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京剧放言

友人发来《京剧发展三个高峰期》撰文提纲,附“随时听您指教”等谦词。盛情难却且有话可说,遂无拘无束畅所欲言自说自话,以手机微信九通回复奉寄。

信之一:

考察评价京剧“高峰”,似乎有几个标准:其一,精英辈出;其二,技艺登峰;其三,剧目繁盛;其四,演出红火。

精英辈出,应是众行当多门类。

技艺登峰,应是超越前人。

剧目繁盛,应是新戏迭出,应时(时代审美)而生。

演出红火,应是供需两旺,广众欢迎。

重点在于演员和演技。

“高峰期”是段落,也是过程,况且是一动态过程,有起有落,有盛有衰,前有蓄势后有余波,要考量其起承转合。

后一高峰与前一高峰相比,峰值不同,因其时代不同而审美评价不同。后代可以超越前代,应该超越前代,绝不可能替代前代。

技艺超越重在创新,犹如新陈代谢——随时代而进便是超越。

信之二:

1790年徽班(并非“四大徽班”)初始进京,蜕变京剧非三两日之功。尚无京剧可说,何言京剧发展高峰?

所谓“同光十三绝”。彼时已完成徽、汉、昆、梆在皮黄——京剧体内的有机融合,尚待完善。

梆子抗衡,却为京剧提供艺术营养。响九霄、老十三旦竟是京剧鼻祖;荀慧生、筱翠花、小达子、李兰亭尽是梆子出身;三乐与喜连升(成)脱胎于“梆黄两下锅”。梆前黄后的排序,显示出其余威。

京剧高峰的到来,是在谭、杨、梅时代(早于余、杨、梅)。且看此时之京剧——宫中受宠、民间受捧、国际扬名、百花之魁。这一时期之京剧,行当之全、高人之多、技艺之精无与伦比。

更引人注目处,最新工业手段追逐京剧,电影追着京剧拍,谭鑫培、俞菊笙、俞振庭、梅兰芳成为最早京剧电影人。

信之三:

谈论“高峰期”,涉及以何为“期”的断代问题。我有个与“提纲”不同的“断法”,试说如下。

1790——1890年间,以徽班进京为起点,历经百年融合、百年蜕变,完成“徽班汉调”向京剧的彻底转化。

1890——1935年间,历经四十五年,京剧形成后第一个大发展、大繁荣、大强盛时期。

1890年,标志性事件:“四海一人”谭鑫培与陈德霖等入内廷升平署。市面上,京剧成为艺术市场主体,梨园盛况不胜枚举。

这一阶段,新文化运动引发出京剧臧否大辩论。可以看到,一方面是文人之争,另一方面是艺人之兴(京剧艺术空前兴盛),互无交集,互不影响,分明是“你说你的,我干我的”。时有汪笑侬努力践行而极力宣扬,在梨园又有多大风浪?

不妨多说一句,当时这些文人否定的、反对的,其核心、其实质,是中国传统艺术之民族性,是“全盘西化”的自然衍生和必然诉求。

虽和“提纲”相左,但我注重的是事实。

1935年前后,大背景:神州陆沉,人心惶惶。在梨园,余叔岩1934年最后一次公演;杨小楼1938年逝世;梅兰芳迁沪,远离京剧大本营;程砚秋赴欧考察,暂离舞台……京剧后继乏人,呈现衰落趋势。

还有两点:

其一,“海派”兴起,成为促进京剧发展的动力,“海派”对四大名旦艺术变革的推动,以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南北和”的意义,都不该忽视。

其二,“四小名旦”出世,处于京剧至暗时刻。

信之四:

我们研究“高峰”中几个有趣的现象。

据说,流派创立者的艺术特色,体现在私家独有的新戏上。其实不然,他们的魄力、智慧、技能更多体现在“老戏”上,并且更多显现出独具魅力的流派风采。四大名旦四派《玉堂春》、四大须生四派《失·空·斩》便是明证。杨宝森几乎没有新戏(或独家本戏),其流派特色也不在于新戏新招,但谁能抹杀他的成就?他推动京剧发展,“老戏出新”“传统变革”,贡献巨大。

