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遂人愿,鲍廷博先后两次参加省试均名落孙山。科场失败的经历让鲍廷博十分丧气,他从此绝意仕进,转而以藏书为毕生志业,将主要精力投入于购书、藏书、校书和刻书事业中,并因此得以跻身著名藏书家之列。
鲍廷博转而以藏书为志业,科场失意只是外因,根本上说还是他自己的志趣使然。在他的心中,书籍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和价值。他说:
聚散者,天地人物,古今不易之定理也。丽于天者,有日月、星辰、云霞之属,而日有出入,月有盈亏,星辰有昼夜明灭,若云霞之缥缈,其甚焉者已;载于地者,有名山大川,山之高,祖于昆仑,南支北干,曼衍于中原,五岳四镇之大,散步四方,终古无可聚之局。若夫南条北条江河之水,汇众流而归于海,固由散而聚矣,而海气
缊,蒸云降雨,复散为细流。其在于人,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人伦聚首最久者,不过百年。其在于物,布帛、菽粟,为日用所必需者,流通人间无久积之势,而珠玉货财,世所宝贵,留贻子孙之数世者鲜矣。若夫书,则为人精神之所寄,而其人即天地灵气之所钟,虽为百物中一物,而世之宝贵又不与珠玉货财同。盖珠玉货财,尽人而好也。尽人而好,则尽人得而有之,其散也速。嗜书者,千万人中仅一二焉,于好最为癖。既为癖好,自不难为独聚,然而无好之者继起,则烟云纷乱,又率先珠玉货财而散落人间。思及此,则当为谋所以聚之之方矣。
在鲍廷博看来,世间万事万物皆有聚散,这是古今不变的定理。即便如珠玉货财,为世人所宝贵,但能留贻子孙达数世者也极为罕见。何况书这种东西,并非人人所好,嗜之者仅千万人中之一二而已,其聚散零落比之珠玉货财就更要弗如远甚了。
更为重要的是,我们从以上文字中看出了鲍廷博对书籍的基本认识,即他认为“若夫书,则为人精神之所寄,而其人即天地灵气之所钟”。换句话说,能著书的人都是“天地灵气”所钟的人杰,而所著之书又是作者智慧的结晶,总的来说是人类最可宝贵的精神财富。其实,这样崇拜知识、敬畏文化的观点,并非始于鲍廷博。从传说中仓颉造字时的“天雨粟,鬼夜哭”,到三国时魏文帝曹丕的“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之论,都是在将著述之事视为国家的重大事业,而且是流传万代的不朽盛事。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清晰的认识和郑重其事的态度,鲍廷博才得以从科举的失败中重拾信心,重觅人生方向,开启了新的人生天地。
前文已有介绍,鲍廷博由于受到祖父和父亲所营造的“贾而好儒”良好家庭氛围的影响,从小耳濡目染,对典籍表现出天然的亲近和喜爱。鲍廷博对书籍的这种狂热之情,在其遗留下来的诸多题跋中多所流露。比如乾隆二十年(1755),鲍廷博在苏州偶然抄得孙承泽的《庚子销夏记》八卷,时近除夕,有些欣喜若狂地在书前的目录后题跋道:
退谷先生际沧桑之后,杜门却轨,日以书画自娱,名迹灿然,备著于录,周草窗之《云烟录》、都南濠之《寓意编》不是过也。偶于吴下抄得之,窃有贫儿暴富之喜,惜多误书,无从是正,纸窗竹屋,风雨萧然,惟迟吾友身山居士来,焚香沦茗,细商略之。
