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诗文别集的编纂、刊刻、出版,不仅与撰写者有关,同时也与编纂者、刊刻者和出版机构等密切相关。从明代诗文别集编纂的情形来看,大致有两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活着时自编或他人编撰的文集/小集,如宋濂《銮坡前集、后集》《朝京稿》,鲁铎《使交稿》《已有园小稿》,钟惺《隐秀轩集》(早期版本,沈春泽刻),高启《缶鸣集》等。袁中道万历四十二年(1614)将袁宏道未刻书籍托付给袁无涯,概述袁宏道一生的著述说:“中郎所著书,始有《敝箧集》,乃作诸生、孝廉及初登第时作也。继有《锦帆集》,令吴门作也。继有《解脱集》,吴门解官,与陶石篑诸公游吴越诸山作也。继有《广陵集》,弃吴令改教,暂携妻子寓仪真作也。继有《瓶花集》,则为京兆授为太学,补仪曹时作也。继有《潇碧堂集》,则六年高卧柳浪湖作也。继有《破砚斋集》,则再补仪曹时作也。继有《华嵩游草》,则官吏部,典试秦中往返作也。盖自秦中归,为明年庚戌,而先生逝矣。其存稿可一册,中有奏疏数首,因裒集付无涯。其他选校之书,若《宗镜录》,若《删定六祖坛经》,若韩、欧、苏三大家诗文,《西方合论》,或已刻,或尚留于家,此外无余矣。”
将不同阶段的创作编录成集,是明代文人的一贯做法。今人整理的《袁宏道集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大体保持了袁宏道各不同时期所撰文集的原貌,有利于研究者分阶段探讨袁宏道的文学创作及其思想变化。第二种情况,经由后人搜集、整理而形成的诗文别集,如解缙文集,高启《姑苏杂咏》《槎轩集》《高太史全集》等。编纂者通常为诗文别集作者的后人、门生或者好友,也有的是别集作者的同乡后辈,或是来到诗文别集作者家乡的任职官员。而从流传后世的总体状况来看,存世文集大多是后人所编的明人别集。而诸多文人自编或活着时所编的文集,或者内容被汇入后编的文集当中,或散佚不存。经过后人编纂的文集,有的是在作者身前小集的基础上合刊而来,有的则是由编纂者通过搜罗而成。前一种情况,因为有着自编文集作为依据,故而在文献来源上较为可靠;后一种情况,有时候则因为编纂者离作者所生活的年代较远,因此在文献的可靠性上便存在各种各样的问题。其中具有代表性的如明代前期著名文臣解缙的文集,在明清两代的编纂、刊刻过程中就呈现十分复杂的情形。
仅以明代为例,解缙文集在明代曾经历三次编纂和刊刻。最早编刊解缙文集的是解缙曾经任职的翰林院后学黄谏。黄谏在解缙去世四十余年后开始着手编纂解缙文集,经过十多年的搜求,编成《解学士先生集》三十一卷,使得解缙的作品在天顺元年(1457)第一次以整体面貌见之于世。然而黄谏的努力在当时并未收获太高评价。李东阳《麓堂诗话》曾指出:“解学士缙绅才名绝世,诗无全稿,黄学士谏收拾遗逸,漫为集刻。今所传本,如《采石吊李白》《中秋不见月》,不过数篇,其余真伪相半,顿令观者有‘枫落吴江冷’之叹。”
李东阳(1447—1516)为天顺八年(1464)进士,生活年代距黄谏刻《解学士先生集》甚近,就已认为解缙集中所录作品仅有《采石吊李白》《中秋不见月》几首信作,并有“真伪相半”的判断。虽未明言哪些篇目属于伪作,也并未列出任何有说服力的依据,但显然黄谏刻本在编成之后,就已遭受时人质疑,其中许多作品的著作权归属也有不小疑问。清人朱彝尊也注意到解缙作品的真伪问题:“明初诗传者多失真,如杨廉夫《题钟山作》,此吾乡朱山人纯诗也。解学士《题虎顾众彪图》,则又廉夫之诗也。”
