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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阅京剧史料，近世名旦宋德珠及其所创宋派，引人注目，发人深思，援笔记之。
资料称：
在京剧史上，武旦行当虽然发展较早，也出现过一些名家，但是，武旦在京剧演出中并没有占据主要位置。直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宋德珠异军突起，第一次以武旦挑头牌，自行挑班，才令这一行当获得重大的社会影响。
诚然，宋德珠以武旦之属，挺进名旦之列，“才使这一行当具有重大的社会影响”。但武旦位置的提升，其社会影响的增强，并不仅仅在于宋氏“第一次以武旦挑头牌，自行挑班”这个原因，尽管这个缘由非同小可。
齐如山在《清代皮簧名脚简述》中，曾对某武旦名宿发出“扮相很美，惜乎没什么表情”的感叹。殊不知这“没什么表情”绝非某君个人缺欠，实乃当年武旦之通病。旧日梨园流传两句刻薄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武旦说人话”。讥讽武旦唱念难听，已到怕人地步。回望彼时武旦，面无表情，不讲唱念，专就开打、出手、走跤、耍下场等项，追求猛、冲、溜；更因男性扮演，时而流露“男儿气概”，几乎成为“贴片子武行”，在京剧舞台上“没有占据主要位置”似在情理之中，然而使博大精深的京剧艺术存有重大缺失确乎令人遗憾。
面对这般现实，宋德珠发愤求变，大力弘扬武旦长项，全力弥补武旦短板，终于以武之精绝，旦之婀娜，唱念做打综合融通的新形态、新高度，把个不健全、不完美的武旦表演，带上了美轮美奂的境界，树立了全新的范本。
“一出戏救活一个剧种”，是昆剧《十五贯》创造的梨园奇迹；一位演员改写了一个行当的技艺规格和舞台风貌，则是宋德珠创造的历史现实！
观察京剧史可以看到，京剧表演艺术似乎有个由古典向近代、由“粗粝”向“精致”的转型。推动这一转型变革的艺术家，老生行应属谭鑫培、余叔岩，青衣行应属王瑶卿、梅兰芳；而姗姗登场的武旦行，九阵风（阎岚秋）在前探路，宋德珠继后拼搏，终于开拓一片武旦表演新天地。京剧之“凌烟阁”，当有宋德珠一席！
有资料称：
宋德珠创造宋派武旦，有深远的历史之源。……他以天资横溢的才华，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根据自己的美学观点，创造出宋派美学的风格……
这段文字，旨在说明宋派（表演）美学风格之被创造出来有个“根据”，这“根据”是宋德珠“自己的美学观点”；而作为“创造根据”的这个“观点”又有一个“基础”，这“基础”是“继承传统”。其结论便是“宋德珠创造宋派武旦，有深远的历史之源”。
探问本人，宋德珠则另有说法：
我很早以前就爱看滑冰、体操、轮滑、电影、芭蕾舞等体育项目和艺术演出，当我看到画报上外国女人高高隆起的胸围，体现出女人的曲线美时，就尝试着改变舞台上低头含胸的传统人物形象。
外国的有艺术借鉴价值的东西，我们何尝不能择取？我在中华戏校上学时，很爱看外国画报上游泳、滑冰和舞蹈的照片，有意识地选择运用到表演身段和造型上，丰富自己的表演。
显然，宋德珠的美学观念中，有着借鉴西洋艺术的明确认知，经他“有意识地选择运用到表演身段和造型上”，便创造出宋派武旦的表演风格，其动因与“基础”似也不在于“继承传统”，却是明白无误地力求“改变舞台上低头含胸的传统人物形象”。
