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说过,中国的河北平原现在是经济发达、人口稠密之地,但在上古时代,因这里地势低洼,黄河改道,恣意漫流,导致这片区域虽然土地肥沃,但水患严重,并没有很多地方可供农耕民族扩田、开国、建城。所以,生活在其南缘的殷人其实并不是纯农耕民族,而是兼有农业、畜牧业和工商业的混合型民族。后来,周武王打败殷商,接受周公旦的建议,封商纣王之子武庚于殷都,并派遣周武王的弟弟霍叔、管叔、蔡叔在殷都周边的北、东、南三面(西面有太行山作为屏障,不用担心)分别建立了邶、卫、鄘三国,以监视殷人,史称“三监”。卫即今河南淇县,邶在淇县以北、汤阴东南一带,鄘则在淇县以南八十里,今河南新乡一带,也就是牧野大战发生的地方。这些地方本属殷之王畿,殷商遗民众多,文化昌盛,《诗经·国风》一百六十篇中,《邶风》《鄘风》《卫风》三国国风就有三十九篇。
不料,周武王死后,负责监控殷人的三监,竟然联合殷人一起叛乱,周公旦花了好大力气,才将其镇压,并顺势征服了大量卷入叛乱的东方方国、部族。有的史家将其形容为第二次灭商,其作战之艰苦大大超过了武王第一次灭商。至此,周对东方的统治基础才真正奠定。
为了防止殷人再叛,周公旦将一部分殷商遗民迁到黄河以南,分给鲁国(周公旦自己的封国)和宋国(商纣王庶长兄微子启的封国);又将殷都故地与邶、鄘、卫三国,全都并为一国,仍称卫国(卫即是殷的音转,见杨宽《西周史》),封给自己最宠爱的同母幼弟康叔,建都于殷墟以南约一百二十里的朝歌。此外,在朝歌北面,还有一个叫作井方的地方(今河北邢台),殷商中期曾为商都一百二十九年之久,是殷人非常重要的畿辅方国,周公将其封给自己的第四子苴,称邢国。
也就是说,在广袤的河北平原上,其实只有燕、邢、卫三个由周王朝分封的华夏国家,其中卫国人口最多,领土最大,国力最强,又处于太行山东麓交通大道的关要上,是周王朝北方诸侯国的关键之国。为了能够镇抚殷人与东夷,周公旦还特意对三监与殷遗民的武装力量进行收编,又建立了一支八师的军事编制驻扎在成周,称“殷八师”(又称“成周八师”),军力十分强盛(守卫镐京的力量也不过“西六师”而已)。而在这三个国家之间,仍有大片不适合农耕的土地。这些土地上当然也生活着人民,不过这些人并非华夏之民,而是被称为北狄的山地牧猎部族
。这些部族与华夏各国呈犬牙交错之状,就算到了战国中期,仍有白狄部落建立的中山国雄踞于燕赵之间,成为赵国的心腹大患,逼迫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最终才灭了中山国。
而在春秋初期,华北平原上最强势的部族就是侵伐燕国的山戎和侵扰邢卫的赤狄。其中山戎在齐桓公二十三年(前 663)已被齐燕联手攻灭,而赤狄却似乎丝毫未受其影响,反而变本加厉,开始疯狂地攻打邢国和卫国。
看来,赤狄很厉害。所谓“狄”,《尔雅注疏》曰:“绝异壮大有力者名狄。”《春秋》传云:“狄、涤,往来疾貌也。”从字体来看,“狄”,有人驱猎犬行猎之意,可见狄人应是出自太行山间的猎人,迅捷彪悍,孔武有力,战斗力极强。而“赤狄”是“狄”中最重要的一支,活动在太行山东西两麓,即今河北省南部与山西省北部一带,为隗姓,是殷商武丁时期曾给殷人造成很大麻烦的西北方国鬼方的后裔。《周易·既济》曰:“(殷)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
齐桓公二十五年(前 661)春,赤狄又大举侵入邢国。邢国抵挡不住,立刻派人来向春秋霸主齐桓公求救,齐桓公听说后,一改前年救燕的豪情壮志,一声长叹:这群戎狄可真不让人安生,做老大累啊。寡人有千岁之食,而无百岁之寿,近日又胸中闷痛,姑且暂放国事,及时行乐吧!