朱氏所认为的“廉夫之诗”《题虎顾众彪图》,见于嘉靖本《解学士文集》卷一,题作《上赐虎顾众彪图》,为五言绝句。诗云:“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
到了康熙间解以敬刻《解文毅公集》收录此诗,题下注云:“时仁庙未正位东宫,谗言朋兴,因作此讽谏。”
查考今存杨维桢所撰《东维子文集》《铁崖先生古乐府》《铁崖先生复古诗集》《铁崖先生咏史注》《铁崖逸编注》等,未见此诗,朱彝尊之说未详何据。然而由此不难看出,真伪错杂的情况是明清以来论者关注解缙文集的焦点之一。
除了已知的三个版本之外,现存公藏标明为明代刻本的解缙诗文别集还有两种:一种是题名为“皇明大学士解春雨先生诗集”的明刻本,国家图书馆、台湾“国家图书馆”、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图书馆等均有收藏。一种是所谓“明初刊本”《解学士先生集》十二卷,仅台湾“国家图书馆”有藏本。此两种刊本,与现存的三种解缙文集版本都有不同。在此背景下,研究者在使用解缙文集展开研究时,便不得不先对其作品的真伪进行考察,从而为相关的评说和论断提供可靠的文献基础。
再比如明初正一派天师张宇初,其诗文别集的版本看起来并不复杂,今存的主要有《道藏》本、明崇祯六年(1633)张显庸重校本、乾隆十九年(1754)张昭麟重刊本、《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等四个版本,后三个版本同属一个系统。然而就是这样仅仅两个版本之间的差异,就有许多未知难考的因素。《岘泉集》最初由辽王朱植于永乐五年(1407)刊刻,彼时张宇初尚在世。朱植为明太祖十五子,洪武十一年(1378)受封为卫王,二十五年(1392)改封为辽王,封地位于广宁(今辽宁北镇)。建文元年,被召至南京,改封于荆州。永乐二十二年(1424)卒。《岘泉集》即其在荆州时所刊,书前有辽王所作序,署永乐五年七月。该书另有王绅(1360—1400年)、程通(1364—?)二人所作序,王绅与张宇初交好,程通则为辽王属僚,王序未署时间,程序作于永乐五年七月。三序见于各本《岘泉集》卷首,均未言辽王刊本的卷数。万历年间张国祥定本的《汉天师世家》和钱谦益所编《列朝诗集》都言其文集为二十卷,然而今存《道藏》本为十二卷、崇祯本为六卷。且二本在收录诗文作品的数量、内容以及编排顺序等方面都存在很大差异。与此同时,张宇初的诗歌作品出现在《明诗综》《石仓历代诗选》《列朝诗集》等选本中也存在不少文字上的差异。类似问题的产生,都与文集在编刻过程中所发生的变形有密切关系。
以上所说的解缙、张宇初文集的例子,在明代诗文别集的刊刻、出版中并非特例。不同的编纂者和刊刻者根据不同的作品来源刊行明人的诗文别集,在文本内容、体式等方面常存在种种差异。这一情形,也给后来的研究者使用别集文献带来了一定的困扰。如果能够在详细考辨的基础上整理出各家别集的善本,对于推进明代诗文的研究来说必将有极大的助益。类似的工作在近二三十年来虽然已有很大进展,但对于规模庞大的明人别集来说,仍有如沧海一粟,显得微少。从某个方面来说,当前各地从整理地方文献出发进行的文集整理、汇编工作,对明人诗文别集的整理将会有较大推动作用。
此外,在明代诗文别集的出版过程中,还有一种以“选集”形式出现的作家个人文集,如袁宏道整理《袁中郎先生批评唐伯虎汇集》、陆云龙辑评《翠娱阁评选钟伯敬先生合集》等,在选录的基础上加以评点,同时又带有文学批评的意味。这样的情形,在清人评点归有光《震川集》那里被演绎到了极致。根据研究者统计,今存的归有光《震川集》评点本、选评本多达二十余种。
这类诗文别集除了在文学批评上具有重要价值之外,在作品的校勘、辑佚等方面也有一定价值,同时也是书籍史、阅读史、传播史等研究的重要史料。