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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镜
重逢
李益《喜见外弟又言别》|李易《疫后重回武汉与诸友聚》

人生,是一场又一场重逢。

相对于上一镜离别的哀婉和忧伤,重逢总是令人欣喜与期待。诗雅镜鉴第三镜我选择的镜鉴作品,是中唐诗人李益的《喜见外弟又言别》和我本人的《疫后重回武汉与诸友聚》这两首讲重逢的作品。

我的这位谐音同名前辈李益,名列大历十才子之一。《唐才子传》中记载李益:

风流有词藻,与宗人贺相埒,每一篇就,乐工赂求之,被于雅乐,供奉天子。

——〔元〕 辛文房《唐才子传》

意思是后世评价李益的才华和与他同宗的诗鬼李贺相当,每当完成一篇作品,就有乐工贿赂李益身边的人,第一时间取得他的作品,谱成雅乐演唱,用以取悦皇帝。

李益平生最著名的作品是下面这首《夜上受降城闻笛》,被明代诗评家胡应麟在其诗论著作《诗薮》中誉为中唐七绝之冠。

夜上受降城闻笛

李益

回乐峰前沙似雪,

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

一夜征人尽望乡。

押《平水韵》下平七阳韵

另据唐人蒋防的传奇小说《霍小玉传》所载,李益负心薄幸,对妓女霍小玉始乱终弃,可他却在另外一首七绝佳作《写情》中,把他与霍小玉之间因为世俗的限制,离别之后永不能再见的那种深入骨髓的思念之情写到了极致。其中一句“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实为写相思不可多得的名句,某种程度上与元稹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相比,也不遑多让。

写情

李益

水纹珍簟思悠悠,

千里佳期一夕休。

从此无心爱良夜,

任他明月下西楼。

押《平水韵》下平十一尤韵

李益生于唐玄宗天宝五载(746),其时正是开天盛世的巅峰时刻,可以想见李益应该是度过了一段岁月静好的童年时光。可是自 9 岁起,随着安史之乱的爆发,直到 84 岁离世,从此他的生命中再无宁日。可贵的是,李益于大历四年(769)中进士,说明他在兵荒马乱、豕突狼奔、朝不保夕、困顿流离的大环境下,却依然勤奋读书,否则绝不可能在 23岁即金榜题名。

下面,我们来看一看他的这一首描述因为兵燹之灾和表弟在躲避战乱的羁旅途中偶然重逢的五律佳作《喜见外弟又言别》。

喜见外弟又言别

李益

十年离乱后 长大一相逢

问姓惊初见 称名忆旧容

别来沧海事 语罢暮天钟

明日巴陵道 秋山又几重

押《平水韵》上平二冬韵

始于唐天宝十四载(755)的安史之乱,导致李益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弟因为战乱而离散,多年未能相见。这一天,诗人在四处避乱的窘途之中,很可能是在一处驿站里,和他的表弟意外重逢。十年离乱,竟然以这种戏剧化的方式重逢,真是造化弄人!两人上次见面时都还只是黄发垂髫的三尺童子,不意今日已都成弱冠少年。虽然满面尘霜,但血脉的联系依然使他们几乎一下子就认出了彼此。斯谓“ 十年离乱后,长 大一相逢 ”。

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 。长期以来天涯阻隔,音信全无,生死未卜,倏然之间重会,绝出意料之外。两人互相打量之下,彼此心中可能同时萌发出“难道是他”的猜测,犹疑不定之际,便试探着询问对方的姓名,从怀疑,到惊讶,到相认,再到狂喜,谁能想到一对儿时玩伴、姑表兄弟,在风雨离披十年之后竟然在此意外重聚。激动的拥抱过后,两人仔细端详着对方的面容,依稀眉宇之间还有儿时的影子,两人不由得回忆起彼此童年的趣事,享受这老天恩赐的纯真时光。