面对厌倦了征战而有些贪图安逸的齐桓公,管仲又发表了一句名言:“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宴安鸩毒,不可怀也。”意思是说,戎狄都是豺狼,贪得无厌;诸夏都是亲人,绝不可以抛弃;安乐就是毒酒,绝不可以贪恋啊。
邢国乃周公第四子姬苴的封国,也是太行山以东具有征伐权的元侯之国,西周时曾多次率领诸侯与北方的戎狄作战,如今它虽然已经衰弱了,无法再抵挡戎狄了,但诸夏的团结不能松动,齐国必须站出来救助这个曾对周王朝立有大功的盟邦。救助邢国,这是齐国身为霸主的责任,虽辛劳而不可辞!
没办法,齐桓公只能疲惫地叹了一口气,跑去救邢了。
这一仗,没怎么打起来,狄人非常识时务地提前跑了,齐桓公无功而返。
然而正如管仲所言:“戎狄豺狼,不可厌也。”狄人对富足的中原垂涎已久,他们是不会轻易满足的,仅仅过了一年,也就是周惠王十七年(前 660)冬十二月,狄人再次大举南下,去攻打比邢国更有钱的卫国。
卫国也算是周王朝在北方的中流砥柱,且朝歌为殷商旧都,有漳水与太行之险,兼人口众多,物力殷富,远胜齐、晋拓边之地,当初周室东迁,就是在以卫武公为首的各诸侯支持下完成的。而在十五年前(前 675),卫惠公更是嚣张得很,竟为帮助周王子颓造反而联合燕国
攻打过周天子惠王
,可见其实力强大,绝不逊于天下任何一大国。齐桓公只当他们能应付得了狄人,所以没有出兵相救。而周惠王也怨恨卫国支持王子颓作乱,便让诸侯不要救卫,他们不是很能吗?这次就让他们在狄人面前好好表现一下。
可惜,卫国人这次不行了,因为他们的国君卫懿公就是个怪人。这家伙好吃懒做不理朝政也就算了,他还感染了一种奇怪的病,叫作“恋物癖”。准确地说,卫懿公是疯狂地爱上了养宠物,比对自己的子民还爱,甚至比对自己的老婆孩子还爱。
卫懿公喜欢的宠物是什么呢?不是小猫小狗,也不是骏马灵猴,而是高雅的鹤。据说,卫懿公在卫都朝歌养了成群的仙鹤,并在都城周围圈了一大片山岭土地,建造了豪华的鹤公馆,故此处又有鹤城、鹤壁之称,这也就是今日河南省鹤壁市得名之由来。
喜欢小动物本是一种有爱心的表现,豢养鹤更是一种高雅的兴趣爱好,古往今来,很多文人雅士都写下了关于鹤的美好篇章,以凸显自身淡泊宁静的隐士风范。宋朝有个叫林逋的人,甚至将鹤视为自己的儿子,同时将梅花视为自己的老婆,因此有“梅妻鹤子”之说,传为千古美谈。这样看来,卫懿公貌似并无大错,反而显得颇有生活情趣。
但问题是,卫懿公爱得太过头了,他的所作所为,让人不得不怀疑,这家伙上辈子可能就是哪头鹤。
史书记载,卫懿公不仅为养鹤大修宫苑,而且给鹤配备了专车。同样是生物,车夫和马匹竟低鹤一等,必须给鹤当奴才。更夸张的是,卫懿公还给他的鹤按照品相封赏了各级官位,气质高雅、外表出众的美鹤甚至被封为大夫,拥有和大夫一样等级的仆从、车驾与封邑。这可太气人了,别国的大夫是人上人,卫国的大夫却居然等同于鹤……
我们知道,春秋时期的士大夫们都拥有无比强烈的荣誉感和尊严感,而卫懿公竟让一些扁毛畜生的地位高于他们之上,这是一种巨大的耻辱,是大家绝对无法容忍的。而且,这鹤啊,最喜深夜鸣叫,《淮南子》曰:“鸡知将旦,鹤知夜半。”《诗义疏》也说:“(鹤)常夜半鸣,高闻八九里,惟老者乃声下。”也就是说,在两千年前的卫都朝歌,白天,成群的白鹤在天空翱翔,深夜里,直薄云天的鹤鸣每天都将人们吵醒,这是一座失眠的城市,鹤唳如箭,一箭高过一箭,将城市的夜晚刺破,将人们的耐心刺穿,不满汇聚成愤怒的洪流……
