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语·郑语》记载春秋时代史伯的话:“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若以同裨同,尽乃弃矣。故先王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是以和五味以调口,刚四支以卫体,和六律以聪耳,正七体以役心,平八索以成人,建九纪以立纯德,合十数以训百体。……夫如是,和之至也。于是乎先王聘后于异姓,求财于有方,择臣取谏工而讲以多物,务和同也。声一无听,物一无文,味一无果,物一不讲。”这种思想认为,不同事物的调和是事物得以产生的根本,相同事物的单纯重复或相加却不能生成。在这个意义上,他者的存在是生成新事物的前提,如五行被认为是五种最基本的元素或材料,五种不同的元素或材料相互结合而生成一切事物,其道理就在于此,这就是“和而不同”的原理。这种反对单一性,认为多元性是繁盛发展的根本的思想,是一种真正的智慧。这种观点强调多元要素的配合、调和、均衡、和谐远远优越于单一性,认为单一性只能阻遏生成发展。《左传·昭公二十年》也记载了春秋后期晏婴关于“和”的思想:“若以水济水,谁能食之?若琴瑟之专一,谁能听之?同之不可也如是。”“和如羹焉,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燀之以薪。宰夫和之,齐之以味,济其不及,以泄其过。”不同事物的调和、互补、融合才能生成繁盛的、新的事物。差别性、多样性、他性的存在是事物生长的前提,差别的、多样性的调和才是生生的根本条件。这种辩证的思维在孔子以前已经发展,成为中国哲学固有的崇尚多样性的思想资源,应用于政治、社会、宇宙生成等领域。
至于“和”所具有的和谐的意义,更在中国文明早期便开始发展。《尚书·舜典》记载,帝舜命其乐官要通过诗歌音乐,达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这说明古人已了解音乐的和谐作用,并期望歌乐的和谐使人与神能达到一种和谐的关系。春秋时代的人继承了这种思想,也主张通过各种乐声之“和”,扩大到了超越人间的“和”,即“以和神人”(《国语·周语下》),体现了早期智者对宇宙和谐的向往。古代中国人反复地以声乐之和比喻世界各种事物之间的和谐,从而成为一种普遍的追求,又如《左传·襄公十一年》载晋侯曰:“子教寡人和诸戎狄以正诸华,八年之中,九合诸侯,如乐之和,无所不谐。”中国古人将音乐的和谐作为处理人与人、人与社会、族群与族群、人与天地等关系的模型,对“和”的追求也成为中国文化思想的普遍理想,塑造了中华文明的思维方式、价值取向、审美追求。
这一思想对孔子也产生了重要影响,孔子延续了西周文化对乐的重视,他也主张乐的功能在于“和”,认为乐所体现的和谐精神可促进礼的实践和补充礼的作用。孔门弟子所作的《礼记·乐记》说:“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这清楚地显示,人类的和谐在根本上来源于天地的和谐,即自然的和谐。和谐是一切事物的生成原理,没有和谐就没有万物化生,和谐的实现有着深刻的宇宙论的根源。孔子的孙子子思在《礼记·中庸》中提出:“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中是中道平衡原理,和是和谐原理,平衡与和谐不仅仅具有人类的意义,更是宇宙普遍的法则,人必须与宇宙一致,奉行平衡与和谐的原则,其结果将不仅是人类社会的繁荣,也必将促进宇宙的发育和秩序。这正是一种所谓关联思维的体现。
把追求永久和谐作为对待外部世界的态度,在中国文明中也是源远流长。《尚书·尧典》提出:“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以后“协和万邦”便成为中国文明世界观的典范。类似的说法还有“以和邦国,以统百官,以谐万民”(《周礼·天官冢宰》)。孔子早就用“和”作为对外部世界的交往原则,“‘柔远能迩,以定我王’,平之以和也”(《左传·昭公二十年》)。《周易·乾卦彖辞》说:“首出庶物,万国咸宁。”这也是与协和万邦思想一致的,一个和平共处的世界,是中国文明几千年来持久不断的理想。
汉代以前,受交往的限制,中国还不能明确提出一个无中心的、多文明的、共同体世界的概念。魏晋以后,印度文明与中国文明的交流,特别是佛教从古代印度的东传,使得中国文化不仅吸收了佛教文化,而且在意识中明确了解到在中国文明之外存在着其他的高级文明,这种文明在一些地方甚至高于中国文明。这使得中国人开辟了多元的文明视野,而且中国文明与古代印度文明的交流始终是和平的。由于佛教的传入和发展,各个王朝大都同时支持三教,在中国后来的思想界也流行所谓“三教合一”的口号,表明不同宗教有可能互相融合,从而使宗教战争在中国与外部世界之间不可能发生。这样一个不同文明、多元宗教融合的传统,是古代中国“和而不同”观念的文化实践,也是中国文明至少自唐代以来的重要的处理宗教文化的资源。这都表明,中国文化所追求的和谐是以多样性共存互补为前提的和谐观。
全球化已经使全世界在经济、技术和市场、金融、贸易各个方面密切了相互关联,世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增加了各个领域的相互联系,而人类的处境却并没有因此变得更为美好。冷战结束以后局部的战争并没有停止,巴尔干、非洲、伊拉克、阿富汗,在西方的介入下,战争与混乱交织。全球化潮流所往,南北的差距并没有缩小,发展中国家在全球化中得到的不仅是机会,还有灾难。全球的或地域的共同体建构,虽然迫切,但困难重重。美国的金融海啸显示出市场资本主义的内在危机,而欧洲的财政危机愈演愈烈,使得这一危机更加深重。面对这些问题,使我们相信,仅仅依靠西方现代性价值——自由、民主、法律、权利、市场、个人主义去解决,是不可能的。我们必须开放各种探求,包括重新发掘东亚文明的价值观和世界观,发挥着关联性、交互性伦理,发挥道德和礼意识,使当今这个令人不满意的世界得以改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