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国梨从小是个跑过三山六码头的女子。
生于上海,迁居江阴,北上汉口,回到乌镇,汤国梨从出生到九岁的时间,行迹遍及沪、苏、鄂、浙,这真是履历丰富,也真是居无定所。
1883年9月24日,汤国梨出生在上海。汤国梨是汤其澄与邹夫人的第一个孩子,父亲给她取了个大名叫国梨,又取了个乳名叫“引官”。后来汤国梨把“引官”改为“影观”,作为自己的号,她的诗集与词集《影观集》,出处就在这里。
第一个孩子当然是宝贝,但邹夫人有点遗憾,她跟在外出做工的丈夫身边,一来是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另一个重要的使命是为汤家繁衍子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要是个男孩子多好啊!不过不要紧,日子长着呢,总能生男孩的。小国梨一天天长大,父母亲“引官”“引官”地叫着,盼望在她之后能引来男孩,引出弟弟来。
汤国梨出生后第二年,随着父亲的工作变动,她与邹氏母亲也一起迁居去了江阴。不过两年,在汤国梨四岁时,父亲又要换工作,去汉口弟弟经营的茶叶铺任会计。江阴的家居生活才刚刚安定下来,夫妇俩决定让汤其澄单独先去,妻子女儿继续在江阴生活,待父亲在汉口站稳脚跟,再去团聚。所以,汤国梨与母亲在三年后才去汉口和父亲团聚,开始又一段还算安稳的生活。
汉口一直是个包容度极高的城市,九省通衢,南来北往络绎不绝。浙江文人叶调元旅居汉口时曾写过“此地从来无土著,九分商贾一分民”的诗句,开放、多元的文化也让在这里工作的汤其澄拥有了开明的思想。更何况他本是“湖州汤半城”后代,骨子里有着对读书学文化知识的天然信仰,这些年又在上海、江苏、湖北等地见过世面,他没有农村一般男子对于女孩儿的狭隘认识,女儿的聪明伶俐,他看在眼里,他不想浪费了女儿的聪明。所以,汤国梨七岁一到达汉口,就享受了和男孩子一样读书上学的待遇,父亲把她送到汉口当地的私塾读书,她生性聪慧,又肯用功,于是渐通文理。
既能把妻女从江苏接来团聚,又能供女儿去读私塾,可见汤父在汉口的收入算得上丰裕。据汤国梨孙女章念辉回忆:外曾祖父弟弟(汤国梨的叔父)当时在汉口怡和洋行做类似于“买办”的生意,做得蛮大,有“汤百万”之称,这也是汤国梨父亲来到汉口投奔兄弟的原因。
怡和洋行是英国人创办的。第一个在中国开辟租界的是英国人,第一个在汉口开辟租界的,还是英国人。
像英国这样的近代列强极力想打开中国的国门,以便开展对华贸易,而洋行就是对华贸易的主体。洋行是什么?其实就是欧美的公司、日本的株式会社,做生意的机构。
怡和洋行是1827年由一个在东印度公司贩鸦片的英国人创立的,总部在香港。1843年在上海开行,曾经长期是上海规模最大的一家洋行,经营进出口贸易、长江和沿海航运、怡和纱厂(前身为杨树浦纱厂)、怡和丝厂等众多业务,号称洋行之王。
1862年怡和洋行在汉口设立分行,逐渐发展成汉口最著名、最有实力的大洋行。在汉口,怡和洋行不仅在英租界建有办公大楼和码头、仓库,还在租界外毗邻跑马场的地方建立了一大片高级住宅区,称为怡和村,通往汉口德租界的马路则称为渣甸路(今解放公园路)。
继怡和洋行后,从1863年到20世纪初,共计有十七个国家在汉口设立一百七十多家洋行,从事进出口贸易。茶与丝作为中国早期最主要的出口商品,是汉口外商垄断经营的一个重要生意。据研究,那个时期汉口每年出口茶叶达九十万担。汉口的茶叶贸易,以清末最为旺盛,汉口茶市为中国茶市之冠。外商们通过茶栈、茶庄、茶行、茶店,以各种形式采办茶叶、设立制茶工厂,用于出口。
洋行的生意极其复杂。由于市场参与者的国籍多、语言多、币种多……度量衡均不统一,在中外多方的贸易中信任度也是天差地别,这一切都需要有一个沟通的平台与中介,于是“买办”便应运而生。而汤国梨的叔叔,就极有可能是“买办”的身份。因为买办的中介生意做得好时,并不单纯是左进右出,积累了人脉与资源后也自然而然做起了自己的生意。所以,买办不仅是中介商,而且是批发商、代购商、承包商……汉口的买办最多时还分成湖北本地帮和广东帮、江浙帮。