据史书记载,卫国在春秋初期的前六七十年间已爆发了五六次宫廷内乱,导致上层离心、公室薄弱,而如今卫懿公仍不思进取,沉迷养鹤,荒废政务,搞得百姓怨苦、民不聊生,禽兽却享尽了人间富贵,真是太过分了。如此“品位脱俗”的国君,不应该从政,应该去做动物园长或马戏团长才对。
卫懿公在卫国毫无威望,人见人厌,摊上这么一个不靠谱的国君,真是倒霉。现在可好,凶悍的狄人打过来了,怎么办?卫懿公大为惊慌,赶紧征召国人来太庙领取甲胄准备出征。如前所述,直到春秋初期,各国还没有常备军,而是等发生战事时,才召集国人到太庙前领取武器,参加誓师等礼仪活动,然后出征。
然而当国人们来到太庙后,却一个也不上前领装备,更纷纷表示:打什么仗啊,派鹤去不就得了,它们花了我们交的那么多赋税,哪能光享福不干活?
卫懿公闻言当场傻掉:鹤好看而已,哪里会打仗,送去前线,那还不被狄人全给灭了?
国人们说:不可能,您不是封了它们做大夫吗?现在无论官位还是待遇,鹤大夫们都比我们高,它们一定能打败狄人的,我们相信国君您的眼光。
卫懿公欲哭无泪:大家别开玩笑了!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国人们说:不是开玩笑,鹤大夫们如此厉害,我们哪敢犯上争功?
卫懿公无奈,只得大哭着承认错误,国人们这才勉强答应出战。不过,与后世那些只知道吊死在歪脖子树上的软蛋不同,卫懿公毕竟仍拥有周王朝贵族的血性,虽然此战凶多吉少,但他仍然义无反顾地冲上了战场,临走之前,他给了大夫石祁子一块玉玦,又给了另一个大夫宁庄子一支箭矢,表明了誓死的决心。然后,卫懿公来到自己夫人的面前,将一件绣衣(可能是当初卫懿公夫人送给他的定情之物)交给她,说:“听于二子。”
此后,卫懿公便率领着最后的力量出发了。理所当然的,狄人将仓促应战、毫无军心的卫国军队轻松打败,并将卫懿公和他的一帮“鹤大夫”抓起来,全部杀了。
卫懿公在驾鹤归西之前,还仰天长叹:狄人果然都是乡巴佬,太没格调了。
不久之后,齐桓公收到了两封求援信,一封是卫戴公写的,一封是许穆夫人写的。
原来,卫懿公死后,群龙无首的卫国很快就全部沦陷了,狄人在卫烧杀抢掠,将那里变成了人间地狱。侥幸逃脱了狄人追杀的卫国难民不足千人,而且大多是消息灵通、有权有势的卫国公室,这还多亏了卫国的邻居兼姻亲宋桓公,他得知卫国遭难后立刻派人护送这群难民们夜渡黄河,逃离了狄人的魔掌,来到黄河南岸的曹邑(今河南滑县)暂时栖身。曹人们看到这幅景象也惊呆了,放眼望去,哀鸿遍野,满目狼藉,卫人们衣衫破烂,神情恍惚,谁知道他们这些天到底经历了什么。
虽然很惨,但日子总要继续,结果这几百卫人就在城外的荒原上开了个会,共同拥立了卫戴公(卫懿公的堂弟,宋桓公的大舅子)为国君。
卫戴公在给齐桓公的信中说:跟他一起逃到曹邑的卫国人,他一个一个仔仔细细数过了,总共男女七百三十人而已,只剩这些了,即使算上后来陆续从卫国在黄河以南的属邑共、滕等地赶来的难民,也仅五千人而已。惨哪!
