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大学创办于 1921 年。林语堂来厦大时,学校已初具规模。全校分设大学部、高等学术研究院和国学研究院。大学部又分本科和预科,本科又分文科、工科、医科、商科、法科、教育科、理科,共包括 24 个系。文科下设国文系、外国语言文学系、哲学系、历史社会学系。林语堂来厦大后,任语言学教授、文科主任兼研究院总秘书。
林语堂是怀着为乡梓服务的赤诚之心来厦大施展抱负的。那时,他二哥林玉霖在厦门大学任哲学系副教授,弟弟林幽是外语系的讲师,而鼓浪屿又是廖翠凤的娘家。林语堂全家都住在厦大的家属宿舍里。
厦大坐落在风景优美的厦门岛,这座海岛上遍布山、海、岩、洞、寺、园、花、木诸种神秀,兼备民族风格、闽南特色和异国情调,有不少故垒古迹和历史文物,可供观赏。厦门大学位于海岛的东南端,背峰面海,山光水色,春秋早晚,变幻无穷。
林语堂陶醉在这良辰美景中了。他以为在厦大天时、地利、人和,样样俱全,可以大干一番了。
然而,事情并不像他想的那么顺利,仅仅几个月的时间,林语堂、鲁迅等北京南下的文化人和厦大校长林文庆、理科主任刘树杞之间的矛盾日益尖锐。不久,鲁迅、沈兼士、孙伏园等人先后离开了厦大,终于,林语堂也待不下去了
。
1927 年 3 月,林语堂离开厦门,乘海轮到达上海,然后又在上海金利源码头转乘江轮,沿长江溯江而上,到达武汉。
他是应武汉国民政府外交部长陈友仁的再三邀请而去那里任职的。途经上海时,他去拜访了蔡元培。当时,正处于“四一二”事件前夜,国内局势错综复杂,瞬息万变,宁汉对立的局面已十分明朗,蔡元培站在南京方面,所以劝林语堂留下,但林语堂却仍旧照原计划启程了。
林语堂在武汉任外交部秘书的 6 个月,是他一生少有的“衙门”经历。
1927 年 3 月,林语堂抱着为国民革命服务的满腔热忱来到了武汉。一下江轮,只见满街都是拥护三大政策的标语,武汉政府管辖的湘鄂赣三省的工农运动,还在继续高涨。经过外交部长陈友仁的多次交涉,国民政府收回了汉口、九江的英租界。后来,许多人都忽略了一个历史事实:当年,林语堂在外交部的地位仅次于陈友仁(因为第一次国共合作期间,部长下面就是秘书。所以,秘书的职权相当于后来的次长或副部长)。1927 年 3—9 月,中国政局处于大动荡大分化大组合的时期,林语堂是在国民政府最困难的情况下,当了半年的官,或者按照习惯的说法,他“投入了革命的怀抱”。
“绝不做政治家!”
这是林语堂跻身官场 6 个月的体验和教训,形成了一种思维定式,贯穿了他的一生。从此,他视政治为吃人的游戏,没有吃人的勇气和吃人的本领,就不要去做官。他认为当官“属于肉食者”的职业,而他天性“属于吃植物的”
,所以不适宜从政。在武汉,他亲身经历了官场上的强食弱肉、明争暗斗以后,极端厌恶官僚政客的嘴脸,下决心永远脱离政治的旋涡,他发誓不再当官,无论是好官、坏官、清官、贪官。他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一切政治都视为吃人的怪兽,像“斯芬克司”一样,他不再想尝试这种危险的游戏。
1927 年 9 月,他辞去了外交部秘书和由他兼任的《中央日报》英文副刊主编的职务。林语堂之所以辞职,一方面是“对革命深感厌倦”,不想再从政了;另一方面,客观上也是想干也干不成了。因为,1927 年 9 月,武汉国民政府迁移到南京,一下子就敲碎了许多政府官员的饭碗。
告别不堪回首的武汉,林语堂如释重负,然而,到哪里去呢?厦大是回不去了,北大也回不去了。因为 1927 年 8 月 6日奉系军阀张作霖颁布“大元帅令”,下令取消北京大学,把北京大学和北京其他高等学校合并成“京师大学校”,由教育部部长刘哲兼校长,北京学界正在秽风腥雨之中……林语堂到哪里去呢?