这一联不但对仗工整,而且还是两句互文。互文,亦称互辞,乃是将两个并列词组各自拆分后再重新交叉组合,以达到一种形式上并列、语义上互补的修辞效果。例如“秦时明月汉时关”并非是指秦朝的明月、汉朝的雄关,而是指秦汉时的明月与雄关;“烟笼寒水月笼沙”也并非是说烟霭笼着寒水月色笼着沙,而是指烟和月共同笼罩着水和沙;“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更非不以外物为喜,不以己心为悲之意,而是不以外物为喜悲,也不以己心为喜悲。所以颔联“ 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 ”的意思是:双方互问名姓,先是惊讶于这成年后的第一次相见,复又共同回忆起彼此儿时的形貌举止。

李益曰“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则情尤深,语尤怆,读之几于泪不能收。

——〔清〕 贺裳《载酒园诗话又编》

十年未见,兄弟二人真是有说不完的话、叙不完的情。时局动荡,骨肉离散,两人都在战乱中长大,常年逃难的颠沛流离让他们历经了人间的各种苦难,尝尽了生活的百般辛酸,而这一切的一切,诗人只用了一句“ 别来沧海事 ”,就将这些年所受之磨难尽皆囊括其中。此处典取东晋葛洪《神仙传》:仙女麻姑应另一位仙人王远之邀前去赴宴,甫一见面麻姑便感慨道:“自从上次跟您会面以来,我已经三次见到东海变成桑田了。”这便是成语“沧海桑田”的来历。是啊,自从上次分别到现在,你和我的人生都已经历了难以具陈的沧桑巨变。倾诉未已,不知不觉中便已到了薄暮时分,听到远处传来寺庙的阵阵晚钟,我们才意识到相聚的时光已然过去了大半,所以诗人说“ 语罢暮天钟 ”。这一联的对仗也很有亮点:别对语,动词对动词,来对罢,都是副词,别来对语罢,妙!海对天,都是自然界境象阔大的事物;沧海对暮天,沧海事对暮天钟,虚实相对,神笔也!

最后来看尾联: 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巴陵,即诗中外弟下一站即将奔赴的岳州(今湖南省岳阳市)。人生是一场又一场重逢,人生也是一场又一场离别。战乱尚未结束,短暂的相聚之后,我们不得不再次分道扬镳,踏上各自的旅途。秋色肃杀,秋容惨淡,离杳别深,彼此之间又要渐行渐远,隔着那越来越多、难以计数的重重秋山,心中怎能不更添惆怅。表弟啊,明天一早,你又要远赴巴陵,唯愿你珍重千万。你我这羁旅漂泊的生涯,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人生离合,本是常态,然而在不同的历史大背景和个人小背景之下,每一次离别与重逢都有着不一样的含义。怅然而别,其实也是在心里向彼时的那个自己道别;欣然重逢,则是之前的某种强烈而纯洁的情愫被唤醒,天地万物也都因此而变得生动起来。社会动荡,亲人之间的倏聚长离本来是令人心痛的场面,然而诗人却将这一份真挚而美好的瞬间记录了下来,让我们在千年之后依然能感受到那颗真心的拳拳跳动,如栩如生,至真至纯,念兹在兹,刹那永恒。

2020 年 8 月 14 日,江城武汉。我独自一人伫立在黄家湖侧畔已经被拆除的雷神山医院旧址门口,望着那曾经“硝烟弥漫”的战场如今已重回绿草茵茵,无限的感喟唏嘘涌上心头,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晴空艳阳下的武汉是如此的熟悉,令人难以相信在过去的半年多时间里她到底经历了怎样的阴霾、阴冷、阴森。这是劫后余生的武汉,这是涅槃重生的武汉,这是那曾经天天在电视上、手机上看到的撕心裂肺的武汉!从悲辛凄怆到搏命坚强,从茫然无措到自信从容。当我和你重逢的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是英雄儿女,什么是英雄之城。

