了起来,君臣继续对饮畅聊(“于是君臣皆欢”)。
其实人人都喜欢情商高的,皇帝也不例外,很多时候,有才能的人未必能得到重用,反而是那些善于揣摩的人容易飞黄腾达。
比如冯延巳这样,既有才华,情商又高,李璟想不重用大概都难。
如果天下一统,李璟和冯延巳二人大概也是一段文坛佳话,可惜他们生活的时代是五代十国。在这样的大环境下,过于文弱的知识分子是很难治理好一个国家的,因为乱世需要枭雄,不要诗人。
即便是李存勖这种马上得天下的武人,一旦放纵自己,都会酿成意想不到的灾难后果。他二十四岁即位,征战十五年,终于消灭梁朝,灭掉前蜀,统一中原。正当世人都认为他将建立不世之伟业时,他却放纵声色,甚至还把唱戏唱得好的伶人提拔成为朝廷高官,很快就把国家搞得乌烟瘴气,自己也死于叛乱之中。
此时距离他灭掉后梁,还不到三年时间。
李存勖的父亲李克用,死的时候只给他留下了河东根据地,后梁、契丹等一堆强敌。李璟即位的时候,继承的是一个强大的国家,疆域东到衢州、婺源,南到五岭,西到湖南,北到淮河,下辖三十多个州。
作为一个白手起家的人,李昪对得起后代。至于发扬光大还是守好基业,就看李璟的了。至少就那时而言,李璟的前程,看上去一切都很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