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诗之艺术，实含自然抒发与艺术经营两要素，自然抒发根于人类抒情的愿望，艺术经营则是审美天性（包括炫艺的天性）的作用。最原始的诗歌创作，亦不能排除其有意识地追求情感与语言的审美表现的动机。同样，最高度的艺术化的诗歌创作，也不能完全脱离其情感抒发的自然本能的作用。《尚书·尧典》论诗云：“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
前一句话标志自然抒发之义，而后三句话则逐层地显示出诗歌的艺术经营之义，只不过这种早期的诗歌的艺术经营，更多的是依赖于音乐艺术的机制。这正是早期诗歌艺术的特点之一，我们在后面还要专门论述。《毛诗·大序》之论诗，同样揭示诗的这一重关系，“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
。所谓“嗟叹之”、“永歌之”，正体现“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的一种艺术化，因嗟叹、永歌而发生诗之节奏、韵律，使诗超越一般的语言表达。为达到嗟叹、永歌的抒情效果，诗歌作者也对使用的日常语言加以艺术化，当然《毛诗·大序》所说的仍是音乐艺术中的诗歌艺术经营。等到陆机《文赋》“诗缘情而绮靡”之论出，他所讲的“绮靡”才是一种纯粹的语言艺术的经营，事实上正反映魏晋文人诗艺术与此前的存在于音乐母体中之诗歌艺术的不同性质。虽然我国最古老的两种诗论中都已揭示诗的两元性，但据实际的文本影响来看，人们（包括诗人与诗论家）对于其所揭示的诗的第一要义是完全看出来了，并且不断地翻版与演绎，而对于其隐含的诗的第二要义，则并不十分明白；不少的诗论家都是以一元的方式为诗下定义；不少的诗史家，也都侧重于一元来把握诗歌的发展史。
从诗学构成的两元来看诗歌的发展历史，则诗歌发展史正是摇摆于自然抒发与艺术经营的两极之间；而就一个相对独立的诗歌史（比如汉语古典诗歌史）来讲，总的趋势是艺术经营的一方面越来越发展。当然，在人类的诗歌发展史上，抒情行为也不是一条直线，也是受着各时代诗性精神消长及艺术观念的影响，比如有的时代诗性精神充沛、在观念上重视抒情言志，而有的时代则是古典的、唯美的艺术观占上风，所以自然抒发这一要素也是有变化的，并且相对于艺术经营而变化。但总的说来，自然抒发是一种比较恒常的因素。所以，诗学的发展，最主要的是艺术这一部分，这构成了诗学演进的一大趋势。从这个角度来说，人类的诗歌可分为两种形态，一种是艺术经营的因素很少，基本上是一种自然抒发的诗，原始诗歌就是这样的情形。我们常将此称为自然性的诗，将这样的阶段称为自然发展的阶段。与此相对的则是艺术性的诗，其阶段可称为艺术发展的阶段。这当然是相对的一种划分，但可据以考察诗歌史某阶段特点。我国的诗歌史，魏晋以前实为自然抒发的要素占主要地位的时代，从魏晋南北朝起，艺术经营的要素逐渐增多，到唐代，实为两者平衡的阶段。唐以后的诗史，是艺术经营转为主要性质的时代，而在宋诗、明诗、清诗等几个系统中，艺术经营的因素越来越突出，甚至在某种意义上，窒碍了自然抒发的抒情功能，造成诗的质变。诗的本质的某种程度的失去，以及因此而形成的焦虑与探索，成了明清诗论的核心课题，也是他们不断地重复经典情志理论的原因。当然，自然抒发的本质又常常凭借某些强大的艺术个性、充沛的抒发热情而时时冲决艺术积累的束缚。另外，从我国的诗史来看，体裁的更换也常常是使诗学两要素比重变化的重要机制，一种新兴的体裁，其自然抒发性质要高于人工经营；因为促使新体形成的，是一种鲜活的诗性精神，而它在发展的初期，艺术上积累也远不如后来之丰厚。所以，上述两要素，不仅可作为考察诗歌全史的一个角度，甚至也可以作为考察一种体裁、一个诗歌艺术系统演进的角度。
就汉魏六朝的诗歌来讲，其全体处于中国古代诗史自然抒发与艺术经营两者达到平衡的唐诗之前，总的来讲，应该还是自然抒发的一面占据上风的，艺术并未完全成熟。但就中古诗史自身内部的发展来看，汉魏、晋宋、齐梁三阶段，在自然与人工两者之间，比重也是不同。汉魏诗以自然为上，晋宋渐入人工化，齐梁则自然性完全为人工性所遮蔽。汉代并无专业的诗人，无论是楚歌体、谣谚体，都是一种自然抒发性的创作。艺术经营的程度不高，诗体与语言技巧都不高，可以说是民众化的一种诗艺。汉儒作的四言诗，比较古奥一点，但完全是模仿性质，虽非民众的诗艺，然在儒生阶层属于一种普遍的修养，并非专门的诗艺。汉末五言诗，在艺术上比较复杂一些，需要有一定的艺术修养，但基本上也还停留在歌词艺术的层次上，并非纯诗的艺术，所以对作者来说，写像《古诗十九首》这样的诗，也许其对当时流行音乐的素养的要求，比对语言艺术的要求还要高一些。总之，这时的诗歌创作，诗艺专门化程度并不高。可以说，汉代有专业的赋家，却并无专家式的诗人。
相比于汉代，魏晋时代则是出现诗之专门家的时代。所谓诗之专门家，是指具有专门诗家的创作能力，长期从事诗歌创作，在其一生中对诗歌艺术有过持续较久的追求的人。这样的诗人，在汉代并未出现，而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则构成诗歌作者的主体，而且时代愈往后，专门家愈多，专门化的程度愈高。这实在是汉魏六朝诗学发展的一大趋势。但是我们看到，在魏晋南北朝时期，非专门家的诗歌创作仍然存在，一些非诗人而因某种自然抒发之冲动驱使而发生写诗的行为，在此期仍然是比较普遍的，并且其作品常得人们的认可、传播、保存，这说明魏晋南北朝时期，相对于后来的唐宋时代，诗歌创作的专门化程度还不是很高。这造成魏晋南北朝诗歌发展的一些特点：如不同诗歌作者在诗歌创作上的能力差距很大，诗歌本身的艺术水平也相差很大。不像唐宋诗家那样，相对来说比较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