清末政局混乱,官方无力管理市场,使得洋行在进出口贸易中自主性极强,来往几乎都由民间商业操纵完成,各国洋行上下其手、翻云覆雨,成了武汉进出口贸易的主导力量。从民间流传多年至今不绝的物品名称就可看出市场的兴旺:洋火(火柴)、洋油(煤油)、洋钉(铁钉)、洋布(进口布)、洋伞(雨伞)等。
虽然市场兴旺,但与现代的市场经济有着本质的区别。最大的区别便是市场主权的不同,租界有治外法权,中国人由于国弱只能任人欺凌。买办华商虽然人脉广赚钱多,但在与洋行做事时,也是颇受凌辱,被洋人任意压榨。如在茶叶贸易中,洋人霸道退盘、坐地割价、多方刁难比比皆是,而据史料记载此项红茶生意,除销给洋商外,别无销路,中国人只能甘受欺凌,毫无办法。
汤国梨随父母亲在汉口生活时方才七岁,对于大人世界里这样的境遇,小小的她难有体会,然而汤父必然没有少受这样的窝囊气。工作繁忙,心郁气闷,深感屈辱却为生活所迫的感觉,时时摧残着像汤其澄这样的普通中国人的身心,这也许是汤父早逝的重要因素之一。总之,在1891年汤国梨九岁的时候,父亲抛下妻子儿女,因病逝世了。寡母孤儿,一家四口,总不可能由叔父养活,邹氏母亲只好带着孩子们回到乌镇,回到有家族根基的故乡。此后的十多年时光,一直到汤国梨二十三岁去上海读书之前,她都是在这个美丽的江南水乡小镇——乌镇度过的。
现在的乌镇,由于旅游、国际戏剧节、世界互联网大会而蜚声世界。清末民初汤国梨生活着的乌镇,还仅仅是一个恬美幽静的水乡小镇,汤国梨跟着邹氏母亲,还有妹妹汤国槃、弟弟汤国棠,一起住在沈氏母亲的家族中。
沈氏家族是乌镇大族,世代冶业。现在到乌镇旅游的每一位游客,还能在西栅景区内看到那一口威风凛凛的天下第一锅,铸铁大锅开着大口宣示着沈氏冶坊过往的辉煌。
在乌镇,历史上的沈亦昌冶坊不只留下了那一口锅,还留下了一座石桥——冶坊桥,纪念冶业在这座水乡中曾经的存在。
冶坊桥原来叫咸宁桥,位于乌镇西大街中段,跨西市河南北而建,北通西栅大街,南连秀水廊。桥是一座梁式三孔石桥,桥面比较狭窄,仅由三块不宽的长条石铺成。桥的两侧置有搁空栏石,两堍傍着望柱砌有抱鼓石,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花纹。咸宁桥原来是一座木桥,后来改建为石桥,改建年代久远,已无从查考。因为以前桥南堍开有众多冶坊,所以又名冶坊桥。
乌镇的冶坊追根溯源,都是沈家的家族从炉头(现龙翔街道)发展过来的。当时,各家冶坊不仅生产钟鼎、香炉、蜡台等生活用品,甚至打仗用的前膛炮和炮弹也在这里铸造,冶坊桥见证了乌镇那一段辉煌的“工业”历史。
乌镇老街呈“十”字布局,把全镇一分为四,以东、南、西、北四栅称呼地理区域。南栅老底子又分四坊,由南至北分别是青龙坊、凝秀坊、永兴坊、永安坊。南北向的市河原叫车溪,分出东西青镇与乌镇,分别属于桐乡、乌程两县。为什么叫车溪呢?原来,市河两岸农田肥沃,依靠此河灌溉农田的水车尤其多,在河边列列成阵,蔚为壮观,故连河也被称作车溪。《乌青记》中记载,随着宋朝“坊郭法”的推广,车溪两岸沿河房屋建筑逐渐增多。原因应该是家有居室可以有所在地的户口,类似今天的“学区房”可以有入学的资格,“坊郭法”让不少有“坊郭房”的人拥有了“城市户口”,有了这个“城市户口”,据说可以以税代役。故车溪河两岸,农田渐少,住宅渐多,建在河边的房子,由于要避免湿气侵袭,还形成了水乡建筑特有的水阁形制。
汤国梨一家住在南栅河东宋堡弄口,是一幢三开间二进的宅院。名闻远近、历史悠久的沈亦昌冶坊就在弄内,据老乌镇人说,汤氏故居在抗日战争之前屋舍犹存。
汤国梨身为汤家长女,虽然父亲的家族在动荡的年代中渐渐败落,但父母开明,这些年来一直走南闯北,跑过码头见过世面。父亲在世时,汤国梨可以去私塾读书,一个女孩子能去接受教育,比同时代的许多同龄人幸福。曾经她以为这样幸福的日子能一直过下去,但天有不测风云,这一切的幸福、快乐随着家中顶梁柱的折断,都不可能再继续了。九岁失怙的汤国梨,跟着邹氏母亲回到乌镇,汤家姐弟失去了父亲,却多了一个沈氏母亲。作为大夫人的她,对这三个孩子视如己出,沈氏家族对这两个寡妇,三个孩子,也多有照顾,平凡而宁静的日子,就像小镇运河水一样,一天一天地流淌着。