所谓“低头含胸的传统人物形象”，不过是一个代表性的动作姿式，是一种具有典型性的形象特征，它集中反映出以舞蹈为外部形态的东方人体文化。
一位法国舞蹈学者描述：
东方舞蹈的动作都是内向的，腿几乎总是自然弯曲，并拢；浑圆的双臂一般都围绕着身体运动；一切似乎都聚集在一起。与此相反，古典舞蹈（指芭蕾——作者注）动作都是外向的，开胸；腿和胳膊从躯干外伸；舞蹈者从身体到心灵都力图向外延伸。
中国的舞蹈家将两者形态水平上的差异进行抽象归纳：中国古典舞内向的内聚性形态为圆、曲、拧；西方芭蕾外向的外拓性形态为开、绷、直。以文化学论，前者是为含蓄，后者是为张扬。
据此可见，宋德珠从“低头含胸”到“抬头亮胸”的变革，对西洋艺术有意识地选择运用，将张扬与含蓄巧妙结合，使“开、绷、直”与“圆、曲、拧”融为一体，在不经意间进行了一次东西方人体文化的碰撞与融合。宋德珠首开历史之先河，确是“洋为中用”之先行者！宋德珠的美学观念及其表演风格，是古今中外兼容并蓄的综合体，确有顺应时代发展的适应性并具超时代的美感。
资料称，宋德珠的女儿宋丹菊曾说自己父亲的表演特点就是“美、媚、脆、锐”。
翁偶虹言说：
王瑶卿赏识他武功超绝，饶有新意，曾说过这样的话：“你演的《扈家庄》率、脆、美、媚，自成一格。我现在若是能演，也要走你的路子。”
“率、脆、美、媚”的红珠标志，既出自王瑶卿之口，又喧溢于古瑁轩中……
无须问“率、脆、美、媚”或“美、媚、脆、锐”四字评出自何人，亦可不问有关宋德珠一出戏的点评何以变成宋派风格的总体把握，面对“美、媚、脆、锐”风格说，确有诸多不解。
“美”是艺术的根本属性与总体特征，一切艺术家及其作品无不追求反映美而实现美。从中国戏曲到缤纷流派——旦角梅尚程荀，生角马谭杨奚及至净角金郝侯等各家艺术，均可以一“美”字概括。把个共性之“美”，用来标识宋派风格之个性，有否笼统之感？关于“媚”，翁偶虹君解释：“宋派的‘媚’，在外形上是他形体条件的赋予；在内在上是他领悟剧情的表现。”
更特别提醒：“宋派的‘媚’，当然是宋派风格的组成部分之一。不过，识宋派与学宋派者，当知其‘媚’之所自来，不能从外形上简单地理解。”
翁君告知，宋派之“媚”“是他领悟剧情的表现”“不能从外形上简单地理解”。照此说，《取金陵》中血战尽节之凤吉公主不可以媚，《巴骆和》中丧子寻仇之巴九奶奶马金定不适宜媚，他如《红桃山》《战金山》《盗仙草》《夺太仓》等大批不该媚、不能媚的武旦戏，若宋氏演来则必然“领悟剧情”而避免（或淡化）媚感。宋派之“媚”，难道会时而流光溢彩，时而隐约不彰吗？这个因剧情而异的特征之“媚”，这个由“形体条件的赋予”“其‘媚’之所自来”的“媚”，这个“不能从外形上简单地理解”之“媚”，当在解析宋派风格时如何表述？又要识宋派与学宋派者该当如何认知和把握？
“脆”“锐”两宗，是宋德珠功夫技艺在身段开打上面的生动体现，是宋德珠武旦技艺精准险绝的鲜明标志，是宋德珠对速度与力度在表演中的高超掌握。然而，有学演宋派者，远不及宋氏“脆”“锐”之水准，但以宋派路数出演宋派剧目，却不失宋派之风格，其道理何在？
且不论“美、媚、脆、锐”风格说是否存在言之未尽、释之不切者，不妨跳出四字评，面对宋德珠舞台艺术，径直探究宋派风格之美学蕴涵与文化意味。
纵观宋派，以变革低头含胸传统人物形象为核心，在一切姿式动作中展现着抬头流盼、开胸示美。以此为基础而形成，独具宋派特色、曾遭某些保守人士讥为“脚下划圈的台步”“鲤鱼打挺的身段”“斜腰拉胯的下场”等系列动作，无不显露出舒展、爽朗的神采。可见，作为宋派表演风格核心之第一美学特征，即为舒爽。