武生泰斗杨小楼演出武净剧目《艳阳楼》,艺术成就大大高于“应工对路”的好佬钱金福、范宝亭,成一代宗师代表作。第一大武生高盛麟,把个《艳阳楼》演得精彩绝伦。人们眼观高盛麟,想象杨小楼,赞曰:“杨派优秀传人。”厉慧良,同样拿来《艳阳楼》,演了《艳阳楼》,也改了《艳阳楼》,新版新姿令人惊艳。人们没去比较,没去怀旧,给这个成功新品起了名号,叫“厉派”。

就事实来讲,从谭、王“生旦两革命家”,到余、杨、梅以及尚、程、荀、筱,又及麒、马、唐等先贤都是改良派。这又出现有趣状况:这些讲求实际的改良派大获成功,那些喧闹的革新派收效甚微。当时,京剧改革的代表人物汪笑侬,提倡思想进步应当肯定,其对艺术形态之大刀阔斧则令人侧目。

信之五:

关于“斯氏体系”与京剧表演。

“斯氏体系”即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世称“体验派”,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学习苏联的热潮中进入中国,进入京剧界而大行其道。

然而,旧日戏曲表演即讲体验,并且存在体验派。京剧体验派是少数,是精英,却有深远的历史和流传至今的传统。体验派鼻祖乃明代“金陵梨园部”马伶也,近代体验派大师代表是筱翠花与麒麟童等。许许多多好演员懂得体验、实践体验,能够做到“从心里有到脸上有”,可以排除“千人一面”。

京剧讲“形神兼备”,讲“神似”,即是讲体验、讲情感、讲“动于衷形于外”——内部技术与外部技术的结合,其成果便具体化作“活关公”“活曹操”“活武松”……先父大元先生讲到,某次演《翠屏山》里的石秀耍刀,台下喝彩,后台被训。先生斥责:“只顾耍刀,忘了杀人了!”可见,京剧角色表演,同样讲“行动”(“动作”),讲“贯串行动”,讲“行动目的”。

惜乎,京剧有实践,缺失理论。一旦“斯氏体系”到来,艺人们,特别是有体验经验的艺术家们,热情接受这理论,肯定并积极运用这理论,认为得到了“为自己作说明”的语言。阿甲、李紫贵等诸先生,力求“斯氏体系”与京剧实际相结合,大胆而审慎地寻求“中国特色”和“京剧特色”。在当时有个历史局限无法逾越——我们只知“斯坦尼”,不识梅耶荷德。

曾有个流布很广的掌故,王瑶卿先生自称:“我就是王坦尼!”我不否认其中有比粗儿的意思,但也品不出有丝毫贬义。其含义大抵为“他那套我也讲”,若理解为否定“他”岂不同时否定“我”吗?

树立“斯氏体系”权威信仰,使讲体验、讲人物性格与人物情感成为那时京剧表演的主旋律,抵制单纯卖弄技巧,忽视可能出现的教条主义,也引出了对表演内容的审视和甄别。诚然,懂得并掌握“斯氏体系”者始终并非多数,讲“斯氏体系”的“二把刀”也大有人在。当时很奇特的现象:一边批判“斯坦尼”,一边忠实地运用“斯坦尼”。

信之六:

关于“实行导演制”。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指引京剧发展的方针大计是“推陈出新”,主导措施是促进排新戏,实行导演制,强化“集体创造”。

当下,戏曲界有个老词成了热词,叫作“一棵菜”,常常用来形容或赞扬舞台表演配合默契,整齐完美。其实,今昔比较,差别巨大。早年戏班讲“台上一棵菜”,要求密切配合、不抢戏、无纰漏、抱团出彩,但还有一句秘诀:“各找各的俏头。”“台上一棵菜”的早年目标是演出完整性。实行导演制,追求统一性。舞台各部门以导演为主导,以剧作为基础,以表演为中心,寻求舞台呈现与剧作主旨统一,剧场效果与编排立意统一,演出期间各部门、各方面在剧目上整合统一。

实行导演制,表演、创腔、造型等项各负专责,导演统筹。这样一来,统一性有了,“集体创造”强化了,个人英雄主义和单纯技艺卖弄防止了,可是……可是,京剧艺术突出“角儿”的个性色彩如何维护、如何张扬?缺少解决这个问题的良策。