年幼而懂事的汤国梨,勤勉地帮助寡母操持家务,照顾弟妹。她心里知道,虽然沈家母亲很好,沈家的舅舅们对他们也很好,但这样的日子,终究是寄人篱下的。沈氏虽然是殷实大家,但毕竟自家姓汤,寡母孤儿寄居在此,靠接济度日。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就特别怀念从前与父亲在一起的日子,更怀念天天能上学有书读的日子,但是她知道,身为女子,哪怕再有向学之心,今天的条件也再不允许她进学堂了。
随着不能读书的遗憾在心里一天比一天强烈,要强的汤国梨悄悄地开始自学。受经济上的限制不能再上学,汤国梨就白天做针绣贴补家用,晚上悄悄地灯下苦读。她依靠那两年私塾教育的功底,拿起《康熙字典》,开始一边查字典一边研读《白香词谱》和《诗韵》,一到晚上她就沉浸在文字与古典诗词的世界里。晚年汤国梨曾说:“我的自修靠一部字典,学诗是一部《诗韵》,学词是一部《白香词谱》。”指的就是这个时期的经历。后来成为影观词人、诗词大家的汤国梨,最初的浸润就是从这童年的夜阑孤灯下开始的。她一生作诗填词无数,那些杳渺幽远的文字,其感兴创作,全部来源于内心的情感自发与时代的生发使然。这使我想起《红楼梦》中的香菱学诗,香菱向黛玉讨教作诗的学问,又从黛玉那里借了许多的诗集去读。“回至蘅芜苑中,诸事不顾,只向灯下一首一首地读起来。宝钗连催他数次睡觉,他也不睡。宝钗见他这般苦心,只得随他去了。”不多久,她便能作出大观园中众姐妹们都夸赞的咏月的好诗来,“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命运的曲折与生活的困顿,是阻拦不了一颗真正热爱诗词的灵魂的。
汤国梨一生怀念乌镇,她少女时代写过的小诗《棹舟》:“春水鸭头绿,夕阳牛背红。瓜皮渔艇子,棹出小桥东。”写的是乌镇薛家桥的景色,“鸭头绿”“牛背红”画面感极强,“瓜皮”是小艇,小桥就是薛家桥。短短二十个字,清新、灵动,让人回味无穷。薛家桥现在还在,只不过已经移建到乌镇植材小学的校园里,成为校园一景。汤国梨很喜爱这座乌镇的小桥,她还在一首词《忆江南》中写道:“青墩好,残暑夜来消。芦叶渡头风瑟瑟,蓼花洲畔雨萧萧。秋在薛家桥。”小镇秋景,令人沉醉。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江南本是风雅之地,乌镇更是自古文化昌盛。自梁代昭明太子随老师沈约在此设馆读书至今,人文荟萃,风雅历经千年而不衰。明代宣德年间就有读书人结社“九老会”,开了乌镇文人结社的风气,有位浮澜先生壶敏就是“九老会”重要成员之一。浮澜先生晴耕雨读,还热心慈善,为家乡修桥铺路,现在乌镇有一座小桥名为浮澜桥,就是百姓为纪念他的善举而命名的。正因乌镇之地文风泽润,家家重视读书,所以历代文人辈出。
即使沈家冶业兴盛,以商为本,沈家子孙还是文人辈出。沈氏家族许多人出外做官、经商,寓居上海、苏州等大城市,即使留在家中治理家族生意的子孙们也属儒商一脉,致富不忘回报乡梓,沈家人世世代代为乌青两镇做过许多的慈善事业。其中尤以沈善保办学,对家乡贡献巨大,泽民良深。最著名的是他创办的乌镇植材小学,百年来桃李兴盛,遍布天下,走出了茅盾、木心、严独鹤等众多近现代的文化大家。
这乡镇里有的是河道。镇里人家要是前面靠街,那么,后面一定靠河;北方用吊桶到井里去打水,可是这个乡镇里的女人永远知道后房窗下就有水;这水,永远是毫不出声地流着。半夜里你偶然醒来,会听得窗外(假使你的卧室就是所谓靠河的后房)有咿咿哑哑的橹声,或者船娘们带笑喊着“扳艄”,或者是竹篙子的铁头打在你卧房下边的石脚上——铮的一响,可是你永远听不到水自己的声音。——茅盾《大旱》
这是从乌镇走出去的茅盾先生乡愁里的水乡,也是汤国梨怀念了一生的家乡。在乌镇度过的青少年时光,对汤国梨一生影响巨大。
水利万物而不争,这是水的随形就势与包容万物;水滴石穿而无形,这又是水的力量与坚韧。水乡之人,往往与水情性相通,至柔至强。江南水乡对于茅盾、对于汤国梨等儿女们,在性格上的润泽与滋养,于此得以极好的证明。
聪慧而敏感的汤国梨,并不满足于夜阑灯下的独自苦学,她悄悄在心内立下志愿:只要有一丝机会,我就要再进学堂,再去好好地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