退谷先生即孙承泽(1592—1676),字耳北,号北海,又号退谷、退翁等,山东益都(今山东青州)人。明崇祯进士,富收藏,精于书画鉴别。《庚子销夏记》为其所藏字画的著录之书,以题跋为详,间有品议与考证,因鉴裁精审,为学者所重。鲍廷博将之与周密的《云烟过眼录》和都穆的《寓意编》媲美,可见其喜爱程度,难怪在得书之后会发出“贫儿暴富之喜”。
鲍廷博的爱书之切在时人的笔下也多有记载。年长于鲍廷博,与之亦师亦友的卢文弨就曾不吝溢美之词地赞叹道:
若吾友鲍君以文者,生而笃好书籍,于人世一切富贵利达之足以艳人者,举无所概于中。而唯文史是耽,所藏弆多善本,并人间所未尽见者,进之秘省之外,复不私以为枕秘,而欲公之。晨书暝写,句核字雠,乃始付之梓人氏,枣梨既精,剞劂亦良,以是毁其家不恤也。同志者乐斯举也,而率金以为助,已裒然成数十百种行于世,世之学者每闻“知不足斋丛书”出,必争先购之以为快,抑其未尽出者尚多也。向之相助者,鲍君之交游也;闻风而踊跃者,近地之人也。人之欲善,谁不如我,而肯让人之为君子乎?特未有闻之者耳。今好行其德者世多有。有佐公上之急者,有助国家养其民者,其善之所及,可以济一乡一邑,即久而不倦,亦仅及身而止耳,孰如传书之利益于人也。中国海外罔不暨焉,传之二三百年犹不尽,纸敝而墨渝焉,二三百年中,亦必有能继斯志者,鲍君岂必独享其名。嘉鲍君者,必嘉众君子相与为助之功。旧刻之班班具列者,至今犹未沫也。年寿有时而尽,荣禄止于其身,孰若斯名之不朽也。或曰:今天下富于文学而欲自著者众矣,何暇及古人?应之曰:述而不作,圣人之所为圣,亦凡学者之所当师法也。今人不爱古人,后人岂复能爱今人?以耳目所逮及而论,如萧山毛西河、武进陈椒峰,其学岂不赡,其所著岂不富哉?百年已来,其版日就零落甚,且子孙析以为薪,不闻有为之改刊者,况才不逮若人而可轻为衔卖,徒为人所掎摭哉!至于桑间陌上牛鬼蛇神导淫语怪之书,尤为得罪名教而王法之所必诛也。盲词小曲,乡里无业穷氓,或贪小利而为之焉,有俨然为士夫而可出此者,今鲍君之为此,既远于害,亦非以徼利也。古人精神之所寄,即天地英华之所聚,百世之上,百世之下,咸其嘉赖之,其为利益也广矣大矣。不佞与之交甲子几一周,深信其人之直谅多闻也,而深愿其尽发所藏也。用是不惮
缕以告,当世之贤而有同心者,相与合力以成其美。天之所以厚吾生者,亦即为天地用。推其利益,一乡一世之心而更上,以仰副吾皇兴文劝学之盛意,用以答大造之恩,而因以为天下后世利。不朽之名,舍此安归?即以福德而论,亦岂较逊于流传竺乾氏之教者哉。乾隆五十有七年(1792)八月二十七日,杭东里人卢文弨疏,时在石门舟中书。
芸芸众生,能成为圣贤的毕竟是少数,试问又有几人能够真正做到面对人世的富贵利达而无动于衷呢?鲍廷博不仅自己做到了,还知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自觉地将这种喜悦传递给别人,这种近乎有点天真的襟怀是很值得称道的。
对此,与鲍廷博过从甚密的忘年之交翁广平有更为具体的记录,他说这位前辈“生平酷嗜书籍,每一过目,即能记其某卷某叶某讹字。有持书来问者,不待翻阅,见其板口,即曰此某氏板某卷,刊讹若干字,案之历历不爽”。