狄人果然是豺狼,一整个国家被屠杀抢掠得只剩五千人不到。近年来鹤壁一带考古发现,大量卫国贵族墓在春秋时被盗挖破坏,估计就是被这帮狄人给祸害的。
至于另一封信的作者许穆夫人,她正是卫戴公的妹妹,此女不仅天生丽质,而且聪慧无比,据《列女传》记载,早年齐桓公还曾派人来卫求过亲,许穆夫人欣然应允,可是卫惠公却自私地把自己两个女儿长卫姬与少卫姬嫁给了齐桓公,而把他这侄女嫁给了小国许国(太岳之后封国,位于今河南许昌)的国君许穆公(男爵)。可惜,一段大好的姻缘就这么给破坏了。
当国破家亡的消息传到许国,许穆夫人又悲又急,她竟不顾礼教束缚,夫家反对,毅然来到曹邑共赴国难,加入了重建家园的行列之中。
据《左传》记载,《诗经》中的名篇《载驰》就是许穆夫人在这期间写的,当时,众多许国大夫追上许穆夫人,想让她回去,许穆夫人感觉无比寒心,对他们充满鄙视,遂登上山岗,赋诗以抒悲愤,诗曰:
载驰载驱,归唁卫侯。
驱马悠悠,言至于漕。
大夫跋涉,我心则忧。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
视尔不臧,我思不远。
既不我嘉,不能旋济。
视尔不臧,我思不
。
陟彼阿丘,言采其虻。
女子善怀,亦各有行。
许人尤之,众稚且狂。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
控于大邦,谁因谁极?
大夫君子,无我有尤。
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
今译大意为:
赶马驱车疾奔走,尘土飞扬,马蹄焦灼,我要赶着回去吊唁卫侯。策马扬鞭路途遥,我匆匆赶到漕邑。
许国大夫跋涉来,阻我行程我心忧;纵使天下都反对,我也不能转回头。
看你们也无好措施,我怀祖国思难弃;纵使你们再相逼,我也不能转回去。
看你们也无好计谋,我恋祖国情不已;故常登往高山上,采集贝母解忧伤。
女子从来多忧伤,也有自己的主张;许人却都责难我,实在幼稚也轻狂。
马车飞行旷野中,麦苗蓬勃一望无际;奔向大国去求援,却不知齐君是否会帮忙?
诸位大夫贤君子,请勿责我违礼仪;你们设想千百遍,也不如我亲一往。
一首《载驰》,字字意坚,句句情深,许穆夫人闻国之难,弃钗而起,虽为弱女子而智勇超群,虽千夫所指而我行我素,真不愧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爱国女诗人。在这种危亡时刻,能有这样一位高贵、美丽、善良而勇敢的妇人走到卫国难民中间,用她爱国的热忱吟咏歌诗,用她坚定的声音鼓舞人心,想必会让共渡时艰的卫人们更多一些温暖与希望吧。
相信以许穆夫人之爱国热忱与动人文采,她的求救信肯定是催人泪下,感人肺腑。
当齐桓公看完这两封信,他陷入了深深的愧疚之中。
没想到,自己一时疏忽,竟然让卫国惨到如此地步!
