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国梨渐渐长大的时代,正是西学东渐和维新思想之风日渐吹遍中国大江南北的时代。晚清,科技发达的西方列强船坚炮利,不由分说地轰开了自诩“天朝上国”的中国的大门。那时的中国,仿佛是一个长年深居古宅名园中的大家闺秀,陡然被粗暴野蛮而身强力壮的武士破门而入,吓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看着他们在家中长驱直入,翻箱倒柜,毫无一丝还手之力,也无一点应对之法。
这样的境遇,使得中华有识之士纷纷警醒,思考探索,中国为什么挨打?中国怎么了?中国怎么办?变法救国、洋务救国、教育救国、实业救国……总而言之,中国要改变!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清政府颁行新政,废除科举考试,鼓励新学。
新学与西风,对于传统中国的冲击是全方位的。不仅仅是读书人面临的新旧学制不同,读书人没有了科举这一条学而优则仕的道路,倒逼着把视野向着更广阔的天地转变。因为穷酸书生不能再指望会作几篇八股,就能“治国平天下”了,十年寒窗、满腹经纶的学问,还是打赢不了洋人,拯救不了国家。鲁迅先生说“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但无路可走也终究要走,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于是,读书人开始或办报卖文赚取稿酬,或入新学堂留洋深造,或弃儒经商兴办实业,甚至投笔从戎走向革命。新的时代开始了,中国的一潭死水,开始活了。
开始活了的,不仅是广大读书人的世界,更有几千年以来一直被包裹着的密不透风的女性心灵,她们的自由与民主意识,忽然间就像被春风吹开了百花一样,被吹醒了。教育权、恋爱权、参政权……这些词语,变得越来越耳熟能详,深入女性特别是知识女性的心中,社会风习渐渐开放,女子开始要与男子争平权。不再任人摆布,不再成为男子的附庸,不再被包办婚姻,成了那个时代许多知识女性的坚定信念。
出走,对于那个年代的青年女性来说,是一个充满召唤的有魔力的词语。对于从小见过世面的汤国梨,对于心中已种下一颗读书种子的汤国梨,出走,这个念头更是强烈地在心中生发出来。要想让她与小镇上普通女子一样,到了年龄,择一户人家嫁过去,然后劳作、生子、老去……那是不可能的。
故乡乌镇再好,也已拴不住汤国梨志存高远的脚步。舅舅沈善保家中有藏书,常推荐书给汤国梨,她内心的世界越来越广阔,心里渴望求知、渴望新世界的愿望越来越强烈。走出乌镇,去上海求学,成了那个时期汤国梨最大的理想和愿望,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掌握命运的主动出击,非同凡响。
她要出走,她要去读书。
读书求学的种子,在汤国梨的心底生根发芽。乌镇有学校,自古文脉兴盛,小小一个水乡,翰林第有两个,读书处有三个。而且那时候,茅盾读过书的立志书院,日日书声琅琅;舅舅沈善保创办的植材小学,也已经是新风吹拂,风气大开。
但是,乌镇没有女孩子读书的地方。后来成为中共“一大”卫士的王会悟,就曾经有过被立志书院拒绝的经历,而转身去读了嘉兴女子师范学校。小镇风气毕竟闭塞,这点就比不上近在几十里地之外的湖州南浔,因为辛亥元老张静江家的开风气之先,有了女学,还聘了石门县里嫁过去的才女徐自华为校长,连女革命家秋瑾都在那里当过教师。
那个时候,清朝统治已岌岌可危,革命浪潮此起彼伏,正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1905年,中国同盟会成立了,光复会也早在江浙地区活动,资产阶级革命运动日渐兴起,新式学堂和革命报刊也纷纷创办,许多有识之士都投身到革命潮流中去。小小的乌镇当然也受到冲击。这一切,更加震撼了本就胸怀大志的汤国梨,她认为自己应该学习知识,与男子一样报效祖国,不能再固守于孤陋寡闻的水乡小镇了。
光绪三十一年(1905),汤国梨二十三岁了。对于女大当嫁,汤国梨已经抗争世俗好几年了。因为按常规,二十三岁的姑娘,早就女大当嫁了。但她是个内心有主意的人,当然不能走上这一条道路。她要出走,要读书,绝不能一脚踏上乡里大多数女孩子走的那一条寻常路。下定决心的汤国梨,终于鼓起勇气把心中的想法告诉了两位母亲。她要冲破女性闺阁的藩篱,她可以不谈婚论嫁,但她不能不读书,她要谋求独立自主的人生。
汤国梨是幸运的,两位母亲的开明远超普通的乡村妇女,她们理解女儿渴望到上海去,进新学堂求学的愿望。但现实的难题是,求学需要一笔可观的经费,而她又依靠舅父度日,并无余钱,这如何是好。思虑再三,她抱着一丝希望向舅父提出自己的想法,希望得到舅父的帮助。深明大义的舅父沈善保看着这个聪慧而坚定的姑娘,点头同意资助外甥女到上海务本女学读书。就这样,汤国梨来到上海,踏上了新的人生征途。汤国梨是幸运的,能让女孩子到上海去读书,在当时乌镇这样思想意识略显陈旧的小镇,是很罕见的事。
就这样,在开明舅父沈善保的支持和资助下,汤国梨终于走出乌镇,只身来到上海,顺利考入了设在上海西门的上海务本女学师范科。