当晚与诸友相聚,听他们亲口诉说这半年以来的种种生死历程,真是惊心动魄,摧肝裂胆。将门窗缝隙及下水道口用塑料膜层层密闭以防范病毒者有之,担心婴儿食物不够而宁可自己节食挨饿者有之,捂紧耳朵以求不闻左邻右舍之大放悲声者有之,深信自己此番必死而安排后事者有之,精神崩溃而至号啕向天者有之,争做志愿者就算是死也希望能多做一些贡献者亦有之……此时此刻,我望着洋溢在武汉朋友们脸上的笑容,真挚而热烈,似乎跟原来相比没有任何差别,然而我却知道在这笑容背后潜藏着多少涕泪晨昏,多少生死彻悟,多少龃龉沧桑。因作五律,深拥故人,复遗平生。

疫后重回武汉与诸友聚

李易

楼曦黄鹤醒 烟迥楚云深

一诉惊沧海 重吟慰梦痕

龟山嗟北陆 汉水溯南薰

莫谓知音少 江城有故人

押《中华新韵》九文韵

在此次横扫全球的新冠疫情中,科学家们的研究结果表明:当你与新冠病毒携带者都不戴口罩进行交流时被感染的概率是 90%,你戴着口罩与不戴口罩的病毒携带者接触的感染概率是 30%,你不戴口罩与戴着口罩的携带者接触的感染概率是 5%,而双方都戴口罩的感染概率是1.5%。诚然,戴口罩会使自己部分失去呼吸新鲜空气的权利,然而却意味着包括自己在内的群体感染概率的大幅度降低;拒绝戴口罩的潜台词是只关心自己的权利是否受到了侵犯,却不管自己和他人都会因此增加感染病毒的风险。这种极度的短视与自私便是那些拒戴口罩行为的实质之所在。

付出与奉献而非单纯地获取,是我们人类区别于动物的最主要特征,这本是一个浅显易懂的道理,但在当下中西文明对撞、演替的大背景下,却被解读得甚是扭曲。面对一个新的环境或状况,中国人问自己的第一个问题通常是“我的责任是什么”,而西方人问的第一个问题常常是“我的权利是什么”。这是一个趋近于本质的差异。

几年前我旅居伦敦的时候,一次跟一个当地白人朋友聊天,他调侃我说:“你们中国人太厉害了,总是愿意为了国家啊、集体啊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去奉献去付出,我们就做不到,我们总是政府说什么我们就抵制什么。”接着又道,“你们中国人都不信神,怎么有资格称为神州?你看我们都是上帝的子民,应该我们叫神州才对。”我毫不犹豫地笑怼道:“奉献和付出是人类神性品质的表现,就你们这帮自私自利到骨子里的家伙,哪有资格称为神州?”

此次疫情,我们充分展现了一个以奉献和付出为民族文化底色的神州子民的精神与担当。从 1 月 23 日封城,到 4 月 8 日解封,英雄的武汉全民禁足,生生扛过了这两个半月,这是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壮举。为了抗击病毒,一座千万级人口的城市完全自我封闭,仅在全国各地有限的物资支援下形成基本生活的最低供应闭环。与此同时,几乎所有的个人欲望与权利,在全国人民乃至全球人民共同的生命安全面前统统让路,武汉在自救的同时也以牺牲自由为代价为全世界争取到了更多的应对时间。我们每个人都明白,暂时失去自身的自由,是为了将来获得真正的自由,更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拥有自由。

回到这首诗上来。

在历经了 76 天的寂寞苦候之后,沉寂了千年的黄鹤楼眇然幻化而出一只黄鹤,在晨曦中醒来。恍惚之间,这只黄鹤载着我飞上了楚地的高空,只见晨烟缥缈,白云从空,深邃而悠远,此所谓“ 楼曦黄鹤醒,烟迥楚 云深 ”。迥者,遥远貌也。