1927 年 9 月,林语堂带着一颗到“异地探险”的童心,来到上海。
在对事业的追求上,林语堂永远是一个童心不灭的探索者。但这个对世界充满好奇心的精神探险者的全部家当,就是他手中的那一支笔。当过教授、学者、文科主任、英文副刊编辑,又做过政府高官的林语堂,这一次竟在三百六十行中选择了最自由的一个行业——自由职业者——他准备当专业作家,以写作为生。
10 月 3 日晚上,仪容端正、头发整齐的林语堂,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西装革履,兴冲冲地来到爱多亚路长耕里(今延安东路 158 弄)的共和旅馆里。问过茶房,林语堂就被引到二楼的一间木结构房间里,林语堂一进房间,鲁迅就赶紧站起来迎接……
原来,鲁迅和许广平于 10 月 3 日午后抵沪,在太古码头下船后,鲁迅不愿惊动别人,除三弟周建人之外,就只通知林语堂和孙伏园兄弟等最亲近的朋友。林语堂闻讯后立即前去拜访,成为鲁迅到上海后所接待的第一批朋友。
这两位《语丝》战友,自从厦门一别,已经有 9 个月没有见面了。当晚,畅谈到深夜。第二天上午,林语堂又来拜访。中午,由孙伏园兄弟做东,请大家到“言茂源”吃午饭。饭后,鲁迅、许广平和林语堂等人又一起去合影留念,这是鲁迅到上海后的第一张照片。
前排左起:周建人、许广平、鲁迅
后排左起:孙福熙、林语堂、孙伏园
这张 6 人合影,就是社会上盛传的鲁、许的“结婚照”,参加者都是鲁迅最亲近的人。除许广平外,周建人是亲兄弟,孙伏园是鲁迅任山会初级师范学堂监督时的学生,孙福熙是孙伏园的弟弟,上海北新书局编辑,为鲁迅设计过《野草》和《小约翰》的封面。而林语堂作为合影者之一,足以表明林语堂和鲁迅非同寻常的关系。但是,1977 年 3 月出版的《鲁迅》画册中,竟把站在许广平身后的林语堂和孙福熙两人涂去,6人合影变成了 4 人合影。
林、鲁两人都是在思路被“轰毁”的情况下来到上海的,而且都决定以写作为生,做自由职业者。这一选择,曲折地反映了相似的遭遇为他们造就了一种共同的心态。但在具体地写什么和怎么写的选择上,林、鲁既有相同的一面,也有不同的一面。相同的是:《语丝》精神仍在他们的艺术血液里流动着。不同的是,到了上海以后,林语堂已不再像《语丝》时代那样“无所顾忌”地反抗“一切专断与卑劣”了,而是强调借助“幽默”的外壳来曲折地表现自己的不满和反抗。而鲁迅到上海后,则把《语丝》时期一般性地反抗,转向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把自己的笔作为“匕首”和“投枪”。因此,文学对鲁迅来说,已变成阶级的“齿轮”和“螺丝钉”,而对林语堂来说,文学只是个人的事业。这一深刻的分歧,注定了他们的友谊——不管曾经多么亲密无间——必定难以善始善终。所以,在林、鲁分手问题上寻找个人的责任(许多人已为此耗费了大量精力),显然是没有多大意义的,因为,偶然性的事件改变不了必然性的进程。
宁汉合流以后,南京的中央政府效仿法国的教育制度,成立大学院代替教育部的部分职能。1927 年 11 月,蔡元培被任命为大学院第一任院长,同时成立中央研究院,亦由蔡元培兼任院长。
林语堂深受蔡元培器重,被聘请为研究院的英文编辑,兼任该院的国际出版品交换处处长。实际上是蔡元培的英文秘书,这是一个十分清闲的工作,待遇却非常优厚,月俸 300元,相当于一个有名望的大学教授的工资,这使林语堂的生活有了保障。但他也并不是唯一的受惠者,因为蔡元培同时还聘请鲁迅、江绍原等为大学院的特约撰述员,月俸也是 300 元。
蔡元培平易近人,说话总是声音柔和,待人谦和温恭,温文尔雅,是林语堂所敬重的长辈。蔡家在上海愚园路,离林家很近。每天早晨,两人同乘一辆小汽车上班。林语堂性格开朗,一路上总是谈笑风生,每逢林语堂侃侃而谈地发表各种见解时,蔡元培都是很客气地说:“是是,你的说法不错。”