齐桓公赶紧派自己与长卫姬生的儿子公子无亏率战车三百乘,甲士三千名,去帮助卫戴公兄妹守卫漕邑、修筑城墙、重建家园。为了帮助卫国恢复生产,齐军还随军携带了大量救援物资,包括给卫戴公夫妇的马、马车、锦帛三十匹及祭服五套,供卫国老百姓渡过难关的牛、羊、猪、鸡、狗各三百头,以及搭建房子的各种材料,可谓衣食住行一应俱全。齐桓公真是一个细致而又温馨的霸主。
然而,也许是遭受了太多的苦难与折磨,卫戴公很快就病倒了,不久逝世。卫国大夫于是跑到齐国,请立戴公的弟弟公子毁为国君,这位公子毁原先是卫懿公的政敌,所以避难在齐。
齐桓公当然义不容辞,于是他亲自率军,把公子毁护送到了漕邑,立为卫文公。
这个卫文公毁,别看他名字不咋地,却比前几任卫国国君好太多了。据史书记载,卫文公受命于危难而一生朴实,他甚至穿着粗布衣冠,亲自下地劳动,与五千子民同甘共苦,兢兢业业,励精图治。他务材训农、轻赋平罪、通商惠工、敬教劝学、授方任能,短短一年的时间,卫国仅军事实力就增强了十倍之多,由三十乘兵车增长到三百乘,良马也增加到三千匹。《诗经》中有一首《定之方中》,便是后人追忆文公当年的中兴卫国之举。
定之方中,作于楚宫。揆之以日,作于楚室。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
升彼虚矣,以望楚矣。望楚与堂,景山与京。降观于桑,卜云其吉,终然允臧。
灵雨既零,命彼倌人,星言夙驾,说于桑田。匪直也人,秉心塞渊,
牝三千。
此外,《诗经》中还有一首《干旄》记载了卫文公君臣学习齐桓公招贤纳士,不惜以四马、五马、六马所驾之车来招待。
孑孑干旄,在浚之郊。素丝纰之,良马四之。彼姝者子,何以畀之?
孑孑干旟,在浚之都。素丝组之,良马五之。彼姝者子,何以予之?
孑孑干旌,在浚之城。素丝祝之,良马六之。彼姝者子,何以告之?
齐桓公也对卫文公非常满意,于是在两年后(前 658)的春天,将齐地楚丘(今河南滑县东)割让给卫国,并率领诸侯在此修了一座大城,作为卫国的新国都,又赠送给卫国战车三百乘、甲士五千人。
这里又要提到《诗经》里的一首诗了,这首诗叫《木瓜》: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诗歌的大意是说:他送给我果子,我回赠他美玉,这并不是为了“报答”,而是为了和他永远结好。
据成书于汉代的《毛诗序》解释,这首诗就是卫国百姓创作的,主要就是为了赞颂齐桓公,感谢齐桓公,感谢他打击赤狄,为卫国提供军事与经济援助,帮助卫国建城复国的再造之恩。不过笔者忍不住猜想,这首诗重重叠叠,缠绵悱恻,倒像是出自女子之手,联想到前面许穆夫人的事迹,这莫非是这位才女写给差点成为她夫君的齐桓公的一首诗?
又或许,卫国人就是这么深情吧,所以一切都可以用情诗来表达。中国历史上有一句俗语叫作“郑卫之音”,意思是说由于族群的原因(郑国和卫国的百姓大多是殷商遗民),郑卫两国的诗歌与音乐,通常都情绪饱满,感情热烈,奔放而大胆,往往是深情款款,如泣如诉,所以朱熹在《诗集传》中以其为“淫奔之诗”,这大概就是中国上古时代的流行歌曲吧!
而另外一边,赤狄将卫国烧光杀光抢光后,转身又回头往北去攻打邢国,邢国抵挡不住,只得再向齐桓公求援。
狄人来来去去,打完了就跑,跑完了又打,典型的“流窜型作案”,真的很难搞。
难搞也得搞啊,于是,在齐桓公二十七年(前 659),齐、宋、曹三国联军救邢,大军驻扎在聂北(今山东聊城境内),未及救援,狄人已将邢国攻破,邢国难民遂纷纷逃到诸侯联军中。
《韩非子》一书说,诸侯联军之所以没有成功救援邢国,是因为齐桓公想等到邢国被灭亡之后,再去帮它恢复起来,以获得更大的名声。这个说法史书无载,恐怕是韩非附会的。不过《公羊传》叙及此事有言:“天下诸侯有相灭亡者,桓公不能救,则桓公耻之。”其语耐人寻味。