当然,李紫贵没有限制红线女,刘木铎没有限制魏喜奎,郑亦秋没有限制梅兰芳,阿甲没有限制李、杜、袁、叶。至于有些演员的艺术个性受压抑,原因是复杂的。

信之七:

你设想,文章重点“解析此段(‘十七年’)的剧目和演法”。有这么几个关注点:

排新戏三大重镇:京、沪、汉,津市随其后。

排新戏两种方式:导戏与攒戏——引出不同的精神风貌与风格样式。

老戏翻新《三岔口》。刘利华由可恶变可爱——保留精华、去除糟粕。

独树一帜《雁荡山》,一出缩编《挑华车》,首创“群舞”,功在出国。以黄兵蓝兵代替上手下手而成今日常规,其“水战”等群舞设计,一直影响到样板戏。然而,“雁荡”之后无“雁荡”。为什么?答曰:唱出《挑华车》岂不省事。然而,今日京剧舞台群舞,又是何等丰富多彩。京剧艺术发展波澜壮阔,推陈出新,功不可没。

现代题材表演的探索——《白毛女》《六号门》,业内奉为样板;《千万不要忘记》则被视为“话剧加唱”。

一大批高端新戏——《赤桑镇》《望江亭》《野猪林》《猎虎记》《白蛇传》《黑旋风李逵》《杨门女将》《黛诺》等,展现了京剧发展的勃勃生机。

另一些剧目——遍地《窃符救赵》,到处《春香传》。前者“配合形势”,后者“只为票房”。

梅、尚、马等老艺术家创新作品引人注目。

“整理改编”的功过是非。梅兰芳精修《贵妃醉酒》放异彩,《泗州城》变身《虹桥赠珠》令人称艳。

从剧目想到李少春、厉慧良,想到现代戏。

身为大武生的李少春,在“十七年”没有创排一出类似《长坂坡》《挑华车》《恶虎村》这样的武生戏。厉慧良同样交了白卷。但是,《野猪林》《火烧望海楼》开了先河,武生而能唱,老生而能武(武生技能)。这才有了童祥苓饰演的杨子荣、谭元寿塑造的郭建光、宋玉庆扮演的严伟才。

放眼望去,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新剧目对于花衫、武旦、老旦等行当的开拓更为有力。

信之八:

体制及其他。

国家京剧院(“国京”)的体制,是体现崭新集体主义的“群星制”。北京京剧院(“市京”)如同“保留工资”一样,保留着“角儿”的江湖,也可以看作堂会式的强强联合。

这个“保留”的延伸——“国京”新戏,演员对位于角色及性格特征。“市京”新戏,演员瞄准对位是“应工对路”。试比一下鸠山与胡传魁,前者重在人物,后者重在行当。两者区别,尽在长期潜移默化,无关个人水平高低。

两剧团艺术风格不同——有人视为“新老不同”,有人粘贴“古典”“现代”标签,有人认为“体制造成”……这是个很值得研究的重大课题。

信之九:

题内思考题外话。

有现代艺术家提出创立“都市新×剧”。应看到,二百年前第一个从“花部”走出的“都市新剧种”是京剧。从徽到京的衍变过程,是剧种都市化的过程,更是剧种突破地域性而走向全国化的过程。徽班进了京,皮黄进了宫,从进京到进宫解决的最重要课题,并非“规范”问题,亦非“程式化”提高问题,是实实在在的雅俗契合、雅俗均衡、雅俗共赏。针对徽汉原生态,决定性措施是重修饰。经大大修饰、大大完善,解决了“雅俗问题”,在梨园登峰造极的京剧,构成“国粹”的内质与面貌。“国粹”性能外溢,极大地影响到粤剧、豫剧、评剧、黄梅戏的提高与变革,以及许多剧种的形成。

中国京剧乃至中国戏曲,无须标榜“体验”,无须夸说“写意”。它有哲学观念上的“天人合一”“阴阳辨证”,艺术追求上“形神兼备”“虚实相生”,方式方法上的艺术综合、装饰美化、程式规范……这便是京剧,是独具特色的中国戏剧。

约一周日夜兼“呈”,时年八十有七
壬寅早春于京华仰酸斋 n7uzJv6wQr0hCEe/tgCSbZRIYZ6Fw3EjHAe85vbJ5yNbXpMUjrTCTXGiWXFNTdGI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