宋德珠的表演时而流露妩媚之态，时而闪现娇媚之色，王瑶卿、翁偶虹称之为“媚”，李玉茹比之为“武旦中的荀派”，这在当年武旦一行而又多为男性之中堪称凤毛麟角，实属难得。它进入宋派风格并经过化合、重构，成为形媚神清的共同体后，便呈现出或柔美、或妖娆、或飘逸、或飒爽的神态万种、婀娜多姿。故，宋派风格之又一美学特征是为婀娜。
宋德珠既为武旦之翘楚，艺能精绝无与伦比，其武技矫健，给人以脆、率、敏、捷、挺、劲、锐的快感。然而，直觉化、表层化、指标化的感触，在宋派风格中发生和升华，形成较高端之审美意味，此意味即是宋派风格另一美学特征——凌厉。
概言之，宋派风格以舒爽、婀娜、凌厉为其美学特征；而识宋派与学宋派者，不认知不把握舒爽、婀娜、凌厉之美学特征，便难言宋派。
说到宋派，无不认为它是一个表演流派。再以狭义论，或认为它是影响力有限的一个武旦流派。经仔细考察认真思索，方知宋派不仅仅是一个行当流派，它有重大而普遍意义的演剧方法，是一整套须知必行的演剧法则。
精技艺。中国戏曲以技艺性见长，戏谚有云：“戏不离技。”宋德珠演技精准险绝，务使观众惊艳、惊奇、惊险，高度满足审美期待。宋派示范倡导者，便是精益求精。
美形态。艺术从不讳言形式美，中国京剧对一字一腔、一招一式无不刻意求美。宋德珠从美化人物形象出发，对身段动作不断丰富、反复修饰，追求美到极致。宋派示范倡导者，便是美轮美奂。
悟剧情。中国戏曲“以歌舞演故事”，绝非体育般的单纯竞技活动，即便如京剧之可以技艺供欣赏者，却也不能背离剧情而卖弄技艺，故此戏谚有云：“技不离戏。”宋德珠每演一戏必仔细体味情节，深刻领悟而给予生动演绎，乃至表情之颦笑、动作之疾徐，无不分寸得当合情合理。宋派示范倡导者，便是领悟剧情。
塑人物。戏要演人，演人物是戏曲演员的使命和天职，“只演行当不见人”为称职的戏曲演员所不取。宋德珠针对所演剧目，深入探寻人物性格与人物关系，调动各种艺术手段、各种表演程式，细腻刻画有血有肉有灵魂的活生生人物形象，并力求人物个性与流派个性相融相合，手法独特性与形象典型性合二而一。宋派示范倡导者，便是塑造角色。
懂观众。戏是演给观众的，若无观众，岂有戏剧？观众是要得到欣赏满足的，若不欣赏满足何必看你演出？宋德珠尊重观众的观赏要求。宋德珠懂得观众，懂得观众要什么与何时要？由此明确演员给什么与怎么给，牢牢把握演与观、索与予、秀与赏的火候，达到最完美的演出效果。宋派示范倡导者，便是理解观众。
顺于时。王瑶卿曾有名言：“戏要跟着时代走。”戏曲演员，特别是有理想的戏曲演员，都不甘于墨守成规抱残守缺。宋德珠以强烈的职业敏感，高昂的探索精神，触摸时代脉搏，品察观众好恶，在变革自我的过程中变革着早时武旦旧貌与陋习，以崭新的武旦英姿挺立于近当代京剧表演艺术的前列。作为名旦宋德珠，在他当红的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绝不是个所谓“新潮流”的盲从者，确是个京剧武旦艺术进步的推动者和引导者。宋派示范倡导者，便是与时俱进。
此演剧六法，是宋派艳丽表层内的贵重宝藏，宋派风格为宋派表演所专，宋氏演剧法则为一切戏曲演员所共享。
领略宋派感受颇多，心迟笔拙所记有限，言不及义在所难免。
［本文原载于宋丹菊主编：《京剧宋（德珠）派艺术论集》，文化艺术出版社201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