总之,齐桓公来迟了,邢国早已被狄人烧成一片废墟。无奈,齐桓公只能亡羊补牢,率军打跑了狄人,然后与诸侯一同帮邢人重建家园。
是年夏,齐桓公又将齐地夷仪(今山东聊城市西二十里)赠送给邢国,并率领诸侯在此修筑了一座大城,作为邢国的新国都,之后又大方地送给邢人兵车百乘,士卒数千,以保护他们免遭狄人的侵袭。《左传》还记载,齐国和诸侯的军队在帮助邢国迁都的时候,邢国宫廷里的青铜器与珠宝一件都没有丢。如此优良军纪,史所罕见。时人感激他救患分灾、存亡继绝之功,也不由作歌赞曰:“邢迁如归,卫国忘亡。”意思是说邢人迁都就如回老家,卫国重建也忘记了亡国之痛。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齐桓公让各国百姓深深体会到了华夏联盟大家庭的温暖。
另据《管子·小匡》记载,齐桓公为了抵御戎狄,还组织诸侯们在河北戎狄之地与中原诸夏之间修筑了许多城池与关塞,如五鹿、中牟、邺、盖与、牡丘、晏、负夏、葵兹等。从某一方面来说,齐桓公可称是中国北方防御体系的缔造者,无论战国时的秦、赵、燕,还是秦皇汉武,皆承其余绪。
正因为如此,据《国语》记载,这以后“天下诸侯知桓公之非为己动也,是故诸侯归之”。《管子·小匡》也说:“是故天下之于桓公,远国之民望如父母,近国之民从如流水。”《管子·霸形》则表示,从此,齐桓公“令固始行于天下矣”。
可惜,再多的情义也抵挡不住时间,二十多年后,当齐桓公的霸业灰飞烟灭,卫文公转身将自己同姓的难兄难弟邢国给灭了,从此独霸河济,北抗戎狄,国势又有所强盛。但晋国称霸后,挺进河济平原,卫国又被大大压缩了生存空间。再百余年后,到了卫昭公时期(前431—前 426 年在位),三晋强大,而卫国如小侯,沦为魏国的附属,虽然人才辈出,为列国之最(如李悝、商鞅、吴起、吕不韦、荆轲),但在政治上已无话语权,与亡国无异。也许正因为它太弱了,所以列强也不屑灭它,加之卫国又主动降低自己的爵位,从公爵一路降为封君,成为魏的附属国,故得以苟延残喘,直到战国末年为魏所灭;秦王政六年(前 241),秦相吕不韦派大军一连占领了魏国东部二十城,置东郡,连带又把卫国故土占有,因卫乃其故国,于是“存亡继绝”,把卫迁徙到野王县,让卫君在那里继续维持有名无实的君位。所以秦并天下,卫还能独存。直到秦朝灭亡前夕的秦二世元年(前 209),秦二世不知抽了哪根筋,突然将卫君角废为庶人,将卫国取消,卫国这才正式灭亡。但它已创造了一个纪录,即存国 907 年,是先秦时代国祚最长的一个国家。
卫国的传奇仍未结束,卫国宗室有位后裔卫满,在战国末年来到燕国为将,燕国被灭掉以后,卫满便率领部下与族众进入朝鲜半岛,投靠商朝后裔建立的箕子朝鲜,并逐渐坐大,灭掉箕子朝鲜取而代之。卫满朝鲜又立国百余年,直到汉武帝时才被汉朝灭掉。所以,如今应该有很多韩国人是远古卫人的苗裔。
到这里卫国的传奇还是没有结束。刘邦本有“白马之盟”,规定“非功臣不侯”,却不料汉武帝因尊儒术,对儒家思想的“兴灭国继绝世”与“尊二王备三恪”很有兴趣,这种事所费不多,却能拉拢读书人,何乐而不为呢?于是汉武帝在元鼎四年(前 113)封周文王之后(同时也是战国时卫国公族子南氏之后)姬嘉为周子南君,封三千户,封地三十里,以祭祀周朝先君。到了汉元帝时,儒教发展更盛,汉朝又将周子南君擢升为周承休侯,至汉成帝绥和元年(前 8)升格为周承休公,封地也增加到百里,东汉时更名“卫公”,之后一直延续到魏晋,大约在永嘉之乱后才被灭国。也就是说,卫国竟然从西周时代断断续续一直挺到了东晋,总共近一千四百年,成为中国古代存续时间最长的诸侯国,真算独一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