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学”一词,虽出于晚唐五代,但在最初一个时期中并不流行。北宋人用此词,除前述的王珪《望都县太君倪氏墓志铭》外,还有郭祥正《奉和蔡希蘧鹄奔亭留别》一诗。郭诗中有这样一段:
又如李白才清新,无数篇章思不群。挺特千松霜后见,孤高一笛陇头闻。我于诗学非无意,黄芦不并琅玕翠。漫甘薄禄养残年,两鬓垂丝成底事。
这一例说的也是写诗的事,是说自己对于诗学虽有所追求,但终恨肤浅乏根基,像黄芦之不能与修竹相比。又北宋末许景衡(1072—1128)《横塘集》卷三《和经臣晚春》一诗也用了此词:
蝶散花犹在,鸦藏柳已阴。敢辞连日醉,恐负惜春心。金缕休频唱,瑶笺正苦吟。独惭诗学浅,三叹岂知音。
以上数例,用法完全相同。说明此词之传统内涵,在它产生之初期就已相当固定。它是用来概括整个创作系统的。但北宋庆历诗坛欧、苏等家,元祐诗坛苏、黄等家,以及江西诗派,似不太用“诗学”一词来概括诗歌创作之事。这时期流行的诗学著作,多用诗话为名,诗人在交流创作艺术时用得最多的词,则是“学诗”、“诗法”、“诗律”、“句法”等词,这当然不等于他们的观念里没有这个词,而是说明在北宋时期此词还不怎么流行。
南宋以降,“诗学”一词使用渐多,出现于诗句中的如张侃《张氏拙轩集》卷一《食圆用建昌使君叔父韵》:
泛观天地间,机者物之先。大阮精诗学,咏物巧回旋。
阮籍、阮咸叔侄人称大阮、小阮,后来成了叔、侄的代名词。阮籍作有《咏怀》八十二首,而作者的叔父作了咏汤圆的诗,故有这样的说法。“大阮精诗学”,是说他的叔父,但同样是说阮籍本人精于诗学。值得注意的是,这种说法,对于我们今天研究诗学史的人来说,是很难理解的,唐宋以来的诸大家、名家,创作之外,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理论主张的表达,即我们今天所理解的“诗学”,所以说杜甫的诗学、黄庭坚的诗学,听起来都不会觉得奇怪。但阮籍这样的早期文人诗作者,我们是不太会将他看成一个诗学家的。但按传统的理解,长于创作,深得诗家三昧的,即是造诣精深的诗学家。韩淲《涧泉集》卷六《昌甫有诗学长句次韵以柬处晦且当应举》:
章泉老子之诗学,笔自峥嵘心自泊。暮春静把一杯看,纵有世情无处著。三传且莫束高阁,待子龙津名一跃。收回旧话再商量,沈谢应刘都扫却。
赵蕃字昌父,号章泉,与韩氏并称“二泉”,都是当时诗坛的领袖性人物。所谓“诗学长句”,大概是指论诗的长篇诗作。处晦是章泉的学生,诗学传自“章泉老子”,造诣自深,但面临科举考试,作者告诉他先好好地学习春秋三传等儒家经典,以应付考试。等考中进士后,再肆力于诗学,一扫沈、谢、应、刘之垒。诗题中有“诗学长句”,诗中有“章泉老子之诗学”,可见“诗学”一词不但内涵明确,并且使用上已很流行。照此义,严羽成系统的诗论《沧浪诗话》理应称“沧浪诗学”,但严氏仍遵流行习惯称“诗话”。可见“诗话”一词的流行,也可能是因“诗学”一词使用受阻。此亦有关中国古代诗学理论发展的问题。陈元晋《渔墅类稿》卷八《过南雄调木倅》:
句法清严旧有声,亲传诗学自趋庭。
这一句用《论语·季氏》中孔鲤趋庭,孔子嘱其学诗的故事,但讲的仍是具体的作诗之事。儒家诗学,是理论、学问性质的诗学,但被后来的实践诗学所吸取,影响巨大。后世诗学的不少名词术语,也都与其有渊源关系。关于这个问题,下文中还要论及。
从上面我们可以看出,“诗学”一词,最初多出于诗句,其渊源正出于郑谷。郑诗在宋代诗人中有相当大的影响。其“衰迟自喜添诗学,更把前题改数联”,语虽浅近,却很能形容大多数诗人创作诗歌的实况,是能被诗人们传诵的,这个词也因此而得以推广;但最初多少带有戏咏的味道,不太为正规的谈艺之语。况且,宋代经学范畴的“诗学”更为流行,创作学范畴的“诗学”为其所掩。加上北宋人尊经心理很重,他们不习惯拿自己的创作与诗经并论,自称为诗学。另外,“诗学”一词,带有推崇的意味,宋人注重学习古人,认为艺术的典范在于古人,从总体上讲,他们把自己的创作看作是对古人的一个无止境的学习过程,因此,“学诗”一词远较“诗学”一词为盛行。然“学诗”与“诗学”,实是相为表里的两个词,此词的盛行及其所体现的以学为诗的创作,进一步强化古代诗学学古与创新相结合、实践诗学与理论诗学相结合的特色。所以我们有必要对“诗学”流行之前的“学诗”一词略作考察。
“学诗”一词,最早见于孔子,《论语·季氏》云:“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
又《阳货》:“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孔子所说的“学诗”,是以诗为培养语言能力、养成学问德性的教材,不重于作,与我们今天学习古典诗歌性质比较接近。但由此出发而导致汉儒的“诗之为学”的儒家诗学的出现,所以可视为中国诗学的一个重要的渊源。但宋人的“学诗”,与孔门的“学诗”语面虽同,内涵却完全不一样,是指以创作为目的的“学诗”,也包括了创作本身。因为宋人往往将其创作诗歌过程,即视为学习的过程。更重要的是,他们所说的“学诗”,是以古人的经典艺术为对象的一种艺术继承,所以他们将自己的整个创作经历都视为不断地学习经典、消化经典、逼近经典艺术高度的一个无止境的过程。大诗人如苏轼,在晚年还细和陶渊明的诗篇,黄庭坚在晚年也十分重视学习陶、杜及唐人律体。所以宋人的诗学实践,整体地建立在学古的基础上。所谓“学诗”,在很多时候与“学古”是同义词,如陈师道《后山诗话》:
学诗当以子美为师,有规矩故可学。退之于诗,本无解处,以才高而好尔。渊明不为诗,写其胸中之妙尔。学杜不成,不失为工。无韩之才与陶之妙,而学其诗,终为乐天尔。
诗歌创作基于学古,是江西诗派的一个基本主张,《后山诗话》体现这一观点十分明显,在论述古今诗人的创作时,也最关注其在学古方面的具体表现,如云:“杜之诗法出于审言,句法出庾信。”
“苏诗始学刘禹锡,故多怨刺,学不可不慎也。晚学太白,至其得意,则似之矣。然失于粗,以其得之易也。”
“唐人不学杜诗,惟唐彦谦与今黄亚夫庶、谢师厚景初学之。”
除此之外,江西诗派还十分重视学诗的方法和门径,黄庭坚就十分强调要学经典,有“建安才六七子,开元数两三人”之说
。《后山诗话》于此也颇为重视,如云:“黄诗韩文,有意故有工。老杜则无工矣。然学者先黄后韩,不由黄韩而为老杜,则失之拙易矣。”
江西诗派流弊产生后,受到了南宋一些诗学家的批评。但主张学古的原则,并没有被否定,“学诗”一词也流行不衰,严羽《沧浪诗话》:
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之间;由立志之不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头一差,愈骛愈远;由入门之不正也。
《王直方诗话》:
方回言学诗于前辈,得八句云:“平澹不流于浅俗;奇古不邻于怪僻;题诗不窘于物象;叙事不病于声律;比兴深者通物理;用事工者如己出;格见于成篇,浑然不可镌;气出于言外,浩然不可屈。”尽心于诗,守此勿失。
吴可《藏海诗话》:
学诗当以杜为体,以苏黄为用。
吴氏又云:
看诗且以数家为率,以杜为正经,余为兼经也。
当然,从苏、黄一直到严羽,他们在学古的同时,还主张自悟。所以有“学诗如学仙”
、“学诗如学道”、“学诗浑似学参禅”等种种说法。比喻是越来越微妙了,但基本的意思是一样的,都是强调以悟性来学习古人,学古而能自得诗旨,自成面目,乃至自成一家。可见宋人的“学诗”,并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概念,而是一个内涵相对固定的诗学术语。
除“学诗”一词外,“学诗者”、“学者”之类的词,也为宋人所常用,如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下:
诗禁体物语,此学诗者类能言之。
范温《潜溪诗眼》:
山谷言学者若不见古人用意处,但得其皮毛,所以去之更远。
又同书云:
子厚诗尤深远难识,前贤亦未推重。自老坡发明其妙,学者方渐知之。
《石林诗话》卷下:
古今论诗者多矣……司空图记戴叔伦语云:“诗人之词,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亦是形似之微妙者,但学者不能味其言耳。
总之,“学诗”、“学诗者”、“学者”之类的词的经常使用,大抵始于苏黄一派的诗人,而流行于其后宋、元、明、清各代,典籍中斑斑可见,此处不须赘引。
宋人不轻言作诗而爱说“学诗”,不以作者自居而每称“学者”,充分体现了宋诗以学为诗的特点。“学诗”是构成诗学的前提,“学诗”之功夫,即是诗学的造诣。学诗的内容,即是诗学所据以存在者。诗学并非创作的全部,创作中有许多属于情感性、个性的因素,虽为构成诗学的必要条件,却非诗学本身。诗学在一定的意义上,也可以说是诗之可学者,可由后天获得诸如诗之原则、诗之格律、诗之语言等含有可学习性质的因素。钱谦益《梅村先生诗集序》一文,以吴伟业诗歌为例,分析了“诗”与“学”的关系,对于我们理解“诗学”的内涵有所帮助:
余老归空门,不复染指声律,而颇悟诗理。以为诗之道,有不学而能者,有学而不能者,有可学而能者,有可学而不可能者,有学而愈能者,有愈学而愈不能者。有天工焉,有人事焉。知其所以然,而诗可以几而学也。
大体的意思,是说诗歌创作有可学者,有不可学者,后者相当于《沧浪诗话》所说“诗有别材”。诗学之存在,依据于诗之可学者,但可学者又是依赖不可学而得以成就。所谓“下学而上达”(《论语·宪问》),诗之可学者,为“下学”,这是诗学的主要内涵,诗之不可学者,属于“上达”。但“上达”者也非与“下学”者无关。所以古人所说的诗学,并非简单的几条理论原则所可概括,而是一个极为广博又极为精微的创作实践的体系。
宋代是中国传统诗学体系成熟的重要环节。北宋人虽喜言“学诗”,而不昌言诗学,但是正是宋人反复学诗、学古的理论,使得诗学的内涵日益明确,实为后一时期诗家昌言“诗学”的前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