此次来到武汉,虽然对将要面对的状况有过一定的心理准备,但当武汉的朋友们亲口陈述这些真真切切的亲身经历和心路历程,仍然让我的心震颤不已,斯谓“ 一诉惊沧海 ”,其中“沧海”二字复用前面李益《喜见外弟又言别》颈联中“别来沧海事”之典。兵灾与瘟疫是这两首作品的历史背景,各不相同,但却都是在一个不太长的时间之内所发生的沧桑巨变。而这些变化是如此的剧烈动荡,令人万言难尽,现在回想起来,能够安慰自己的却只余下那些残留的梦痕,斯谓“ 重吟慰梦痕 ”。注意这里的一对重,是数字上的一对多。尽管这一联描述的是我和武汉朋友深入交流之后的感受,但在这里却还隐藏着第二层意思,那就是将那只代表武汉的黄鹤拟人化,仿佛是它在飞行途中向我倾吐着心声。

北陆者,冬天之别称。 龟山嗟北陆 ,我骑着黄鹤一路翱翔,来到了龟山上空,不由得扼腕嗟叹刚刚过去的那个魂惊魄悸、病毒肆虐的严冬。汉水者,长江最大的支流,在武汉汇入长江。南薰者,典取虞舜作《南薰曲》,一唱而天下平的传说。 汉水溯南薰 ,我们又紧贴着汉水溯流掠飞,历经劫难,中华民族已经看到了重回舜帝高唱《南薰曲》时太平盛世的曙光。

这一联龟山对汉水,是地理名词的相对,为实;北陆对南薰,是雅称与传说的相对,为虚。对于古典诗词的创作,古人有“炼字”“炼句”“炼局”之说,此联忝属“炼句”之列,诗者搜胆剖心,未尝有一刻敢孟浪以对。

武汉的“霸王醉”是七十度的烈酒,当晚我们开怀畅饮,大醉而归。中华民族历此一劫,在极大程度上激发并重塑了全国 14 亿人的精神状态,心灵因此更加靠近,情感因此更加真诚,意志因此更加坚韧,方向因此更加一致,脚步因此更加从容,信心因此更加笃定。第二天,我怅然飞离了武汉。当飞机冲上云霄,恍惚之间竟觉得是那只黄鹤带着我越飞越高。

昨日一会,使我与武汉诸友又更加亲近了许多,细细想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场深重的磨难荡涤了我们心灵中的杂质,极大地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所以我在尾联喟道“ 莫谓知音少,江城有故人 ”。此处亦有两层含义:有道是知音难觅,但在江城武汉,我至少拥有你们这一群以心换心的朋友。推而广之,此次武汉做出了如此巨大的牺牲,我们这些全国其他地方受惠于武汉封城的人,也都将英雄的武汉人民视为恩人与知音。

这首诗用一只臆想中的黄鹤贯穿始终,使整首作品一直在现实与梦幻之间反复切换,在天上与地下之间翻飞颉颃,在个人友谊与民族情感之间以小窥大,在澄澈心灵与浩瀚天地之间和合容融。这首诗的主题是重逢,小而言之实而言之,是讲我与武汉诸位故友之间的重逢;大而言之深而言之,却是隐喻精神世界遗落已久的华夏子民与五千年奔涌不息的中华血脉之间的重逢。

《唐才子传》中记载李益,说他“鞍马间为文,横槊赋诗,故多抑扬激厉悲离之作,高适、岑参之流也”。意指李益才思敏捷,可以在短短马背上的时间就写出漂亮的文章,将手中的兵器一横就可以出口成诗。而李益的诗风激越悲离,和边塞诗派的代表高适和岑参是一个路数。

在本镜行将结束之时,不经意间我竟然发现,我们这两位相隔 1200多年的作者不但谐音同名,各自写了一首描写友人重逢的五言律诗,更巧的是这两首作品的起句竟然都是平起仄收,这也意味着这两首诗每一联、每一句的平仄结构都是一样的,看来我和这位同名前辈,还真是缘分匪浅啊。遥飞一盏,与君虞兄同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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