奔向上海的汤国梨,开始走向独立,迎来命运的革命。
中国女学的风气之先,首在上海。林纾的《闽中新乐府》诗云:“兴女学,兴女学,群贤海上真先觉。”早在1898年,经元善在上海开办经正女学堂,拉开了近代国人自办女学的序幕。虽然经正女学只存在了短短两年,但毕竟是春雷一声,近代女子教育的世界再也不平静了。
1902年,上海吴馨在私塾的基础上,创办了务本女学,这是中国创办的第一所真正现代意义上的女子学校。凡是上海世家的女孩子,都喜欢到这所女学读书,这所学校培养出了不少的妇女社会活动家。
1905年秋天,二十三岁的汤国梨,摒绝媒妁,毅然来到了上海务本女学。在当时那个年代,在这个相对封闭的江南小镇上,一个原本已届婚龄的女子,敢于与世俗挑战,走上了一条追求自由、到大上海学习深造之路,这样的举动可以说是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
对于婚嫁之事,她日后回忆说:在和太炎结婚前,曾由我母舅介绍一留法后归国的唐姓青年议婚……当时男婚女嫁,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老章法。在未确定前,我亦并未表示意见。迨有一内眷以阿谀口吻谓:“如无舅舅关心,将不易觅到此既有财产,又有文采的好对象。”我听了很气愤,觉得这是令人难堪的讽刺。
从小经历家庭变故,看到过世态炎凉的汤国梨一直自强自立,颇有主见,甚至自尊得有些敏感。在晚年写给孙儿章念驰的信中,她念念不忘早年追求读书的辛苦:“我早年丧父,而好读书,在旧时代女子都少读书,我是靠一本字典努力自修的,八岁时读过几首唐诗,依着这一点到二十岁左右学作诗。”
那个时代,能冲出家门去上学的女孩子,大都付出了异常的努力。
如汤国梨的同学袁希浩,不甘心做旧式的贤妻良母,毅然选择与“胸无大志又缺乏实干精神”的丈夫脱离关系,并在离婚后冲破阻力,前来务本女学读书。
又如,后来因鲁迅一篇《记念刘和珍君》而饱受抨击的杨荫榆(鲁迅先生讽刺她是“广有羽翼的校长”)也是汤国梨在务本女学时的同学。她当年的求学之路也异常艰辛。杨荫榆幼年被许配给一个低能、有智力残疾的少爷,她拼力挣脱了这一不幸的婚姻镣铐,才争取了重生的机会,而上务本女学读书,日后又成了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她的侄女杨绛先生日后回忆道:“听说她把那位傻爷的脸皮都抓破了,想必是为自卫。”也许真是这次婚姻的经历对杨荫榆产生了无比深刻的影响,以致后来执掌北女师时,她像个老顽固一样做出了压制女学生爱国热情的行为,以至哥哥杨荫杭感叹:“申官如果嫁了一个好丈夫,她是个贤妻良母。”
与汤国梨前后期同学的,还有张謇的女儿张敬庄、张通典的女儿张默君,以及舒惠珍、谈社英、边境宏、范天德、沈仪宾、余庆裳、崔正华等后来在近代女权运动中的风云人物。
这里提一下张默君,她在汤国梨的命运中很重要。相比其他人,张默君是相对幸福的女学生。张默君出生于湖南的一个书香门第,其父张伯纯为前清举人,曾协助曾国荃督办两江学务,后加入同盟会,辛亥革命后任临时大总统秘书。其母何懿生善诗词,有“海内女师”之称。在这个开明的士大夫家庭,张默君在成长历程中一直感受着来自家庭的温情。后来正是张默君父女的帮助,汤国梨成了章太炎的夫人。
作为上海滩新式女学生的汤国梨,以万分的热情,投入这个新世界中。在学校里她一面刻苦学习,一面和同样胸怀抱负的同学们纵谈天下大事,她开始投入社会活动,并开始以“影观”为笔名在报刊上发表诗词文章,“影观”之号,虽来自小时候父亲给她取的乳名“引官”,同音之词,境界竟是如此不同,汤国梨真是一个有着慧心巧思的才女!
裹着一双小脚的汤国梨,满腔热情地投入学习与社会活动中,而从来没有离开过母亲的她,独自在上海终究也免不了对家中母亲与弟妹的思念。
所幸抱持的诗心词意,让她的愁闷、思念、孤独,都能肆意倾诉笔端。
新秋雨后,夜深漏静,她独立庭院,吟出“漏和残雨滴昏黄,萤火风飘上海棠。为爱新凉凝伫久,不知玉露湿衣裳”。
中秋佳节,月似玉盘,她作诗寄弟,倾诉亲情:“无酒亦无歌,奈此良夜何。鸱声啼古树,虫语泣残荷。风过花移影,云轻月敛波。凭栏一怅望,赢得别愁多。”
最是病中思亲恩,独自在外不免偶有抱恙,又逢清冷的寒食节,独在校中的她无比思念慈母,写《沪上逢寒食抱病校中》诗二首:
旅食江头火不青,
飘零空系故园情。
沉沉心事无人问,
独自搴帏望月明。
鹃啼花落感春光,
作客谁怜路短长。
一缕旅魂无着处,
相依慈母话家常。
然而,出走、成长、独立,毕竟是汤国梨笃定而无悔的选择。“一任旁人窥冷眼,自扶残醉倚晴窗”,那些偶尔冒出来的小女人的细微而曲折的离情别绪,青春愁思,并不是她的主流情绪。都说女人如花,汤国梨的清洁心性,就像她名字中的梨花般洁白无瑕,她温柔而坚定的内心,就如她一生钟爱的梅花,凌霜、傲雪、孤高、独自暗香。
“不愁风雨妒,一任春来去。空尽得真空,更无枯荣虑。”汤国梨用一首《题梅花折枝图》,写出了自己坚定的信念与不变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