这种过目不忘的本领很有助于版本的鉴定与校勘,也是鲍廷博能够成为一代版本目录学家的前提条件。
因仰慕鲍廷博之名而对其礼遇有加的阮元也曾说过:“歙县鲍君以文,少有书癖,搜罗繁富,凡古今人之长笺小疏、谰言剩语,一一掌录。”
在友朋笔下,鲍廷博活脱脱是一个书痴的形象,他的世界里似乎已装不下典籍以外的任何东西。
在友人的描述中,“生而笃好书籍”“唯文史是耽”“生平酷嗜书籍”“少有书癖”等语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出现,从一个侧面反映了鲍廷博的性情与志趣。后来的事实也告诉我们,像卢文弨、翁广平、阮元这样的师友,他们对鲍廷博不只是停留在口头上的推崇与表扬,更是有感于鲍廷博对文化事业的赤诚,以实实在在的行动给予他诸多方面的支持。
在现存的鲍廷博唯一一部诗集《花韵轩咏物诗存》
中,也能见出他的爱书之心。该诗集所收皆为咏物诗,所咏之物中就包含了与书相关的诸种物事。言为心声,正是鲍廷博仁人爱物情怀的诗意表露。
其中有五题十首,分别如下:
重帷深下暗香饶,
班氏传来一脉遥。
阆苑芳随红杏折,
月宫寒带桂花飘。
子孙能读留应久,
笔研微沾洗不消。
别有清芬染襟袂,
还应亲侍紫宸朝。
一编相向食先忘,
玩索回时味转长。
要识中边□有别,
欲求烹饪岂无方。
酸咸与俗原殊嗜,
辛苦从前总备尝。
一盏儿时旧灯火,
夜深犹自耿龟堂。
一灯青处久琅琅,
声彻东风出苑墙。
醉读《离骚》音激楚,
冷吟蟋蟀韵谐商。
月中飘去和仙乐,
花底传来袭暗香。
最惜夜深帘幙静,
却将弦管误诸郎。
键户咿唔手一编,
晨鸡未动响先传。
澜翻不竭倾瓶水,
圆美初调转轸弦。
时慰老怀来枕上,
已占佳兆在灯前。
鸣皋清唳君曾听,
噭噭犹能彻九天。
曹仓邺架隐相侔,
万卷□愁散不收。
愧我岂惟输两脚,
笑君偏似省双眸。
版扉勤启防新蠹,
银钥严扃避巧偷。
莫诮深藏同韫玉,
当年曾副石渠求。
清漏谁能枕上闻,
短檠特与继斜曛。
前修薪火犹堪续,
懒妇脂膏岂足焚。
囊解焰还萤自照,
案明光谢雪重分。
他年墙角休轻弃,
银烛金莲看策勋。
青黎吹焰灿银台,
漫共烧棋赌酒猜。
未许携归妆阁去,
何妨传自佛厨来。
壁容隔院分光凿,
窗待邻家乞火开。
借问西园谁秉烛,
花前烛泪枉成堆。
向晚相依似乐群,
纸窗竹屋助劬勤。
壁间影瘦怜儿共,
机上丝明喜妇分。
未免有情偷弄月,
可能无愧梦为云。
此中佳趣思同享,
寒灯重挑敢寄闻。
深院焚膏继苦辛,
皎如明月暖于春。
兴方酣际花争
,
味似儿时老益亲。
续焰与留烧弃火,
回光不到下惟人。
还怜凿壁分余照,
大有书生胜我贫。
深浥兰缸玉露盈,
清光溢几古今横。
秋声触户欧阳子,
夜雨敲门都少卿。
银漏遥传神益王,
金虫方灿眼增明。
满堂珠翠无颜色,
不买长檠弃短檠。
“诗言志,歌咏言”,鲍廷博以诗人之眼、诗性之语,描摹日常书式生活中原本枯索乏味的“书香”“书味”“书声”“书橱”“书灯”等书事书物,所展现出来的正是一介书生奉儒守素、安贫乐道、书慰平生的生活情趣与人生境界。当一个人的寄托摆脱了基本的物质需求,孜孜以求于典籍文化所能给予的精神愉悦,他的内心世界无疑是充盈自足、怡然自得的。
鲍以文藏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