中央研究院所属的国际出版品交换处在上海亚尔培路 331号(现为陕西南路 147 号)办公。因为蔡元培的院长办公室也设在这里,所以在大门上就堂而皇之地亮出了“国立中央研究院”的牌子。这是一幢坐北朝南的二层楼的花园洋房。进入楼房,迎面便是一个小厅,东侧有一大间放有沙发、收音机的休息室,也作会议室。后来,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成立后,不少重要会议都在此举行。从楼梯上去,二楼东侧的一大间就是院长办公室,蔡元培、杨杏佛等都在此办公。林语堂的办公室也在二楼,是一间极小的房间,里面放满了他收藏的元明善版书。
林语堂每天上午去亚尔培路 331 号办公,下午就闭门读书。他的生活极有规律,井井有条,他拘谨严肃又才气横溢,却又不是放浪不羁,更没世纪末的颓废情调。人们读过他的闲适小品文后,往往有一种误解,认为他就是生活在小品文所描写的那种闲适的境界之中。譬如,他宣传“点卯下班之余,饭后无聊之际,揖让既毕,长夜漫漫,何以遣此。忽逢旧友不约而来,排闼而入,不衫不履,亦不揖让,亦不寒暄,由是饮茶叙旧,随兴所之,所谓或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言无法度,谈无题目,所言必自己的话,所发必自己衷情。夜半各回家去,明晨齿颊犹香”。但在上海时的林语堂是无缘享受如此闲情逸趣的。因为他平常不喜欢同朋友随便来往,也不欢迎不速之客去串门聊天。他把空余时间几乎全部花在阅读古今中外的各种著作上。他实践了“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这句中国的格言。
1928 年 9 月,林语堂应上海东吴大学法律学院院长吴经熊的邀请,兼任英文教授一学年。
他教英文有一套与众不同的教学方法,凡是上过他的英文课,对他的特别教授法都印象深刻,终生难忘。那时的大学生常有逃课现象,学校当局则以点名来维持校纪。可是,林语堂上课从不点名,悉听学生自便。因为他认为高明的教员自然会吸引学生,他自信自己的学识和教学方法,能够比点名更有效。事实果真如此,林语堂的课,虽不点名,但学生没有缺课的,而且外班的学生还常常来旁听,教室总是挤得满满的,座无虚席。
考试是评定学生成绩的一种手段,这是谁也无法否认的。但林语堂的英文课却不举行任何形式的考试(包括学期内和学期终的考试)。可是,到期末,每个学生照样有分数,而且他的计分标准,十分科学,同学们个个心服口服。他虽不举行死板的命题考试,但每次上课,实际上都在进行非正式的考试。他每堂课上都随时指名提问,或让学生互相对话,这就是他对同学们的测验、训练,也是考试。他更鼓励同学们自由发问。这样,学期结束以前,他对每个学生的程度和学力,都已有了准确的估计。林语堂的记忆力很好,全班 120 余人,上了三五堂课以后,几乎能认识一半,见面时能直呼其名。有时,对个别学生的功课情况没有十分把握,也绝不随意打分数,而是请他们到讲台前,略微谈上几句,然后定分。这种定分方法,可谓奇特,但学生们个个服气。据当年的学生回忆:“其公正的程度,还超过在一般用笔试命题来计分的方法之上。”
这样的打分方法,不是一般教员能使用的,因为除了学识上的条件外,教员必须为人正直,绝不徇私,否则,若以教员个人好恶任意评分,也就乱了套。
林语堂曾多次以受害者的身份,控诉现代教育制度的各种流弊,呼吁改革。东吴大学的英文课堂就成了他教改的实验室,他从不采用呆板的填鸭式或注入式,在课堂上他自由自在,笑话连篇,笑颜常在,“有时坐在讲桌上,有时坐在椅子上,双脚放在桌上”,边讲边谈。为增进同学们的理解和会话能力,他以英文讲解从报刊上摘录下来的文章,生动、有趣、实用。他从不一句一段地灌输,往往选择几个意义似同而实际不相同的英文词汇做详细比较演绎。譬如:中文的“笑”字,在英文中有许多词,例如大笑、微笑、假笑、痴笑、苦笑等。“哭”字,在英文中也有大哭、假哭、饮泣、哀泣等种种不同的词。诸如此类,他会一一指出异同,并让同学们当场分别造句,或课外做习题。像这样启发式的教法,能充分引导学生的思路,扩大信息量,使学生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受益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